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赌徒丈夫

2009-03-09 04:05陈继明
山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打麻将舌头乌龟

陈继明

我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名叫孙小东。毕业之后,我们俩一同分进晚报,我能进报社,靠了他家的关系。毕业第一年我们就匆匆结婚了,我们是全班结婚最早的一对,第二年就有了宝贝女儿。我女儿已经是个中学生了。

孙小东的家在长庆油田,他爸爸是从铁道部队复员到油田地质队的,他妈妈是他爸爸从农村带上来的,从小,他爸爸就顾不上管他,油田地质队,长年在野外搞勘探找油矿,家里就只剩下母子二人。油田子弟大多数是这样的情况,不光是孙小东一个。所以,油田子弟一个影响一个,一般都沾着点痞子气。

当年,最早留长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都是油田子弟。孙小东报到的那天,就留着披肩的长发,穿着一件吓人的喇叭裤,走路时就像踩着两片田田的大荷叶。前两年我几乎没理过他,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我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对我要求很严很严,从来不让接近这样的人。

上高中的时候,班里就有孙小东这种派头的同学了,每天放学后我都是由爸爸亲自接回家的。

大三那一年,孙小东来我们宿舍找另一个女生,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他就坐下来,腆着脸和我说话。

他问:“你不认识我吧?”我故意说:“看着面熟。”他偷偷笑了,竟然大不咧咧地坐在床边,点上了烟。我说:“不要吸烟好不好?”他很听话,把刚点着的烟扔向窗外,我说:“你不怕扔到别人头上吗?”他站起来向外一看,说:“外面没人。”我说:“刚没看的时候你就知道吗?”他说:“猜的。”我不再理他,希望他知趣快点离开,他又去摸烟,摸了一半又急忙放回去了,我忍不住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你忙吧,我走了。”我说:“你走吧。”临出门时他回过头对我说:“孟芊,我是来找你的,知道宿舍里就你一个人!”我问:“找我干什么?”他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他就走了,想不到的是,两分钟后,我竟然爬在窗边偷窥着他的背影。

你知道吗,那时候很少有男生真正下功夫追我,我听说,大家传说我有男朋友,在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上学。这可能是他们的想象。我一方面觉得这种状况不错,一方面又很失落,很不是滋味,天天希望有人来追我。我甚至带着气想过,谁有勇气第一个追我,我就无条件地和谁好。孙小东就是第一个追我的人。

孙小东挺帅的,用现在的话说,是帅哥。那个时代的男生,大多数还乡里乡气的。孙小东这样的男生,其实挺招女生们喜欢的。

总之,我们成了一对恋人。

我答应和他好的条件是,剪掉长发,脱掉喇叭裤,还有戒烟,像班主任要求自己的学生,但是,他一样一样都做到了,我爸我妈看到的孙小东就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用我妈的话说:“是一个健康向上,令人放心的小伙子。”他爸他妈还反复夸我,说我“有本事”,“降住了”他们的儿子孙小东,他们没做到的事情,让我做到了,我的功劳比他们还大。

于是,毕业后立即就结婚,立即就要了孩子。根本不相信,生活还会有波折。有人说了不吉利话,竟然会生气,会在心里不服气地说:哼,走着瞧。

婚后第二年,孙小东迷上了麻将。成夜成夜地打,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回家。我的话开始不顶用了。我说多了他会烦,会用脏话骂我,甚至还会动手。但我从来不会把这些告诉我爸我妈。

有一次他又动手打了我,我带着孩子回父母家住了一周,他便招来麻友在家里打麻将打了一周。整整一周不上班,整整一周没离开麻将桌,饿了啃干饼子,困了呢?只放一小时假,就地休息,到点了喊起来接着打。我抱着孩子再回来,一进门,臭气喷鼻,就像是进了火葬场,满屋子烧过人的味道。只有臭味没有人。我打开门窗,然后就只有哭的份了。

我哭,不满一岁的女儿给我擦眼泪。哭够了,起来收拾残局。进厕所取拖把,怎么也推不开门,里面有人,喊死没声音,站着凳子朝里面看,才看见有人蹲在马桶上,歪着身子,仰着头在扯呼,嘴角衔着口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家孙小东。好家伙,从早晨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他醒过来。再一次爬上去看了看,断定人还活着,我就领着孩子又走了。这次不好意思再回父母家,去一个朋友家住了一晚上。

说起麻将,我想起了一只乌龟。

我刚生下女儿不久,身体特虚弱,面黄肌瘦的,一天,孙小东买回两只乌龟来,要让我喝乌龟的血,对我说:“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偏方。”

