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你

2009-02-17 07:11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月儿

柳 岸

凌晨三点,那个白血病人死了。是个年轻的姑娘,我心里有些沉重,颓然回到值班室,和衣倒在床上。

手机猛然响起,吓我一跳,是风影。她尖利的声音直穿听筒,我下意识拉开手机与耳朵的距离。那声音仍然直刺耳膜:你咋不接电话?是不是钻狐狸窝了?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你俩一个班,我问过值班室了。

我什么都没说,把手机合上。铃声又响,没等她开口我就说:正抢救病人呢,整天疑神疑鬼的。说完就挂了机。电话又打过来,我摁了拒绝,随即关了机。

下夜班回家,风影还在床上,想必又是一宿没睡。烦人!只要我值夜班,她总是先打听当班的护士是谁?如果我跟胡丽晶一个班,她就不停地打电话,我因此成了我们科室的谈资。我那点可怜的自尊,早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她席卷而去。

听到动静,她起了床。悻悻地说,正弘来电话了。

哦。

她说,他打你手机关机,就打家里来了。他可能最近回来,月儿的忌日到了。

哦。

哦、哦,你就会说一个“哦”字,你连话都懒得和我说?

你能不能少点联想。

少点联想?你对我要是有正弘对月儿万分之一好,我就不会联想了。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不是月儿,我也不是正弘。我说过多少回了,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还没有到更年期,怎么这样唠叨?

风影“呼”一下火了。她用梳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梳妆台,像敲我一样地说:吴亘现,你给我听好了,我就是更年期,就是黄脸婆,你想怎么着?想跟那个狐狸精过是吧?去啊,她不是正等着吗?

我不想吵架,只得息事宁人。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你以为你老公还是钻石王老五?别说人家看不上咱,就是看上我,我还得有那个胆儿了。我这人啊,一介凡夫俗子,做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你就踏踏实实地睡觉吧,别疑神疑鬼的。

吃过饭,风影去上班。我去休息,躺在床上反倒没有了睡意,便想起了正弘。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记得月儿的祭日?听说他跟郑凡凡结婚了。

这个正弘,真让人琢磨不透。我上医学院大三的时候,在省人民医院实习。那天,正弘领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找我,我以为是正弘的女朋友,正想打趣他,只听那姑娘轻轻地叫了一声:亘现哥。我才看清他领的是月儿。虽说女大十八变,仔细看看,月儿还是小时候的那张洋娃娃脸,只是眉眼更舒展些,皮肤更白皙些,也没太多的变化,就是个子长高许多,差不多有一米七。

正弘说:月儿有些不舒服,你领着她检查检查。

我领着他们找到了带我的老师,又领着他们做了各项检查。正弘颠颠地跑前跑后,一缕头发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像是京戏脸谱上画上去的刘海,非常滑稽。于是,我调侃道,你可是天下最好的哥哥了。正弘憨笑着说:多亏了你,这么大的医院,没人领着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得费多少口舌跑多少冤枉路啊。

老师看完化验单,便把化验单递给我。我看了之后非常吃惊,红细胞、血红蛋白、血小板都低于正常值,白血球中出现了异常细胞。老师给我使了个眼色,对他们说,先住下吧,再仔细查查。

正弘说:好,您先开住院单,我去办手续。

他们出了门,老师便摇摇头,叹口气说:又一个年轻的生命。

我心里猛然一沉:月儿怎么得了这样的病?

老师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兄妹。

一会儿你先跟她哥透透,让他心里有个数。

第二天,老师给月儿做了骨髓穿刺,进行了骨髓化验,最后确诊是白血病。我把正弘叫到外边,把情况跟他说了,要他跟家里人联系一下。正弘眼里顷刻蓄满了泪水。他说:她不是我亲妹妹,是我邻居家的女孩。

我非常吃惊,怎么会不是他亲妹妹?我满脸疑惑地盯着正弘,只见他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毫不遮掩地擦了一下眼睛又去擤鼻涕。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一兜眼泪、鼻涕连同手帕一起扔进了花坛里。

扔掉手帕后,正弘一拳打在法桐树上,树上那片老皮便剥脱下来。

我一直把月儿当成正弘的亲妹妹。我认识月儿时,还是我们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大概也是十四五岁,月儿正上小学。那天,放学后,我和正弘刚出校门,就看到一个穿黄衣服的女孩正站在操场边上哭。几个小男孩子在她不远处一起喊:一二三、小黄鹭;一二三、小黄鹭……那个女孩哭得很伤心。她哭着说:回家对我哥哥说,看我哥哥怎样收拾你们。小女孩看到我们,见到救星一样,对正弘说:哥哥,他们骂我。正弘见状,箭一般蹿过去,捡了一块土坷垃朝那几个男孩子扔过去,男孩们便一哄而散。正弘又猛追了几步,直到男孩子们跑远了,才折回来。

正弘用自己的衣袖给小女孩擦泪,并对女孩说: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哥说,哥收拾这帮小瘪三。正弘说着蹲下来,帮小女孩系好最上边的扣子,然后拉着她的小手说:月儿,他们叫你小黄鹭?小女孩点点头。正弘说:月儿,其实小黄鹭是非常漂亮的小鸟。月儿噘起小嘴说:我讨厌他们叫我小黄鹭,我讨厌。正弘说:好,我们月儿讨厌,哥哥以后就不许他们叫。正弘说完,小女孩就破涕而笑。

那时候,我就认定月儿是正弘的亲妹妹。后来我总是碰上月儿手里拿着半化不化的水果糖给正弘吃,正弘不吃,她还不依。有时候正弘还会分给我一块。偶尔,我独自一人碰上月儿,就问她,月儿,有没有人欺负你?月儿总是瞪着棕色的大眼睛,认真地摇摇头。这时候,我心里便特别温馨,特别兴奋,觉得她也是我妹妹。时常,我看到正弘领着洋娃娃一样的月儿,骄傲地回家。

正弘又一拳打了法桐同一个地方,嫩绿的树皮便浸出了汁液。正弘手背上的皮肤也掉了块,和法桐一样也渗出了血液。正弘望着自己那只渗血的手,好半天才说话:我家和她家一墙之隔。

正弘的一拳又一拳,打破了我心中的神话,原来她不是他妹妹。我看看树上的伤痕,又看看正弘的手,心里陡然漫过一阵疼痛。正弘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接着说:她母亲跟我父亲是同事,我们同住在镇医院的一个家属院里。我家三个男孩,她家三个女孩。后来,她家又有了一个弟弟。她家的大人喜欢男孩,我家的大人喜欢女孩,我们两家几乎不分彼此。两家的孩子我最大,他们常常把我当成保护伞,碰上什么磕磕碰碰的事情,都会说,回家告诉我哥,让我哥收拾你。那时候,我特别自豪,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似的,有那么多的妹妹弟弟需要保护。

我上大学后,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就少了。毕业后,因为我是学艺术的,不想随随便便就业,父母又不让我外出闯荡,一直呆在家里。我心里很烦,就在家拉琴。我喜欢拉《梁祝•化蝶》,总是沉浸在那悲凄的爱情故事中。那天,我痴迷地拉着,听到了门响,便停住了。我看到月儿扶住门框站着,脸上挂了两颗晶莹的泪珠。我便放下琴,走到她跟前,想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珠儿,就像小时候一样。可是,我刚抬起手,就停住了,又慢慢地收回。因为,我突然发现,月儿已经不是跟在我的小跟屁虫了,她完全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长大,会长成那么漂亮的姑娘。她看到我的窘态,自己用手指擦去泪珠儿,嫣然一笑说:哥,你咋不拉了,太好听了。

我说:你来了哥得陪着,不拉了。要不,你又说哥心不在焉。

哥,拉吧。我还想听。这是什么曲子?

《梁祝•化蝶》。我给她讲了这个远古的爱情故事。她说,他们真傻,两个人相爱,怎么不说明呢?干吗等到死了化成蝴蝶才成双成对?太可怜了。她完全不理解中国式的古典爱情。其实,我也不理解,我只是喜欢那种凄迷的意境。

在月儿的央求下,我又拉起了那支曲子。这次,月儿不但没有哭,而且脸上挂着梦幻般的笑容。她深棕色的眸子射出亮闪闪的光,直直地盯着我看。我朝她眨眨眼睛,她似乎没有反映。一曲结束,月儿便回过神来,不着边际地问道:哥,你有女朋友了吧?

我倒是想有,人家谁会看上我?我自嘲地说。哥,你要是有了女朋友,得让我先看看。长得丑了可别带回来。呵,关心起哥的终身大事了?就你哥这模样,还想找漂亮的?能找个女的就不错了。我哥咋了?我哥一表人才!哥,一定得给我找个漂亮的嫂子。这事你得听我的。好,哥听你的,哥要是找女朋友就先让你把关,行了吧。哪有妹子管哥的?哎,这就对了,这就是咱们的规矩,妹子得管哥。你想找女朋友,就得先过我这一关。月儿撒娇似的笑了。她笑得可真好看,那笑意仿佛从心窝涌出,溢满酒涡,挂在脸上,甜美而温暖。

月儿每天来听我拉琴,总是先哭后笑。我拉琴时,她总是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摁着太阳穴,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像一尊蜡像一样一动不动。我说过多少次让她进屋她都不肯。她说,这样的距离才是看我最佳的距离。这丫头片子说话不着边际。

那天,我拉完后,她说:哥,我一听你拉琴头就晕。

我笑道:我又不是琵琶精,一拉你就头晕。是不是想男朋友了?她说,哥,你真坏,人家才十七,就咒人家。我才不找男朋友呢。真头晕。好多天了。我说:你过来坐吧。我给你倒点水去,是不是低血糖?她说,倒水还需要你啊,还是我来吧。她刚出去,就叫道,哥,快给我找卫生纸。

干吗?

