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斗嘴36回

2009-02-10 03:26
文学自由谈 2009年1期
关键词:主义作家文学

邓 刚

问:你承不承认老作家和年轻作家之间存在代沟?

答:代沟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是没有法子的事。尤其是我们中国作家,几乎是一茬萝卜,一茬地瓜,只要按相同的出生年龄就能找到思想的同谋。

问:看到韩寒、张悦然等耀眼的文学明星,你们这一代作家肯定心里受刺激,不是吗?

答:何止受刺激,简直就是目瞪口呆。你想想,还是个毛孩子就名声爆炸,爆炸得整个文坛都激动和颤动,谁不刺激。

问:对这些横空出世的幸运儿,你是羡慕还是妒忌?

答:我久经沧桑,没有那么强烈的羡慕和妒忌能力了。但说句心里话,我不认为他们是幸运儿,严格地说是早产儿,是市场经济和现代科技孵化出来的。小小年龄就被擎到旗杆顶上受风,给浮躁的社会制造热闹,给更精明的商人挣大钱,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问:你实在是太可笑了,人家名声响亮,粉丝如云,过得快活着哪!

答:旁观者当然觉得他们活得快活。但我敢说,他们自己的快活感觉肯定是每况愈下,今天不如昨天,昨天不如前天。依此类推下去就像一壶沸水在逐渐冷却。

问: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看法?

答:因为我也曾经年轻过,也有过大同小异的经历,但你无论怎样努力,荣耀和快活也是无法长久持续的。再说了,一个没有什么生存经历和生活经验的孩子,过早就被扣上文学的高帽,面对真正的创作大概会茫然无措。总之,随着时间的考证,我认为他们很难成为真正的作家。

问:人家为什么偏要成为作家呢?完全可以在别的行当上辉煌!

答:当然,他们可以在别的行当上辉煌。但一个在文学上闪光的孩子,倘若最终与文学无缘,我个人认为这是本质的悲剧。

问:你是否与一般人一样,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太狂了?

答:我可不是一般人。所以我认为年轻人应该狂,年轻人要是不狂,到了年老就更没出息。我年轻时就狂,敢在当时的《文艺报》上写文章放言:“连大话都不敢说,还敢做大事么!”当时气得一些老作家摇头晃脑。其实在小的时候,我就绝对地不服我爹,我认定我不会像我爹那样活得窝窝囊囊。但到了今天,我才猛然醒悟,奋斗了大半辈子,其实活得和我爹没啥两样。所以我总结自己的失误,就是年轻时还是狂得不够劲儿。

问:你怎样看神童现象?

答:我个人认为,所谓的神童是发育程序的乱码。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在少年时期,提前表现出成年时期的智力而已。但等到成年后,他还是成年。

问:你有科学根据吗?

答:这用不着什么科学根据,全世界所有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和有名的人物,基本上没有从小是神童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很多伟大的人物在小时候竟然还是受人嘲笑的笨蛋。

问:你大概不太能接受更年轻一代作家的小说吧?特别是网络小说。

答:正相反,我不但能接受,而且还相当喜欢。他们所向无敌的裸体般的直率,粗野粗放却又智慧的幽默,几乎令我喜欢得发狂,我甚至断定,他们的叙述风格肯定要颠覆上一代作家。

问:你好像只赞美叙述方式……

答:我个人认为,小说最美妙的本质优点其实就是叙述。一篇小说如果能让人重复看几次,就是读者在品味文字的味道。京剧《借东风》为什么百听不厌,难道人们不知道诸葛亮已经借到东风了吗?那就是品唱腔的味儿。

问:这么说,你对年轻作家的作品是百分之百地满意了。

答: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好或百分之百的坏,我当然对他们也有遗憾。因为新一代作家们的叙述风格全是一个路数,甚至形成了网络小说的统一味道。而上一代作家们却是风格各异,有时仅凭叙述风格你就能猜出作者是张三或李四。

问:无论怎么说,后来者居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你不认为这是历史的规律吗?

答:我年轻时曾为这历史的规律而骄傲过,总是理直气壮地认定我绝对居上,绝对更强。现在却有点脸红了。因为我想到曹雪芹、罗贯中、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历史的“前浪”,天哪,我们竟然违犯了历史的规律,后来者居下。

问:你的女儿如果找了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孩,你会干涉吗?

答:如果我的女儿找了一个我不喜欢的男孩,我当然要干涉。这里有两个要干涉的理由:一、这个男孩将来就是我的女婿,我不会容忍一个坏蛋混进我的家族队伍里;二、我要是一点不干涉,那也是对我女儿不负责任。不过,要是真正发生了那样的情况,女儿是不会听我的,我只能悲哀地干瞪着两眼,看着可爱的女儿一步步走向痛苦的深渊。

问:你是靠个人努力,还是靠运气当上作家的?

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果说我是靠个人努力当上作家,你们可能不服气,比你努力的人还少吗?他们为什么当不上作家?但如果说我靠运气当上了作家,那我也不会服气,我十来岁就爱好文学,可是受“父亲问题”牵连,一直压制我到30多岁才让发作品,我还有他妈的什么运气!

