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再见

2009-02-01 08:14小毛皮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9年12期
关键词:见面头发

小毛皮

0

我不想和你见面。

但我知道,我是管不住我自己的。一秒钟改一次主意:去,不去,去,不去。大脑里像有一个钟摆在来回摇,我快死了。唯一能让我好起来的办法看来只有这个了:去烫个新头发——把自己搞丑,丑得没脸见人,就像武功高手的自断经脉,从此不再对江湖心存幻想。

于是我去了仇家的发廊。曾经,他们把我的头发弄得很糟糕,像被大火烧焦了的狮子狗,也像初出茅庐的山顶洞人。含辛茹苦一年半,我才把头发重新蓄起来。这恐怖的经历我不能忘记,所以,我死死地记着那个蹩脚的发型师。

这次我见到他却像见着了亲人,抓住他的胳膊,眼泪叭擦地请求他给我变个形象。他显然已经忘了我上次是如何跟他暴跳如雷的,引我为知己,朗声答应好好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四个小时后,我被他改造成另外一个人。邛错,这顶新头发使我的脸看上去大了一圈,个子则矮了半截,并且,年龄看上去增加了10岁。OK,我满意了。回家!

回到家里的时候,美子那间房的门还关着。不过床已经不响了,音乐声也没有了,但她和她男友就是不出来。整整24小时,他们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上厕所。爱,真是一件玩命的事啊!

我敲敲房门,没有声音。

我再敲敲,还是没有声音。

我急了,难道你们在嗑药、在上吊?我一脚踹到门把上。门开了,屋里没人。

这时候,美子和她男友扛着购物袋站在大门口,看到我,他们把东西一丢,居然哆嗦着抱紧,嗑头如捣蒜地求饶:“你拿走东西可以!请不要伤害我们啊!”

当我坐在餐桌前享受他们烹饪的晚餐,我知道,那是他们对我的补偿。他们把我当成了劫匪,现在要还我以清白,以最原始最真诚的方式——食物。可是吃着吃着两个人又原形毕露了——“她这个新头发真的很凶啊。”“乍一看没认出来,太可怕了。”“显得虎背熊腰。”“不是,根本就像个男的!”

“住嘴!”我终于暴发了,“你们还想不想吃了?”他们定住三秒,然后同时噤声了——我承认,这个新发型确实让他们有点怕我。

2

我不想和你见面。

没有哪个女生愿意顶着最丑的发型去见最重要的人,这是我断了念头的最好方法,也是我拒绝你的最好理由。但我却一直记着你说的时间:圣诞节,它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忍不住猜测着你大概已经请好了假并且关紧了门窗,你把植物和狗托付给房东,你买下从考文垂回北京的机票……北京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周刊上的编辑们开始指导女生如何在圣诞PARTY里大展风光——要提前两周保持充足的睡眠,提前一周每晚做补水面膜,别忘了多做运动,元气很重要。买彩妆,配衣服,淘漂亮的配饰——“你是平安夜的时尚女王!”

为了当女王,美子想要买一对兔子耳朵的发箍。戴上那个,她会显得又出位又俏皮,我陪她去买。我们开着她男朋友那辆破车,从四惠出发,一路向西。没安防滑链的结果是,车子追尾,同时为了躲避一只流浪狗,撞上路边的大树。

美子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压下长长的响号。我以为她死了,嚎叫着把她从车里拖出来,抱住她大哭。有一位年轻的警察走过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开始往美子脸上抽巴掌。20个响亮的耳光以后,美子醒了。

“啊!你是谁?”美子挣脱了我的怀抱,满脸惊惧地看着我。

“你失忆了?我是陆畅微啊!”

美子看了我好一阵子才拍着脑门嚷道:“靠,你这个头发……唉,你这个倒霉的头发真吓人啊!”

说到这里,我们同时注意到了雪地上的那滩血迹,它的面积还在不断地扩大,扩大。美子瞪着我,绝望地问我。是我的血吗?哪儿流出来的?脑袋?胳膊?肚子?完了,我不能参加PARTY了……“结果,警察让她站起来,指着我对她说:“你妈真厉害,腿骨折了还能把你扛下车……”

20分钟后我被送进医院。缝针,固定,打石膏。美子的男朋友赶来了,进门找不到我俩,就对医生大叫:“有一个头发焦黄的像神经病一样的女的,她的床位在哪儿?”

3

我不想和你见面。

伤口在第二天早上才开始疼,那叫一个钻心!我想跟医生哀求一针杜冷丁,没得到什么好脸色。我所受的冷遇依旧和发型有关——丑陋的女孩被拒绝的次数总是更多一些。疼得钻心的时候,我就抠那石膏,护士走过来制止我:“阿姨,不要抠了,石膏抠坏了对骨折没好处啊,何况你这个年龄的人都多多少少缺钙……”我停了手,狠狠地剜了护士一眼:“你看仔细了!我25岁还没到呐!”护士惊惶地走开了,但是满脸的不服——天啊,什么世道,大妈们全出来装嫩了!