我鼻子出血了。

我连忙去找卫生纸,嗔怪道: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碍事不?她委屈地说:我没咋的,也没碰着,这一段鼻子老是出血。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就问她,你给赵姨(她妈妈)说了吗?她说:没有,这点小病不算啥。我又不是大小姐,没恁娇贵。

晚上,我无意中把月儿的情况给我爸说了。我爸说,跟你赵姨说说,给她检查一下,病的事,不可儿戏。我跟我爸说,我有个同学在省医实习呢,可以去找他。我爸说:跟你赵姨说吧,抓紧点,别把病耽误了。我找到了赵姨,跟她说,反正我也没多少事,干脆领着月儿去检查检查吧。我就领着她来了。她怎么会是这病?亘现,我跟你可是铁哥们,你跟我透个实底,有没有搞错的可能?

我说:欧阳,不可能。这虽然是个致命的病,却不是个复杂的病,各项体征检查非常明显。跟你说你也不懂,说最简单的吧,骨髓化验,异常细胞超过6%有可疑诊断意义,超过30%诊断可以肯定,你知道月儿的是多少吗?39%,确定无疑,明白了吧。我老师是这科室的主任,全省血液病同行里的权威人物,怎么会搞错?别说我老师,就是我,一看也知道是这病。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这跟你没关系,赶紧通知她家里人。

怎么没关系?是我领她来的。

你傻啊,你领她来怎么了?又不是你让她得的病。幸亏你及早领她来了,不然她很快就完了,他们家得感谢你才对。

正弘说:亘现,我心里难受。

我安慰他说:多正常啊,遇上这种事,谁心里也不轻松。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晚上,正弘约我出去坐坐。我俩进了医院旁边的小饭馆。他喝了很多酒,也哭了很久,我没法劝住他。其实,我也想哭,我曾把她当成妹妹,小时候,她长得真像西洋画里带翅膀的安琪儿,非常可爱。当正弘领她来时,她却变成了高贵而典雅的阿芙萝黛缇(美神),可是转眼之间,她就要成为塔拉托斯(死神)的人了。这确实是一个让人难以承受的变故。当我真真切切地面对这个事实时,也觉得非常残酷,何况正弘呢。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突然,正弘抬起头对我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可以骨髓移植吗?

我不敢看正弘,低头盯着手里那只带豁口的粗糙的高脚酒杯,叹口气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医生就不会放弃。月儿的情况非常特殊,骨髓移植对于她来说几乎没有可能。且不说经济方面的因素,单单是血型就不好办。她是RH阴性AB型血,这种血型汉族人当中只有万分之三,临床上还未应用过,更甭想找这种人的骨髓了,连输血都别想,只有化疗了。

太残酷了,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没说话,用指甲抠着酒杯豁口处黑色的油污。

他说:她还不到十八!太可怕了,真的就没有一丝希望了?

我仍旧摇摇头,面对他一遍遍的追问,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把酒杯豁口里的油污抠出来,用指头弹掉,胃里的食物便翻动起来。我有些头晕,尽管我们都不能再喝了,我还是唤服务员给我换了一只杯子。

空气像结了块一样,压迫着我们。过了一会,正弘说:我要给她一个完整的人生。

我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杯子,边倒酒边说:你疯了,你怎么给她一个完整的人生?她还不到十八岁。

我要跟她订婚,我会守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的路。

你可以守在她身边,可以陪她,干吗非得跟她订婚?你只是邻居家的大哥,没有义务和责任。欧阳,这不是见义勇为的事,你不要一时冲动。你可想清楚了,这种事别人躲都来不及,你何必自找麻烦呢?

亘现,我想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怎么?爱上她了?

是的,我爱她,打她一出生我就爱上她了。正弘夺过我的酒杯喝干了。

我把酒杯夺过来,又倒了一杯,自己紧紧地攥着。我不得不看着正弘说:正弘,你应该清楚,你一直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你们之间只有亲情,没有责任和义务。这跟爱情不沾边。你不是唐•吉诃德,你是欧阳正弘。

是爱情,我爱她。从我发现她长大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我说的就是男女之爱,跟亲情没关系。从她被诊断为白血病的那一时刻起我就意识到,她就是我这辈子要爱的人。过去,我的爱只在潜意识里,被亲情包裹着,不清楚也不明白。现在,她的病把我的爱激醒了。亘现,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地爱上一个女孩儿。正弘说完,就去夺我手里的杯子,我没松手,酒洒了许多。

说爱上就爱上了?搞艺术的人就是不可思议。正弘,你最好和你的家人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这不是儿戏。我把酒杯放到一边,不能再让正弘喝了,我们都不能再喝了。其实,我真想喝醉,不再继续那个让人窒息的话题。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人为什么会喝醉。

亘现,我不能再等了,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今天晚上我就告诉她,我爱她。

我劝不住正弘,只好把自己喝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酒。晚上,我们分手后,正弘把泪水悄悄地收起。他给月儿买了些水果、瓜籽之类的小食品,还买了一个会唱歌的布娃娃。

第二天,正弘告诉我,他什么都跟月儿说了。他回到病房,屋里的病人都睡了,他俯在月儿的耳边说:月儿,哥问你一句话,你可照实说了?月儿点点头。

月儿,你喜欢哥哥吗?想让哥哥在这儿照顾你吗?月儿又点点头。可是,哥哥说错了话你可别生气,月儿长大了,该有男朋友了。你愿意哥哥做你的男朋友吗?因为你需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我只有做了你的男朋友,才能在这儿堂堂正正地照顾你,不然的话,会很不方便的。哥,你别说了。月儿眼里放出一道水光,她说: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偶像。月儿,哥哥正式向你求爱:我爱你,月儿。我会向赵姨、郑叔叔说的。哥,我知道你爱我,你不爱我难道还会爱别人?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也爱你,从小就爱。月儿,你听哥把话说完,因为你有病了,如果没病,我会等到你十八岁以后,等到你想让哥说的时候哥再说。现在你有病了,为了照顾你,我必须提前说了,你不怪哥哥吧。怎么会怪你呢?我早就想让你说了。哥,我没什么大病吧?你怎么搞得跟生死离别似的,咱要在这住好长时间吗?恐怕要住一段时间,咱得把病因找到,医生说得慢慢查。他心如刀绞,觉得眼泪正向眼眶里集聚,就要快溢出时,起身去了洗手间。他用冷水擦擦眼,让充血的眼球收缩一些,然后把湿漉漉的毛巾敷在脸上,冷静一下心情。堵住了流向眼眶的眼泪,眼泪就只有流向心里,但他必须把笑容挂在脸上。待笑容自然一些,他才回到月儿的床前。月儿望着他甜甜地说:哥,你明天给我买个戒指吧,我不要真的,假的就行,我知道你现在没钱,等你挣了钱再给我买真的。

正弘跟我说:亘现,我现在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情。我给了一个女孩爱,也赢得了她的爱,我们相爱了一辈子似的。亘现,你不知道,夜里,我睡得正香,月儿的笑声把我惊醒了。我睁眼一看,她睡得正甜,在梦里笑呢。感谢上帝,我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看到正弘高兴的劲,我不忍心扫他的兴。可是,我非常清楚,他的幸福只是昙花一现,等待他的将是永远的伤痛。我问他:月儿知道自己的病吗?他说,没告诉她。你家里知道你们的事吗?他说:还没有跟他们说。

不出我的意料,他们两家的父母都竭力反对,如果不是月儿得了不治之症,他们的家长都会满意这桩婚事。可是,明明知道,月儿最多还有一年甚至更短的时间,月儿妈妈不想连累正弘。正弘的家人也劝他,说咱们可以给她治病,你也可以陪着她,你为她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可是,唯独这事我们不能同意,这会害你一辈子的。

月儿的妈妈没办法劝住正弘,只得把月儿的病情给月儿说了。她必须让月儿知道自己的情况,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月儿才能阻止这件事。这似乎很残酷,可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说,月儿,你清楚了自己的情况,咱不能害正弘。孩子啊,妈妈何尝不想让你幸福。可是,咱得为正弘的以后着想,为正弘的父母着想。我也是个母亲,正弘是你齐阿姨心中的希望和骄傲,她知道正弘这样决定,心里会是啥滋味?孩子,人活在世上,有些事情是非常无奈、非常残酷的。但你一定要积极、勇敢地去面对。妈妈会很好地照顾你,会陪你走完你的人生,别连累正弘。孩子……月儿的妈妈泣不成声。

月儿听了之后,没有哭,她脸上挂着一丝惨淡凄迷的苦笑。痴痴地说:呵,我的生命就这样完了?怎么会这样?我做错了什么?我还有几个月不到成年人啊。妈,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吗?

月儿……你要挺住啊!

挺住?这么说,是真的了?我说正弘哥咋冷不丁地跟我说这个。

她妈妈说:正弘跟你说过了?

