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2009-03-06 05:18李忠义
辽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队里哨子牲口

李忠义

天刚放亮,“嘟嘟”的哨子声从街西头由远而近地传来。没有节奏,一点也不圆润,甚至有些刺耳。除非头天晚上地瓜稀饭喝多了被尿憋醒,惊扰村人梦境的往往就是烦人的这哨子声。尤其是在冬天,哨子声划破凛冽的寒风,然后鸡鸣狗吠,再后才是人们的开门声哈欠声脚步声以及肩上家什碰撞的“叮当”声。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嘟囔声:“好好的一个觉,又瞎了。”吹哨子的是三爷,乌黑发亮的铁皮哨子,一根麻绳拴着系在他上衣的扣子上。三爷哨子吹得跟别人不一样,劲头足气门长。当他站在村中间的老槐树下,额头上往往冒着微微的汗珠。三爷的哨子声就是喇叭和收音机里的“北京时间”,人们知道该下地干活了。三爷是我们第五生产队的队长。

哨子不是随便人说吹就能吹的。那阵子俺村里总共没几只哨子,学校里一只,老师偶尔嘟嘟着“一二一”带孩子们在操场上跑步,再就是五个队长每人一只,其中包括三爷。

三爷的哨子已经倒了几茬手,临到他手里,上面至少沾了五六个人的唾液或者鼻涕。憨喜就曾瞅摸着队长的哨子出了神:“那东西好,谁都得听。”终于有一天,憨喜不知道怎么逮到了哨子。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哨子声突然响起来,那家伙把人惊的!队长手忙脚乱地穿衣出门,街上的人围了一圈,憨喜正拿着队长的哨子在中间傻笑。队长狠狠拽回哨子,憨喜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队长一般是大伙选出来的,队长才有权配哨子。说选,其实就随随便便召集个社员会,人齐不齐的不碍事,缺十个八个也那么凑合着。队里的几个年长者一嘀咕;“我们看着谁谁行,同意的举手。”保证所有的手一个不落全举起来。庄户人只惦念着自己的口粮,才不关心你谁当队长呢。队长就管吹吹哨子领着干活。谁当还不都得下地干活,每天挣个十分、八分赚个块儿八毛的,爱谁当谁当。真邪门了,我们队的队长走马灯似的换,换谁都干不长远。头任队长时间干了四年,得了癌症撒手归天作罢。后面的三年、二年、一年、半年……铁蛋短得连月子没出就完蛋了。原因种种,老栓老实得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什么营生都安排不下去耽误生产,让村支书撤了;“假正经”牛哄哄的净花花肠子,眼珠子就喜欢瞅摸女人,结果闹出若干风流韵事。苞米地里追肥挨着王寡妇,他瞅着王寡妇的胸直了眼。王寡妇大大咧咧惯了:“瞅什么瞅,过来给你奶上口。”他竟然真的凑挤上前,手脚不闲。“啪”地,他挨了一巴掌。“开个玩笑……”他捂着脸讪讪地。“开什么玩笑,头都进去了。”可不,秽物正顺王寡妇的大腿往下淌着,“假正经”兔子般地跑了。最后那次,他跟一娘们钻树林子当场被捉。人家男人不依不饶,擎着菜刀要拼命的架势,吓得他闯了关东;铁蛋最窝囊,地头上被狗剩莫名其妙地揍了个鼻青脸肿。他哭丧着个脸村支书嚷嚷:“不干了、不干了,再干连命搭上了。”扔下哨子跑了。

村支书亲自吹响了俺队的哨子,社员召集起来了名字提了手举了。始料不及,选谁谁不干。刚子邪乎:“谁要选我,我先干他亲娘。”咄咄逼人。最终连光棍顺子都“闪亮登场”了,这家伙实在:“给俺找上个媳妇,俺就干。”哄堂大笑:“四十多了,想三想四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天小雨淅沥,牲口屋里烟雾缭绕了半头晌。村支书长叹:“唉,满筐木头砍不出个橛子来。”二队队长“熊样”阴阳怪气地嘿嘿着:“五队,完了!连队长都选不出来。”