一开始我死活都不喝,后来身体不见好转,就同意喝。但是,我和孙小东都不敢杀乌龟,就请了单位一个厨师帮忙。厨师来了,先杀其中一只。厨师右手拿刀,左手拿筷子,用筷子逗乌龟一点一点伸出头,伸了一寸长时,突然提刀斩下,转眼间乌龟的头就滚在旁边,然后从乌龟的身体里面倒出半碗血。

可我实在不愿喝,等孙小东转身走了,央求厨师帮忙喝,厨师一仰头喝掉了一大半,我只是蘸了一指头血摸红了嘴。过了几天孙小东又请来厨师,打算杀第二只。可是,乌龟不见了,从光滑的盆子里消失了,找遍了角角落落,都不见踪影。过了三天它又出现了,卧在墙边一动不动。

于是,就好好地养着。后来熟悉了,就像家里的一个孩子。它常常会爬到脚后跟旁边,仰起头注视你。我经常给它喂水喝,勺子一挨嘴,嘴就张开了。因为失踪的事情,我们对它又敬又怕,有意无意把它看成神龟了。尤其是孙小东——每次出门打麻将前,他都要把乌龟捧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问:“老人家,你说,我今天能赢吗?”乌龟的头就慢慢伸出来,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用眼神告诉他会赢还是会输。

一开始他骗我他是赢多输少,因为,这只神奇的乌龟总会用眼神告诉他,会不会赢?我竟然信了,我可以不信孙小东,但我似乎不能不信乌龟。况且,孙小东确实经常塞钱给我,多则几千,少则几百。后来我听说他向很多人借过钱,在外面欠了不少帐,于是才如梦初醒,下决心要他金盆洗手。但他听不进去,洗不了。我一气之下学厨师的样子一刀剁下乌龟的头。仍然没用,我发现自己确实管不了这个人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想过离婚。连我父母都在劝我离婚,你就想想,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连身边的好朋友都不愿理我了,嫌我没出息,没骨气。我说:“我相信他,我相信有一天他会痛改前非,相信我们会白头偕老。”我这么说的时候,有人会扪住耳朵尖叫。你可以想象,大家对我是多么恨铁不成钢。可是我真的相信,一切会好起来的。没任何人任何书这么教过我,但我心里就是这么相信的。

“等着瞧吧!”该他们这么说了。

我等来了什么呢?

孙小东当时是记者——这是不能不说的一个原因,记者被称作无冕之王,牛得很,走哪儿都有红包,那些红包,客观上给他打麻将提供了便利。我收了他工资,他不怕,还有红包。他们那一伙麻友,以记者编辑为主。直到有一天,单位通知我——我说过,我们在同一个单位——已经做出决定:开除孙小东。我一听脑子大了,问:“为什么?”单位领导说:“有二十三家被采访单位都出示了孙

小东的借条,借采访之便坑蒙拐骗,借款总数达二十万之多。”我说不出一句话来,领导接着说:“除了开除孙小东,从本月开始,每月扣发你百分之六十的工资还帐,这我们还是看足了你的面子。”

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孙小东呢?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妈的,老子早就等着开除。”他甚至说。

真是没皮没脸呀,不过,事实倒也印证了他的话,他确实不打麻将了,打算干点正事了——当时正是全民经商全民下海的那段时间,1987年前后吧,他和朋友合伙贩石油。他家是长庆油田的,能搞到低价油,把低价油用油罐车拉过来,卖给石油公司,赚其中的差价。一车油能赚三四千块,一趟三四辆车,就能赚到一万。有一次,他装好油,让司机自己开车回来,他本人坐火车回来。结果就出事了,三车油,过了地秤之后,卸进买主的油库里,卸完人家不干了。为什么?油库里的油,不光是油,还有水。买主一口咬定油掺了假,拒绝付款。一气之下,孙小东洗手不干了。

好在那二十万欠款还了一小半了。退一步说,只要戒了赌,就是成绩。我甚至庆幸,用丢掉工作换来了戒赌,值。接下来,他先后贩过粮食和钢材。贩粮食的时候,他经常亲自扛麻袋,亲自装车卸货,有时,我也会去帮忙过过秤、算算帐什么的。有一次发货方的玉米本来就不太干,途中又遇上绵绵阴雨,于是,全数发霉,连本带利统统赔进去了。后来又和几个朋友合伙贩钢材。他一回家,张嘴闭嘴都是钢材,晚上睡在一起,摸着我的胳膊,他说:“妈呀,这是你的胳膊呀,我还以为是钢材呢!”耳音灌得我也成半个钢材行家了,知道什么是角钢、圆钢、螺纹钢,什么是工字钢、H型钢,什么是冷板、热管,钢管有空心实心之分,钢管的粗细是用毫米来计算的,等等。