说了。

唉,正弘这孩子!月儿的妈妈长长叹了口气说。

月儿的脸上仍旧挂着惨淡凄迷的苦笑。可是,泪水已经像泉眼一样,顷刻蓄满了她的眼眶,她说:妈,别劝正弘了,我已经答应他了。他真心爱我,我也爱他。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是个女孩,再也没有机会享受婚姻和家庭了。没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妈妈,别阻拦我的爱情,我爱正弘,有了正弘,我也不虚此生了。我死后,正弘还可以跟别人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可我却没有机会了。泪水终于溢出了她的眼眶,急促地滚落下来,无声地洇在病号服上。

月儿的妈妈哽咽地说:月儿,妈知道你苦,可正弘的路还长着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怎么忍心啊?月儿的妈妈更担心正弘家人的态度,他们两家关系那么好,她怎么面对正弘的父母啊?

正弘的妈妈也劝正弘:弘儿,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孩子。可是,明明知道月儿没有多长时间了,你又何苦呢?你不是给月儿增加负担吗,为什么不让她无牵无挂地走呢?你跟她确定了关系,她走得能安心吗?

妈,别劝我了,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话,可这事我必须自己做主。我不想让你伤心,真的,妈,您别再说了。正弘跪倒在母亲面前。这个省级优秀班主任,面对自己引以为骄傲的儿子,无言以对。

正弘和月儿确定了恋爱关系。他把所有的人都支走了,自己一个人做月儿的陪护。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电话铃把我吵醒了,是风影打过来的。她说,吴亘现,别睡了,找你儿子去吧,老师说他上午没上课。

我只好起了床,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开始成绩还可以,迷上电脑之后就直线下降。我找遍学校附近所有的网吧,没有找到儿子。我继续一个网吧一个网吧的梳理,快到十二时,还没见到儿子的人影,我已经跑得两腿灌铅了。这时候,胡丽晶打来电话,她说,吴大夫,十二床的家属请客呢,你过来吃饭吧,你不来饭局就散了。这个胡丽晶就是风影说的狐狸精,一个离异的护士,有事没事总爱给我打电话。风影只要看到她的电话就醋意大发,一个巴掌大的县城,风影对她的情况非常清楚,有些比我掌握的还多。其实,我跟她真没什么,经风影这么一搅和,好像真有些暧昧了。她是个很自我的女人,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依然我行我素,无所顾忌。她说的十二床,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再生障碍性贫血,痊愈出院了。她家长感谢医院治好了女儿的病,早就说要请客,被我拦下了。医生的职责就是看病,看不好病就不叫医生了,有什么好谢的?这胡丽晶明明知道我今天下夜班吃不上,还给我打电话,真是的。有时候女人就是琢磨不透。不过,这会儿,我还真没工夫琢磨她。

我说,就是吃满汉全席我也不能去。我得找儿子。你们吃好、喝好、玩好。别辜负了大好时光。

是不是你家一把手不让你来?看来“怕老婆有酒喝”早就过时了。她知道风影爱吃醋,故意激我。

是啊,官差不自由,哪天我跟你一样自由了就好了。说完我就关了电话,我没心情跟她闲扯。

我跑得口干舌燥,饥寒交迫。下午两点了,我还在由近及远地、地毯似地疏理着所有的网吧,寻找儿子踪迹。我们天翻地覆地找了两天,终于在一家家庭网吧里找到了儿子。我真想上前狠狠地揍他一顿,风影拽住了我。我看到儿子满脸憔悴、蓬头垢面、惶惶不安的样子,心便软了,两天的焦虑、两天的怒气、两天的提心吊胆便全没了。我们把儿子领回了家。让他洗洗澡睡了。

把孩子安顿住,风影说,这孩子废了。咋办呢?愁死人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奋斗了半辈子了,还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老想让孩子成大器,又有多少成大器的人?走一步讲一步吧。我劝风影。

你根本就是不负责任。子不教父之过!风影气恼地说。

负责任又怎么样?别埋怨了,孩子已经这样子,急也不成,慢慢来,睡吧。我懒懒地说。折腾了两天,我觉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头昏脑涨,眼涩口臭,一句话也不想说,就想睡觉。

明天欧阳回来还住咱家?躺下之后,风影问我。因为每次正弘回来,都会和我挤在一起睡,风影都得让床。

不住咱家住哪?总不能让他住宾馆吧。

你好好劝劝他,结过婚了,也有孩子了,别折腾了,还看月儿干啥?虽说郑凡凡是他小姨子,女人究竟是女人,她能没意见?

咳,劝他?我叹口气说:谈何容易,我听说他们过得并不好。我现在才明白汉武帝宠爱的那个李夫人为什么临死前不让汉武帝看她的脸,她就是为了让汉武帝记住永远漂亮的她,她留给汉武帝的是永远的美丽和怀念。这可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啊。可是,月儿不是李夫人,欧阳正弘也不是汉武帝啊。帝王的爱情和老百姓的爱情能一样吗。说起正弘,我的睡意像退潮一样,一下子散去了。

月儿再好不是也死了吗?人死不能复生,月儿也死了那么多年了,欧阳不能只为月儿活着,对妻子、孩子都有义务和责任。不知道风影这话是不是有意敲打我。

我只好装糊涂顺着她的话说:你不知道他对月儿的感情。我当时正在那个科室实习,月儿住院后,我每天去病房看她,和正弘天天见面。每天早上,正弘就早早地起床,帮月儿洗漱。然后,他扶着月儿看日出,告诉月儿,太阳出来是多么鲜活,多么具有生命力。可是,它也只是在天上转了一圈,就落下了。太阳落下时,他也会扶着月儿看落日,他说,你看太阳知道它就要落下去了,可是它依然那么从容,那么辉煌,那么美丽动人,它没有一丝的沮丧。他要月儿像太阳一样,从容地面对一切。

他给月儿买了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各式各样的头饰。他还给她买了很多漂亮的内衣和袜子。他每天都变着法子给月儿弄好吃的,增加营养。月儿爱吃瓜籽,他就趁月儿睡着的时候,用指甲给月儿剥瓜籽,指甲都剥离指了。他从不用牙嗑,他怕嘴里有细菌,因为月儿抵抗力太差。月儿睁开眼,就会看到一小堆剥好的白白胖胖的瓜籽仁,像睡着了的娃娃一样,乖乖躺在床头柜上。她把瓜籽捧在手里,舍不得吃,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正弘催她吃时,她便一粒一粒地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陶醉地说:太香了,哥哥,是天使送来的吧。正弘笑着说:是啊,带翅膀的安琪儿知道阿芙萝黛缇爱吃瓜籽,她就送来了。

因为化疗,月儿的头发都掉了,正弘就按照她原来的发型给她买了漂亮的假发,把头饰戴在假发上,根本看不出头发是假的。他从不让别人看到月儿的光头。因此,他总是在同房的病人入睡后,才去掉她的假发,在人家未醒之前已经替她戴上了,夜里睡觉他会给她戴上医院里的那种工作帽。他早上给月儿倒刷牙水时,总是把水滴到手背上,试水的温度。晚上,他会用稍微热一点的水给月儿烫脚。他会替月儿按摩一会儿腿脚,然后再涂上一些护肤霜。

正弘真是个情种。风影幽幽地说。

是啊,正弘跟我说,哪怕是让月儿多活一秒钟,减他十年他也愿意。月儿化疗需要很多的钱,渐渐的两家的钱都花差不多了。正弘也不好意思跟他家里人要钱。他知道家里并不宽裕,弟弟们上大学的上大学,上中学的上中学。他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工资低得可怜,她的骄傲就是三个儿子。可是,他已经让她很失望了。他不能再给她老人家增加负担了。

那天,正弘找到我,让我给他找个活干,好挣点钱给月儿增加些营养。他说,什么活都可以,只要能挣钱。我说,我试试吧,我只是个实习生。后来,我把正弘的事情跟我老师说了。老师也很感动,他说,医院里现在有两种活,可以挣点钱。一种是去太平间搬尸体。另一种是特殊护工。他说,护工肯定不行,时间占得太死,他还要照顾月儿。只有搬尸体了。只是一个学艺术的大学生干这个也太委屈他了。

正弘很高兴的接受了。其实,我知道,正弘虽然是在医院里长大的,但他最怕死人,甚至看见死人就会晕倒。不知道搬死尸时他是怎么挺得住的。可是他挣的这点钱,根本不够月儿吃饭和医疗费,只好又在医院附近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每天,他三点起床,六点之前就得必须干完,他不能让月儿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打扫卫生时,他会把地上能换钱的垃圾,顺手捡起来卖了。

那能有多少钱?够用的吗?