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死,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了你的短信:“我已经到达北京,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我去卫生间洗手,把指甲缝里的白色石膏一点点洗掉。镜子里的我,容颜憔悴,心事重重,说像大妈还真客气了,应该直接叫我老爷爷。好吧,就这样永别了吧肖宁川,生不能同国,死不要同城,这就是我的骄傲。但这时你的短信又来了,“北京下雪了,雪是故乡白。”你还是喜欢捅词儿,但那已不能引我发笑。我把两条短信都删掉,斩断我俩缘份的最后一线生机,一句也不回复。

从卫生间到我的病房,一共要走107步。美子和她的男友已经开吃了。那天他们送来的午餐是骨头汤,孜然羊肉,鱼香肉丝,是他们亲手给我做的,但大快朵颐是他们自己,食不下咽的是我,所以说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在你生病时给你做吃的,但往往他们吃得最多的那些人。

两个无耻的家伙走了以后,我独自躺在病床上想事。下午的阳光很好,雪地明亮,灌木整齐。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和你去后山放火,我们的本意是把从你家偷来的那只鸽子做成叫花鸽,结果,满山坡的柿子树都被点着了。你背着我仓皇地从林子里跑出来,堵截我们的是整栋楼的居民。

从那天起他们知道了原来13岁的小孩也会像大人那样谈恋爱。他们把我们说得很不堪,说我们在后山亲嘴,拥抱,还……”这些话是从比我们更小的小孩口里听到的,他们傻乎平地问你:“肖哥哥,我妈说畅微姐姐会给你生个小孩,这是真的吗?”

也许那时候我们就不应该再在一起了,但是你坚定地撕下鸽子的大腿,那是鸽子身上唯一一块没烧糊的好肉,“吃!”你说,同时,你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4

我不想和你见面。

也许是我们以前见得太多了。每月一次,我搭飞机从北京到广州去见你。提着个大皮箱,里面一半装吃的,一半装给你洗好的衣服。23岁那一年我很穷,却比任何人都过得奢侈。我是乘着飞机去约会的女生,试问我那些女同学,谁做得到?因为穷,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打折机票的信息,也更知道怎样卑躬屈膝。遇上飞机延误,我在候机厅用公用电话向主管求情:“王主任,对不起下次我不敢了……”为了去看你,钱不要了,脸也不要了。

或许被居民楼的那些大人说中了,我们心里高尚纯粹的爱情,到后来的表现形式,也不外乎就是去宾馆开房。但那时候没有人再指手划脚了,没有人再对我们吐出呸字。广州人都很忙碌,没有闲心打探别人的隐私。而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也仅限于区庄立

交桥旁边那家200元一晚的宾馆,卡片插进门锁,灯亮,我往白床单上一跌,给你打电话:“我到了。”

你走进房间紧紧拥抱我,然后我们一起洗澡。我们像两只燃点很低的蜡烛,烧得旺盛,莲蓬头的大水也浇不熄。

每月相会一次,比“大姨妈”还准时。但是后来你裹着旅馆潮湿的被单,忽然对我说:“可不可以抱一抱就好?”看着你疲倦的眼神我说好,可心里不是滋味。如果只是抱一抱,我觉得被亏待了,可是明明我也知道,我来见你,不光只是为了ML。

借钱买的机票攒了厚厚一叠,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报销,全成呆账。

我的债主之一是美子,她说过一句非常恶毒的话:所有的青梅竹马都没有好下场。为什么?因为青梅与竹马是在少年时代认识的,少年人意气用事,遇见什么是什么,标准幼稚,心态浮躁,考虑欠周。所以,青梅竹马分手的可能性基本上是百分之百,“你放屁!”我让她收声,美子嘟哝了一句:“好吧,你自己慢慢体会。”这巫婆放下手里的牌,咖啡馆外,走来了一个细高个的男人,据说有房有车,事业有成,他是美子介绍给我的对象,

我逃掉了那个相亲约会,也不想回到我和美子共同的租屋,我在北京长大,可是此刻,没有谁会比我更觉出异乡人的凄凉了,不回美子那边,我可以去爸爸家或者妈妈家住,但是我知道他们都不欢迎我,离婚以后,他们各自有了新的亲人,我是什么?我是他们嫌弃都来不及的,给他们丢尽了脸的,不乖的女儿,

所以,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你,

举债两万,一年的薪水抵不过机票的花销,但我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因为你在广州赚得也不多。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遇见了钟奕文,就是美子介绍过的那个细高个儿。他做保险,知道我每个月要坐一次飞机,就让我多给自己投保。我买了他的保险,我们就以朋友相称了。可我没想到他是个男八婆,八卦起来比任何精良的狗仔队都敬业。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你别在周末去广州,试试别的日子,你会有全新的发现。”

然后我看到你和你的女上司在宾馆橙黄灯光的走廊里,你的手上,有一把开门的磁卡。

5

我不想和你见面。

钟奕文以为这样他就赢了你,但是他错了。从广州回来后,我大病一场,他代替美子前来照顾,“唉,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人很多的啦。“他以为这么骂你能讨到我的好,但是最后他只讨到了一个字:滚。

两天后,你从广州回来,在我的病床前坐着,握着我的手,我一醒,你就紧张地绷直了背,滔滔不绝地向我解释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你告诉我,你是清白的,我所认为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在我的嗤之以鼻后,你承认,那位女上司是很赏识你。在我的冷嘲热讽以后,你又承认,你和她是去过了宾馆,“所以说,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但是你一字一顿地说:“我和她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好啊,你没出格,那你证明给我看啊!”

