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心碎的美丽

张　洁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的代表作，表现了海子对未来美好幸福生活的憧憬。表面上看这首诗歌闲适温暖，单单诗题就很动人，但折射出的却是深深的痛苦，让人不是为他欣慰，而是心碎。

诗的开篇写到，“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言外之意，他今天(现在)、昨天(过去)不幸福。“从明天起”，这是个危险的词语，人们往往会落入“复明日”的窠臼，等待的就是梦想的幻灭。当然，海子可能是个例外，他是真的立下长志，痛下决心，未来的生活要过得幸福快乐。但，我们还是不禁要追问：为什么不从今天开始?过去无可挽回，今天不正可把握，为什么现在还一任痛苦啃噬自己的心?可能的解释是，今天他还不能保证做到“六根清净”，那么，明天，他就会脱胎换骨?留给我们的是疑问，是担心。

我们来看海子是如何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来海子很清楚作为一个知识者痛苦的根源，那就是智慧。有了智慧，关注的焦点不再是吃饱穿暖，而是身心的自由，人与人之问的平等，国家的富强，人类的命运……他们要做人类灵魂的拯救者，而却要首先做灵魂的受难者，就像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天火，带给人类光明与温暖，却要承受上帝的报复。海子是想做普罗米修斯的。他曾说春天是他的品质，而在他的眼中，春天是“你迎面走来／冰消雪融／你迎面走来／大地微微战栗”(《春天》)。他是想给热恋的“亚洲铜”带来一些变化的。而且他也意识到这将使他承受痛苦，“春天的一生痛苦”(《秋日想起春天的痛苦也想起雷锋》)，但他还是勇敢地承担了，热切地呼唤着人们。五年时间，他写了上百首诗篇。然而一次次打击，让他脆弱的心灵不堪重负。他想摆脱了，关注形而下的东西，像众人一样过得简简单单。但，智慧渗入人的血液，深入人的骨髓，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哪里是想抛掉就能抛掉的?

海子设想的未来并不同于我们平常人的生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样他仍然摆脱不了痛苦。他是想清心寡欲，寄情山水，“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让自己一看到他们心里就暖烘烘的。周围一片喜气洋洋，自己也不该是一副苦瓜相。不再希望灿烂的前程，不再期盼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愿陶醉在春暖花开的大海面前。他大概是想学陶渊明和王维吧。确实，历代中国文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失意，都会在寄情山水中获得解脱。但海子是独特的这一个，注定了他无法解脱。他没有陶渊明的道家风骨，也没有王维的佛学根底，他的血液中更多的是西方的哲学。“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陶渊明们在仕与隐之间徘徊挣扎多年，海子想迅速地在明天，至少是两个月以内(海子自杀于此诗做成的两个月后)切换好角色，只能是天方夜谭。而且，在他的诗中，春天与痛苦相伴(“春天一生痛苦”《秋日想起春天的痛苦也想起雷锋》)，鲜花与死亡相连(“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九月》)，面对春暖花开，他能否摆脱过去的阴影还是个问题。

“从明天起，给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有人说，快乐分享给别人，你就拥有了双倍的快乐。就像2的n次方可以翻着跟头似的增长。大概是这样的。当你将幸福告诉别人时，就是重温了一遍，幸福无形中被拉长了。别人又羡慕地对你说，“啊，你好幸福”，于是，你飘飘然那小小的幸福成倍的增长。海子，他要利用这一点，把闪电般短暂的幸福告诉每一个亲人，一次次地体验那难得的一刻。他已经可怜到这种地步了!即使面对明天，他的期望值也如此之低!与亲人通信，不是期求安慰(亲人根本安慰不了他，诉说痛苦，徒然增加他们的烦恼)，而是，作为制造幸福的手段。

“你的谎言就像一滴眼泪，美丽动人，却让人心碎”，这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通篇来说，海子不过是在费尽苦心地“制造”幸福。幸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勉强拉扯上的，舔掉薄薄的糖分，剩下的还是酸涩，甚至更苦。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苦苦追寻着幸福，冰冷的现实给我们更多的是失望。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海子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成功的范本，他描摹的幸福蓝图是虚弱无力的，是自欺欺人之语。他的死就是证明。很残酷，但又不得不承认。

说海子自欺欺人，笔者没有半点的嘲笑，唯有沉痛。读他1984年的处女作《亚洲铜》，感觉他清亮的眸子凝视着中国的大地，那样深情，那样热切。而五年后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却已经沉浸于海市蜃楼式的幻景了。我们现在哀叹他的脆弱，为什么当初不多给他一份热情。我们可以智力平庸，但不能原谅的是冷漠!索南达杰曾经说，“在中国不死几个人是办不成事的。”也许只有骇人的死，才能让匆匆的人们意识到还有别样的生命的存在。现在我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