其时,三爷在公社水利站干着个类似于测量员之类的差事,日常里扛着仪器和标杆这村那村地东测测西瞅瞅,庄户人喊他技术员。现在看来那时的三爷是一只脚在公社一只脚在村里,临时工一个。不过村里人眼馋他营生轻松,挣着队里的工分吃着队里的口粮。每月还有三五块钱的补助,偶尔吃个小鸡喝个小酒什么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恣着呢。其实,三爷打心眼里懒得掺和村里队里的破事儿,站长早就许诺他:“好好干,早晚给你弄碗公家饭吃吃。”可鸡拉狗尿杂七杂八的东西硬往三爷耳朵里灌,包括这次选队长。鬼使神差,不知道动了他的哪根筋,他犯犟了。五六十个劳力,一年到头地里的那点破事,怕什么啊!初中毕业咱就在地里滚,耕播锄收,咱怵过谁。在公社混了几年,什么事没见过。当个队长……三爷不咸不淡一句:“都不干,我干吧。”哨子就是如此简单地归他了。

三爷他爹捋着胡子直吆喝:“兔崽子,队里这么多人,用你在这显摆!”

“总得有人干吧,俺这叫毛遂自荐。”三爷嘟囔着。

“你、你……,兔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一向孝顺听话的三儿子当众让他丢人,他的辈儿在村里可是最高的。老汉骂骂咧咧离去。

差不多每天晚饭后,队里的牲口屋总会热闹上一阵子,叼着旱烟袋的汉子,怀里奶着孩子的女人,无一例外的手里都拤着记工本。“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这小本本金贵着呢。张三、李四、王五……记工员手嘴不闲地在记工本上划拉着,然后重重地盖上自己的章。三爷盘腿坐在记工桌旁的土炕上,叼着烟袋似睡非睡。牲口自然也在屋子里,一摆溜在北墙根拴着。牛儿悠闲地嚼着草料,马儿不安分地打几个响鼻吧嗒几下蹄子,那头发情的叫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旁若无人地露出了胯下之物。屋子里弥漫着牲口特有的尿臊味,却丝毫影响不着人们的谈兴,一天的“新闻”在这段时间得以发布。家长里短,半荤半素的玩笑,什么都有可能成为话题。蔫蔫的光棍顺子此时的精神头比谁都足,指着叫驴的胯下逗引他本家的嫂子:“快看、快看……”嫂子的话茬更赶趟:“哎呀,顺子,你的头出来了。”一阵哄笑,臊得几个低头纳鞋垫的嫚子红了脸。工分记完热闹劲过去,三爷开始发话,谁上工晚了谁锄倒五棵苞米,狗剩偷懒屎尿多一头晌跑了七趟树林子,一一把数。他顿顿嗓子:“嗯、嗯,没点集体观念,以后谁再这样就扣谁的工分。”习以为常,人们嘻嘻哈哈地了事。最后安排第二天的营生,锄地的,送粪的,挖水沟的,一一搭配完毕。约莫九点半钟光景,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剩下的只有喂牲口的老汉和他的牲口。

“闯过公社,毛遂自荐,没见干得比谁强。真白瞎了那只哨子。”队长会上,“熊样”瘪着嘴喋喋不休。三爷只顾摆弄哨子,头不抬眼不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还是有人听到了他的话。

