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兵

2009-02-11 11:09
意林 2009年11期
关键词:莫多拉达卡西

莫 言

那年冬天,排里分来了几个山东籍新战士,丑兵是其中之一。丑兵——他叫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找连长闲聊,想让连里把丑兵调走。不料连长把眼一瞪,训道:“干什么,你要选演员?我不管他是美还是丑,到时候能打能冲就是好兵!漂亮顶什么用?能当大米饭,能当手榴弹?”

然而,对丑兵的嫌恶之感却像疟疾一样死死地缠着我。

丑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他对任何事情都热心得让人厌烦,口齿又不太清楚,常常将我姓郭的“郭”字读成“狗”字,于是我在他嘴里就成了“狗”排长。这些,都使我对他的反感与日俱增。

不久,春节到了。省里的慰问团兴师动众来部队慰问演出。政治处就让我们连派十个公差去当临时服务员。我立即挑选了九个战士,命令他们换上新军装,打扮得漂亮一点,让慰问团的姑娘们见识见识部队小伙的风度。就在我进行“战前动员”时,丑兵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狗排长,要出公差吗?”他这一嚷破坏了我的兴致,我愤愤地说:“什么狗排长,猫排长,你咋呼什么!”他的嗓门立时压低了八度:“排长,要出公差吗?我也算一个。”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你靠边稍息去。”

“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让靠边稍息呢?”丑兵不高兴地嘟哝着。

我的兴致被他彻底破坏了,心里本来就有些不快,随口揶揄他说:“你瞎咕唧什么?什么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干什么?去让慰问团看你那副漂亮脸蛋儿?”这些话引得在一旁的战士们一阵哈哈大笑。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着我的话茬儿说:“老卡(他们称丑兵为卡西莫多)——你这叫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你呀,还是敲钟去吧!”

战士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一来,丑兵像是挨了两巴掌,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了青紫色,他脑袋耷拉着,下死劲将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个脸,慢慢地退出门去。

有一阵子,排里的战士们都在衣领上钉上了用白丝线织成的“脖圈”,红领章一衬,怪精神的。

有一天中午,丑兵竟然也戴上了脖圈,这是什么脖圈哟!黑不溜秋,皱皱巴巴,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丑兵的脖圈,说道,“这是艾丝米拉达小姐给你织的吧?”

丑兵的眼睛里仿佛要渗出血来,他把一碗豆腐粉条结结实实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我把饭碗一摔,对着丑兵就吼道:“王三社!把脖圈撕下来!”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开领扣,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

“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那副尊容,臭美!”我还觉得不解气,又补充上一句,“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

他仔细地拆下脖圈,装进衣袋。丑兵开口说话了:“脖圈是俺娘给织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还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两个肩膀一个劲地哆嗦。多数人都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伸着个大红脖子,活像在受审。

五一劳动节晚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开文娱晚会。晚会临近尾声时,小豆子对着几个和他要好的老乡挤挤眼,忽地站起来,高声叫道:“同志们,我提议,让我们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給大家唱支歌,好不好?”

“好!”紧接着是一阵夸张的鼓掌声。丑兵把脑袋夹在两腿之间,一动也不动。小豆子对着周围的人扮着鬼脸,又伸过手去捅捅丑兵:“哎,歌唱家,别羞羞答答的。不唱,给表演一段《巴黎圣母院》怎么样?”

丑兵像根木桩似的立起来,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袖子擦了两把泪水,坚定地说:“谢谢同志们的好意,我表演!”

他说:“当卡西莫多遭受着鞭笞的酷刑,口渴难挨时,美丽的吉卜赛姑娘艾丝米拉达双手捧着一罐水送到他唇边。这个丑八怪饮过水之后,连声说着‘美!美!美!”丑兵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腔调连说了三个“美”字,“难道卡西莫多在这时所想的所说的仅仅是艾丝米拉达美丽的外貌吗?”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当艾丝米拉达即将被拉上绞架时,丑八怪卡西莫多不顾生死将艾丝米拉达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喊‘避难!避难!”丑兵又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声音连喊了两声“避难”,“难道这时候卡西莫多留给人们的印象仅仅是一副丑陋的外貌吗?”

丑兵说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着。满室寂然无声,听得到窗外的树叶在春风中哗哗地响。没人笑,没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烫,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见他讪讪地涎着脸,一个劲地折叠衣角……

那次晚会之后,丑兵向连里打了一个很长的报告,要求上前线。

丑兵被批准上前线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摇着,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我的双眼也一阵热辣辣的。

我写了几封信给前线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眼受伤住进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眼已瞎,右眼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丑兵死了,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已浸湿了血的衣服。我拼命地大喊:“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月月鸟摘自《学生天地·初中》2009年第2期 图/韩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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