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被什么烫伤

2009-03-25 04:09林世恩
福建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李强江城开发区

林世恩

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一点兆头都没有。

李强当晚有一个重要的应酬。他治下的江城经济技术开发区这几天有一拨高矮不一、胖瘦不均的人马在活动,他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一直陪伴左右,笑脸相向,恭敬有度。这批客人来自海峡对岸,经营着一家排名在十位以内的电子企业。

考察如期结束。这时候往往需要用一场欢宴将事情推向高潮,收尾越有力,招商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招待规格遂直线上升,由省里出面宴客,李强只能以地主身份叨陪末座,酒却是一点儿都不能少喝的。

参与当晚宴会的最高级别官员是省委章副书记,酒到微醺,他即笑眯眯地关照李强:小李呀,你是地主,怎么没看到你的决心呀?

李强闻声而起,执杯朝章副书记身边的客人恭敬道:汪总,我听章书记的,拿出最大的决心来,这样吧,我连喝三杯,您随意!他一饮而尽的动作干脆利索。被称为汪总的台商似乎从他喝酒的速度中看到了诚意,不甘落后,也喝了三杯,只不过后两杯是由旁边的随员替喝的。

气氛渐趋热烈。李强奋不顾身地转战一圈,竟至不可收拾,散席时没能站稳,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这一坐把宴会推向了真正的高潮,同桌的食客们见状乐不可支,特别是那个汪总,一边笑一边使劲地跺脚,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释放他的快意,大老板的那点矜持早扔到脑后的某个旮旯去了。

李强这一跤纯属即兴表演性质,目的是为了强化在场诸位的一个印象:这厮已经尽力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动作顺带着还能起到这般助兴效果,倒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他闭了闭眼睛。听出所有的笑声都是善意的。

一直到这时候,这个夜晚看起来还是那么美好。谁能想到几个小时后,整个世界就倒悬过来了呢?

当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黄副主任和司机吃力地将他搀进家门时,他妻子赵小娟吓了一跳。她看着昏昏沉沉地斜躺在床上的丈夫,蹙着眉问他的两个下属:怎么醉成这个样子?简直不要命了!

她知道李强爱惜自己的羽毛,应酬中一向注意节制,在酒桌上把自己放倒的事几乎不干。

黄副主任低垂着眼帘,说,省委章副书记在场,是他点的将,李主任不能不喝。顿了顿,又说,今天这拨客人太重要了,他们将要投资的是电子龙头企业。李主任一高兴,就喝高了。司机在一边帮腔:平头百姓以为当官应酬是多滋润的事情,其实有时候就跟拼命一样啊!

赵小娟无话可说了,只能泛泛地交代一句:拜托你们以后帮我看紧点。

省委章副书记对丈夫有知遇之恩,就是在他的力荐之下,李强才横空出世,出任江城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要不是他,李强可能现在还在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当着纸上谈兵的副主任。

黄副主任和司机走后,赵小娟端来一盆热水,轻手轻脚地为丈夫擦脸、洗脚,然后也上了床。这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强两次醒过来。

第一次是被尿憋醒的。那些酒液兵分两路,酒精进人血液,水分直奔下体,不断地淤积在那里,直到即将溃堤的紧急信号撕开近乎麻木的意识。他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地摸进卫生间,听见体内飞奔而出的液体在马桶的瓷面上激起一片哗哗的喧响,感觉自己的意念被一寸一寸地唤醒了。他想起自己的司机经常将放尿委婉地说成是减轻负担,这会儿算是体会到了这个说法的妙处。

回到卧室,他看见妻子拥着被子坐在床头,逸散在耳际的一绺发丝被床头灯映出了柔顺的质感。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开水,杯口升腾着热气。赵小娟朝杯子努努嘴,示意他将开水喝掉,稀释体内残留的醉意。

李强喝过开水,身体里泛起一股熨帖的感觉。他紧挨着妻子坐在床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把你吓着吧?

赵小娟伸出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非得喝这么多吗?

李强闭了下眼睛,说,这是个电子龙头项目,如果能够落地,不出几年就会有众多的上下游企业跟进,江城开发区很快就会热闹起来。你说我该不该多喝点,把人家留住?

赵小娟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抚拍了一下,说,连你的下属都看出来了,我还能不理解吗?可是你也知道,酒伤肝。她单位里有一个男同事,因为贪恋杯中物而把肝喝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刚过不惑之年就在手术台上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看见李强喝成这样,就抗不住老往这个同事身上想。

李强将手翻转过来,与妻子的手握合在一起,说,放心吧,我不能老让老婆提心吊胆。

赵小娟迟疑了一下,又问,今晚喝这么多还有一个因素吧?

黏稠的酒劲又涌上来了,眼前重新模糊起来,李强用力挣动了一下,反问道,什么……因素?

赵小娟说,章副书记。

他“唔”了一声,脑子里闪出散席时章副书记投向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含着赞许和鼓励的目光,这无疑是对他今晚表现的最高奖赏。他还能体会到当时领受这个眼神的陶醉感,这种感觉对于在宦海中浮沉的人来说,类同于恋爱中男女的巅峰感受。这是属于他个人的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分享,包括最亲近的人。

这个因素……不成立……他嘟哝了一句,头一歪又滑进了深重的睡眠中。

其时大约是深夜十二点。

三个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三点左右,李强再次醒来。这一次是被一阵尖利急促的电话铃声,从漂移不定的梦乡里强行拽出来的。黑暗里的铃声在他的手心惊跳着,每响一下空气中的不祥气息就加重一分。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这种突兀而至的深夜电话注定不是好事。

一把火在四十多公里外的江城开发区烧了起来!值班干部紧张得嗓音直抖:起火地点在兴远纺织公司,数百名打工者被越来越猛的火势堵在公司内,已经出现人员伤亡……

这一次,李强完全、彻底、不可逆转地清醒过来了。

汪芳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这是火灾过去近十个小时后,当地政府分发给众多媒体记者的第一份正式通报。

这把火其实并不太大,只持续燃烧了两个多小时就被扑灭了,但损失巨大——通报上写得明明白白:经初步统计,到目前为止已有31人死亡,41人受伤,其中危重伤员5人……

记者们聚集在由会议室临时改成的媒体接待室里,一边看通报,一边交头接耳,神情有点复杂。火灾现场被严密封锁,有关人员守口如瓶,媒体记者只能从救护车进进出出的情况作相关推测,一时间各种未经证实的消息四处蔓延。政府必须尽快就伤亡情况给出一个说法,以正视听。这份通报就是在此背景下出台的。

负责分发通报的是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黄副主任。他没有多说什么,分发完毕即匆匆离场。汪芳立即跟了出去,紧走几步赶上他。

她说,黄主任,我有个问题……

黄副主任立即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所有情况都在通报上了,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他的脚步没有减速,神色冷峻,口气谨慎。汪芳对此能够理解,但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努力,她提高嗓门:你还认得我吧?

对方头也不回,很简洁地说:认得。

没有下文。看得出他想尽快摆脱她,顾不上会给她留下什么印象了。如果他友善地接下去说我知道你是江城日报的记者汪芳,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最低限度的满足,她也就罢了。越是这样,汪芳越不想放过他,她以小跑的速度插到他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没忘记吧,我可是帮过你的忙。她直截了当地说。

黄副主任被迫停住了脚步,语气软了一些:我就是忘记谁,也不敢忘记你汪大记者啊!

她确实帮过他的忙。两年前,江城日报社接到读者举报说,江城开发区盲目招商,引进污染型企业——森森面板制造公司,严重污染了开发区的饮用水源。汪芳奉命深入开发区采访,取得第一手材料,打算笔诛江城开发区。江城开发区管委会闻风而动,火速派出黄副主任赴江城日报社游说。黄副主任恳请汪大记者高抬贵手,放开发区一条生路,也给他一条生路。他代表开发区管委会表态,在三个月时间内整改,如果到时还不纠错,那就甘当死猪了。汪芳觉得其情可悯,在请示了报社领导之后,遂抬起了她的“贵手”。三个月后,汪芳如期到开发区查看,发现整改才刚刚开始。黄副主任没想到她会来,又是一番好说歹说化解了她的情绪,一年后整改终告完毕。对此,黄副主任岂敢随便忘记?他小心地问,你……有什么问题?