当然不够。那天,医院又催交费的时候,正弘双手捧着头,蹲在了地上。他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了。他说:我真想把自己卖了,我要是个女人就好了。那一刻,我心里酸得要命。我知道,如果正弘是个女人,他真会把自己卖了,替月儿看病。说真的,我要是个女人我是做不到的。你别生气,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要是生了这种病,我也不希望你这样做。

净说些没出息的疯话。风影嗔道。

一丝温情缠绕着我,我把风影揽过来。多少年了,我们都不曾这样温存过,夫妻生活也是例行公事。我长长叹口气,不知是叹自己还是叹正弘。风影也变得格外地温柔,她依偎着我说:真不能想象他们那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

是啊,真不容易。正弘蹲了半天,站起来说:亘现,麻烦你看着月儿,我去想想办法。

我担心他去抢劫,跟他说:你不要太着急了,实在不行,我就跟再老师说说,看能不能缓一缓。记住,千万别冲动。

晚上,正弘回来见我。他说,他把钱交上了,他又找了一份工作。我担心钱来路不明,要知道,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我盯着他说:告诉我,正弘,哪来的钱?怎么那么快就把钱交上了?你没干傻事吧?他说:亘现,别再问了,这钱干净。

不,你一定要回答。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捋起了上衣袖子,我看到一个针眼和一块淤血。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了。我说,正弘,你不能这样,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靠你身上的那点血救不了月儿。你不能垮了,你垮了月儿怎么办?你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月儿。

我们俩抱头痛哭。正弘跟我说,他不但交了住院费,还找到了一份工作。晚上到夜总会去拉琴,他让我晚上替他照看月儿,千万不能让月儿知道。

我真担心他会累垮了,想劝住他,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好吧,你自己当心点。

那一天晚上,正弘鼻青脸肿地回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不小心摔的。我说,不可能,你说实话。真的,我晕倒了。正弘,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明摆着撒谎吗?晕倒能摔着眼睛吗?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我吗?摔也是实情,我拉完琴站起来的时候,晕倒了。也有别人打的。谁?估计是一个乐队小提琴手,我顶了他的活。说完,正弘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知道他哭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亘现,我今天不能见月儿了,三点钟我得去扫地,现在已经一点多了,月儿已经睡了,我跟你一块挤挤吧。

正弘脱掉外衣,刚来时的膘油和滋润已经没有了。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过度的体力劳动加上严重的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他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我想劝劝他,可是他一挨床就睡着了。早上,我起床时,正弘早已经走了。我便到月儿的病房里看看,我看到正弘像一个真正的阳光恋人,正精神抖擞地给月儿梳头。然后,给月儿化妆。月儿真像个幸福的小夫人,由正弘摆弄着。我真不敢想像,生命会如此地张弛。这时候,月儿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了。口腔黏膜开始溃烂,关节骨骼都开始疼痛,视力也开始减退。可是,她始终不曾流露出一丝的痛苦,只要正弘在,她脸上始终都挂着春阳般灿烂的笑容。谁看到他们都会说,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恋人。可是,谁都无法想象他们各自的痛苦。

疼得厉害时,月儿会紧紧地攥住正弘的手,轻轻地跟他说:哥哥,抱住我吧,抱紧一点。正弘便抱住她,她闭上眼睛,陶醉般喃喃地说,好,太好了,哥哥,有你太好了。这时候,正弘知道月儿疼了,他看过我的教材,知道了月儿的病情到了什么地步。他会说,月儿,我跟医生说说,给你打一针吧。不,哥,别离开,你抱着我就不疼了。你就是我的杜冷丁。只要有你,多疼我都能挺住。

那天的晚上,月儿开始了第一次昏迷。之后,正弘跟我说,亘现,我有个想法,想跟你说说。

说吧。我真怕他说钱的事情,我已经多少次跟老师说钱的事了,让他跟住院部打个招呼,不至于中断月儿的治疗。我每次求他,老师总说最后一次了。这位医德双馨的老教授,从不轻易求人,为了月儿,他已经几次向住院部说情了。虽然他总是跟我说最后一次了,实在没办法时,我还会厚着脸皮去求他,他还会去办,还会说最后一次。我实在不能再求他了,要知道我只是个实习生啊。好在正弘这次没说钱的事,可他说出了让我更吃惊的话。他说:我想跟月儿结婚。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说:你说什么?

我要跟月儿结婚。

你有没有搞错啊?不说月儿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你知道她已经出现了昏迷,她已经走到了尽头。退一步说,就是病情允许也不行啊,她还不到法定年龄。你弄不到结婚证,你可想清楚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然,就来不及了。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至于法定年龄,我会想办法的。我一个老表在镇民政所里,就是管这个的,他可以想办法弄到。

我知道月儿已经满十八岁了,可她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月儿十八岁的生日是在医院里过的。那天,正弘为了给她买一束红玫瑰,又去卖血了。我知道后骂他:你不要命了?你就剩下这一点生命的本钱了。正弘,你不能再卖了,月儿知道了会心疼死的。再说了,不就是买一束花吗?我省顿饭钱就可以,一顿饭不吃饿不死我。那时候,我除了父母给我一点生活费之外,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就这一点可怜的生活费,有时候我还得跟正弘两个人吃。我想花钱,只有靠饿肚子。说真的,我宁愿饿一天肚子,也不愿正弘去卖血。

不,亘现,我不能用你的钱,平时够麻烦你的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我想让她高兴。亘现,你是医生,医生可能会更冷静地看待生死。可我不一样,我看着月儿一天天地走向死亡,我几乎崩溃了。我得给月儿买一束鲜花,我想让她有限的生命多一些颜色。我不能把自己的血输给她,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就用血给她换束花吧。你千万不能让月儿知道。正弘平静地说。

你可真够浪漫的,你连吃的都没有,还去买什么玫瑰花?月儿在乎这个吗?

在乎,你看她接到鲜花时那高兴的劲儿,就知道我卖点血不算啥了。这个是她最后一个生日了。我卖掉的血还会再生出来,可她再不会看到有人给她送花了———生日礼物的鲜花,不会有了。一个临终的生命,一个女孩的爱情,怎么能没有鲜花。正弘泪水涟涟地说。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停了一下说:正弘,我不赞成你这样做。你对月儿已经做到最好了,我相信没有谁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干吗非得跟她结婚呢?她已经不行了,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你还是实际点吧。正弘,听我一句劝,别去作假弄结婚证。你不是讨厌作假吗?为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婚姻而违背你做人的原则,你觉得值得吗?

别劝我了,亘现,我跟你说这事,是想让你做做我父母的工作。他们肯定会不同意。帮我劝劝他们吧,他们会很伤心的。

知道他们伤心你还这样做?正弘,别太天真了,跟一个快要死的人结婚,你父母决不会同意的。要我做他们的工作?算了吧,我找挨骂啊?放弃你的异想天开吧。

不,他们很看重你的,只有你可以帮我。亘现,为了我,挨骂就挨骂吧。

我还能说什么。

正弘果然拿到了结婚证书。月儿已经非常虚弱了,她死活不同意。她把头靠在正弘的胸前,气喘吁吁地说:哥哥,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在乎那个仪式,不在乎那个证。我其实就是你的妻子了,我已经不行了,结婚是不可能的。

不,我要你做我的合法妻子,这样,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了。

哥哥,听月儿一句话吧,月儿求你了。我不能和你结婚,不能。只要能死在你怀里我就满足了。你明白吗,死到你怀里,是我最后的心愿。有了你,我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我不奢望别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家,你的怀抱就是我的天堂,我们的灵魂已经融为一体了。哥哥,我们不能结婚,真的不能。我不行了,等不到婚礼那一天了。哥哥,你的心意我领了,来世吧,来世我一定做你的新娘……月儿泪流满面地说。

月儿,我会抱着你。可是,你必须做我的妻子,这也是哥哥的心愿。我们不能等到来世,来世太遥远了,就今生今世,做我的妻子吧。

正弘轻轻地扶起月儿,让她靠在床头上,他像一个真正的绅士,一只腿跪在地上,向月儿求婚,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哭了。月儿也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她说,哥哥,起来吧,我答应你,你把我的心都跪碎了。我真的不在乎结不结婚,你又何必呢。有你足够了,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正弘来了个先斩后奏,他把一切手续都办完了,才告诉双方家长。可想而知,两家的态度。订婚就订婚吧,现在又来个结婚,这不是胡闹吗?正弘的父母让我劝正弘。月儿的父母做月儿的工作。

没有谁能阻挡着正弘。看起来温和、儒雅的正弘,骨子里竟然那么坚硬、执着。

婚礼那天,正弘早早地起了床,给月儿梳头化妆,化妆后的月儿几乎看不出病容。正弘还给月儿定了一套雪白的婚纱,让月儿穿上。他把两朵带着新郎新娘的绒花,别在他和月儿的胸前。一切准备好之后,就拿了一包糖果去了医、护办,邀请科室的人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他敲开了我老师办公室的门,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请他主持他们的婚礼。我的老师,那位满头白发、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满含热泪地说:孩子,甭鞠躬了,我答应你。我很高兴主持这场特殊的婚礼,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人间大爱、真情。这是我一生主持的唯一的婚礼啊!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月儿和正弘的婚礼在病房里举行的,他们也只是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双方的家长都没有参加。医生、护士以及实习的学生和病房的病人、陪护都被正弘感动了,给他们送去了花篮。同时,也准备了急救的药品。婚礼凄美而悲怆。这是不能说一句祝福话的婚礼,热烈而神圣。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正弘让我找个照相机,给他们拍照。当正弘轻轻地抱起月儿,照相机镁灯一闪时,病房里掌声就响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满含热泪,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持续不断的热烈的掌声,谁能对着一个即将归天的生命说“白头偕老、花好月圆”呢?然而,婚礼上除了说这些还能说些什么呢?掌声———一直在响。掌声———这场婚礼上唯一跳动的音符,它诠释着最真诚的祝福,最美好的爱情。