三爷当队长的第二年,天气异常。春天大旱,近乎两个月没见丁点雨星,长年流水潺潺的猪拱河裸露着白花花的沙子,水库底下裂开深深的口子。村里的老太太颠着小脚上香烧纸磕头,祷告祈求龙王开恩降雨,无济于事。坡里的庄稼叶子如霜打的茄子,苟延残喘,气息奄奄。苞米开花时节虫灾盛行,苞米缨子里青虫蠕动,大人孩子提溜着小桶挨个苞米棒子抹药。苞米棒子半截不说,粒子干瘪得人心酸。俗语道: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秋分没到暴雨先至,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了三天两夜。待播下种子,秋分已过十多天。往年口粮好赖能接上新粮茬口,那年许多人家勉强吃上碗过年饺子。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来年春麻烦大了。社员个个拎不动镢头病恹恹的,一阵风吹来就倒的模样。三爷的哨子“吱吱”地吹着,像接连不断的“地瓜屁”。“咱是队长啊!”肚子“咕咕”叫,他倒驴不倒架子地硬撑着。

一个深夜,三爷召集副队长会计保管在他家开会:“伙计们,分点粮食吧。”

他们知道三爷在打仓库里那点麦种的主意。大眼瞪小眼,空气凝固了一般。心有余悸啊,王埠村一个队长私自分了点粮食,公社开万人大会斗了个半死。那场面怪吓人的。

三爷:“先救命吧,犯事我顶着,保证牵不着你们。”还是无人吭声。

同样一个深夜,各家领回百八十斤麦子。墙抹十八遍也透风,俺队分粮的事到底传到了上头。三爷被五花大绑地全公社游街,“私分麦种,破坏生产”的纸牌子挂在胸前。

“臭娘们,让你嘴贱。”“呱呱鸟”被她男人揍得杀猪般地号叫。

“俺就在娘家说说,哪个鳖羔子传传的,烂他舌头。”“呱呱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几天后出门脸上还带着青。

三爷回来的那天,俺队的老老少少老早就在村头迎候着,宛若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他们看到哨子仍然在三爷胸前挂着。 那年刚进腊月门,三爷动开了脑子:“过年,怎么也得让社员吃顿肉馅饺子。”长年累月靠萝卜咸菜下饭,人的肚皮薄得能看清里面的肠子。家里来客炒菜,花生油小勺量着用,美其名曰细水长流。不过,大队油坊里的人身上倒是油晃晃的。有次油坊管事的跟军蛋打赌,军蛋喝下一舀子油就给他一块钱。军蛋还真喝下去了,足足有两斤。军蛋拍打着肚皮赢了,回家遭老罪了。翻江倒海地肚子痛,跑不迭的茅房,拉出来的东西泛着油光。他家的老狗享福了,“呱唧、呱唧”舔得欢。肠子太滑溜,吃什么拉什么,折腾得军蛋躺了五天。其时,虽说各家各户基本每年都能出圈一头肥猪,但必须卖给公社食品站,个人无权处置。当然,也有人卖猪的时候狠狠心提溜几斤猪脂或猪膘肉回来腌着,浑家老小能吃上好大半年。更多人家成年见不着半点肉星。俺队牲口多,牛驴骡马的三十多头。队里的那些地,二十头牲口尽够用的。那年月牲口金贵,买卖可以宰杀不行。即便牲口病死也得上报后再处理。队里那几头老牛早就拉不动犁了,牵到集上连个打听价钱的都没有,可也得费草费料地干喂着。三爷悄无声息地安排人弄死两头老牛,对外说牛是噎死的。上面的人装模作样地看看,喝点小酒提留点牛肉走了。心知肚明,社员皆大欢喜。大人孩子人均牛肉两斤,牛下水汤每家一大盆。

腊月二十五,三爷带着几个人在集上卖牛肉,见着熟人就打哈哈:“集体财产,不能分啊,要入账的!”