汪芳压低声音说,前一阵子听说你们想把死亡人数搞低一点,有这回事吧?

黄副主任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将她拉进旁边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掩上门,悄声道,汪记者,你可得替我保密呀!

汪芳颔首:这是最起码的,放心吧。

黄副主任告诉她,有关领导提出这个建议,是想缩小影响的恶劣程度。汪芳不客气地插了一句:还想缩小将要被追究的责任吧?黄副主任苦笑,说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无可厚非。汪芳对此不敢苟同,但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她问,后来怎么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李强反对这种做法。黄副主任说,李主任认为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手机短信满天飞,想掩盖事实真相恐非易事,弄不好适得其反。透明度越强,政府就越不容易陷入被动的局面。黄副主任强调,你现在看到的伤亡数字是完全真实客观的。

汪芳突然问道,李强主任现在何处?

黄副主任显出为难的神情:没必要找他吧?领导忙得很呢。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这时候领导哪还有心思接受什么采访。这意思她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了。她说她非常理解领导现在的处境,但领导躲着不见人也不是办法,危难之际更需要领导振臂一呼。

汪芳略略歪了下脑袋:你说是吧,黄主任?

黄副主任万般无奈,只好告诉她,省市区领导正在云雾山庄紧急商讨善后工作。言下之意,李强主任就在那儿。云雾山庄名为山庄,实则是开发区管委会的招待所,坐落在中心区的一座小山包上。汪芳当即离开管委会大楼,拦了辆的士,十几分钟后就到了云雾山庄。山庄上见不到云雾,倒是绵绵芊芊的松树云阵般横着,自有一份闹中取静的幽寂,山下的惨烈被这种幽寂有效地隔开了。在这样的地方做出决策,应该是冷静的,理性的。

汪芳很快找到了会议室,门外有一排供小憩用的布艺沙发,她选择一个位置坐下来。会议室隔音效果非常好,只有含义不明的隐约的声音片断飘入她的耳中。她耐心地等待着会议结束。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从她身边经过,径直走向过道尽头的卫生间。汪芳认出这人就是李强。待其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她看清这人面容沉重,脚步零乱,连一只裤脚卷着也未发觉。这与她记忆里的李主任相距甚远——在她的印象里,该主任风采照人,自信沉稳,一副乾坤在握的模样。

她此前与他打过一次交道。那时候李强从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位置上调任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不久。开发区依傍琴江,泊在琴江上的一艘油轮突然起火,一旦发生爆炸,势必殃及开发区。李强靠前指挥,将指挥部设在临江的一座房子里。当汪芳和其他几个媒体记者得到允许,以鱼贯之队形进入这所房子采访时,消防队员刚刚将油轮上的火扑灭,正在巩固成果,防止死灰复燃。李强接受采访时神态自若,谈笑风生,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与危险擦身而过的人。采访结束时,李强突然对一个男记者说,穿棉袜不容易有臭味,棉袜吸汗。其时正逢夏天,这个男记者穿着尼龙袜,她也闻到了该男记者鞋洞里散发出来的异味。

男记者的脸刷地红了,这红一波一波地涌到了耳根那儿。

她一下子记住了这个主任。

汪芳蓦地豁然了,自己追到云雾山庄来,原来是想看看这个主任面对更严重的灾难时,还有没有提醒别人穿上吸汗的棉袜的心情。然而,只打量了一眼,她差不多就已经失望了。

汪芳在心底又自嘲起来:也许,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会议散了,与会人员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个个面色冷峻。汪芳站起身,冲李强叫了一声,对方没有反应,直到她又叫了一声,他才迟疑地回过头,还没看清她的脸就劈头责问道,你是接待处的那个谁,怎么还有空待在这儿?

汪芳没有介意,微微一笑递过一张名片。这人扫了一眼名片,赶紧改口:是汪记者,得罪得罪!他想笑一下以示歉意,但脸上僵滞的肌肉没有很好地配合他的意图,使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李强显然想弥补刚才的过失,主动问道:汪记者有事吗?

汪芳想起黄副主任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心里浅笑了一下。她说,请您留步片刻,可以吗?

李强瞟了一眼前头的人影,说,我只能给你两分钟。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李强的眼珠鼓凸得厉害,布满了血丝,有点吓人。汪芳还发现,他的额发竟被火燎了,燎过之处发丝结成球状。她心中一动:这是大火特意给他留下的记号吧?现在推行行政问责制,这人极有可能被“问责”。她以极快的语速说,就一个问题,请你谈谈现在的心情。

李强略略愣了一下,她的问题更像是私人之间的话题。他的思路迅速调整到位,他说他的心情就两个字“痛心”,对那些死伤的兄弟姐妹感到痛心,对刚刚开始起飞的开发区即遭此重创感到痛心……他的嗓音已经沙哑,似乎也被这场火燎过。

汪芳收起采访本时又问了一句:我以后还可以找您吗?见他面露难色,汪芳的眼角往上一挑:怎么,怕我?

他看了她一眼:我怕母狮子,可你不是。

这大约是他身上残留下的一点幽默感了。汪芳摆摆头说,这可说不定。

李强起身离去,刚迈出一步,听见汪芳在背后突兀地问了一句:你穿棉袜了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瞅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终于发现了那只卷起的裤脚,急忙放下,随即给了女记者一个略带自嘲的感激的眼神。

这只卷起又放下的裤脚让汪芳窥探到了这位主任的出身:他一定来自某个偏僻的山区。从天而降的灾难把他打回了原形。看来他把她的话完全当成了委婉的提醒。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汪芳心里幽幽地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感。

恸哭声四起,那把火制造的不幸变得更加真实

和深刻。江城开发区的每一片树叶都在哭声中低垂着。

陆续赶来的死者家属被安排住进云雾山庄,由开发区管委会和兴远纺织公司共同组织的接待班子,对他们妥加安抚。之所以选择云雾山庄,有一个不便言明的原因:便于控制,防止事态恶化。

从云雾山庄看望死者家属回来,李强的嗓子沙哑得更厉害了。不知谁给他递了片润喉片,他进办公室后喝了点水,将润喉片含进嘴里,一阖眼睛,再也不想动弹了。几十个小时的高强度运转,透支的身体已经处于临界状态。

秘书长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打起瞌睡,头歪靠在椅背上,口水从微张的嘴角挂下来。秘书长见状正想退出去,谁知李强已经醒来了,他坐正身子,劈头就问,汪总那儿还好吧?

汪总就是那个台商。在这节骨眼上冒出这把火,不知会不会吓跑这个大老板。他在焦头烂额之际,没忘了紧急派遣秘书长赴省城某五星级宾馆向其“说明”情况,促其心跳恢复正常。汪总确实被这把火吓着了,听了秘书长的“说明”,火势的灼人程度才有所下降。他说天意不可违,他们还是先返台北,再作考量。

听了秘书长的汇报,李强要他暂时不要管这边的事情,替他把汪总送上飞机。秘书长请示要不要送什么礼物。李强转动着手里的笔,凝神片刻,说,你派人到汪总看中的那块地里,挖一捧土,选一条丝巾包了,再用锦盒装上送给他。

秘书长睁大了眼睛,但没有说什么。

李强说,去办吧,不会错的。

在开发区管委会干部队伍中,秘书长是个要害角色,往往能在“刀刃”上起舞。值此非常时期,李强将他派往汪总那儿,原因只有一条:江城开发区不能丧失这个天赐良机。一旦成功引进这个电子龙头项目,产业集聚效应将迅速产生,这块土地的繁荣就指日可待了。

