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睡》:人性的失落

2009-02-06 09:29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期
关键词:老板娘娃娃人性

缪 丹

摘要:渴睡本是极度疲劳之后人的生理反应,但在瓦丽卡的身上却成了她性格“突转”的诱因。“逆来顺受”与“撼人之举”,这样激烈的矛盾冲突却统一在瓦丽卡这个集合体中,是读者始料未及的,这也正是小说带给读者的冲击力。

关键词:《渴睡》生理反应突转矛盾混沌失落

困了就睡,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人一出生上天就赐予的权利。但是在契诃夫的《渴睡》中,对于我们的瓦丽卡而言,睡觉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不仅这花季少女本该享有的欢乐被剥夺,而且她作为人该享有的基本权利——睡眠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究竟是什么剥夺了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睡眠呢?这一剥夺对她的人生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从瓦丽卡的种种幻梦中、从老板娘的声声叫骂中,不难知道是贫困的生活、忙碌的工作在一天天中实实在在地剥夺了瓦丽卡的睡眠,使她的失眠状态不断叠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乌黑而闷热的农舍里,疝气发作的父亲,请不起医生,连点点亮光让医生治病,都得到别处借点蜡烛头,父亲的病不是没有救而是没有能力救,说白了就是没有钱早送医院去救治。父亲死在贫穷上!现实让瓦丽卡没有时间怀念她父亲,只能在梦中,而怀念父亲的幻梦在老板娘的击打叫骂下也不得不终止。“瓦丽卡,把炉子生上火!”“瓦丽卡,烧茶饮!”“瓦丽卡,把老板的雨鞋刷干净!”“瓦丽卡,把外面的台阶洗一洗!”“瓦丽卡,快跑去买三瓶啤酒米!”“瓦丽卡,快跑去买伏特加来!瓦丽卡,拔瓶塞的钻子在哪?瓦丽卡把青鱼收拾出来!”“瓦丽卡,摇娃娃!”这永远干不完的活,注定她永远无法歇息,注定她得和摆不开的困意做扯不断的搏斗。

“忽然,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阴影一齐倒在地下的淤泥里。‘这是怎么了?瓦丽卡问。‘要睡觉,睡觉!他们回答她说。他们睡熟了,睡得可真香。”瓦丽卡羡慕这些流浪路边的流浪汉们,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地睡觉。但瓦丽卡不能!《万卡》里万卡写信给他的爷爷求救,就是不堪忍受老板与老板娘的折磨与虐待。但老板老板娘干活的命令声甚至会让瓦丽卡“暗暗高兴”,因为“一跑路,一走动,就不像坐着那么困了”。“要是瓦丽卡一不小心睡着,老板就会把她痛打一顿”。“活儿很多,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即便如此,她也希望能通过干活来驱赶瞌睡,但有时这一招似乎也会失灵。她刷雨鞋,会想“要是能把自己的头伸进这双又大又深的雨鞋里,略微睡上一会儿,那才好呢?”削土豆皮时,“她的头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动,刀子从她手里掉下”。我想,纵有天大的胆子,瓦丽卡是不敢在气冲冲的老板娘面前有此等懈怠,“她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捆住她的手脚,压得她透不出气,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种力量,好躲开它,可是她找不着。”

如果故事停于此,那么最多不过是以其不幸的命运博得读者的几分同情罢了。《三毛流浪记》的三毛最后仍是流浪的结局,《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小女孩在对火柴天堂的幻想中甜蜜地离世,《万卡》里的万卡寄出没有地址没有邮票的求助信。在读者的阅读期待里,瓦丽卡将与万卡们一样,注定有个不可逆转的悲剧结局。

照理说,老板娘的凶相是会吓跑瓦丽卡的困意,可是非但没有,反而只要干起重复性的工作,瓦丽卡就再也不是瞌睡虫的对手了,她不是不怕挨打,而是实在困意难挡,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而这也是唯一不需意识控制也是意识无法控制的事。所以夜晚降临,摇摇篮对她来说成了最痛苦的事了。一面她渴睡如命,一面摇篮里的小娃娃却厌睡万分,所以万籁俱寂时,唯一不让她成眠的就是这个只会号啕大哭的娃娃,于是娃娃就是那个不让她入眠的障碍,就成了她的敌人。“瓦丽卡悄悄地溜到摇篮那儿,弯下腰去,凑近那个娃娃。她把他掐死后,赶快往地下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她可以睡觉了。”读者接受视野里一直想为她创设一个可以歇息的机会,可是想不出办法。她却让自己办到了,这在现实是大大不可能的,可是她真的办到了。“过了半分钟,她就已经睡熟,跟死人一样。”这个举动大大超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它所引起的震撼必然是强大的。

