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09-03-03 10:01申赋渔
青春 2009年2期
关键词:红光方便面回家

申赋渔

一只一只不锈钢的快餐盆递过来,里面是没吃完的米饭、排骨、大肉,甚至完整的鸡腿。李红光咽了一口唾液,又很不情愿地一样一样倒进垃圾筒。

“如果没有人,我肯定会捡起来吃掉。”

李红光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大二的学生。上大学两年来,他没在食堂吃过一顿饭。他没有钱。

他在食堂打工。同学们第一批进来,他就站在这里,站在大门边上这个桌子的后面,等他们吃完了,把快餐盆送过来,他把吃剩的食物倒进垃圾筒,然后一只一只叠好,放着。到最后一批同学吃完了,他赶回去。

他回宿舍吃饭。泡两包方便面。他中午和晚上都吃方便面,一天四包,早饭,他不吃。方便面有时就这么干着啃,喝点水,这样,方便面里的料包就可以省下来。今年,他已经省下94包,他说弟弟喜欢吃这个。他打算过年的时候,一起带回去。

其实,一个月前,他回了老家一趟,因为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什么也忘了带。父亲的电话让他神情恍惚,忧心如焚。他骑了自行车就走。从南京到连云港赣榆老家,300多公里,他骑车回去,他走了55个小时。

“要是有空,你回家一趟吧。”

问是不是妈妈的病加重了,父亲没说,匆匆挂了电话。

这是李红光上大学两年来,父亲第一次打电话过来。

9月25日上午8点,李红光骑了车就走。他一夜没睡。他担心家里,一定是妈妈出事了。

如果乘车回家,车费要70块,他没有。

“喉咙干得冒火,嘴唇咸咸的。渴得不行。一瓶矿泉水,早喝光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四处张望着,越骑越慢。到安徽天长一个拐弯口,看到一个农家小院。女主人正摘着花生。带我到水缸边上。我舀了一瓢水,仰起头就灌。水甜甜的,凉丝丝。力气一点一点地回来了。我灌满矿泉水瓶子。女主人说:‘还早呢,路上小心。。”

天黑了。腿疼起来。每蹬一下,像针刺着,小腿直打颤。李红光下了车,推着车走。脚一动,腿上的肌肉像被刀割着。站不住,他在路边坐下来,使劲地用拳头打着腿。他缩起腿,双手死死地抱着。弓着腰,头埋下来,蜷着身子。

不知道离家还有多远。腿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我不想走了,想打110,不管警车带我到哪里。只要不用再骑车。”

他没有打110。他在地上一直躺着,旁边道路上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10分钟,20分钟,腿不那么疼了。李红光站起身,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肚子叫起来。李红光拿出饼咬着。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带了两只饼。

这一夜,他走走停停。100多公里了。

“到淮安,看到牌子上写着行人、自行车不许上高速。我还是上了,我不认识路,只想沿着高速走。”

“时间不长,后面就有喇叭在喊:前面骑自行车的人停下。是警车。我停下来。我想糟了,我没钱交罚款。”

“我说,我回家看妈妈。”

“警察善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指了一条小路,让我下去。”

“没有罚款。”

26日中午。

另一只饼也已经吃掉。李红光终于在一家饭店的门口停下来。

“老板,最便宜的菜是什么?”

“青菜豆腐汤,三块。”

李红光点了这个,要了一碗饭。老板看着他。猜不出这个骑自行车的脏兮兮的小伙子是做什么的。他问李红光。李红光说了。

李红光没饱,可是够了。

老板追出来,硬生生把钱塞还他的口袋。

离家是越来越近。天又黑了。

速度慢下来。夜渐渐深了,他想睡觉。头变得很重,眼皮不时耷拉下来。眼睛挣扎着要睁开,又像被绳子向下牵着扯着。车轮一颠,眼睛猛然一睁。没什么,眼皮又垂下来。李红光骑着车,缓慢地向前,头一冲一冲的。李红光下了车,在路边草地上躺下。他要睡。睡半个小时,爬起来,骑一个小时,再倒下来睡半个小时。

天要亮的时候,李红光沉沉地睡了,醒不过来。

“你不读书,回来做什么?”母亲问他。

“我不上了。”

这是他上高一时的情景。班主任喊他:“李红光,下午的课你就不要上了,回家拿钱去!”