秘书长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一位美眉。该美眉身材火暴,娇媚可人,乃兴远纺织公司老总刘兴远的助理步云。李主任,看你这脸黑的,不会是又想撵我走吧?女人边说边指指胸口,那儿是一对高耸的奶子,李强别开脸,听见她说,我的心脏跳得好厉害哩。

李强还真撵过这女子。一日他加夜班,刘兴远造访他的办公室,让他欣赏一块寿山石雕。这是一块罕见的嵌石,两片花岗岩石夹住一块细长的寿山芙蓉石,晶莹剔透的鹅黄色芙蓉石被雕成一位飞天的裸女,在两边粗粝的花岗岩石护佑下,冉冉飘升,体态极尽柔美。该石雕材质构成纯属天然,构思奇妙。雕工精美,堪称绝品。李强看呆了,喟叹道,呼之欲出呀!刘兴远笑眯眯地一击掌,门外旋即闪入一个鲜活的大美人,她就是刘兴远的助理步云。刘兴远含义不明地低低说了声“呼之已出,都是你的”就溜走了。李强意识到情况不妙,连一个礼貌的停顿都不给,立马拉开门把她撵走,连同那个石美人。

他拉开门时说,对不起,我约见的人马上就到了。

步美人气白了脸,又不好发作,慢吞吞地走到门边,转过脸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等着吧,我非把你拿下!

他听出了一股恶狠狠的味道。他发现美人急眼的时候其实挺可爱的。

李强记得他当时笑了一下,现在连这点心情都没有了。他略略松动了一下脸部肌肉,说,你是为刘兴远来的吧?

步美人来这儿自然不是为了展示优美的身材曲线。那把火就烧在她那儿,她怎么坐得住。刘兴远被公安控制起来后,兴远公司群龙无首,几个副总根本压不住阵脚。步美人诉了一阵子苦,说,我们跟公安交涉了几回,都被那帮冷血动物挡回来了。

步美人鼻子一吸,眼窝里立即灌满了泪水,样子楚楚可怜。她说,李主任,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没有他在,连死者的赔偿金都没法谈。

李强原以为这女子只是在床上“助理”刘总,让刘总下床之后有更好的精气神处理公司事务,现在看来,这女子不仅秀色可餐,还有一副若隐若现的利牙。

李强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副毫无通融余地的神色。这刘兴远昏了头,纺织原料是易燃品,他竟然将其堆放在员工宿舍的走廊上,留下了重大的安全隐患,导致这次火灾的惨重后果。难怪那个叫汪芳的女记者会在报纸上怒气冲冲地指责老板漠视打工群体的生命。

步美人察言观色,拧起眉头谴责了老板几句,接着话锋一转,说主要是最近公司接的订单太多,原料拼命进,仓库放不下,就临时堆放在那儿……

李强挥挥手,不让她再说下去。

他说,我们不把刘兴远控制起来,那些死伤者家属能答应吗?我们如果把他放出去,他可能几分钟之内就会被人咬死。他把“咬”字咬得很重,以强调刘老板的死法与众不同。也许他的语气和表情太过凌厉,步美人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李强调教了一番后,建议兴远纺织公司尽快确定一个善后负责人。他说,比如说由步助理你来负总责。

步美人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叫起来:我的主任大人,您还不了解这个狗东西,这等于要他的命哩!公司离了他,谁也玩不转……

李强感觉自己笑了一下。狗东西——这个称谓听起来挺新鲜挺亲切,她说得那么顺溜,估计使用频率不会太低,不仅在他这样的外人面前使用,甚至于在“狗东西”面前也会动用。这类骂人的话从美人的樱桃小嘴里蹦出来,在刘兴远听来一定别有一番妙不可言的情趣。这女子舌头轻轻一弹,就把他这个主任拉过去了,变成了“她的”,看样子老于此道。李强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告诉对方不用套近乎了,过不久她可能就得改口叫张主任或者陈主任了。这样想着,他的脸阴得更厉害了。

好了,这是你们的事情。他说完做出翻阅文件的样子。

步美人不好再呆下去,起身时忽然尖叫起来,好像谁踩了她的脚:我的主任大人,您就睡这儿呀?她是被摆在墙角的简易折叠床给惊着了。诸事逼人,李强没法脱身回家,又不便入宿接待死者家属的云雾山庄,夜里只好在办公室将就了。

当官的都像您这样,咱们这些老百姓就有靠了。步美人逮住机会给他灌迷魂汤。

李强不为所动,低头看着文件。

漂亮的“老百姓”自然受不了这样的冷落——所谓美女无敌嘛,她闷闷不乐地站在那儿把自己的话消化下去,腰一扭。走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李强放下文件,思索片刻,拿起话筒给开发区公安分局局长马军挂电话,马军一听是他的声音就说,他正往这边赶,有要紧事情汇报。

马军很快就到了,急匆匆地进了门,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审讯记录册,哗哗哗地翻到某一页,放到李强面前说,你看看!

李强被搞得莫名其妙,一边看一边问,到底怎么了?

马军丝瓜样的瘦长脸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你先看,看完就清楚了!

李强的目光开始是散漫的,扫视了几行后,迅速凝聚起来,脸也抵近了纸面。等他看完抬起头来时,眼里的阴霾已经散去。

一个叫江美琴的女工,在接受警察审问时承认,这场火灾是她一手造成的。事发当天,刘兴远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想用小甜头把她“拿下”,女工不从,他

就动手动脚,女工受不了这个污辱,被疯狂的报复念头所驱使,当晚悄悄摸出宿舍,点燃一枝蜡烛,将它投到了临时堆放在走廊的纺织原料上……小女工在这些供词上按了手印。

李强情绪冲动地起身在室内走来走去。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福音。按原先的初步判断,这起火灾十有八九是安全生产事故——在刘兴远违规堆放纺织原料的地方,发现了电线短路的痕迹。区安监局负责人事后在他追问下,百般委屈地承认,兴远公司宿舍楼的电线老化严重,他们多次督促刘兴远整改,但他一直拖延不办。这个刘兴远真他妈的是狗屎。若真是安全生产事故,他的仕途很可能就走到头了。现在冒出了这个江美琴,事件的性质完全变了,它成了刑事案件,就不在行政问责之列了。

他直视着马军,问,你们是怎么找到线索的?

马军不多说什么,只告诉他,他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蜡烛熔化的痕迹。接着又告诉他,在调查取证过程中了解到,刘兴远用威逼利诱的手段玩弄过好几个打工妹,最后碰上性格刚烈的江美琴,活该他倒霉。

那样一个百看不厌的尤物陪伴左右,这刘兴远竟然还要到处乱拱!连步美人都称他是“狗东西”,看来这东西绝对好不到哪儿去。李强咬牙切齿道,你们好好修理他,别违反政策就行!

马军一眨小眼睛,“嘿嘿”笑道,你放心,会让他记住一辈子的。

李强的火气消了些,又说,兴远公司赔偿的事还得这个狗东西说了算,这样吧,你们还关着他,但允许他的助手跟他见面。

马军领命而去。

李强推开窗户,气流哗地涌进来,周身为之一爽,感觉郁积在五脏六腑的浊气被荡涤一空……

汪芳是在省立医院听到江美琴放火这个?自息的。江城开发区“9·17”火灾中的重伤员全部安排在省立医院就诊,她到该医院跟踪采访。她所在的报社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把报道量控制在一定限度,并且为主报道救灾治病中的先进事迹。尽管她对此保留意见,但还是服从了领导的指派。

深入医院采访后,她才感受到什么样的活着比死去更为残酷。那几个重伤员都是女工,烧伤面积都超过了50%,经全力抢救基本上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等待她们的将是无尽的鬼兽难分的日子。这些不幸的女孩全身上下被绷带层层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痛苦到麻木空洞的眼睛。她的心被这种麻木和空洞刺痛了,缩成一团。

从病房出来,她看见几个负责陪护的女工在走廊上议论着什么。她们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把音量控制在一个可以让人容忍的范围。她被她们脸上愤愤不平的神色所吸引,职业的敏感性促使她凑过去。女工们知道她就是那个在报纸上为她们说话,愤怒抨击无良的私营企业主的记者时,抢着拉她的手。她们争相告诉她一个最新消息:公安人员把公司里的一个女工抓走了,说是她放的火。

汪芳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是真的。

女工们也认为不可能。一个说,江美琴天生胆小,一只死老鼠都会把她的脸吓绿,打死她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量。另一个说,江美琴心眼可好了,我那次生病,她还帮我洗衣服,帮我梳头发。她怎么会做出这种残害同伴的事情呢?