问:在我的想象中,作家都是白白的,瘦瘦的,叼着香烟,戴着眼镜。可你的块头这么威猛,实在是不像个作家。

答:这与我们愚蠢的宣传有关系,工人是健壮的,粗声粗气;农民是老成的,土里土气;干部是严肃的,板板正正;作家呢,就是刚刚说的白白的,瘦瘦的,而且还戴着个眼镜。实际上有很多工人是瘦弱的,农民也有很多挺洋气,干部们的形象很多样化:傲慢的,谦虚的,满脸堆笑的,表情冰冷的,还有的又黑又瘦真像刚从山沟里来的。你要是有机会参加作协的会议,就会看到作家们有的像所谓的工人,有的像所谓的农民,有的像所谓的干部,有的还鬼头鬼脑地像二道贩子,甚至像影视片里的特务。作家的形象尽管很复杂很生动,但像你说的白白的,瘦瘦的,而且还戴着眼镜的却不太多,大概不超过10%。

问:从表面看上去,你是个很能抽烟喝酒的人,可据说你绝对地不吸烟,而且滴酒不沾。你是从来没喝过没抽过,还是半路上改邪归正?

答:我长了个犯错误的样子,但我确实什么错误也没犯。

问:作家还有不吸烟的吗?苦苦构思之时,抽支烟会显得深沉和凝重,否则,干坐在那里构思不会枯竭吗?

答:李白和杜甫就没抽过烟,曹雪芹、罗贯中和施乃庵大概也不会抽烟。但好像并没有影响他们当作家。

问:李白尽管不抽烟,但却能喝酒,斗酒诗百篇,你不喝酒能写出东西吗?

答:幸亏李白愿喝酒,要是李白愿喝凉水,我们还得跟着拉肚子了!我不否认酒精能给诗人带来兴奋和灵感,但从医学科学上讲这是一时的刺激,从长远的观点看,酒精最终是给人带来害处。李白倘若不喝那么多的酒,大概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也不会斗酒诗百篇,可能是诗千篇乃至诗万篇。

问:很多作家吹嘘他们有文学细胞,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答:这不是吹嘘,是事实。有很多人爱好文学,并呕心沥血地为创作奋斗了一生,但他无论怎样拼命,写出来的东西还是那么幼稚和简单,这就足以说明他实际上没有文学细胞。当然,我不认为文学细胞有什么了不得的,这比能当将军和大款的细胞差远了。也就是说有文学细胞的人不是什么高超,除了写小说以外,干别的工作照样是笨蛋一个。

问:文学细胞论是你在变相的宣扬宿命论,你不承认吗?

答:如果你确实有天赋,但整天躺在床上等着成功,那实在是荒唐可笑的。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一个孩子就硬性地定他为作家,歌唱家或工程师,然后按照这既定的目标培养,我认为这比宿命论还宿命论。可悲的是我们经常犯这样的错误。

问:我们中国作家好像分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你是哪个主义?

答:我写小说有点稀里糊涂,最高的追求就是让读者感到有意思,这样他们就会掏钱买我的书,所以从来没想到什么主义。不过,既然有了那么多的主义,我也只好遵命对号入座,从写实的手法来看,我大概还是属于现实主义。

问:希望你能认真地谈谈文学上的主义,好吗?

答:我小时候耳朵刚能听懂语言时,就被灌满了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后来长大搞文学又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真是腻透了主义!主义不是作家的创造,而是评论家的发明,他们总愿意把一个现象或一种写法冠上一个主义的名称,这可能是没有法子的事,否则就不像理论文章了。曾有一个作家开了个玩笑,说作家都是倒垃圾的,垃圾哗哗地流下去,评论家在一旁看了大为惊奇,说垃圾飞泻而下很壮观,很灿烂,当然要总结和分析一番,这个是高山流水式,那个是自由落体式,于是就高山流水主义,自由落体主义地大大主义了一番。一些本来写得昏头昏脑的作家听到主义,竟然也兴奋起来,自以为自己就是什么主义了。

问:你怎样理解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等流派?

答:假如我们把文学作品确定为某种营养和食粮,那么现实主义是个开水果铺的,其营养是用瓜果梨枣的形式来表现;而现代主义是开药铺的,其营养是用各种抽象的药片来表现。因为小小的药片能浓缩诸多营养,也就是说吃一片维生素片能顶上吃两个西瓜或三个橘子,所以,现代主义一般瞧不起现实主义,总觉得瓜果梨枣太俗。

问:我认为你们作家太没水平了,不是写得过于通俗易懂,像下里巴人;再就是写得太晦涩难懂,像阳春白雪。为什么不能写出通俗与艺术相结合的作品?

答:倘若阳春白雪算作饺子,下里巴人算作面片,我们来个相结合,让你既吃到饺子的滋味,又得到面片的实惠,于是就发明了馄饨。馄饨是什么,是饺子吗?不是;是面片吗?更不是,馄饨就是馄饨。你决不能说吃了馄饨就等于吃了饺子或是吃了面片。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又多了一种馄饨作品,这种作品既不艺术,又不通俗。

问:问你一个奇特的问题,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俩能终成眷属吗?