有人翻弄着牛肉说:“好肉不多。”

三爷:“牛老啦,就这样。”

顺子心里话:“好肉给你呀,俺自己留着过年呢。”

公社书记老王的老婆在农村,在五十里外的老家拉扯俩孩子过日子。年富力强的王书记只有周末才能唱他的“每周一歌”。远水不解近渴,想起蹬着车子迎着“呼呼”的西北风浑身冒汗回家的滋味,他伤感:“我堂堂的公社书记,过的啥日子。”烦躁得有时阉掉自己的心思都蹦出来了。忽一日,他灵犀一动:“老婆孩子搬来住,不就结了嘛。”思来惦去,他决定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落到俺们村。一来我们村离公社近,不足二里路;二来我们村生产搞得好,人均口粮多;三来他和村支书私交好,常一块喝个小酒什么的。于是我们第五生产队多了三个人口。据说村支书原本没打俺队的谱,一队长头句话顶得他卡了壳:“书记老婆孩子下地干活吗?”村支书长曰曰不出个二五六。二队长“熊样”说得更了当:“俺才不管书记不书记,鸡巴毛。吃闲饭的,不要!”村支书翻棱着白眼珠没了辙。队长不好随便惹,万一哪个弄刺毛了再撒手停摆,遭罪的还是他自己。无奈的村支书长找到三爷,三爷半个顿壳没打,“好好、中中”地应承着。村支书长心中石头落地,社员却吵吵嚷嚷的:“凭什么呀?装好人啊,你。”三爷不温不火:“浑身痒痒还差个虱子,看我的。” 三爷真的把书记的老婆孩子当成了社员,其待遇还高出了整天撅着腚锄地的劳力。社员的口粮起码要自己搬运回家,人家玉米下来有玉米,地瓜下来有地瓜,麦子下来有麦子。王书记只管吃现成的,到时候自有人送货到门,还保准是队里整劳力的口粮。送粮一般安排在晚上,三爷喊上副队长会计保管推着土车,车上驮着粮食。有时候,三爷还从自家捉两只鸡从园子里掘捆大葱,偶尔捎点花生米和花生油,就像庄户人家走亲戚。书记家在公社大院后面,轻车熟路,两袋烟工夫到了。书记老婆灿烂的笑容迎着他们,大兄弟长大兄弟短地叫得热乎,那条龇牙咧嘴的小狗也朝他们欢快地摇着尾巴。书记在家的时候,会吩咐老婆操持几个菜,陪他们喝几盅瓶装的白酒。开始喝得矜持,一会儿面红耳赤。书记询问队里的生产和收成,三爷愁容满面:“唉,难哪!地里少肥,浇地缺柴油。”啥物资都凭票的年代,化肥柴油属于紧俏物资,你有钱也白搭。书记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化肥XX吨、柴油XX吨,平价的。醉醺醺的三爷乐得差点跳起来。这些,俺队里的土地用两年绰绰有余,还省了不少钱。施足肥浇足水,地里的庄稼可劲地长,产量翻了番。交完公粮留下种子,社员多分麦子三百斤,个个喜上眉梢。好处远不止这些,公社“水利建设兵团”在俺队奋战大半个月,在山坡上开出百多亩土地。“熊样”捶胸顿足:“老五这鬼东西,精死!”村支书背搭着手冷笑:“你活该,给你不是还不要吗!”王书记老婆孩子吃俺队口粮三年,吃得社员满心欢喜。后来王书记高升进城,老婆孩子跟着搬走。“好人啊,这么快搬走了!”不止三爷自己感叹。期间有段小插曲。王书记调走的那年春天,县调查组找三爷谈话:“老王白吃你们队粮食,是不是?”三爷不亢不卑:“吃粮食是真白吃是假,人家交钱了。”喊来会计打开账本,一笔笔清清楚楚。“老王盖房子,拉了你们五棵洋槐树?”调查组长黑着脸“哪个王八蛋说的,俺拿脑袋担保,没有的事儿。”个别询问,社员大会,所有的回答跟三爷如出一辙。调查组带着摁了若干手印的材料离去,三爷喘了口粗气:“唉,老王就沾了咱五棵树的光。”前几年,三爷进城遇见早已退休的老王,两人好喝一顿。提起当年的事,老王唏嘘,那树是三爷自己的。