汪芳没有多说什么,用力拉拉她们的手就走了。她走得有点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冲下楼梯。她没有去等电梯,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

出了医院,汪芳打的直奔江城开发区。开发区公安分局办公室主任出面接待了她。

江美琴承认是自己放的火吗?你们调查取证过了吗?你们不会弄错吧?……不停歇的一连串问话把主任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回话的时候竟有些迟疑。未等他说完,汪芳打断道:我在采访中听到女工们反映,江美琴是一个胆子小、心眼好的女孩,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主任稳住神,加重语气说,她被老板调戏了,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下做了蠢事。这已经调查清楚。

汪芳要求见见江美琴,被拒绝了。

她随即找了省市有关部门组成的事故调查组。一位负责人告诉她,他们也是刚得到这个消息,正在核实相关情况。他表示,调查组不会匆忙做出结论,也希望记者同志在结论未出来之前,务必慎重报道。汪芳从办公室出来,在路边的一棵树下默默地深呼吸。她有这个习惯,遇到难处就做深呼吸,大量吸入的氧气会帮助她改善心境。

她想到了管委会办公室黄副主任。

跟上次相比,黄副主任从容多了。他请她就座,并麻利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汪芳喝了一口茶。问。那个江美琴,怎么回事?

我就猜到你是为这事来的。这个女工来自闽北山区,才19岁,到兴远公司打工还不到一年时间。

你觉得她真会做下这种事情?

这种年龄很容易冲动行事。

汪芳一墩茶杯:请你帮个忙,我想见见江美琴。

黄副主任摇头苦笑,他说这不是他这个级别的人可以帮忙的事情。他一个屁眼大的官,没几个人会把他当回事。

汪芳不同意他的说法,她说你可是李主任身边的红人。

正说着,李强从门外进来,将一份文件交给黄副主任,见汪芳在场,主动与她握了手。汪芳顺理成章地跟着他进了主任办公室。李强的气色好了许多,给她的感觉是枝枝叶叶又挺了起来。汪芳已经了解到,这人素质过硬,34岁通过考试在公开选拔中胜出,担任省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39岁再次在公开选拔中脱颖而出,就任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两年后受到重用,出任江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秉政一方。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还没等她开口,李强就说话了。他提到她那篇痛责无良企业主的报道,说记者嘛,就应该敢于挑破一些脓包,这样有利于肌体的健康。从这一点来说,开发区要感谢你。

我这是戳在别人的痛处,如果戳在你的痛处,李主任还会有这样的肚量吗?汪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李强笑,他避开了她话中的锋芒,说去年油轮起火,你和一帮媒体记者来现场采访,跟开发区人一起经受了一次考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么多媒体记者中就你一位是女性。

他的口气充满欣赏。

他接着说,我还没来开发区之前,你就已经是开发区的功臣——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正因为你的灵活处理,才使开发区得以从治理污染型企业开始,走上了环境友好型的经济发展之路,这是对开发区的独特贡献。

上回见面,汪芳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她,贵人多忘事嘛,今天看来他不仅记得她,而且记得还挺完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黄副主任提醒的结果。

你都把我夸晕了,汪芳笑了笑,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李强说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希望你继续与开发区风雨同舟。

汪芳就势提出要求:她想见一下那个江美琴。她自嘲道,你看,更多的时候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李强站起来,在室内兜了两个来回,停住脚步说,我们还是不要干涉公安机关办案,请你理解。

汪芳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可捉摸:我想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李主任不会生气吧?

李强调整了一下姿势,默默注视着这个不好对付的女记者。

汪芳说,这个女工被拘留起来后,开发区恐怕有不少人松了口气吧?

尽管李强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被她的坦率灼伤了,脸部肌肉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顿时冷下来。异常冰冷。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杂乱的声音,可以分辨出叫骂声和哭泣声。黄副主任推门而入,看了一眼汪芳,想凑上去跟主任耳语,被李强抬手制止了,他似乎讨厌这种不磊落的说话方式。黄副主任只得无遮无挡地报告,称楼下的噪音是死伤者家属制造的,他们听说抓了女工后情绪冲动,来这儿请愿。

李强口气严厉地问:住在云雾山庄的接待组人员哪儿去了,怎么不阻拦?

黄副主任低声说,他们没拦住。

李强沉默下来,似乎在谛听楼下的动静。他的目光无意中与女记者近乎挑衅的眼神相遇,浑身一激灵,霍地站起来朝门口大步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去会一会。

黄副主任紧紧跟上,神色有些紧张。

汪芳也跟了出去,她想看看这人怎么收场。

人群被临时调来维护管委会办公大楼正常工作秩序的武警战士拦在门外,一张张被悲伤洗劫过的脸孔这会儿堆满了激愤。李强一出现,就被各种各样的质问声淹没了。李强像块岩石般地沉默着,直到人群里的叫嚣声开始落潮,他才打起手势示意安静,他简要通报了一下公安破获此案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明确告诉他们,虽然是刑事案件,但不会影响到补偿,他们该得到的补偿金一分也不会减少。

有人嚷道,你说的算数吗?

李强道,我说了算。

前一会儿还气势汹汹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在管委会工作人员的疏导下慢慢散去了。汪芳有些发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被一种悲怆感塞得满满的。他们提到了江美琴,但并非为她讨公道。她跟谁赌气似的跺了跺脚。

李强折身往回走,路过她身边时停留了一下。他说,你今天洒的是黛琳娜香水吧?

这人说得漫不经心,说完就径直上楼去了。

汪芳目瞪口呆。她今天用的确实是黛琳娜香水,这是一种并不出名的牌子,他居然闻出来了。她没想到一个堂堂的大主任,竟活在这样的细节里,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此前从该主任对袜子的研究中已有所领教,她还是感到诧异。慢慢地,她感到难受起来了——她体会到了一种非常隐秘的伤害。

看来,这人记仇了。

李强上了趟省委章副书记家。

江城日报记者汪芳在他的办公室出现过之后,他刚刚好转的心境遭到了破坏。出席会议,批阅文件,找人谈话,甚至蹲在卫生间里,一不留神脑子里就会蹦出这个女记者的脸蛋,神经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这张脸蛋其实并不让人讨厌,肤质白皙,五官精致,眼神特别明亮——有这种眼神的女人不是特别单纯,就是特别厉害。这位女记者显然属于后者。

他打电话给公安分局马局长,严肃查问江美琴一案的相关情况,指示要进一步取证,把这个恶性案件办成铁案。

打过电话,那份不安还在心底,他就想到了章副书记。这把火烧起来后,章副书记来过江城开发区,现场指挥过灭火和抢救工作。期间章副书记没有跟他单独谈过话,既无时间,恐怕也无心情。最新情况已报到省里,章副书记应该知道事情已经改变了走向。

他带上了一包草药。章副书记爱人患有顽疾。腰疼多年未能根除,他多方寻访,前不久才得到了百试不爽的民间偏方。

从章副书记家出来,李强的脸一路冒着热气。章副书记话不多,没有明确表示什么,但李强还是看出了他的倾向性。正在练习书法的章副书记顺手给他写了一个“强”字,行楷,走笔遒劲有力。这字幅现在就夹在他的皮包里。这个“强”字看似信手写来,却包含着丰富的信息:可以理解为对他的昵称,也可以理解为对他的勉励,还可以理解为对他战胜当前困难的期待。

他从章副书记那里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信任。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它更能给他力量了。

今天是周末,江城开发区管委会干部加班忙活善后工作。李强回到开发区,刚刚走进办公室,黄副主任就跟进来说,刘兴远来了,已经等了他一会儿。

李强蓦地站住:他怎么出来了?