15里路,李红光走回去。他没有问妈妈要学费,他知道没有。妈妈身体不好,严重的关节炎,家里靠爸爸种地,挣不了钱,还欠村里大笔的债务。自己开学时缴的1000元学杂费,还是卖粮得来的。欠下的,是再也缴不上了。

李红光在家,妈妈去了学校。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问,找到李红光的老师。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条子:“李红光下午来上课。”下面是年级主任的签名。

妈妈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她拼着命要让李红光读书。她的关节疼痛了好多年,从来没去过医院。她卖家里能卖的一切,她向信用社贷款,让儿子读大学。

“我就认准那个‘字,那‘字是好东西。”妈妈说。

脸上湿漉漉的,李红光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下着雨。衣服湿了。李红光骑了车,赶紧上路。

27日下午3点。

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门吱嘎一声。妈妈的床在厨房里,我朝厨房望过去,妈妈躺在那里。

我跑过去。妈妈回过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妈妈撑了一下,要坐起来,鬓角的白发垂下,挂在脸上。我过去扶她。妈妈脸色苍白,又老了许多。我心里酸酸的。

看我蓬头垢面,一身的泥土。妈妈问我:“你怎么回来的?”

“骑车。”

妈妈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眼泪流下来。

我跑出去,我怕在她的面前哭出来。

我炒了土豆丝,做了煎饼。妈妈坐在床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埋怨父亲给我打电话。父亲嘿嘿笑着,不说话。父亲是因为妈妈突然晕倒,几次晕倒,才给我打电话的。不过,妈妈看到我了,很高兴,精神好了许多。话也多了。

“你哪来的皮鞋?”

“图书馆的何老师送的。”

“手表呢?还是夜光的哩。”

“同学给的。”

“不能拿人家的东西。”

“他们真心的。”

“你要记着他们,要好好谢谢。”

我点头。

妈妈有很多话要说,她忍住。催我去睡。

10月7日,早上4点。

我醒过来。妈妈硬撑着已经在做早饭。我要走了。爸爸不在。妈妈说他出去了。

妈妈一下子打了4个鸡蛋。在家里,每一只鸡蛋,都是要卖的。我吃了一个,放下筷子。

“你吃呀。”

“在学校,我吃腻了。”

“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不喜欢吃鸡蛋。”

“你这孩子,你不听话。”

妈妈眼泪又要流下来。我站起身,我不会吃的。我去收拾行李。

到6点钟,爸爸还没回来。天渐渐亮起来。妈妈有些急了,总是到门外去望。我呆呆地坐着,我知道爸爸是借钱去了,给我借回南京的路费。

爸爸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张叠得好好的100元。

我只能拿着。

爸爸妈妈送我到村子后面的大路上。妈妈说着话,爸爸还是一言不发。

车子开了。车子后面的玻璃上贴着纸。我趴在上面朝后看。爸爸妈妈成两个模糊不清的黑黑的影子,在路边站着。

影子越来越小。我知道,看不到我了,看不到车子了,妈妈还会站着。

看了妈妈回来,李红光心里踏实多了。老师也帮他找了在食堂打工的工作。他要把挣的钱省下来,给妈妈买治风湿病的药。

10月28日下午,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李红光的宿舍。他去给我洗苹果,这是4天前,我们看他时,给他买的。他一个没舍得吃。

苹果还放在他桌子上方的柜子里。苹果的边上是一只鞋盒,他拿给我看,里面是他剪下的报纸登的广告。他本来打算下午按着这广告去给母亲买药的,因为我来采访,耽搁了。鞋盒的边上,是一堆方便面。两只空了的方便面箱子,放在床底,从裂缝里看到,里面是废旧的报纸。同学看完报纸,不要了,他拿过来,看过,再一张一张收好。箱子边上是一只黄色的,军训时用的大包,口张着,里面是空的矿泉水瓶子。

“一个可以卖一毛。”

同学喝过了,在宿舍走廊里扔着,他捡过来。

“学费可以欠着,学校也没向我催,等我有钱了再还。生活费就要靠自己挣了。”

在到学校食堂打工前,李红光在图书馆拖地。每天两小时,一个月,可以挣200块。

在李红光的书架上,插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来,一页纸上,是许多涂去又写上,写上又涂去的同学的名字。名字已经看不出,名字后面的数字还留着,有20,有50,这是李红光向同学借的钱。无法支撑的时候,他就向同学借,有钱了,他马上还。