答:不能。贾宝玉和林黛玉不仅在今天,恐怕在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也恩恩怨怨地结不成婚。性格即命运。把林黛玉这样的人物放到30年代,她会成为争取解放的革命女性,放到50年代,她八成会被打成右派,60年代能戴着红袖标造反,80年代在经济大潮面前也会横眉孤傲,视金钱如粪土;贾宝玉压根儿就没有点男子汉的气质,混得好一点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混不好干脆就扣上流氓习气坏分子的帽子。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他绝对考不上大学本科,勉强弄个大专文凭也得靠贾母走后门。林黛玉假如真的同贾宝玉结婚,过不上三天半绝对会离婚。

问:社会总是在前进,难道不能改变人的性格吗?

答:我们可以有先进或落后的思想,但很难有先进的性格和落后的脾气。我个人认为,先天生就的基因密码,对一个人一生有着难以抵挡的操纵能力。同样都是水浒时代,李逵抡起板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杀人,武松却要在心里划算一下怎么杀怎么退,林冲只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破釜沉舟,宋江基本上是胆战心惊地摆着手说使不得。即使是在现代化的今天,生活中也有不少人绰号叫李逵的叫张飞的叫林黛玉的叫贾宝玉的。也许将来先进的科学手术刀能切割基因,但我弄不清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挺恐怖。

问:我很欣赏薛宝钗的豁达,你是不是持反对意见?

答: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角度看,薛宝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无论活在什么时代,都会婚姻美满,走到哪个单位,也是群众拥护,领导赏识,官运亨通。薛宝钗不仅有高超的智慧,重要的是有高超的忍耐,能化耻辱为荣誉,更能化悲痛为幸福。坦率地说,你对她的欣赏还不太到位。

问:在我看过你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发现性描写。请问,你是不愿意写还是不屑于写,再不客气地问一句,还是不会性描写?

答:我说过,我是从一个不准有爱情的时代走过来的,不用说写性,就是写情我都笨手笨脚。不过,我毕竟有着相当丰富的情感经历,也可以说是性经历,我想,要是我写起性来,保证会生动逼真,让你心灵震颤,不信你等着看。

问:有很多作家对读者不满意,你呢?

答:读者是我们的上帝,哪敢有满意和不满意呢!不过,说心里话,我有时对我们的读者上帝不但不满意,简直就是愤恨!他们往往像牛屁股上的苍蝇,一窝蜂似的跟着臭味跑。无论多么其臭无比的书,只要是报刊上炒,他们就傻瓜一样地相信。花钱买来大看特看,然后又傻瓜一样地骂街,说是受骗上当。但是却没有记性,下一次报刊上炒什么,他们继续犯傻。不过,换一个角度说,这又是全世界最应该满意的读者,因为你就不用呕心沥血地去创作了,只要轻轻松松地想个办法炒一下,财源就会滚滚而来。

问:你对读者来信都怎样处理?是不是看也不看就扔进废纸篓子里?

答:说实话,大多数读者来信是扔进纸篓子里,不扔那里还能扔到哪里去呢?但有一个原则,凡是本市的读者来信我绝对会给他们回信。我怕有一天在大街上撞见他们,不好交待。

问:有句话说,文章都是有感而发,作家成年累月地写作,我不相信都是有感而发。

答:文章都是有感而发这句话说得很正确,没感而发的文章那是豆腐账。但把写文章当作糊口职业的作家,要他每篇文章都有感而发,那非得把作家“感”死了不可!所以作家都有这样的能耐,既能有感而发,也能无感而发。为此,你会觉得他们有时写得好,有时写得臭。

问:据说搞文学艺术的人,其家族都有精神病史,请问你的家族里有吗?我没有任何恶意,仅仅是好奇。

答:这其实用不着追究我的家族,我本身就不怎么正常。一个太正常的人是搞不了文学艺术的。有一个作家说他听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比听到总统逝世还感到痛心和重要;一个诗人看到科学家不给兔子做麻醉就解剖试验,便为这个兔子痛苦得心碎。我个人认为,激动和激愤,坦白和坦率,理想和梦想,热泪盈眶和欣喜若狂等,都属于非正常状态。有时我还觉得,除了作家以外,其余大多数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问:你认为最难做的事是什么?

答:一个人最难做的事就是认识自己。

问:一个人连自己都不了解,这不是太笑话了吗?

答:你可能觉得你自己是个很正派的君子,可正相反,你大概是个卑鄙的小人;你可能觉得你自己勇敢坚强,可正相反,你胆小如鼠;你可能觉得自己聪明机智,可正相反,你愚蠢透顶;你可能觉得自己软弱无能,可正相反,你被逼急了的时候甚至能动刀杀人!你终生和自己的脸在一起,而且天天照镜子,但你恐怕很难说准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不信你说说看。

问:你认为你能改变自己吗?也就是说你能把自己变好或是变坏吗?

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认识自己都这样困难,改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所以,真正有心的人,注定得终生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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