剑麻花

李云迪

六月的青岛正是游人如织、风和日丽的季节。挚友海枫打来电话：快来青岛吧，这里的剑麻花开了。我们有约在先，恰逢周末，简单打点行装就欣然启程了。

说起剑麻花来，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出差去青岛，也在六月的天气里，我们一同前往“石老人”观海听涛。信步间，我忽然被一种不知名的花吸引住了，它的叶片笔直向上，似青剑刺天；花瓣淡白无香，纯洁质朴，既不招蜂引蝶，也不斗妍争艳，像百花园里的白衣淑女，显得那样平淡恬然。我们求问几位当地的老人，方知此花叫剑麻花。

青岛是个多花的世界。花，多在春中萌，春中秀，春中媚，春中艳，而剑麻花不同。它避开春的繁华与绚丽，偏偏选择夏的热情与真实，平淡地在夏季里展示着自己的个性之美，表现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气节。这恐怕就是我们喜欢它的最大理由吧。

思绪中，飞机将我由万米高空拉回真实的陆地，步出机舱，海枫前来迎接，老友重逢，分外高兴。车在东海路上疾驰。忽然，一簇簇剑麻花在窗外闪过，海枫示意司机停车。走到青翠欲滴的树下，剑麻花在和煦的海风中轻轻摇曳，像久违的朋友打着招呼。海风像轻柔的鞭子，驱赶着羔羊似的浪花。大海近处帆影片片，海鸥盘旋，远处海市渺渺，蜃楼绰绰，时光仿佛回到从前。

我和海枫相识于三十年前。那时，共和国刚刚从磨难中走出。有天傍晚，有人叩门，门前立着一位身着绿色军衣的青年，高高的个子，端庄的面庞，像一棵挺拔的白杨。他做了自我介绍：“我是专门拜师来的，早就听说您在《诗刊》上发表过多篇作品，敬慕已久。”说话间他递给我一页稿纸，一首小诗跃然眼前：“白纱似的薄雾散去，花瓣上露珠晶莹，啊!这苦涩的泪呀，黑暗里没有落下，却献给了黎明。”诗写得深沉、隽永，句子也美，足见海枫的功力。于是，在乍暖还寒的时光里，诗带我们走进了难忘的岁月。

海枫豪饮，透着北方人的豪爽。喝酒历来以快制胜，以实出名。能喝一斤决不喝八两。那时的生活还很困难，酒也限量供应，我们谁有了酒都会相约到家，凑几碟小菜，斟一大碗酒，痛饮一番。有一次我在他家喝多了，回家的时候经过一片苇塘，那天月光皎洁，蛙鸣如鼓，我只觉月下身影长长，歪歪斜斜，一失脚踩到水草里，裤脚都湿了。回到家，看到裤脚还沾着草绿，不觉灵感顿生，吟出几句诗来：“一串笑声，惊飞水鸟，一行足迹，染绿裤脚。我们的家在哪里，山挽着天，水连着草。”

海枫重感情。他曾经说过：“能以自己的忠诚和能力给朋友提供帮助，是人生最大的追求和乐趣。”他确实帮助了很多人，这种帮助是无私的、也是难忘的。多年前，他有个朋友犯了错误受到组织处分，当时落魄得有些绝望，对生活近乎失去了信心。当时海枫负责省直两大建工企业人员对调工作，在摸底时他这位朋友符合对调条件，几经周折，费尽心思，海枫最终帮助办成此事。当那位老兄知道自己调入省城工作时，激动得热泪盈眶，直呼海枫为救命恩人。就是这个落魄之人日后发迹了，经营国内外几家公司，资产逾亿，今非昔比了。一次在冰城他们意外相遇了，当年的沮丧者西装革履，神采飞扬。当年风华正茂的海枫布衣着身，满目沧桑。按理说对有知遇之恩的人应好好报答，可谁也不愿提起那段窘迫的日子。似乎高贵的人降生到人世就高贵，涌泉之恩都不能滴水相报了。良心或许是世上最廉价的东西。

海枫是一个可以将自己拎起来让朋友审视心灵的人。一次单位的领导误解了一位同志，而那人恰好是海枫的朋友。有人劝海枫与那人保持距离，可海枫依旧以友相待。以至于也受到领导的误解。像这样的误解海枫后来也遇到几次，但没有改变的是他对朋友的心。海枫曾这样评价自己：实在，是我的成因，也是败因，因实在我获得很多，因实在我失去不少；实在让我坦坦荡荡，实在也让我劳累不堪。是啊，海枫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不让友谊沾上灰尘，那样执着，不是哪个人都能做到的。有一次我与海枫在一个宾馆闲谈，无意间我问他朋友怎么能够长久，他想了想说：“一是诚实守信，二是无偿付出，三是守口如瓶，唯此朋友才能处真、长久。”

人过五十仿佛进人了人生的秋季，五六年前，海枫患了突发性心肌梗塞，由于抢救及时才脱离危险，后转入北京阜外医院做了心内血管介入手术。那是一个无月之夜，海枫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乘车到了北京。走进了一个孤独的世界，面对陌生的面孔，冰冷的医疗器械，令人眩晕的无影灯，还有那未知的一切，他感到那样无力和失助。那可真是醒来即是人间，醒不来就去了天国。人世间最短的距离就是从生到死呀。

经过那次生死的历练，海枫对一切都释然了，不管你多富有，多贫穷，人生的归宿都是一样的。事业总有辉煌与褪色之年，钱财总有聚拢与散尽之日。人难活到百，何为千岁忧?古人说，人生苦短长，何不秉烛游。趁还在世上真应该多做好事善事呀。

在一个清风习习的夜晚，我和海枫漫步黎明湖畔，眼前是灯的山峦，身边是光的湖泊，城市并没有疲惫，似乎睁着迷茫的眼睛。海枫告诉我，他完成了一个童年的夙愿，或叫实现了几十年的一个梦想。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当时是十四岁吧，由于年龄小，他想母亲想得不行，就常跑到荒寂的祖坟地里看母亲，每次去了就不愿回来，泪水打湿了面颊，晚霞染红了衣衫。那时他就立志，等有一日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一定将母亲安葬的地方修好，后来经过努力，他终于完成了这件事。他说自己选择了一块绿树成荫、藏而不露、聚风纳气的好地方，完成了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思恋。让永不泯灭的亲情伴晨霞灿日、红花绿草、碧野清风永远和母亲在一起吧。

一个人可以追求优秀，但不要刻意追求完美，因为这样会失去真实。海枫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人，他要混起来，可以就地骂起八辈祖宗的，而不管对方是谁。这样有时也误伤了别人，可这毕竟是透明的。不像有的人对你心怀怨恨，脸上也堆着笑，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叫你心里害怕。我忽然觉得，海枫多么像一株剑麻花呀。他性烈如火，眼里揉不得沙子，那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他仗义执言，耳里听不得逆语，那是在维护朋友的尊严；他柔情似水，心里搁不下牵挂，那是在护卫亲人的尊严。剑麻花那如剑的绿叶，就是他的性格；那淡白无瑕的花朵，不正像他的一颗诚实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