婚礼结束后,正弘一直抱着月儿。这时候,月儿所有的器官都已经衰竭了,正弘拒绝了一切抢救。他不想让别人打扰她,就这样让她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走。他不想让她身上、嘴里、鼻子里插满管子,就这样让她干干净净地走。他不想让人弄乱她的婚纱和妆容,就这样让她漂漂亮亮地走。他把她定格在永恒的美丽、永恒的幸福之中。死神塔拉托斯在这大爱之下也黯然无奈,他只是停止了月儿的呼吸,却无法带走她的美丽和幸福。

月儿在正弘怀里走了,她走得很美丽、很安详、很幸福。

直到月儿的父母赶到,正弘还未放手。见到月儿的父母,正弘把月儿轻轻地放下,跪在了他们面前,叫了爸、妈。月儿的母亲叫了一声,弘儿……便昏了过去。

月儿的父母跟正弘商量怎么把月儿运回家。正弘说:爸、妈,月儿已经是我的人了,让我来处理吧,我想把她火葬,这样,我走到哪里就可以把她带到哪里,她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月儿的父母很犯难,他们不想把月儿烧掉。月儿的妈妈说,弘儿,好孩子,你对月儿的一片痴情,我们全家都不会忘记。我们会永远感谢你。月儿活着时候连累你,她死了,你也该解脱了,就把月儿交给我们吧,让我们做父母的尽点心吧。

正弘跪下说:妈,成全我吧,月儿是我的妻子,就把她交给我吧。这是我对月儿的承诺,我对她说过,我会永远和她在一起的。

月儿的父母把正弘搀起来。月儿的妈妈悲泣地说:弘儿,起来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从医院到火葬场,正弘一直抱着月儿。从火葬场出来,他便抱着月儿的骨灰盒。直到回到他们医院的家属院,月儿的父母坚决不让正弘抱着月儿的骨灰盒进他家。月儿的妈妈说,正弘,让月儿回我们家吧,别再给你爸妈添堵了。你可以随时来看她。

我刚到办公室,胡丽晶就过来了。她在我对面坐下,一双深棕色的眸子满含风情地望着我。她说:吴大夫,托你办个事,你的同学不是在育才中学当校长吗?你给他说说,让我儿子转他们学校去,听说他们学校的教学质量好。

你以为我是谁?有那么大的面子?

不想帮忙就明说,别假斯文,酸白菜,人家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能力。

这女人真不简单,不管多尖刻的话,只要从她那生动的小嘴里迸出,就像不断跳动的音符,让人听着不觉刺耳反觉熨帖。她的话越是尖刻,她的笑容就越是灿烂,声调也越是柔和。常常让人不知真假、琢磨不透。她那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只要盯着我看,我就无法拒绝她。风情和温柔都是杀人的软刀子,常常是你被宰了,还自以为占了便宜。

我的心被她的声波一阵一阵地撞击,一种暧昧油然而生。我还是故作冷漠地说:你这不是找人帮忙,而是兴师问罪。回头我问问吧。我翻眼看她,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温情已经撕破我脸上的冷漠,把我出卖了。

其实,我真想帮帮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挺不容易的。她丈夫是个做生意的,有了几个破钱,领一个姑娘跑了,听说连孩子都生下了。可是,我真怕风影又生事端。女人啊!天生的吃醋。

吴大夫,你什么意思?又摇头又苦笑的,深沉得像个哲学家。

没什么意思,我不是正帮你想门子的吗?

哦,你想门子的时候是这样啊?那我先谢谢你了,哪天请你跟你夫人吃饭。走时她又笑意盈盈地剜我一眼。她的眼神,总让男人想入非非。我一看到这眼神,心里就一阵酥麻。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饶了我吧。

胡丽晶刚走,我二弟就打来了电话,说我母亲又犯病了。让我回去看看。我说:你把她送来吧。

我找个病房,把母亲安顿好,便打电话给正弘,问他什么时候到。他说,可能晚一会。我问要不要接他?他说:不用,我直接去你家。好吧,风影在家里,你到家后给我打电话,我值夜班。挂了电话,我有点发呆,又是月儿的忌日?月儿什么时候死的?好像天已经很冷了。她大概死了十几年了。正弘竟然还能在她的忌日回来,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情圣。

正弘的第二妻子叫韩嫣,他们结婚之前回来一次。那次,我俩整整聊了一宿,他给我讲了月儿死后的情况。他跟我说:月儿死后,我陷入了无限的伤痛之中,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拉琴。还是那曲《梁祝•化蝶》,凄迷的琴声像是从千古的墓穴中飘出,好似那对蝴蝶低旋私语。我反复地拉着,我的灵魂、我的爱情、我的伤痛,我的一切意识都与这支古曲融为一体了,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直到泣血、弦断,只有余音袅袅,就像月儿惨淡凄苦的笑容。拉累了,我就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穿着白色婚纱的月儿。可是,一睁开眼,她就不见了。我母亲看到我青紫的眼圈,她吓坏了,她哭着把我推出了家门。她说:下雪了,出去走走吧。我母亲知道我喜欢雪。她担心我这样下去会出事,又不知道该这么办。我父母一筹莫展,短短的几个月,忧虑像苦霜一样染白了他们的头发。

我木然地出了门。雪下的真大啊,雪粒细小紧致,视野之内混沌如盘古之初。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我们曾经上学的路上,回忆像车窗外的景物,一幕幕地闪过。

那年放寒假,正值下大雪,车走得很慢,天快黑了才到镇上。我下车后,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发愁那段路怎么走。突然飘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哥,车怎么才到啊。我四下望去,一个雪人从不远处朝我奔来。我原以为那是一截断了的树干,因为她完全裹在白雪之中了。我心里猛然一热,嗔怪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这里?我来接你的,你的车晚点了,我都等两个多小时了。我眼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流出来,我装着抚雪,把它擦掉。我弹掉她身上的雪,让她的手插进了我的口袋里暖着。你真是个傻丫头,知道车晚点还等。她说,我不敢走,怕错过了时间。我解下围巾给她围上。她接过我的一个包,背在肩上。

刚走两步她就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双毛线织的手套,递给我说:哥,你戴上试试。她拿出手套时,我看到她的手上生了很多冻疮。我问她,你的手怎么冻成这样?她说,我刚学会织手套,不会戴着手套拿毛线针,这几天一直下雪,我急着在你回来之前织好,手就冻了。没事的,来,试试,我只会织这种联指的。明年我学会织分指的了。

我戴上手套说:刚刚好。怪不得人家说,“有个妹子,好一辈子”。那当然。月儿,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了。那当然。月儿,你不是讨厌做女红吗?我不是有个哥哥吗?有哥哥就得会女红。

我们一人戴一只手套,没有戴手套的手握在一起,插进了我的口袋里取暖。到了我们家属院门口时,她便抽出了手。我心里笑道:小丫头片子,知道害羞了。那双手套温暖了我一生,只可惜被郑凡凡给扔了。

下雪天,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寒假里,总有那么几天下雪的日子。只要一下雪,月儿便和郑凡凡一起去敲我的门。那时候,郑秋阳爱一个人在屋里看书,郑圆满还小。只有郑凡凡紧跟着月儿。那次,雪下的特别大,整个田野像盖了一张厚厚的被子,连一点点沟沟壑壑都看不见了。我拉着月儿,月儿拉着郑凡凡,我们在雪地里转悠着,滚打着,一点磕绊我们就倒在一起,笑疼了肚子。我们对着空旷的雪野嘶声大喊,那声音伴着雪花在空中飘荡,特别好玩。我们喊着、笑着,我突然觉得身子一沉,就掉进了一个土井里。井虽然不深,里面有水,四壁都是雪,我怎么都上不去,又不敢让她们拉我,怕把她们坠进井里。

我跟她们说,你们回去喊大人过来,不然,我是上不去的。去吧,快点。郑凡凡吓得哇哇直哭。我安慰她说:凡凡,别哭,哥哥没事,井里没水,哥呆在里面挺暖和的。你跟姐姐赶紧去叫人吧。郑凡凡拔腿就跑。月儿在后面喊:快点。自己却没动。她蹲在井边对我说:哥哥,你把手给我,我替你暖着。我说:月儿,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们一直活动不觉得冷,停下来肯定会冷,你先回去吧。哥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说着,她竟然跳了下来。待我明白过来,她已经在井里了。我又气又急,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却说:哥哥,要受罪咱们在一起。我只好用自己的身子暖着她。井水太凉了,她冻得瑟瑟发抖。我跟她说:月儿,别傻了,何苦咱们都挨冻呢。你上去吧,我驮着你可以上去的。听话啊。不然哥哥就要生气了。月儿却说:哥哥,别生气,我不冷,我就想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我就不冷了。

当郑凡凡带着人来时,月儿已经冻得不会说话了。我们回到家里,月儿整整病了一周。

我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痴迷在寒冷的雪野里。直到弟弟找到我,我已经冻僵了,回到家就病倒了。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当我睁开眼,看到母亲焦急的脸上挂着泪珠,心里一阵愧疚,便轻轻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哽咽地叫了一声妈,闭上了眼睛,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流泪。

后来,我去了洛阳。在那里居无定所地晃荡了两年,终于在一个艺术学校里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教声乐。工作之余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拉琴。有一天晚上,一个女学生敲开了我的门说:欧阳老师,你怎么老是拉这个曲子?是不是不会别的?你别再拉了,你一拉,我们就觉得压抑,这不像音符,而像幽灵在飘荡,好吓人。我们一听到你的琴声就想哭。我们女生选我当代表跟你说说,建议你拉别的曲子。