有个阶段,我们一家三口,一个月只花几十块钱。挣了钱,就咬牙攒下来还帐,用了三四年的时间,终于还清了报社那二十万。

接下来挣了钱就是自己的了,我们的孙小东,看上去像个有钱人了。腰上别着BB机,后来手里有了大哥大,打火机换成防风的了,裤带换成花花公子了,衣服换成皮夹克了,看上去有点油滑,有点虚假,但是,一个干正经事的孙小东,无论如何都让我满意。我爸我妈,还有那些朋友,已经不说我“没出息”了。

接下来的事你知道——孙小东有病了,跟车运送钢材的路上,突然发现,手上没劲了。一个好好的男人,突然没力气拉严车门了。司机说:“再使劲,没拉严。”他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换了左手,还是不行,软得像面条。

医院开始以为是坐骨神经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两只胳膊翻转都困难了,只能向前,不能向后,领到北京一检查,原来是“肌无力”。

正规的名字叫:运动神经元损伤。

我带着他,跑遍北方南方的大城市,得到的回答是,这病看好的希望很小,其实根本没有,“肌无力”的肢体会渐渐扩大,先是胳臂,再是两腿,再是眼睛,再是嘴、舌头,像爬山虎一样一直向深处爬,钻进喉咙,波及内脏——

最后是死。

唯独说不清的是:这个过程有多长?

是10年还是30年?

家里人,好朋友,有这样埋怨我的:“孙小东打麻将打疯了时候,离了就好了。”有人甚至出过这样的主意:“他当时是怎么伤害你的,现在再让你伺候,给一把安眠药成全了他算了。”他自己也这样问我:“想不想让我早死?”

我摇头,真的摇头。

“告诉我,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再问。

“是真话。百分之百。”我答。

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信。

“那我就活着,给你和女儿活着。”他说。

是呀,他不光是我丈夫,还是我女儿的爸爸。女儿每次放学回来,看见爸爸还在,就显得特高兴。女儿是知道爸爸的病情的,所以,女儿最担心,从学校回来,就看不见爸爸了。女儿一回家就坐在爸爸旁边,给他翻胳膊——

渐渐双臂动不了了,双手握不住了,五指也并不拢,总是像鸡瓜子一样叉开的,双手不能动的结果是,双手的重量变得令胳膊难以承受,两只手就像两个铁蛋,而两只接近僵死的胳膊,重量同样令脖子难以承受,于是身体就失去了平衡,走路得怎么走?得始终仰着头才可以走,要不然,就往前栽。手呢,始终用一个姿势放着也不行,有压迫感。随时需要别人把手翻过来翻过去。我这才发现,四肢能够自由活动——哪怕睡着了,四肢自己也会变换姿势,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呀,却被我们忽略了。

没过多久,手部神经萎缩。三十出头的人,七十岁的皮肤。于是,挠痒痒、吃饭、穿衣服、上厕所,全都要人帮忙了。

我不得不托人找关系,给单位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伺候他。晚上从来睡不了囫囵觉,每过半个小时,就要给他翻一次手。要不然,一难受,他会大喊大叫,“x你妈x你妈”地骂个没完。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耐心,但是,一想到女儿就不一样了。我想,最低限度,我是为了女儿延续着这个男人的生命。

几年之内,我目睹了一个棒小伙渐渐丧失了活力的全部过程——先是走路困难,再是一个人进不了家门,裤兜里有钥匙,干急着,取不出来,因为胳膊无法弯曲,塞不进裤兜里。有一次,我下班回来,偷偷看他是不是进去了?结果看见他正在设法取钥匙的一幕:他正做近似于广播体操里的侧向弯腰动作,直着身子,尽可能向左弯去,是为了抬高右手的位置,让它可以够着裤兜,取出钥匙。我不让自己出声,盼望他自己取出钥匙。结果真取出来了。但是,没用,他没办法把钥匙插入锁孔。

后来就不能走路了,出门要坐轮椅,我倒没事,他不习惯,他不想让人看见这个样子,可是天天呆在家里,同样受不了,经常耍脾气,用脏话骂人。我就当没听见。我爸我妈听我女儿说了,来家里收拾孙小东,我妈恨不得把他捏死。我妈说:“我把你捏死,我进监狱,让我女儿解脱了。”我妈的话,是因为爱我。她对我期望太高,从小我就是一个没缺点的孩子,漂亮,又懂事,又爱学习。应该前程似锦才对,孰不知命这么贱,嫁给一个地痞无赖,还不够,还要伺候一个肌无力直到死。当然,我的心也有被他们说乱的时候,也会怨天尤人,也会对孙小东恶言相加,但是,我还是愿意尽自己该尽的责任。谁让我摊上孙小东这么一个男人呢。再说,当年我们确实好过爱过。再说,一个生龙活虎的棒小伙,突然成这个样子,起码应该得到同情,至少是亲人们的同情。