“瞌睡和挨打本来似乎不可调和地矛盾着,现在既能入睡又不挨打的办法找到了。至于杀死婴儿的后果,这完全在她情感和想象世界以外。”她这一觉付出的代价将是她的生命,但她想不了那么远,也想不到那么远。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残杀了另一个幼小无辜的生命,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错,她也根本不会想到明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想的只是睡一会,她就真的天真而幼稚地睡了。俞平伯在《<人间词话>序》中谈到,“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身居局中”,我们同情瓦丽卡的命运,但“身处局外”,我们又不免思考,究竟是什么让小说中的瓦丽卡不但成了社会的牺牲品,而且还扼杀了别人的生命?为什么“渴睡”会成为扼杀两个生命的诱因吗?从小说里看似乎真是“渴睡”惹得的祸。但是我们深入一步地思考,我们知道瓦丽卡的渴睡不是一种疾病,不是一种嗜睡症,而是剧烈疲劳后极度缺少睡眠的生理反应!缺少睡眠的确会让人情绪暴躁,但是不至于让人情绪失控,丧失理智,对错不分。她掐死婴儿时“高兴得笑起来”,她是在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睡觉机会而偷偷窃喜。

所以渴睡只是表层的原因,小瓦丽卡流露出来的已不仅仅是生理反应而是心灵的扭曲,瓦丽卡的心里没有邪恶,可她却无意识地干了件“邪恶”的事。此时,常人该有的逻辑判断,在她那儿荡然无存了,而常人不可想象的东西,而在她的世界里却是理所当然。这种思维方式与常人的交错而行,令人深思。

而就在读者最为她揪心忧虑时,小说却戛然而止了,在读者最关注的地方突然没有了阅读期待中“高潮”——第二天的灭顶之灾,小说没有给我们读者一个想象中的结局,给读者留下空白。正如《项链》里玛蒂尔德,项链意外的遗失,让她付出十年的代价,致使她由一个爱慕虚荣的女性转变为一个直面现实的女性,当她完成她人性的“突转”,当她的内心转变完成时,外部的世界的发展就显得不那么重要,结局是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项链的真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小说中矛盾冲突的过程一般有‘突转。突转就是人物采取了某种越出‘常轨超乎寻常的行动,事情起了某种‘质的变化,在阅读时会引起一种‘惊异感、‘新鲜感”。正是瓦丽卡完成她人性的突转后,才会做出越出“常轨”超乎寻常的行动,而正是瓦丽卡超出寻常的越轨的行动,就让“渴睡”发了质的变化,她的举动也自然在读者的期待视野里产生极大的冲击,“惊异感”就充斥在读者整个阅读视野里。

此时,读者才进一步深刻地体味到,“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阴影一齐倒在地下的淤泥里”,父亲在“乌黑而闷热的农舍里”生病,老板老板娘的吆喝,小孩的啼哭等这一切,看似与瓦丽卡的渴睡无关,看似混乱一片,却恰恰是围绕“渴睡”这个引子而展开的。“混沌不是混乱,是表面混乱而内部有序,是外在随意而内在有规,是局部不稳而整体稳定,是现象复杂而本质简单。”正是因为渴睡才会发生种种幻梦,才会羡慕流浪汉,正是因为渴睡才会梦中遇父亲,正是因为渴睡,才会视哭泣不眠的小娃娃为她的敌人,才完成了人物性格的“突转”,才有惊人之举。“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体,这种单一的杂多。”瓦丽卡的逆来顺受,与结尾撼人之举,这样的矛盾统一在她这一集合体中。在小说的开始是不敢想象,是不可化解的矛盾,而在渴睡的折磨下,不但瓦丽卡的生理发生变化,情感世界也发生着令人震惊的变化,当我们触及瓦丽卡的心灵边缘时,一切却成了可以接受的统一,也就回答了开头提出的那个疑惑。瓦丽卡不但与她不能得到满足的渴睡斗争,而且与她的命运抗争,与整个社会抗争!

小说围绕“渴睡”而写,但传达出来的却不仅仅是渴睡。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生理本能,更是一个生命的渴睡,更深层地指向人性的失落。瓦丽卡为命运所做的苦苦挣扎,本是令人同情的,但她的抗争却把她带向相反的方向,这样的客观现实与阅读期待形成了强大的反差,震撼效果必是巨大的,也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人性思考,更多的空白填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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