我十分惊愕,我从来没想到会打扰别人,于是就歉意地说:是吗?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接受你们的建议。可是每当月圆之夜,我还是拉,还是那支曲子,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咱们同学都已经结婚生子了,我还单身一人。我无法走出对月儿的思念。那天,我刚下课,我一个同事的老婆打电话给我,说有个事情要我去他们单位一趟,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来了就知道了,现在就过来。我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她让我坐下歇一会儿,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马上人就到了。我觉得很唐突,说还要上课,起身要走。同事的老婆非常着急地说:稍等一会儿,说好十点整,还有两分钟,十点不来你就走人。我也好跟人家交代。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敲门声,顺势把门打开。

进来的女孩子见开门的是个男人,似乎有些慌张,红着脸对着我说:你好。

我同事的老婆急忙介绍:小韩,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欧阳老师。欧阳,这位是韩嫣。

我觉得那女孩很面熟,哪知那女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哎呀,世界真小,欧阳老师,是你啊。

我突然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跟我提建议的女孩子,跟我同事的老婆是同事。她毕业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在这种场合相见,我们两人都非常意外,可能真是缘分吧。

正弘说,他回来就是跟家里商量结婚的事儿。反正是过日子,韩嫣也是个本分的女孩子,没什么可挑剔的,就凑合着过吧。

正弘终于从月儿的阴影中走出来,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有了归宿,我们也为他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后来他为什么又离了婚。

母亲的病情稳定了,她不想去我家,我得把她送回老家。风影买了一些营养品来看母亲了,见胡丽晶围着母亲端茶递水,吁长问短,亲热得像自家人。于是,心里便不悦,脸上就挂了霜,酸溜溜地说:胡护士,辛苦了,谢谢啊。别在这忙活了,该干啥干啥去吧,你这一忙活我们倒像外人了。待胡丽晶出去,风影转脸对我说:吴亘现,是不是准备竞争上岗?

胡扯啥,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娘没事,这有我呢。你回去吧,正弘可能晚一会儿就到了。

你都不怕人家看见,我还怕人家听见?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啥?

好啦,好啦,走吧,真是的,有话回家再说。我真怕她不管不顾的再留下谈资,就催她回去。

吴亘现,嫌我碍眼是吧?想支走我?好!我走,我可给你敲响警钟,别闹出什么绯闻来。风影瞪我一眼,拎起包来走了,身后留下一串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声音,响亮而凶猛。

风影走后,胡丽晶过来,笑嘻嘻地说:吴大夫,你夫人果真厉害,传说你惧内,看来是真的了。

老土了吧,你不知道国际流行色啊?现在流行怕老婆的男人。我自嘲道。

嗨,你还真是个时髦男人。荣幸啊,我竟然成了你夫人吃醋的对象,千万可别弄假成真了。

拿我开涮是吧?我无心跟她打哈哈,开了方子给母亲拿药去了。

下午快下班时,风影打来电话说,正弘已经到家了。我跟她说,你让他到医院来吧,我晚上值班,回不去。

晚上,我在值班室等正弘。我想着正弘的经历,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和韩嫣离婚后,回来过一次,跟我讲了他跟韩嫣的情况。

他跟我说:我跟韩嫣确定关系前,就把我和月儿的事情都告诉了韩嫣,韩嫣非常感动。韩嫣说,其实,那天提建议是我自报奋勇的,同学们都说你有些怪异,不敢去找你。我被你的琴声迷住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伤感?我猜想你一定有一段伤情的故事。没想到,这么凄美动人。

结婚时,我不让韩嫣穿白色的婚纱,我害怕婚礼上我会把她当成月儿。其实,韩嫣非常喜欢那件白色的婚纱。尽管非常委屈,她还是顺了我的意思,挑了一套淡紫色的礼服。我们的婚礼是农历八月十六,韩嫣的父母定的,他们想让女儿的一生圆圆满满。结婚的头一天,正是八月十五。神差鬼使,我买了很多的红玫瑰,韩嫣非常高兴。可是,当韩嫣给花儿洒水时,发现花的中间放了一张我和月儿的婚纱照,就是你给我们照的那张。我放上照片是想告诉月儿,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想韩嫣看到会高兴的。可是,韩嫣倒掉水壶里的水,没给花儿喷水,她说这花儿不属于她。盛开的玫瑰不久全蔫了。

洞房之夜,也是个月圆之夜。当我拉灭了灯,一抹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照在韩嫣的脸上。我正在解韩嫣的衣服,韩嫣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喃喃地说:弘,今天可是花好月圆之时啊,你看月光都偷偷地跑进来祝福我们了。我听完,便停了下来。一个穿着白婚纱的人影,陡然地走进了我的脑子里。我闭上眼睛,那是月儿,她来了,就在我要进入韩嫣的时候,她来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只好丢下了韩嫣,走出了卧室。

闭上眼睛的韩嫣,等待着我更进一步的温存。她以为我去了洗手间,便静静地等着,她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好久听不到动静,她便轻轻地下了床,走出卧室。她看到我呆呆地站在客厅的窗前,窗帘已经完全拉开了。她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看到一轮明月挂在窗外,而我像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斜跨了一步,站到了我的侧面,看到我泪流满面。我的思绪已经飘向了遥远的皓月,竟然没有感觉到韩嫣的存在。韩嫣什么都明白了,她无声地回到了床上,泪水随着她闭眼的动作,急速泄下。她等了我一夜。我把新婚之夜给了月儿,为自己的婚姻埋下了裂痕。

第二天,我悄悄地准备了早饭,叫韩嫣起床。韩嫣没动,她自言自语地说,新婚就是这样吗?我知道她很伤心,向她道歉。我说:以后,我会试着忘记月儿,会跟你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韩嫣凄然说道:欧阳,一个人想忘记过去并不容易。其实,我也不想拥有你的全部,我不要求你彻底地忘记月儿。可是,月儿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你跟我结婚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婚姻。婚姻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爱。欧阳,你已经是我的丈夫了,我只求你把我放在心里,给我留点空间,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和韩嫣相拥而泣。我说,嫣儿,对不起,你是个好女孩,我会爱你的。请相信我。

为了忘记月儿,我把卧室挪到了看不到月光的房间。一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我和韩嫣真正的矛盾导火索是月儿弟弟的出现。

那年春节,我回老家探望父母。刚下车,就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架。被打的人跪在地上求饶,那几个人仍旧继续拳打脚踢。我怕打出人命,走上前去说:小伙子们,有什么事非得靠拳头解决,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求饶的人,看到有人解围,便抬起头。突然,他抱住了我的腿说:弘哥,我是满儿。

我愣住了。那男孩急切地说,弘哥,我是月儿的弟弟郑圆满,你不认识我了?

月儿家的两个妹妹,一个叫郑秋阳,一个叫郑凡凡,最小的弟弟叫郑圆满。月儿的妈妈生月儿时还很高兴,生第二个女孩时就嫌女孩多了,没想到第三个还是女孩,就叫凡凡,就是厌烦的意思。最后有个男孩才觉得圆满了,取名郑圆满。那男孩果然是郑圆满,几年不见,都长成了大小伙子了,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我帮郑圆满还了游戏厅的钱,郑圆满帮我提着行李。我们哥俩高高兴兴地往家走。我问他怎么没上学?他说,后两节没上。其实,郑圆满已经几天没上学了。他说,你千万别跟我妈说,不然,她又要打我了。

回到家里,我去看月儿,顺便提起了满儿。月儿妈妈黯然垂泪,她说,没办法,自从月儿走后,她也心力不济了。这孩子整天往游戏厅里跑,开始老师还请家长,后来连家长都不请了,想必是老师放弃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几个孩子都不争气。

我走时带走了郑圆满。我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大学生。这是我对月儿的承诺,也是对郑家的承诺。月儿的两个妹妹都没考上大学,郑秋阳初中毕业嫁了一个做生意的,在家里做了家庭主妇。郑凡凡倒是念完了高中,至今待字闺中,自己开了一个发廊。郑圆满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了。我必须拯救他,必须替月儿尽义务。这是我为月儿唯一能做的实实在在的事了。

当郑圆满走进我家时,韩嫣惊呆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着郑圆满的面,我没法向韩嫣解释,只好让满儿叫韩嫣姐姐,我想等把郑圆满安顿好了再跟韩嫣说清楚。可是,韩嫣怒气冲冲地把我拉进了卧室。她说,怎么回事?我就把情况说了。我说,这个孩子如果不换一个环境就毁了。

你总得跟我通个气,商量商量吧?你心里有我吗?想过我的感受吗?欧阳正弘,我是个女人,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胸怀。你以为我是你的月儿,我会把他当亲弟弟?我告诉你,他不毁,你的家就毁了。我刚刚过上平静的日子,你又弄了个月儿的弟弟。是啊,你对月儿的感情找到了载体了,你不需要我,不需要孩子了。欧阳正弘,我告诉你,够了,我受够了。

当晚,韩嫣就离开了家,把孩子也丢给我。

我只好在外面给郑圆满租一间房子,找一个学校。空闲时间,我就辅导他学习。郑圆满到洛阳之后,几经波折,他看到我对她姐姐的感情,看到我为他所做的一切,看到我生活的艰辛。他终于感动了,开始发奋读书,成绩很快就赶上了。