我不敢让我爸我妈来家里,担心妈妈真的会失去理智,掐死孙小东。我也不能让妈妈看见自己是如何没明没昼地照顾孙小东的,我如果虐待了孙小东,妈妈倒会高兴一些。我女儿后来都想不通,问我:“妈妈,爸爸那么骂你,你对他怎么还那么好?”我说:“我也不知道。”想了想,我又说:“我总忘不了你爸爸曾经是一个棒小伙。”女儿问:“什么是棒小伙?”我说:“就像你们现在说的,大帅哥。”

再后来孙小东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得用夹衣服的小竹夹子,把两个上眼皮横着夹住才行,夹时间长了还得取掉歇一会儿。这个样子,他就更不

愿见人了。整天就躺在床上,用夹子夹住眼皮,在看电视。还得有人帮忙按遥控选台。没好电视了,就用最脏的语言骂电视台的人。一根木头,如果能听懂话,他都会骂。

骂吧,骂吧。这是他最后的权利。我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事实也许正是如此。家里有人的时候,他反而更容易生气,常常当着众人的面,骂我和女儿。他爸妈来,他照样骂,骂得同样难听。谁越亲,他越要骂谁。我说:“这是他的权利,他在使用他最后的权利。”但是,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说法。他爸妈都不信。生他养他的人都开始厌恶他,很多天都不来见他一面。看上去,就像是,双方要把最后的亲情和爱意消磨干净,双方完成了在人世的分割,然后在某一个忍受的极限,作生气之别。

这好像是一个必然的不能没有的过程。

但是,我要求自己尽量忍耐。

“你现在想做什么?”我问他。

“打麻将。”他脱口而出。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两人一同哈哈大笑。

我们已经很久没提到“麻将”二字了。

于是,我找人来陪他打麻将。

我找他以前的麻友,大多数人不愿来,有人洗手不干了,有人打得更凶了,看不上打小麻将,尤其是陪一个肌无力打麻将。于是,就找亲戚。他的亲戚和我的亲戚。我求他们,对他们说:“就算是临终关怀。”我至少要叫三个人,才能开打。我和孙小东算一个人,他自己不能打,得我打,他在后面遥控。终于有人愿意来,我把吃的喝的管上,然后再坐在他的位置上,他说打什么就打什么,完全像机器。明明是他的主意,打出去的牌被人家吃了碰了,他还要怨我骂我。大家看不过去,批评他。他就不依了,冲他们喊:“你们给我滚,谁让你们来的,你们这些混蛋。”于是再也没人肯来了。

不得已,我和女儿陪他打,女儿是一方,他是一方,我呢?既要帮他出牌,又要同时充当另两方,就这么跑来跑去,逗他开心。后来简化成女儿负责两方,我负责两方。再后来,干脆只要一半麻将,面对面摆两摞,像下棋一样由两个人打,我和他加起来是一个人,女儿是一个人。每次打完牌,女儿再去加班写作业。

有时候,真是女儿给了我力量。女儿和爸爸有血缘关系,问题就简单化了,她不可能嫌弃爸爸,她会一门心思地想让爸爸多活几天,回家只要看见爸爸还活着就好。可是,妻子似乎不同,妻子的义务似乎是附加的,妻子如果表现得好一点——像我这样,别人要么说我心肠好,好到了病态的程度,要么就会认为我脑子进水了,不正常。比如,有人就建议,自己养的自己疼,干脆把孙小东交给他爸妈。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照顾,哪怕照顾一辈子,也得照顾呀。这话听着是不正常吧?听上去不是大话就是假话吧?但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想听别人说我好,也不想听别人说我坏。说好说坏,听着都怪怪的。还有人用佛教的观点解释,说我上辈子肯定欠孙小东的,这辈子来还帐来了。这个说法我一点都不喜欢。为什么要把简简单单的人生说得如此深奥呢?有这必要吗?

他的病情后来发展很快。

你猜怎么了?

最不好的情况发生了。

舌头开始不起作用了——向嘴里发展了!

舌头不能蠕动,有两个后果,一是说话,说不真切了,嘴里就像含着个珠子在说话,“我想喝水”变成“罗-掌-克-肥-”!