三爷干的不单单每天早起吹哨子的事儿。送粪锄地拔麦子,什么活儿也得他张罗着干。收拾地里的麦子全靠两只手拔,手上缠着带子照样勒得他满手血泡,胳膊上红点连红点痒痒得要命。人家当队长的,头晌东坡过晌南岭,装模作样地转悠着“看庄稼”。他瞧不惯:“胡咧咧,逃懒!”人家队长的老婆今天东家长明天西家短地轻松自在,他老婆回趟娘家还得挨骂:“熊毛病,不过年不过节地去干什么?”那年大水冲垮了东河上的木桥,急得他死死抱住一根木头:“俺队的地在河东岸,没了桥咋办?”。一个浪头打得他没了影子,差点被冲到下游的水库里喂鱼。社员在十里外的河滩上找到了三爷,他浑身上下满是血淋淋的口子。 三爷心里道道多,社员的心思摸得透透的。每家几垄菜园子,抽空忙闲地侍弄点青菜不解渴。三爷:“听党的话跟党走,先改善社员生活。”河边那块肥得出油的土地辟成“集体菜园”,狗剩爹、顺子爹、加上俺爷爷仨老头专门侍弄这一块。重活儿干不了,间间苗拔拔草浇浇菜看看园子成吧。于是,俺队里扁豆、萝卜、韭菜、西葫芦……三天两头分,分口粮般地按人头平均。分剩的菜拿到集上买,还多多少少弄俩小钱花花。炎炎夏日,吃着井水拔的黄瓜、洋柿子,那才叫个爽,大人孩子念着五爷的好。腊月冬闲,尤其晚上不似现在有电视看,许多人家吃过饭就吹灯睡觉,乐此不疲地重复昨天的故事。三爷借来锣鼓家什,张罗社员排节目,什么《小姑贤》、《墙头记》、《李二嫂改嫁》,操持得有板有眼。三爷的“马大保喝醉了酒……”蛮像那么回事儿。几个娘们扭扭捏捏地“拿把”,三爷:“一天八个工分,中不中?”弄得她们怪不好意思地:“什么工分不工分的。”年后正月在村里“公演”,换来热烈的掌声。 三个女人一台戏,队里的女人凑堆戏唱得更热闹。结了婚的女人口无遮拦,嘴上缺个把门的。王寡妇大声火气地:“操他娘的,夜来有个缺德玩意,愣敲俺窗。”歇息的时候,皮打狗闹的光景几乎每天上演。三五个女人一挤咕眼,瞅准个小叔子辈的扑上去,摁头的摁腿的摁胳膊的,三两下拨下人家的裤子。当然,男人也不是吃素的,王寡妇算是领教了。打麦场上,一把麦糠塞进她的裤裆。又疼又痒,麦芒直往肉里扎。这样的事与三爷不扯边,五爷躲得远远的,尽多吆喝吆喝“干活啦、干活啦!”不过,该他出场的时候他还得出场。队里的春生和秀红同生产同劳动,秋波暗送,对上眼了。年轻人嘛,三捣鼓两捣鼓,秀红肚子大了。坏了!两人如霜打的茄子惴惴不安,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这事一旦嚷嚷开,“流氓”、“破鞋”的帽子算戴牢了,光唾沫也能淹死你。想起跳了水库的娟子,秀红心有余悸泪水涟涟。“三爷,对,找三爷。”春生如同抓到根救命草。“你这熊孩子,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早干什么去了。”三爷一声长叹。不知道三爷用啥药打通了秀红爹的“犟筋”,反正他认可了闺女和春生的亲事,彩礼啥的提都没提,唯一条件两人赶紧登记办事。春生家好说,权当白捡个媳妇。两人的婚宴,三爷坐在上席。“呱呱鸟”尽瞅摸秀红的肚子,三爷斜着眼一瞪,她一愣怔掉了筷子。 三爷小酒喝得滋润。居家过日子,婚丧嫁娶打墙盖屋的事儿少不了。此时的三爷有酒喝,总有人请他陪客。每年十次八次的,三爷在心里搁着。年后正月间一并回请,弄得这些人怪不好意思的。“当队长断不了得罪人,吃人家的饭喝人家的酒,嘴短。”三爷有三爷的道道。