可是,我的家庭却陷入了困境。我要负担满儿的一切费用,本来宽余的生活就变得紧张了。我要抽时间辅导他学习,家里事情自然就顾不上。韩嫣一个人支撑着家里的事情,还要接送孩子。因此,我跟韩嫣就开始了磕磕碰碰的摩擦。郑圆满是我跟韩嫣矛盾的导火线,我们常常为了一点小事争吵不休。怨气和隔阂成了双刃剑,刺伤着我和韩嫣,家里充斥着伤痛,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温馨。家庭的矛盾使我更加思念月儿,痛苦之中,我把月儿的骨灰盒带到了洛阳。一天,我儿子星星跟他妈妈说,妈妈,爸爸今天接我时,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好多的骨灰盒,爸爸哭了。他还不让我跟你说,你得跟我拉钩,不许往外说。

韩嫣去了公墓陵园,看到了月儿的骨灰盒,上面还有那张结婚照。她哭了,她知道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跟我说,她是一个普通女人,只要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不能在死人的阴影中过一辈子,太可怕了,分手吧。

我不能怪韩嫣,韩嫣是个好女人,其实我也很爱她。只是,我心里一直都放不下对月儿那种空幻的爱。从一开始,我就把我和韩嫣的感情定格在过日子的层面上,我和韩嫣的爱全都搅在了油盐酱醋之中,这是我的错。我们生活在爱中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就像一瓶酒,大部分的成分是水,可是有谁能在酒中喝出水的味道。

那天,我把韩嫣约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小咖啡馆,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出去喝咖啡。我想挽救已经破裂的婚姻。

我给她带去了一束玫瑰,跟她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多年来,我们把自己揉进了生活中,吃喝拉撒睡,从未想过用言语去沟通。我说:韩嫣,我虽然没有说过我爱你,但我心里确实爱你,我欠你很多,现实的和浪漫的,生活的和情感的。这枝玫瑰是我早就应该送给你的。我没送,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现实的女人,不需要玫瑰。我知道我错了。我没有珍惜你,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我不会勉强你的,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还会给我机会吗?

韩嫣一直在哭,她的整个脸都濡湿在泪水中。她抬起头,看着我,无限伤感地说:欧阳,太晚了,破碎的东西是无法再复原的。你是我的初恋,是我第一个男人。可是,我们俩始终是两条平行线。我们都不是对方想要的那种人。我们爱之愈深伤害也愈深,还是分手吧。

那天晚上,一向节俭的韩嫣,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动筷。她起身去了卧室,找出来那件紫色的婚纱穿上,还化了淡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我心里像吞了一肚子碎玻璃一样地难受。她说,欧阳,在你眼里,我是个现实的女人,其实,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浪漫。只是方式不同罢了。我今天这样,就是想让你记住一个现实女人对你的爱,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穿婚纱了。这是你想要的样子吧?今天我让你亲手为我脱掉婚纱,我把浪漫给你,你把现实给我。

韩嫣,我……

很残酷是吧。我想让你记住一个穿紫色婚纱的女人。我想让紫色婚纱跟白色婚纱一样刻进你记忆里,走进你心里。也许是徒劳,我还是做了。

她拿出离婚协议,我只好在上面签了字。

离婚时,我怕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好成家,强烈要求把孩子判给我。韩嫣怕孩子跟着我影响心理健康,她不希望孩子长大后像我一样过着异样的生活。她跟我协商,孩子判给我可以,但,必须先由她带着。

韩嫣带着星星走了,她在我不在家时走的。她把家里清洗了一遍,冰箱里也放满了食物。

正弘跟韩嫣的情况大概如此,后来他怎么又和郑凡凡扯在一起了呢?

正弘敲开了值班室门,我把他让进屋里。我俩像我在省医实习时一样,挤在一起。我问他生活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听说你跟郑凡凡结了婚。是的,又离了。为什么?正弘说:一言难尽。

他给我讲了后来的情况:在我的精心培养下,郑圆满考上了大学。这对郑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他们一家对我非常感激。当我领着满儿回到了家里,他们像接待贵宾一样接待我,说实话,自从月儿走后,他们从没这样高兴过。我走进了月儿的房间,发现月儿的骨灰盒上放着一朵红玫瑰,我想一定是郑圆满放上去的。我确定他想把这个喜讯告诉他姐姐。

那天,我们两家一起吃饭,这是自月儿走后两家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吃过饭,月儿的妈妈把我叫到他们家,说有事跟我商量。我到他们家后,她迟迟不开口,可能是话不太好说。于是,我就跟他们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办,我会尽力的。月儿的妈妈清了清嗓子说:弘儿,你对我们郑家的大恩大德,我们是还不清的。我就直说吧。我们知道你现在一个人过,我们跟你爸妈商量好了,让三儿跟着你,当保姆、过日子都随你。三个闺女就三儿跟月儿长得最像,她姐俩感情最好。你要是不嫌弃,就把她带走吧。我们也了了一桩心愿。

太突然了,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这不可能,你们怎么能随便拿三儿的婚姻当儿戏?我为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换了谁都会这样做,没啥了不起。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安排。再说了,婚姻不是别的什么事情,得有个感情基础,我跟三儿怎么可能有那种感情。绝对不行。你知道我是一个不轻易说“不”的人,并不是我生性懦弱,而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这次我拒绝得非常干脆。

月儿的妈妈并没有在意我的态度,继续说道:感情你们可以慢慢培养,三儿喜欢你,你就把她当成月儿吧。

我更加慌乱,急促地说:你们都跟三儿说了?

是三儿先提出来的。我们也觉得合适,有三儿跟着你我们放心,你也可以把星星接回来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见到郑凡凡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她好像变了,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什么地方变了。原来,她一头飘逸的长发剪成了短发,她的衣着也一改过去的明丽时髦,穿得素雅了。是的,她变成了一个“月儿版”的郑凡凡了。吃饭的时候,郑凡凡挨着我坐,一直给我夹菜。我正奇怪呢,郑凡凡怎么了?她一改过去的张扬,一顿饭下来,竟然没有说上几句话。原来是这样。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很清楚,我不能接受郑家这种感恩式的婚姻。太荒唐了。离开他们家时,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没有一点余地。

晚上,郑凡凡敲开了我的门,她给我送来了一套新内衣。她说:弘哥,你嫌弃我?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看着这个跟月儿长得很像的女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真的很像月儿,特别是那双棕色的眸子,像极了。她的衣着及发型完全像月儿。只要她不说话,活脱脱的一个月儿。说心里话,那一时刻,我真觉得她就是月儿,似乎有些心动。可她不是,她一说话,我就知道她不是月儿。月儿的声音甜润绵软,含蓄温柔。而她的声音清亮高亢,透着张力。我心里像长了草,无意思地翻着一本书。

郑凡凡站在我跟前,她大概想打破尴尬的气氛,但说出的话却有讥讽的意味。她幽幽地说:呵,现在什么事情都颠倒了,连看书都倒着看。

我这才发现那本书倒着呢。我合上书,把它正过来。我对她说:凡凡,你这份情义哥领了,哥谢谢你。不是哥嫌弃你,哥是替你考虑的,我结过婚,有孩子,你还是个姑娘,我不能把你耽误了。美满的婚姻是很纯净的,不能掺杂其他的东西,你明白吗?否则,就会生出伤痛,就会失败。哥已经有了教训,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她说:我不后悔,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我的感情很纯净,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嫁给你的。我也不会高尚到拿自己的感情作为郑家报答你的礼物。这跟你为郑家所做的事情没关系。如果你嫌弃我,那是你的问题,但,没有必要找借口。我会等着你,等你一辈子。

别逼我,凡凡,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给你什么。

我是认真的,我不图你别的,就图你这个人。

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你也好好地想想。

郑凡凡为了我,剪掉了心爱的长发,还把前面烫过的头发拉直,她甚至在前额的头发上别了一个月儿用过的老式黑发卡。她虽然开了个发廊,头发也做了许多的样式,却始终没有舍得剪去她的长发。过去,我分辨月儿和凡凡就是看他们的头发,月儿留着简洁的学生头,而凡凡则是一头飘逸的长发。

第二天晚上,郑凡凡又到了我家。她拿了一个精致的礼品盒,对我说:打开吧。我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束用红丝带扎住的头发。她接着说:我的。头发是我的至爱,没有人可以让我剪掉它,为了你我把它剪了。剪了它,我流了一夜泪,歇了七天业。我把它交给你,等于把自己交给你,如果你不想要,可以把它烧了,或者扔了。我很为难,这一束头发太沉重了。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没等我说话,她又说了:弘哥,我真希望躺在骨灰盒里的是我,站在你面前的是月儿。

我心里像遭了雷击,哽咽地说:凡凡,哥收下了,我会好好地珍藏。

郑凡凡的执着和热诚打动了我,加上两边家庭的劝说,我终于同意与郑凡凡结婚。

我把她带到了洛阳,可是,这个跟月儿长得很像的女孩,却有着跟月儿截然不同的性格。她属于那种热情奔放、不拘小节的性格。她对城市里新潮的东西接受得特别快。她很快脱掉了素雅的衣服,换上了鲜艳的时装。她甚至把内裤都换成了那种大红透亮的三点式。更多的时候,她睡觉只穿一件透明的小吊带。

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像长了翅膀,在房间里到处飘荡,让我的耳膜发麻。我真的找不到跟月儿在一起那种温馨的感觉。甚至找不到跟韩嫣在一起那种踏实的感觉。我总觉得跟她生活在一起不伦不类。我把她当成妹妹,她也很生气。她说,欧阳正弘,我不是你小姨子,我是你老婆。你别总虎着个脸教训我。面对这个像月儿又与月儿完全不同的郑凡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把家里到处放上那种大红大绿的塑料花。在我们的卧室里放了一个一人高的穿衣镜。我们做爱时,她要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把穿衣镜放到床头,她让我做一些五花八门的动作。她把我从床上折腾到沙发上,从沙发上折腾到地板上,再从地板上折腾到床上。她说,她喜欢刺激。高潮时,她不管不顾地大叫。她的叫声让我胆战心惊。我曾跟她说,你能不能不叫。她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偷情,我痛快,我喜欢。我说:你是个女人,是个中国女人。中国女人怎么了?中国女人是一种含蓄的美。你这样高声大叫,不怕人家听见?她说:老土!我就是想叫,我就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爱你。不好吗?这就是她的性格。我无言以对,后来,我竟然害怕跟她做爱。我实在受不了她的那种激情。她开始猜疑我,她对我说,欧阳正弘,你有病吧,要不你就是有外心了,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你不要,正常吗?