“从来没人向我要。要是一时还不上,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讲,我还欠你钱呢。他们总说,你用吧,不急。”

“现在不欠了。”

因为给图书馆打扫卫生这份“稳定工作”,李红光还清了所有欠账。也正因为还清了这所有欠账,李红光轻易不肯再伸手借钱。因为不愿欠债,这一次,他才为70元的路费,骑车300多公里回家。

不欠账了,然而这本子他留着。

本子的首页上,写着“祝李红光考上大学”。本子的最后一页,盖着一个“连云港赣榆县黑林乡”的公章。

在这本特殊的李红光无比珍爱的本子的第二页,他抄着这样一首诗:

致爱子

孩子,我要跟你说:

对我而言

生命从来就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

上面有钉子

还有碎片

楼梯的木板也支离破碎

地板上也没有地毯

空荡荡一片

但我都一直往上爬

有时到达了,落脚了

有时转弯

有时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四处一片漆黑

所以,孩子,你不要回头

也不要坐在阶梯上

就只因为你发现很难走下去

你不能一蹶不振

因为亲爱的,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我还要往上爬

生命对我而言

从来就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

对李红光的采访,进行得缓慢而艰涩。他的心在躲藏。他是如此质朴又是如此天真,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空闲的时候,他总是呆在宿舍,他怕出去,他觉得外面有太多的诱惑,小卖部、饭店、网吧、电影院,他怕自己抵挡不住。他躲着看书。他只知道,成绩好,才是希望。他最觉得遗憾的,不是贫穷,是成绩不能突出。在家乡最好的中学,他总是最靠前的几名,而进了大学,却总是在中间徘徊。他为此苦恼。甚至为此显得小心翼翼。

采访的大多时间,我一直尝试走进他的内心。他小心地回避着。很多乱纷纷的顾忌,网一样罩着他。他的生活是艰难的,然而这艰难并没有使他成熟。坐在我面前的,一直是个“中学生”。他已经在南京两年,他已经读了两年的大学,可是他仿佛还停留在故乡的情境。他依然幼稚、淳朴、简单,他的笑容也仿佛只有一种,纯净而透明,他毫不复杂。

他的简单,我不知道,对他而言,是幸?抑或不幸?现在的他,可以躲在宿舍。然而大学的宿舍毕竟只是人生的过渡。

和他相处的更多的时间,是聊天。我试图靠近他的内心,我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阳光,看到活泼泼的青春。

然而无法回避,贫困,母亲的病,使他黯然,甚至孤独。“同学们都对我好。朋友也多。”他说。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在某个地方,他们隔了一层。他其实在拒绝着帮助,强烈地拒绝。

“我行。”

下午悄然过去。他泡了方便面,他要先吃了这晚饭,去食堂清理盆子。他要早早地去,他珍惜这个。母亲从来不肯去医院,因为没钱。他想靠这个挣钱,挣了钱,就可以回家了,回家给母亲治病。

食堂喧闹起来。人头攒动。

不锈钢的快餐盆一只一只递过来,李红光倒掉吃剩的饭菜,盆子放在一边,叠好。

有人轻轻递上。有人侧身走过,盆子斜斜送过来,汤水淋漓。有人信手一抛,盆子落下,筷子跳起来,蹦到地上。李红光动作熟稔而麻利,流水般,将杂乱的盆子飞一样叠得整整齐齐。

人群从他的身旁流过,站立的他,反而像在前行。

这是他回家的路。

妈妈,你还好吗?

在采访过李红光之后,我又去学校找过他几次。不是去采访,只是去看他。在校门外的小餐厅,炒两个菜,陪他聊天。希望能一点点打开他的心结,让他变得明朗快活起来。内心明朗了,一切就充满希望。我还帮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他休息日的时候,进入到人群当中、社会当中。我的几个朋友,还开车去了他的老家,去看他的妈妈,让他,他们知道,他们不孤独,每个人都不孤独。后来,我们发现,李红光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自然了。

后来,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他联系。我知道,他在长大,他会长大。

不久前,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参军了,考上了军校。就在南京。他是直接从大学里去参军的。他的声音透着兴奋,透着对前程的迫切的期望。

我深深地为他高兴,也为他的父亲和母亲。

责任编辑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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