黄副主任小声汇报:市委分管政法的丁副书记发话了,他说既然是刑事案件,刘兴远该负的主要是民事责任,留置时间不宜过长,再说善后工作他可是关键人物,还是让他先出来。

李强蹙眉,但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想见刘兴远,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让黄副主任放他进来。

刘兴远进来了。这人矮胖,到处都是赘肉,两只眼睛不一样大,左眼帘下垂严重。将眼珠遮去了一多半,这使他的眼神显得阴鸷。他一见李强就哇啦哇啦诉苦,说那帮狗娘养的小警察给他屋里装了盏200瓦的灯泡,通宵亮着,折磨得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瞟了一眼神色冷峻的管委会主任,口气收敛了些:当然,我不会记仇的,谁叫咱犯到他们手上呢?咱也确实有错,咳!

李强端坐在办公桌后,冷眼打量着这个企业主。这人只配称为企业主,没有资格享用企业家的称号。那天他把石美人和活美女同时送上门来,当然不会没有目的。他是看中了毗邻兴远公司的一块地,想搞到手扩大生产规模。在李强这儿碰壁后,他通过市里的某位要人向李强施压,但李强不为所动,坚持认为目前开发区土地资源已经非常有限,只能用于发展高附加值的高新产业。这人自然不会太痛快,对此李强心中有数。要不是他的公司烧起了这把大火,李强大概还能做到以礼相待,因为现在的市场经济格局容忍这样的企业主存在。

但现在不行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怕出来后被人咬死么?

刘兴远哈哈一笑,说李主任几天前就提醒过了,刘某深为感激。你放心,我雇了两个保镖,都是武术学校毕业的高材生。

李强不跟他多说,迅速转入正题:听说你不同意原先的赔偿方案?

刘兴远哎哟一声,苦下脸来。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他拼命挤动着脸上的肌肉,大吐委屈,说他的企业本来就是负债经营,这把火一烧,把他的家底烧得差不多了。说到这里他拭了一下眼窝,以此证明他的痛苦程度。他说,原先的方案是按安全生产事故来赔的,现在已经查实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他也是受害者,怎么能按原先的方案赔?他之所以还愿意拿出一点压箱底的钱来,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李强再也克制不住,拍案而起:你还有资格提人道主义?你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

刘兴远没料到他会如此震怒,浑身肥肉啰嗦了一下,左眼皮耷拉得更厉害了。

李强继续拉着脸:如果不是你色胆包天,那个女工会发飙到去放火吗?

刘兴远急了,矢口否认:我可没有调戏那个女工。

这种事死无对证,拿他没办法。李强揶揄道,我看你还是拿钱买个良心的平安吧,这事没有商量余地,按原先定的方案赔!

刘兴远碰了一鼻子灰,落荒而走。李强在他身后追了一句:我们现在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表现好坏

全看你了。认真追究起来,你脱不了刑事责任!

李强恨得牙痒,他怎么能不恨得牙痒?江美琴浮出水面,对他是个解脱,对刘兴远这狗东西同样也是个“利好消息”,他们俩居然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隐隐作疼,这种连带关系是他难以忍受的。

六点多,李强坐车返江城。车子驶出不远,李强就叫停车,司机疑惑地停下车,见他打开车门,径直朝路边的一个烤地瓜摊子走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两条香喷喷热乎乎的烤地瓜,一条塞给他,一条留给自己。

司机有些不好意思,说这种活应该由他来干。

李强说一样一样,吃完再走。他迫不及待地剥皮,吞咽时喉咙里呜噜呜噜响,吃相有点凶。李强大嚼烤地瓜的情形被站在路边等车的汪芳尽收眼底,这让她大跌眼镜,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李强很快就将地瓜消灭干净,一抬头看见了江城日报的女记者。

在他的邀请下,汪芳搭上了他的便车。

车子重新启动。李强自嘲地笑笑:乡土情结,没办法。汪芳在心里说,果然是山娃子。李强慨叹,小时候全靠这东西活命,这味道、这口感全留在生命里了。话虽然这么说,可往日里街头的烤地瓜并没有这么强烈地吸引过他,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汪芳开起玩笑:怀旧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呵。

这话让李强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岔开话题:说实话,我对你们媒体可是有点发怵啊。

女记者莞尔一笑:能让你们当官的发怵,这是我们媒体的光荣。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沉重起来:我这两天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几个重度烧伤的女工的眼睛,那种绝望到麻木空洞的眼神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我的神经,我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难道我就能平静得下来?这话李强没有说出口,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失去风度。他说,汪记者,你感受到的,我李某人全部都能感受到。他缓了口气,我也是山里长大的,在自己的意念里,她们就跟我的姐妹一样,她们遭受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啊!

说到这儿,母亲那张凄苦的脸忽然从脑海里闪出来,令他措手不及。他在心底里呻吟了一声。

汪芳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

她告诉他,她今天见到了江美琴的父亲。这个从闽北山区匆匆赶来的老农民承受了双重打击:女儿身陷图圄的打击和良心上的打击。对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后者更为严重。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云雾山庄,长跪在伤亡者家属面前,被山地阳光烤黑的面孔上涕泪横流……

汪芳眼里闪动着泪光:江美琴的母亲故去多年了,她还有个弟弟,才15岁,在乡里读初中,全靠她挣钱供他念书……

李强发觉女记者正在固执地向他施加某种影响,看来她还是不相信江美琴点起了那把火。果然,她最后总结性地说,江美琴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

李强几乎被她的自以为是激怒了,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但他再次克制住了自己。正想着怎么打消空气里的对立情绪,手机急促地响起来。一接通,马军焦急的声音立即灌入他的耳朵:江美琴……疯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呆住了。

汪芳去了趟市精神病院。

该病院远离市中心,的士七弯八绕,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出现在她面前的建筑物透出一种异样的静穆,路上有神情古怪者,一路自言自语,无疑是病人了。她不敢多看,直奔住院区,向值班护士出示了记者证。对方弄明白了她想见的人后,说这女孩是特殊病人,警方派人守着呢。

值班护士把她带到一个病房前,门口果然站着一个女警察。女警察蹙额扫了一眼她的记者证,冷冷地说,她是纵火嫌疑犯,不能见记者。汪芳表示,自己只想看一眼就走。警察不予通融,伸出手臂做了一个拦阻动作。

汪芳转身走开,想跟江美琴见一面的念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了。她记起这个医院的院长是父亲当年的学生,随即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认出了她,亲切地让座泡茶,还聊到了她父亲在世时的往事。

汪芳把自己的意图说了,希望他想想办法。

院长“唔”了一声,面色凝重起来。他告诉她,江城开发区公安分局马局长将病人送来时,要求院方投入最好的医疗力量,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其治愈,以便让她认罪服刑。马局长特别交代,治疗期间不经允许不能让病人见任何人……

汪芳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她向院长了解江美琴的病情,院长说,江美琴的精神分裂症属于较轻微的原初性间歇症状,因送诊及时,病情已得到有效控制,有望在较短时间内得以逐步康复。

汪芳问,较短有多短?

院长沉吟道,不好说,也许是两个月,也许是五个月。

离开院长办公室后,汪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找到刚才那个值班护士,问她怎么不见江美琴的父亲?护士朝走廊上的一个角落抬抬下巴,说那不是吗?汪芳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江美琴的父亲靠墙蹲在那儿,头发乱糟糟的,两眼呆滞无神。汪芳不忍心去惊动他,匆匆回到院长办公室,要求善待江美琴的父亲,至少在吃住方面照顾一下。院长让她放心,他马上吩咐下去。

汪芳从精神病院出来,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去,看上去像一个闲逛的女人,但你仔细瞧上一眼,就会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太卑劣了!太可怕了!不惜一切代价将病人治好,目的竟是为了让她认罪服法,好一个黑色幽默!她完全想象的到,某些人之所以急于制造黑色幽默,是因为遭到了各种各样的质疑:这女孩是不是遭到了刑讯逼供,从而导致精神失常?公安此前的结论是不是在她清醒的状态下作出的?等等。

她在心底里凄怆地发问:一个山区来的小女孩,怎么承受得住权力和资本的无情夹击?