那年八月十五,我买了一束玫瑰花回家。她反复的问我什么意思?她说,你从来都没给我买过花,从来不记得我的生日。是不是别的女人送你的?我说,那花不是给她买的,是给月儿买的,我不想欺骗她。

她顿时火了,她说:太可笑了,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不如一个死人。虽然她是我亲姐,我还是嫉妒她。小时候,父母都向着她,吃穿都是先由她。她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想着她。太不公平了,欧阳正弘,你知道吗?月儿爱你,我也爱你,十岁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知道吗?十岁!我就想做你的新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结婚?因为你———欧阳正弘!月儿活着,我不敢奢望。后来月儿死了,我看到你这么伤心,不敢造次。你结婚后,我就死心了。可是,你又离婚了,我就觉得我有希望了,是老天爷可怜我,给了我这个机会。这么多年我一直默默地爱着你,不敢表白。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敢说。你知道你每次回来看月儿,都是谁把贡品摆好吗?是我,我只想让你问问是谁摆上贡品?我只想让你的耳朵听到凡凡二字。可是,你从来都没问过。我在月儿的屋里摆上香案,给她上香,我向她哭诉,希望她能帮帮我。我母亲只知道我跟月儿感情深,却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我在她的骨灰盒上放上了一支鲜红的玫瑰,就是告诉你还有一朵开得正盛的鲜花等着你。你明白吗?你当然不明白。你从来无视我的存在。从小到大,月儿总是隔在我们中间。我守望着一份无望的爱。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我得到的是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欧阳正弘,你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她歇斯底里的喊着,哭得很伤心。我无言以对,这个个性张扬的女人,心理也如此的脆弱,我心里不由生出了怜悯之情。我抱着她,默默地陪她流泪,答应她以后好好的爱她。可我找不到爱的感觉。我对她感情非常复杂,常常分不清是爱情还是亲情。

郑凡凡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儿,她要我哄她、宠她。她要我空闲下来必须陪她。她不停地打电话给我,有时候正上课,她电话突然就打过来。她让我的生活脱离了原有的轨道。我的心情很压抑,常常在学校待到很晚才回家。

那天晚上,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再不回家就见不到她了。我急忙赶回家,开了门,惊呆了,只见郑凡凡穿着白色的婚纱,奄奄一息地正躺在血泊中。我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冲下楼,直奔医院。在医院里,她醒来却说:我把手腕割了,就是想让你像抱着月儿一样抱着我。这婚纱就是月儿身上的样式。我死了,你会像想月儿一样想我吗?

我能说什么?我只有像抱着月儿一样抱着她,她拭去我脸上的泪说:哥,你真好,我感到你的爱了。可是,我心里却怕得要命。

我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来。可想而知,我心情很不好,害怕回家,甚至害怕说话。她总是冷不防地穿上一件月儿穿过的衣服。我几乎快崩溃了。可是,这桩婚姻,我却不敢轻易地说放弃,因为她是月儿的妹妹,因为我们两家特殊的关系。我们一起凑合着生活了三年。郑凡凡也很失望,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爱情。那天,她喝得酩酊大醉,她拿了一把剪刀,在胸前舞来舞去。我吓坏了,求她放下。她疯狂地大笑。她说:你害怕了?弘哥,你害怕的样子真可爱,你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啊。我说:放下,凡凡,听话。她更加放肆地大笑:你放心,我不会再割腕了,我会好好地活着。我真傻,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还要。我干吗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她说着操起剪刀对着窗户砸下去,窗户的玻璃碎了,剪刀扔出窗外。她这样哭哭笑笑地闹腾了一宿,第二天,平静地说:我已经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胡丽晶敲开了值班室的门,欧阳猛然地站起来,喃喃地说:你?

我对惊愕不已的胡丽晶说: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同学欧阳,这位是我的同事胡丽晶。

胡丽晶很快就镇定了,她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说:你好,欧阳先生。

欧阳回过神,恭恭敬敬地说:你好。

我对胡丽晶说:有事吗?

有,吴大夫,你能出来一下吗?我走出医生值班室,跟她一起来到护士值班室。

胡丽晶非常郑重地跟我说:吴大夫,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你不要笑话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关照,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对你这位同学非常敬重,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明白,你跟他?这也太突然了。你对他并不了解,再说,平时你……

是的,我没说过。我第一次听他的故事,是你喝多了酒,你拉着我,说我像一个人。后来,你跟我讲了正弘的故事。你还说,你会把我当成妹妹,你会帮我的。我当时家庭正出现变故,不相信你说的故事。但,我相信你的为人。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敬慕这个男人。我一直找机会想问问他的情况,你似乎总是回避我。我总算见到他本人,比我想象的更好。你能帮我吗?

哦,回头我问问他。我应承着胡丽晶,心里在犯嘀咕。好像有一次我们俩当班儿,我一个外地的同学回来了,喝酒时我们讲起了正弘。送走他们,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就想说点什么。我说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从那时起,胡丽晶对我确实有些私密之意。

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心思,女人确实难以琢磨。我对她确实有些误解,因为,我是个男人。胡丽晶下意识地拿了一个一次性的注射器,习惯性地撕开。针头刺破了她的指头,她迅速地拿了一个棉球捏着,抬头望着我,棕色的眸子满是乞求,我心里顿时委顿了。她可能误会了正弘刚才的举动,正弘看到她时的激动,是因为她太像月儿了。

胡丽晶跟月儿长得很像,特别是那双深棕色的眸子,还有那对酒涡。正因为她很像月儿,我对她才有种很亲近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想帮她。这也是风影吃醋的根本原因。

我回到值班室,正弘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没事儿,一个病人出现点情况。

我想着如何把胡丽晶的意思挑明。毕竟胡丽晶也是单身,正弘结了几次婚,还带个孩子,不能再挑挑拣拣的了。胡丽晶既然有意,他们如果结合,也算是一段不错的姻缘。不过,现在说似乎有些唐突。反正正弘要在家呆几天,瞅机会说吧。

第二天,胡丽晶随我一块下夜班。她悄悄地跟我说,如果我不介意,她想跟我一起送我母亲回老家,到乡下看看。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正弘肯定跟我一起回去。我正犹豫,她俯在我耳旁说:如果你夫人吃醋,你就说我是正弘的女朋友。我不置可否。当我们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准备上车时,胡丽晶一身时装飘然而至,随我们上了车。她拣了一个绝好的位子坐下,一边是我母亲,一边是正弘。一路上,她一边跟我母亲聊着,一边透出万般柔媚注视着正弘,偶尔也跟他说几句,应承得非常得体。

正弘走之前来到我家。我问他:怎么样?他说:什么怎么样?你傻啊?没看出来?噢,你说的是她啊,她是个不错的女人。你回来后,她又去了我家。正弘说完,没有了下文。

你打算怎么办?

我回来时就想好了,我把月儿的骨灰盒带走,把星星接回来,我们一家三口过日子,再也没人干扰我们的生活了。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了,我有心爱的妻子,有亲爱的儿子,我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

你不是把月儿的骨灰带走了吗?

我跟韩嫣关系紧张的时候,带走了一段时间。后来,郑圆满考上了大学,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郑圆满坚持要带回来,他父母也一再强求要带回来。估计,那时候,郑凡凡已经跟她父母说了自己的想法了。

哦,是这样。你当真不想再成个家?

不想了。不想再折腾了,我心里除了月儿,再也盛不下别的女人了。何必再伤害人家呢?月儿、星星我们一家三口会生活得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星星需要一个妈妈啊!

韩嫣不是他的妈妈吗?星星不缺母爱,他很懂事,我会让他身心健康地成长。

其实,那是个不错的女人。

是的,我知道。

我不知道胡丽晶跟正弘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她的万种风情并没有打动正弘。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下雪了,正是月儿的忌日,正弘带着月儿的骨灰走了。我和风影去送他。一片苍茫中,我们看着正弘抱着月儿骨灰盒,钻进了汽车里。他挺拔伟岸的脊背已经有些佝偻了……

正弘寻找他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幸福吗?风影喃喃地说。我揽着风影的腰说: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这时候,胡丽晶打来电话。我没有接。

风影说:接吧,我知道是她,我看见她了。

算了,她来送正弘的,可惜没赶上。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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