我蒙上被子开始睡觉,醒来时,你已经不在北京了。隔了五天,一张写满了文字与签名,盖了很多印章的纸,被快递到我手上。那张纸的抬头写着两个字:证明——

酒吧酒保刘龙胜写道:2000年10月28日晚21点到22点10分,肖宁川和林秀莉确实在我们酒吧喝酒,要了一份爆米花,两人只是谈话,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举止。宾馆服务员安旺兰写道:22点30分,肖宁川和林秀莉来到宾馆,开了607房,但他们没有进门。出租车司机周志明说:23点左右,肖宁川坐我的出租车回家,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并且附上的士票……”

人证们有的按下手印,有的盖了单位的章子。我拿着这张纸,我知道,我得到了证明,但失去你了。

我大哭起来,想到你那样一个大男人,为了向女朋友证明自己没有出轨,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些不相干的人给你写证明,一次次向他们解释你这么做的原因,一次次被他们惊讶和嘲笑,被他们怀疑是疯子,神经病,自尊摊开践踏在他们面前,陪着笑脸,忍受着询问与讽刺……

然后,你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你人已经在英国了。你确实没和赏识你的女上司做任何出格的举止,但是这不防碍她对你好,给你机会。

为时两年的深造,时间过得缓慢无比。

很多的想法慢慢发生了改变,我不再怀疑,你也不再恨我了。不知何时,你的EMAIL出现在我的电子信箱里,我们又开始聊天,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我们又做回朋友,有时候,我们也打情骂俏,甚至超过朋友该有的亲密。

一个平常的夜晚,你跟我说起你回国的打算。你说:我们应该结婚了,你说是吗?

我想阻止这句话的发送,可它已经来不及了。MSN上你惯用的12号深灰色楷体字,已经出现在我视野最显眼的位置。你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永远都是这样,你要相信我。

6

我不想和你见面。

圣诞夜的烟火璀璨如圣经里的篇章,雪还没化,满街的人潮。每一间酒吧都很拥挤,每一个人都在发烧,我坐在墙角的位置里,三杯果汁以后,我看到一个英俊的男人走进这间酒吧。他绕过嬉闹的人群,躲过搭讪的女郎,静静地坐在我隔壁的位置上。十分钟过去,他开始看表。半个小时过去,他开始拨打一个已经关机的电话。两个小时以后,他扬起忧伤的手臂,打个榧子,买了单,起身离开了酒吧。

就在这时,圣诞钟声敲响了。“哟嗬,大妈,你的装扮太潮啦,太可爱啦!”有人发现了满身屏障全副武装的我,硬是把我拉起来,他们合伙把我举起抛向空中,随着钟声的起落,一下,两下,三下。

在被抛起,落下,再抛起的瞬间,我看到你。你回了一次头,但你没有认出我。谢谢你的五百度近视,让我能安全地躲藏在这个嘈杂的夜晚、这丑陋陌生的头发,打了石膏的粗腿,厚厚的大妆以及一只差不多遮掉整个脸的墨镜之内。我可以贪婪地一次把你看够、看腻、看到风干,老了拿来下酒。

是的,这个圣诞夜,我跟自己食言,说不和你见面,还是跑来看你,但好在这事没有穿帮,我如愿以偿的同时,又能目送你消失在茫茫人海,我想像曹操那样说一句

幸甚至哉!

肖宁川,从此以后,我真要与你天各一方了,这也就意味着,直到死,我都不会再和你见面。执意这样做当然不再是因为赌气,我有一个最难启齿的理由,你想听吗?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吧,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四处找人写证明,但与此同时,我却认为你在伤害我,我开始绝望地放纵自己。那个喝醉了的晚上,我在网上随便找了一个男人,去了他家,一个小时后,我独自在北京的街头寻找避免怀孕的药,同时恬不知耻地认为,这是对你背叛我的最好惩罚。

可如今,它惩罚到我自己了。

美子推开房门,和她男友一起愣住了:“咦,神经病!你怎么回来了?你还没到出院的时候!”

“我马上就回去。”我站起身,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往医院走去。

身后的两个人没有送我,平安夜,属于情侣的浪漫之夜,他们应该有属于他们的独处空间。

而我有属于我有空间,那是一间绿色的病房,坐在那里,非常孤独,非常非常的孤独。

但肖宁川,无论怎样孤独,我也不能再和你见面。

编辑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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