返回单位,她始终被沉重的心情压迫着,无法工作,只得提前下了班,到家里发呆,竟误过了午餐时间。正准备到附近的小吃店里胡乱吃点东西,忽然传来了很小心的叩门声,她打开门,看见黄副主任带着一名年轻女子笑模笑样地站在门口,略感诧异。

进屋后,黄副主任作了介绍,年轻女子是他的下属。他声明,他们是来江城办事,“顺路”看望汪大记者。黄副主任先是慨叹汪大记者住处之难寻,接着大谈她对江城开发区的深厚感情及特殊贡献。女下属在一旁佐以点头、惊叹及深浅不一的笑,配合默契。

汪芳当然不会相信他们是顺路而来,且有如此兴致一唱一和地赞美她。她嗯嗯啊啊地回应着,等待着下文。

黄副主任的话题转向眼前这场火灾。他说,开发区管委会竭尽全力处理善后工作,相关事宜正在艰难而有序地向前推进,然而时有杂音出现,干扰了这个进程。他说,这种时候,我们特别需要汪记者珍贵的支持。

汪芳笑笑。她不知道对方所说的“杂音”里,包不包括自己用网名发到网络上的两个帖子。都是追问性质的文字,属情绪化产物,但也得到不少网民的呼应。

黄副主任从汪芳的笑容里得了鼓励,话锋一转,谈到了他的上司李强主任。他对李主任同样怀有高

度的敬意,说李主任是专家型领导,又不乏亲民色彩,特别可贵的是敢于直面各种困难,并有能力解决各种问题,不是那种只会做官的人云云。他说,江城开发区需要这样的领导。女下属连声附和,强化这个看法。

汪芳保持洗耳恭听状。

黄副主任又告诉她,经了解,江美琴的母亲患过精神病,而且正是精神病发作才摔死的。江美琴的基因里,是否遗传性地潜伏着这种疾病,现在还不好说。

汪芳猛地弹直了身子,又缓缓地坐下来。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存在另一种解读的可能。

黄副主任适可而止,不再多说什么。临走,他的女下属将几张购物券放在茶几上,笑称国庆节将到了,我们给交往比较多的媒体朋友发个券,聊表心意。

汪芳估计自己不收下的话,黄副主任会跟她玩命的,也就听之任之。她自有办法处理这些券,她决定将这些购物券转送给受伤住院的女工们,用来买营养品。

如果真是遗传基因作祟的话,就必须重新审视一些事实。问题是,自己愿不愿意沿着黄副主任刻意指出的这条路径走下去。就在黄副主任走后的当晚,汪芳忽然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

一个陌生男人在电话里确认了她是汪芳记者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直到汪芳差点儿失去耐心,才重新开口说话。他说出了一个惊人的内幕:那个叫江美琴的女孩确实有纵火行为,但她点燃蜡烛投到纺织原料上,并没有引燃大火,很可能是蜡烛抛出去后撞在了纺织原料上,火苗被撞灭了。这个判断是有根据的,一位夜里起来上厕所的女工路过那堆原料时,没有看到任何动静。而这时候江美琴已经不在宿舍里,她投完蜡烛后就惊慌地逃到厂区里的一棵树下躲着。这个毫无经验的女孩以为后来燃起的大火是自己导致的,惨重的伤亡最终把她的神经压垮了。她是冤枉的,这场火灾的真正起因还是电线的老化,它很凑巧地在那个时间段里发生短路起火,引燃了纺织原料……

汪芳强迫自己不出声,紧紧地握着手机,任凭血液一股股地往头顶上冲。直到电话里沉寂下来,她才如梦初醒似的问了一句:公安部门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要的细节?

打电话的人说,这个原因不用我解释了。说完就放掉了电话。从这人对情况的熟悉程度以及思维的缜密程度可以判断,他是开发区公安分局的内部人员,而且是一个接近此案的关键人物。汪芳不清楚此人是一个有正义感但又不便与权力对抗的人,还是一个与马局长有过节的报复者。她希望他是前者。

还等待什么呢?

汪芳收起手机,立即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无法将内心里拼命翻滚的东西最快地倾泻出来。

翌日,她将稿子放到总编办公桌上。

在阅读该文章的过程中,总编不断地去扶下滑的眼镜,脸色越来越难看。汪芳拿着被毙掉的稿子走出总编办公室时脸色有点苍白。这个结果她早该想到了,可她还是不肯放弃某种幻想,似乎只有这样做了才对得起人家。现在,她对得起别人了,可又觉得别人对不起她了,更对不起那些无辜死伤的打工者。

她的脑子里盘桓着一个急迫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办法有两条,一条是搞成内参,将内幕捅到上面去;另一条是将这篇文章发到网络上去,寻求网民的支持。前者能否办成她没有把握,而且办成后她能否保住手中的饭碗也不好说,目前她还不想丢掉这个饭碗;后者是一个不费力的办法,也许正因为不费力,所以它注定不能收到过多的实际效果。

她必须找到第三条出路。

电光石火般,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蹿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将这篇稿子直接发送给李强本人!

在此之前,她跟江城开发区有过一次交手,采用的就是此类套路。其结果被对方称为“特殊贡献”。

她不再迟疑,给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黄副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李主任的邮箱地址,随即将稿子发送过去。“嗒”的一声,手指在键盘上最后敲击了一下,文章飞向了广袤的空间。

汪芳怔怔地盯着荧屏,心里头空了一大块。她问自己:此文会得到善待吗?

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不能让江美琴成为这场火灾的第32名遇难者!

李强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关了一个下午。他跟办公室黄副主任交代,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搅他,除非天塌下来。他用的是一种非常霸道的口气,黄副主任不敢多问什么。

李强将独处的时间用来发呆。

逼他发呆的是汪芳的邮件。她的笔触有着刀刃般的锋利,字里行间寒光闪动。这些文字在他的体内野蛮地四处碰撞,他痛楚地闭紧了眼睛……

晚上,他约马军到一家酒店吃饭。马军以为是李主任专门慰劳他,一再说没必要。在酒桌上,李强表现得很主动,亲自为他倒酒,频频碰杯,刻意营造亲热的氛围。马局长情绪很好,酒喝得痛快,很快就头重脚轻。李强隐藏得严严实实的情绪从眼角、鼻尖、下巴甚至发梢上慢慢渗漏出来,目光越来越阴冷。他盯着马局长的眼睛说,我知道你马军对我很够意思,这把火烧出了你的能耐和忠诚,但话又说回来,你有没有隐瞒了什么不该隐瞒的东西?

他多么希望对方坚决地摇头,甚至于朝他不满地叫嚷起来,那样他的心情就会重新好转。遗憾的是这一切并没有出现。

马局长只是直愣愣地瞅着他:李主任,你……你怎么知道的?

李强没有吭声。

马局长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唐突,便收回目光,借着酒劲说,李主任,你对我有恩——大恩啦!说着竟哽咽起来,我他妈的干了三届副局长,十几年啊,这个副字像个咒语似的一直顶在头上,要不是你李主任大恩大德,我这辈子估计就这么“副”掉了……发了一通感慨,马局长总算将话题绕了回来:我是有意隐瞒了一个细节,这样做也不冤那个小女工,她就是要烧那堆纺织原料嘛。他动情地说,李主任,你有恩于我。我马军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问责”掉了哇!

李强不动声色地问,那个知情的女工呢?

