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的鬼语

蒋　蓝

如果要严格区分的话，枭并不是单指猫头鹰。猫头鹰在古汉语里的专业称呼是鸱鹗，《尔雅》将鹗释为枭，这就从字型上悄悄改变了这种飞行物的立场和性质。因为枭是象形字，鸟立于木上，符合了有关猫头鹰的恶毒传闻，就像《汉书》里记载的那样：“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于是，把母亲吃得只剩下一个脑袋放在树上。成为“枭首”的一种来历。这显然是为了伦理的需要而虚构的恶劣典范。如今在山东的孔府大殿屋顶上，站立的鸟就是枭鸟。屋脊上每边十八只，两边共三十六只，据说它们曾经受孔子的教化所感动，聆听孔子讲道，用以象征孔子无所不包的人格与有教无类的精神。

相比起来，反而是鹗的命名更接近猫头鹰的本性。这个形声字展示了一种凄厉的发声场景和恐怖美学，暗示了猫头鹰作为黑暗的代词所具有的魔法。猫的头，鸟的身子，禽和兽不和谐的结合与游离，或许是由于它外形的奇特，所以，有很多诡异的事与之有关。猫头鹰叫声不同，叫声可以把它们区别开来。比如，鹰鹗是大型猫头鹰的一种。头上有簇状羽毛，不少人误认为是尖耳朵，在收集黑暗的信息。大凡来自于黑暗的动物，就具备一种照亮黑暗的异能，如同从理性的反面突如其来的灵感，构成它冲刺的力量显然是黑暗的渊薮所赋予的。那个世界被鬼魂所操纵，以一种青铜破裂的叫嚷声放出一道窄窄的光。在梦境和水面的反照下散开，然后，碎裂為一地的金属，很久以后，偶尔才传来铿然的坠地声……

猫头鹰的大眼睛只能朝前看，要向两边看的时候，就必须转动脖子。猫头鹰在白天都是闭着两只眼睛，因为白天的光线会刺激它，所以它习惯在事物的背面闭目养神。但是，一旦听见附近有什么声响，它就会习惯性地睁开一只眼睛，观察一下现实与自己预感之间的距离。所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猫头鹰的静止里得到了完美的演绎。由于它脸上的羽毛很长，有修长的细毛怒张而超出头部轮廓，喙部上方的刚毛向上飞扬起来，挡在两眼中间，形成扇状的冠。它的眼睛就像透过冰块的黄玉，在夜光的折射之下，黄玉以火的联想返回到燃烧的中心，透露着些微青绿色的光。这时候，猫头鹰的神情，是斜瞟式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扭曲的笑。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那眼光像是被撕烂的火苗，不经意地穿过黑暗的心脏，然后在嘴喙上放出一条血线，在枯枝败叶下一闪既没……

雅典的臣民相信，雅典娜也会化身为猫头鹰，运用这种伪装从她的敌人那里窥探他们的秘密。雅典城里富有的人喜欢带着猫头鹰招摇过市。很多人相信它能听懂人的谈话，而且能够变成人。而按照一些丧心病狂的说法，认为猫头鹰的眼珠，如果挖出来浸在它自己的血里，浸上七天，就会变得像两个玻璃球一样。把它放在眼前，到了每晚子时，就可以透过它，看到鬼魂!

因此，当哲人们为高卢雄鸡和密纳发的猫头鹰谁更切近物质世界而争论不休时，在黑暗的屋子里，鲁迅先生用铁硬的笔触画出了很多猫头鹰的肖像，有的还制成了木刻。这只能是人格意志的象征。它的宿命是批判的，不妥协的，无休无止的。它掷落在纸上的声音就像猫头鹰吐出的那些圆圆的小球，剖开一看，全部是尖利的骨头。当这些骨头从文化的腐殖物里伸出它们的倒刺时，思想，正以最美的姿态矗立于刺尖上……

[原载2008年6月10日《常州

晚报》]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