听错了,就不高兴,就骂人。

同样,骂人也骂不真切。

“操你妈”会变成“赵-来-妈-”。

听着倒像是广东话了。

再是吃饭,没有舌头,几乎无法吃饭。

对舌头,我们以前的认识远远不够。把东西喂进嘴里后,更多的事情要由舌头来完成,它会自觉巧妙地把食物送入齿间,牙齿嚼咬食物时,它还要对食物的位置做出调整,最后再将嚼碎的食物,送入喉咙,像一个小精灵!

如果没有舌头的作用,一顿饭要吃多长时间你猜?要两个小时!由我把食物直接送到他牙齿底下(不能多,每次一点点,像给燕子喂食),他再嚼,嚼的力量也很小了,咬下去再张开也不容易,得等半分钟才能张开,好不容易嚼碎了,离嗓子眼还有好一段路程——真的,这个词不是我现在才想起来的,每次喂他吃饭,我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感叹,天啦,怎么这么长的路程呀!每次喂饭前,我都怕,怕看见从嘴边到嗓子眼的距离。我刚才说一顿饭得两小时,还得顺利,还得他老人家乖乖的才行。

那个阶段,我们常说笑话。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反而有兴趣讲笑话了。

当然,他的话,我是能听懂的。

就像当年刘玉风能听懂毛主席的话。

我说:“下辈子,如果咱俩还是夫妻,我允许你天天打麻将。”

他说:“不,下辈子我要生在没麻将的国家。”

我说:“那我也成外国人了。”

他说:“你愿意当哪国人?”

我说:“你在哪国,我就到哪国。”

他说:“说话算数。”

我说:“算数。”

他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我,在怀疑我。

我问:“你不信?”

他说:“不敢相信,这辈子我太伤你心了!”

我说:“没有,你不错。”

他说:“你好久没说过,你爱我啦。”

我说:“我爱你!”

我抱住他,吻了他。

说实话,对“吻”这个动作,我已经很陌生了。我本来只想碰碰他的嘴,意思一下算了。突然,我觉得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他亲吻,就用舌头掀起他的牙床,把舌头伸进他嘴里,才知道他的舌头有多冰冷,直接是一块冰,不过是软的,能感觉到他的舌头表面,有些微的神经,在尽可能地迎合着另一个舌头——不说了,我不愿说出那种感觉。反正,一种冰凉冰凉的浊流,越过舌头,一直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果然,上一幕,正是我们的吻别。

我只离开了两个小时,回来,他就没气了。眼睛上面没夹东西,但是,夹子的印痕很明显。眼睛和嘴都微微合拢,就像睡着了,却还没有睡实。额头上似乎还有一丝温气,说明过去的时间不长。我首先给我女儿的学校打了电话,接着给孙小兵的父母打了电话。孙小兵家里来了很多人,他父母,还有他堂哥堂弟。

“怎么说死就死了?”有人问。

对孙小兵,大家都不忌悔说“死”。

我意识到他们在怀疑我。

确实,孙小兵死得“太快了”。

我妈妈也确实吆喝过,要“捏死”他。

可是,我有口难辩。

关键的时候,我女儿显示出惊人的镇静,她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张A4的复印纸,说:“爷爷奶奶,你们快看,这上面有字,是我爸爸写的。”孙小东的爸爸接过纸,说:“哪有字?这不是白纸一张吗?”我女儿就着灯光指给大家看,并说:“是圆珠笔留下的印子,这不,就三个字:我走了。”果然是这三个字,是两张纸叠在一起写的,上面的一张到哪儿去了不得而知,底下的一张,是从床脚找见的。

孙小东为什么会这样?

我当然明白,如果不被怀疑,按正常死亡处理完就得了。我们便不用知道他是自杀的。自杀总是不好听,而且,迷信上说,自杀鬼,是过不了奈河桥的,会时不时地回家骚扰家人。所以,在他看来,我和女儿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自杀的。但是,他也担心别人怀疑,不管是怀疑我妈妈还是我,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以防万一,还是留个遗言吧。于是,真正有字迹的纸毁了,底下那张纸貌似随意地扔在床下。

至于他是怎么写下那三个字的?我也想不通。肯定不是用手写的,手早就动不了了。嘴上的劲也不多了,勉强可以咬住笔,但要写出像样的字来,不太容易。那三个字写得还算工整,力量也是足的,确实印到了第二张纸上。

那么是他早就写好的?

一定是这样,我敢肯定。

“早知道,我会好好待他的!”

我不由地喊出这句话,接着便放声痛哭。

前面我一直想哭哭不出来,我想我确实是被他拖疲了,耗尽了最后一点感情。我不能不承认,他的死,让我有了解脱的感觉。

但是,我终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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