马局长抹了一下脸,说那女工胆小,一吓唬就把她搞定了,我们已经悄悄把她送回老家去了。

李强再也按捺不住,捏紧拳头往桌面上“咚”地一击,咬牙切齿道,混账!马局长的醉意被敲醒了一大半,使劲眨巴着眼睛望着拂袖而去的李强,脑子老半天没转过弯来。

从酒店出来,李强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在夜色里走了一段路,让风慢慢地把脑子吹凉。说实在的,这事也不能完全怪马军。当时马军来汇报时,自己也想到了电线短路痕迹该怎么解释,但这只是一闪念间,他没有抓住它,或者说不愿抓住它。当他后来责令马军要把此案办成铁案时,难道就没有一丝暗示的意味吗?他们之间难道就没有心照不宣的东西吗?……

一连串问号把李强逼到了死角,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坐进车里的时候,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回到家里时已经十点多,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还没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他想洗个澡,一拧水龙头,喷头不出水——停水了。潜藏在皮肤底下的烦闷感猛地膨胀起来,他难以忍受地“呃呃”地叫出声,“咣”的一

声扔了喷头,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倒在床上。随着他的身体倾倒下去的,还有他从章副书记那儿获得的安全感。突然裸露出来的事实真相,把他牢牢地摁在那儿,无法动弹……

翌日上班,李强迟到了,走进办公室时已经接近十点。黄副主任跟进来,有些担心地瞅着他暗淡的脸色,做欲言又止状。李强抬起有点浮肿的眼皮,示意他有话快说。黄副主任上前一步,说刘兴远聘请了律师,认为堆放纺织品只是过失行为,不应承担刑事方面的责任,也不应承担过多的民事责任。刘兴远坚持只支付一小部分钱,而且不能算做赔偿金——他给出的这些钱应该视为抚恤金。

李强脸一沉,朝他挥挥手,黄副主任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刘兴远那张肥脸立即在李强眼前晃出来,乜斜着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样,拿我没辙吧?你们当官的都恋着头上的乌纱帽,我呢,也恋着兜里的钱。你不想出事,我也不想把钱当成草纸。既然是刑事案件,本人也是受害者,老子还要向那个纵火犯索赔呢!

李强咬紧了嘴唇,胸膛里像塞进了一捆木柴,坚硬的茬口刺得胸壁一阵阵疼痛。自己的命运竟阴差阳错地与这个狗东西绑在一起,他感到耻辱。他突然渴望被抛入漩涡中,在身不由已的快速旋转中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手机忽然响起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步美人在电话那头笑吟吟地说,我们刘总老觉得慢待了李主任,想好好请个客,请务必赏光。李主任这些日子够忙乎的,也该放松放松啦,这样对身体和工作都有好处哩!

他本想一口回绝,临了又改变主意应承下来,但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他只想见到步助理可爱的笑脸,不想看到狗东西令人恶心的肥脸。

步美人啊地尖叫一声,开心地笑起来,对他的褒贬似乎很满意。

李强在酒店门口一下车,步美人就花枝招展地迎上来,隔着老远香水味就能把人熏倒。这女子心情不错,酒量也不错,一上来就是把他“拿下”的劲头。她说,我可是一个新鲜主义者,喜欢新鲜食品、新鲜观念、新鲜玩法,今天咱们定个新的规矩,一口一杯,不许零喝!李强遵从了这个规则,有喝必以杯论,把个步美人乐得花枝乱颤。不大会儿,他就端不稳酒杯了,酒老往外洒。

车子在驶向江城的途中停下来,李强在路边大声呕吐起来,将今晚装进肚子里的东西悉数倾倒出来,交给了冷风中的一丛野草。

前头的灯光渐渐绚丽起来,车子入城了。司机以为李强还在迷糊,却听到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拐到市精神病院去。

他的嗓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车子在市精神病院门口停下,李强让司机留在车上,自己一个人下了车进了医院。他没有惊动院方,径直找到了江美琴所在的病区。门口的女警察认出了他,眼睛霎时睁大了,李强摆摆手,示意她不要作声。女警察小声告诉他,江美琴服过药后已经睡着了。李强让她开开门,他要看一眼。门随即开了个30度角,李强站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孩。灯光下。女孩紧闭双眼,脸色平静而安详,似乎从未经受过惊涛骇浪的洗礼。这张脸多年轻啊,年轻得还能找到未脱的稚气,年轻得令人心疼。

李强闭了闭眼睛。

他转过身正想离开,一条人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女警察抢前一步,朝地上的人喝斥道,老江头,你想干什么?那人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哀求道:您行行好,大恩大德救救我女儿吧!女警察将脸转向李强,轻声说,江美琴的父亲。李强不知道他在什么场合见过自己,把他搀扶起来时感觉到老汉的身子在簌簌发抖。借着走廊的灯光。他看清这张黑黝黝的脸上,是一双惊惧、哀伤、绝望的眼睛。

李强默默地握握对方的手,匆匆走掉了。

司机发动车子时回头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李主任的眼角隐约闪着泪光。李强自己倒没发觉流泪了。他的心思交给了父亲。与老江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父亲的形象从记忆深处呼啸而至,与眼前的老汉叠合在一起。父亲跟这个老汉一样黝黑,一样懦弱,一样绝望。当年村领导到他家里睡母亲,父亲竟为他守门,被屋里的各种动静折磨得浑身发抖。李强那时候还小,拉着父亲的衣摆问,妈妈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父亲闻言一屁股墩在地上。母亲后来含恨自杀,父亲一病不起,追随母亲去了。李强一直无法弄清楚父母甘受侮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之所以追逐权力,也许正源于小时候对权力的恐惧。

赵小娟已经习惯了他的晚归,见他回来,马上关了电视,起身接过他的皮包,端来一杯热牛奶。喝完牛奶,洗过澡,他轻手轻脚地到女儿房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儿,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

赵小娟洗过衣服进来,见李强正举着一张照片呆看。她认出是李强父母亲的坟墓照片。他父母亲过世得早,没有留下相片,李强想念父母了便拿出清明节时拍的坟墓照片看上几眼。墓是土墓,却没有阴森和腐殖的味道,鲜润的黄土,嫩绿的野草,明媚的阳光,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赵小娟曾建议修墓,却被丈夫拒绝了,他说不要再去惊动父母的亡灵。

李强嘴角紧抿,神色凝重,似乎在与父母亲默默交流着什么。赵小娟没有打扰他,取过一条毛毯轻轻地覆在他的膝盖上,然后静静地陪他坐着。开发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丈夫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希望他能够扛住。

李强喉头“呃”了一声,终于缓过神来。他放下照片,握住妻子的手,缓缓地道,我在爬一座山。

嗓音里游动着一丝苍凉。赵小娟听出来了,眼角一下子发了潮。她搂住他,紧紧的,似乎怕自己一松劲他就会滑走……

第二天上班,李强拐到宫北巷去。他让司机把车子停在巷口附近,自个儿往巷里走,大约五六分钟后出现在一家小食杂店门口。店主人看到他,立即招呼他进去。各种待售物品挤占着有限的空间,李强须低着脑袋方能安全穿过窄小的通道。

室内光线有些暗,店主人皮肤黝黑,神情木讷。他是李强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了。两人隔了二十多年后重逢完全出于偶然,那天,李强和妻子陪着女儿去看望生病的老师,出来时女儿要泡泡糖,李强就近到这间食杂店买,结果与老同学不期而遇。老同学告诉他,老家那边的日子不好过,就进城打工,有了点积蓄后便租了这间小店面,做点小生意。

李强后来又来过两三次,都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来的。老同学从不多问什么,也从不开口求什么——这一点很关键,有求于人,关系就很容易变味。在随遇而安的老同学面前,李强的心绪会慢慢缓和下来,趋于平稳。是不是地位的悬殊帮助他获得这种奇特的体验,他不愿深想。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老同学应该听说了江城开发区的火灾,但李强不提,他也不问,两人之间保持了一种不近情理的默契。这默契却让李强的心安稳下来。

跟老同学握手告别时,李强的眼角莫名地湿了。

他到达办公室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是刘兴远打来的,狗东西忙不迭地赔礼,说步云这娘们不懂事,还望李主任多多包涵云云。李强一声不吭地放了电话,心底冒出一团团冷笑。电话不甘心似的又响起

来,他以为还是狗东西的,不接,但电话铃声不肯停下来,他只好用力抓起话筒,恶狠狠地“喂”了一声。汪芳在电话那头叫起来:对女士这么凶呀,是不是那篇文章把李主任惹火了?