三爷听广播怪有意思的,枕着被卷躺在炕上眯缝着眼。听着听着,有时候“忽”地坐起来,支棱着耳朵听阵子再躺下,直到县里的有线喇叭“播音完了”。会听的听门道,三爷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学大寨赶昔阳,一年一大步,三年过长江”喇叭里不提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包干”,喇叭里今天广、明天播的。三爷估摸着上头要有大动作。“不知道真的假的,听说快开始大包干了。”田间地头,社员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三爷吧嗒着烟袋:“生产队,生产队……”思绪拉得很远。吃食堂饿肚皮炼钢铁,快步进入共产主义,庄稼风吹雨打在地里烂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地里挖条深深的沟子种子成袋子成袋子往里倒,粮食糟蹋若干。三爷整不明白的事儿当然不止这些。自己哨子吹得震天响,喊哑嗓子磨薄了嘴皮子,吊儿郎当的还是吊儿郎当。当着面“嘿嘿”笑背后准咧咧:“咋呼什么,不就当个队长嘛。”老贵读过三年私塾,他晃头晃脑地啰啰着顺口溜:“干活磨洋工,拉屎三点钟。一天拉三遍,日落就收工。”队长能耐再大,管不着社员拉屎放屁吧。三爷恨得真想一巴掌扇他个满地划拉草。顺旺出工就磨叽这磨叽那的,干自己的营生来劲。火烧火燎的中午头不嫌热,挑着尿罐子走四里地不嫌道远,几分自留地收拾得利利落落。动不动来上句:“俺的庄稼长得就比公家的强。”别人屁呲浪言的全当耳旁风,老婆叨叨得三爷心烦:“干什么干,累死累活,称斤咸盐还靠抠鸡腚。”瞧瞧,咱这队长当的!天热得要命却不见日头出来,看样子憋着场大雨,大雨过后一准凉快。三爷的天空亮堂了许多。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三年春天,俺们村“自主经营为主”的大包干在俺们队试点。遮掩不住的欢快荡漾在五爷脸上,呵呵,该来的终于来了。上年“联产计酬责任制”,三爷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队里的部分土地分给社员种花生,核定产量之外的归个人,社员铆足劲忙活。老天风调雨顺也帮忙,花生收成特别好,一扁篓一扁篓的花生果子进了自家的院子。大家的那个恣啊!县里的王副书记在俺队主持召开现场会,“致富带头人”、“社会主义新农民”,三爷头上的帽子多好几顶。大包干有点小复杂,队里所有的东西必须完全彻底平均分掉。鱼的身子头一骨碌子,土地放在头里。土地就那么些土地,哪块肥哪块薄哪块有水哪块易旱,三爷心知肚明。一二三等地划开,三加五除二地分下去。东一勺子西一勺子地有点零乱,谁也说不出什么,谁分也就这么个分法。有些东西是无法平均分的,比如说牲口。僧多粥少一家摊不上头,更别说按人分了。要牛的要马的要驴的要骡子的,嚷嚷来嚷嚷去,叨叨个不休。三爷干脆,总人数除上牲口数得出几个人一头牲口(人分牲口还是牲口分人,三爷窃笑)。自由搭配凑够人数,抓阄。抓到什么算什么,后面的事三爷一推六二五不管了。三爷他爹牵着那头瘸了条腿的骡子,忿忿地:“兔崽子,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多长个心眼。”土地分了牲口屋空了,河东岸的场院屋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三爷狠劲地吹了阵子哨子,然后把它扔得远远的。

三爷笑了。

猜你喜欢
队里哨子牲口
厉害的哨子
不识车轭
牲口屋
欢快的音乐世界
哨子
结婚也要移风易俗
怎样才能做到既坚持原则又团结群众?/自己带头
牲口放青要防备中毒
怎样防止牲口中署
雨夜护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