他哼了一声:不火就不正常了。

这个不依不饶的女记者离过婚,据说是被男方抛弃的,是不是因此对男性公民多了一份敌意,不得而知。

汪芳坚信她摸的不是老虎屁股,她才不屑于去摸这种动物的不雅部位。她说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期待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也许是一种缘分吧。

李强略带讥嘲地撇撇嘴:我们还真是有缘分。

汪芳问他有什么打算?

他说没什么打算,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哪天将汪记者追到手,将此缘分转换成彼缘分。

对方哑了,话筒里只有电流的咝咝声。

他说了声再见,就想放掉电话,却听见女记者急急喊道:等一下!她气咻咻地告诉他,昨晚有人打电话威胁她,说再不收手就要好好收拾她。李强一下子想到了狗东西,这种动物感觉到危险逼近时,通常会竖起一双眼睛狂吠不止。

他冷冷道,怎么,汪记者心慌了?

汪芳承认自己心跳加速了,属不属于心慌还有待确认。她说,如果我因此得了心脏病什么的,至少有一半是李主任的功劳,因为我是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弄出病来的。

李强放下电话,立即把黄副主任叫进来,要他找公安分局,向刘兴远施加必要的压力,让他清醒一些;同时注意保护好来开发区采访的记者,重点是汪芳记者。他怕他误解,又强调了一句:是保护,不是监视。

黄副主任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李强从抽屉里取出章副书记写给他的那幅字,在桌面上徐徐展开,反复抚摸着,似乎想将每一个皱折抚平。“强”字墨色浓重,笔势雄沉,可以看出书写者灌注了极大的情愫。李强的视线顺着笔画的走势慢慢地移动着,渐渐地,那字迹模糊了,虚化了……

汪芳一走进聋哑学校就愣住了。正是课间活动时问,操场上充斥着活动的人影,有人在奔跑嬉戏,有人用急切的手语交谈,有人即兴摆出优美的舞蹈动作……可以看出,孩子们的笑容是从内心深处荡漾出来的。这与她臆想中的灰色场景完全迥异。

她怀着一份莫名的感动穿过操场,走进教师办公室。她要找的人是李强的夫人赵小娟。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黄副主任向她透露李强让公安为她保驾护航的消息时,不经意地提到李强夫人在这所聋哑学校任教。她上这儿来是想看清李强的家庭,也许只有看清了他的家庭,才能看清他这个人。至于为何要看清这个人,汪芳没有细想。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跟这人说过追她的话无关。

赵小娟比她想象的要年轻,清秀而娴静,身上没有官太太那种自我膨胀的东西,只是眉眼之间浮动着一丝淡淡的阴影。她对汪芳的到访感到意外,表示自己不会接受记者的任何采访。汪芳摊摊两只手,说我没带笔和本子,只带了交朋友的愿望。

赵小娟接下来刚好没有课,两人便随意聊起来。汪芳得知她和李强的女儿是聋哑人时,差点跳了起来。她真没想到,李强风光的背后竟拖着这样的阴影。赵小娟告诉她,她原来在市委党校工作,后来执意调进聋哑学校,就是为了更好地看护自己的女儿。她说她的前辈族亲里有两个聋哑人,她认为是自己将家族的不良基因传给了女儿,因此在李强面前始终怀有一种愧疚心理。不过,让她欣慰的是,李强非常疼爱女儿,甚至说,用手语说话的人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人……

记者的坚硬外壳无声地脱落了,汪芳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她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个家庭承载的是什么。

她由衷地说,你们真不容易。

赵小娟确实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说,李强太忙了,我希望他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女儿。

从聋哑学校出来,汪芳内心波动得很厉害。她突然觉得有许多话想跟李强说,一次次打开手机,又一次次合上。她忍住了。

再次见到李强,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那天她正在一个展销会上采访,忽然接到李强的电话,他说今天是他在江城开发区管委会任职的最后一天,他想最后一次动用权力,在琴江上坐快艇兜兜风。他希望有个人陪陪他,而这个人非她莫属。他用挑衅的口气说,如果汪记者不怕李某人报复,趁机将你推入江中的话。

汪芳笑,她说她这点胆量还是有的。

李强问清她所在的位置,说他的司机正在市里办事,二十分钟后去接她。

奥迪准时露面把她接走了。途中,司机一再摇头叹息,说李主任太可惜了。言下之意她这个记者有些不够意思。汪芳没有搭腔,保持沉默。“9·17”火灾最后被确认为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兴远纺织公司老板刘兴远被依法逮捕,开发区安监局局长被免职移送司法机关,开发区公安分局局长马军被双规,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李强引咎辞职……她了解到,这一切都源于李强打给“9·17”火灾事故调查组组长的一个电话;她还了解到,所有的伤亡者家属都拿到了足额的赔偿金,李强向伤亡者家属作出的承诺得以兑现。

即将离任的李主任在江边恭候多时了。汪芳一到,他们俩就登上了快艇。强劲的风把他们的头发撩向脑后,耳畔猎猎作响。阳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烁动着无数耀眼的光斑。沿岸的码头、公园、厂房、写字楼、住宅楼在他们的视线里一一闪过。

李强在风中大声说,我在这儿干了一年零八个月。

汪芳也大声说,这块土地会记住的。

李强闻言转过脑袋瞅着她,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汪芳不愿多说,把目光投向远处。

快艇靠上一处防洪堤,李强先下艇,然后回身接应女记者。艇身突然晃了一下,汪芳差点整个人倾压到李强身上。两人的身体及时分开了。

上了防洪堤,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绿汪汪的菜地,一畦一畦的,极有韵律感。李强久久地凝望着这片绿,似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良久,他才开口说,这就是台商汪总看中的那块地,汪总前天亲自打电话过来,说这块地他要定了。李强说他对汪总怀有一份感激,因为他没有被这把火吓退。停顿片刻,他接着说,这个电子龙头项目上马后,江城开发区将发生深刻的变化。

但这个变化与他无关了。

汪芳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人个头挺高,身材挺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她心中一动,此人身上残留的书卷气也许决定了他今日的命运。

李强忽然扭过头说,他在大学时代听过她父亲的讲座,对他十分景仰。他希望自己能够学到一点皮毛。

汪芳颇感意外。父亲生前当过省中医学院院长,作为民主党派人士,还出任过省政协副主席,以敢说真话著称。他过世已经多年,没想到这人仅有一面之缘,竟还记着他。

李强告诉她,他离任后将到江城大学工作。

汪芳没有问他的具体工作岗位,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祝福你。

这人做吃惊状:你是说祝福?

她莞尔一笑。

李强望着远处的江面,眼睛慢慢眯起来,神情变得不可捉摸。他一字一顿地说,李某人如果不是这样隆重下台,汪记者恐怕说不出这么亲切的话吧?

汪芳眼角轻轻一挑,反问道:你找我来,就是想弄明白这样的问题?

这话的潜台词是:未免格局太小了吧?李强否认,他说他是想她了才发出邀请的,总觉得跟她告别了才算彻底告别开发区。人有时候免不了心里头会有点挂碍。

四周很安静,听得见江水撞在堤坝上发出的细碎声音。

汪芳连自己都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举动:伸手揽住他的腰,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胸口上。李强吓了一跳,慢慢适应过来,也将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际。长堤上,两人就这样不松不紧地保持着拥抱动作。

一只白色鸟从江面上斜飞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叽”地鸣叫了一声。两人同时惊跳开去。

李强说,告别仪式?

汪芳说,就算是吧。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石阶走下防洪堤。汪芳觉得眼角有点痒,伸手一摸,指尖竟湿了。

江风吹在脸上,凉凉的。

责任编辑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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