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居随笔(四则)

2009-03-29 03:43聂鑫森
翠苑 2009年6期
关键词:张丽李老

聂鑫森

古城湘潭过大年

岁月倥偬,我不觉已过花甲。屈指算来。此生中所有的春节,不折不扣都是在千年古城湘潭度过的,这一点令早过八旬的母亲十分欣慰。今年的春节当然不会例外,我提早一天,携家风风火火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笑得比往年更灿烂,她说人都到齐了,还添口了哩。所谓“添口”,是指她工作于北京的外孙许卓人,把去年秋新婚的妻子张丽也领回来了!

许卓人一出中央美院的校门,就在北京拼打他的事业了,干的是美术设计这一行。后来,与北京姑娘张丽姻缘和合,结秦晋之好,开了一家雅迅文化传播策划公司,为不少电视剧、电影设计过广告宣传画,如《玫瑰花开》、《刀锋1937》等等。卓人多次告诉我,张丽的父母、哥嫂对他这个纯粹的南方人极好,张丽也很贤惠、能干。

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的张丽,曾读过我描写湘潭的小说和散文,但真正走进这座湘地古城,却是第一次。那些古香古色的街巷,那些湘江边一个一个的码头,都让这个二十几岁的北方姑娘,睁大了惊喜而好奇的眼睛,

母亲和五弟夫妇居住的这栋楼,前倚古老的平政街。后靠风景秀丽的雨湖公园。大年三十的午后,我们这一大群人。先去平政街叩访,两边店铺林立,披红挂彩。我告诉张丽,湘潭是中国的三大药都之一,许多年前这里的药行、药店、药号,一家接一家,各地的药商云集于斯,热闹非凡,故史称“小南京”。

街边忽然凸出一座红墙、琉璃瓦的“关圣殿”,当年是山西人的会馆,毛泽东搞社会调查时在这里开过会。上世纪50年代改成“平政小学”,我曾在这里小学毕业。后来这里变成了博物馆。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可惜红漆、铜钉大门紧闭,大伙只能在门外合影留念。张丽说,多古老的地方呀,要能进去看看多好。

再往前数十步,就是我家原来所住的当铺巷了。弯弯曲曲,一直通向雨湖。这些年搞城市开发,前半截建起了几栋住宅楼,但往里走,一些老庭院还在,石阶、栅栏小腰门、木板大门,这里面住过不少湘军后裔,兴衰荣辱。故事极多。张丽忙登上石阶,站在古旧的小腰门前,让卓人给她照相。接着在巷尾,张丽干脆跑进一户人家去看个仔细,我对弟弟们说,喜欢赏旧、忆旧,就是尊重传统,年轻人理应如此。

出巷尾,便是楼阁峥嵘、湖光潋滟的雨湖了。张丽说:这地方很像北京的陶然亭。

沿着柳堤,我们先去看石牌坊“双璧无瑕”:过七仙桥,折向湖中的烟柳亭;再过彩虹桥,走进一角花圃,几树腊梅的枝干上缀满了金黄的花朵,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张丽叫卓人多拍些风景照,将来的美术设计用得上哩。

我指着湖对面的一个小岛,说在几十年前,那是本市的一个露天舞厅,是周末用来招待苏联专家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常站在这里看洋人,黄头发、高鼻子,觉得很新奇,人还有长成这模样的!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张丽问:“为什么叫雨湖呢?”

“因为明代一个王妃,春天到这里游玩,忽逢下雨,景致美得让人心醉,脱口而出‘雨湖二字,也就命名了。”

卓人对我说:“大舅,你这是文化导游,让我们寻根哩!”

黄昏很快就降临了。四弟说:“老母亲肯定在等我们吃团年饭了,快回家去。城里要看的地方多着哩!”

远处,热烈的爆竹声响起来了……

贺春

株洲友人相邀。一起去省城长沙,为著名金石书画家、齐白石弟子李立教授贺春。

其实,我们每年都要去为李老贺春,避开李府春节时拜年的热闹,选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前去叩访。今年的贺春,对于李老来说,更是喜上加喜。其一,去年初冬,80多岁的李老不幸摔伤了腿,且是粉碎性骨折,经住院治疗、精心调养,居然奇迹般地好了,可以在家中自由行走,画画、写字、治印丝毫无碍;其=,李老几十年居住的“西原北里50号”,原是小庭院中的一栋二层小楼,经一年的重建,立起一栋宽敞明亮的三层楼,并于春节前乔迁进去。

春风和熙,阳光温馨,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李老画室里了,

墙上挂着李老年轻时和白石老人合影的照片,以及他新作的大写意花鸟画。书柜里满是书画诗文图册,博物架上立着不少珍贵的古玩。式样别致的长画案上,摆满了砚台、色碟、水盂、笔洗、镇纸、颜料、毛笔和印章,铺着黑呢画毡。

作为白石弟子,李老有乃师之风,篆刻、书法、绘画、诗文,皆是行家里手。他曾为江泽民、朱镕基、方毅、李铁映等中央首长刻过名章,年前又应邀为胡锦涛总书记治了印;在美国、法国、日本、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地举办过书画展,可说是誉声满路。他在艺林风标独立,对社会公益事业亦多有关注。赈灾捐款、资助贫困学子读书、在老家乡下慷慨解囊建起两所学校、扶助聋哑书画篆刻家……皓首丹心,情深意长,

李老见了故乡人,满脸是笑,嗓音宏亮,精气神极旺。他不停地招呼大家喝茶、吃点心,不停地询问株洲城里乡下的见闻。他说:“君自故乡采,应知故乡事,我不问你们,问谁去?”

于是,满屋子都是笑声。

李老挥了挥手,说:“春光明媚,又是少长成集,我们不妨开个笔会,同作一张画,送给文建平先生,如何?”

话音刚落,李老已铺好一张四尺宣纸,笑着说:“我年纪最大,由我起笔吧。”

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采,

同来的文建平,是株洲人事局局长,为人谦和,酷好读书,与文艺界人交谊甚深,李老对他很欣赏。

李老先画了几片交错的水墨蕉叶,再画出一丛一丛的红杜鹃,笔力雄健,形神俱妙,速度极快。画完了,把笔一搁,开始点“将”,让他70岁的弟子何浩中画麻雀,或飞或立,一共九只,姿态各异。我画了两枝小竹,马立明画了几茎草叶……其实,我们是不配和李老同作一幅画的,这分明是他奖掖后学的一种方式,更是对我们的鼓励和鞭策。李拯平忽然诗兴突发,吟出一首七绝:“西园北里换新楼,南窗泼墨草含羞。纸上春天花灿灿,潇湘名士尽风流。”

李老说:“这首诗有趣,还有今天的雅集情状,正好让我写进题款里,这幅画就叫《春满潇湘》吧。”

李老用篆字写画题,再以行书写题款,灵思敏捷,分明就是一则小品文。

写完了,手不乏,气不喘,又为我作了一幅斗方大写意《映日荷花别样红》,构图雅致,笔墨老辣,堪称精品力作。

墙上的大钟,清脆地敲了十二下,正午了。

李老说:“你们来贺春,家厨已备好春饭,请到餐厅入席!”

于是,我们簇拥着李老,迎着酒香、饭香、菜香,朝餐厅走去。

清明时节

清明节是我国的传统节日之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清明节一般处在阳历的4月5目前后,扫墓是一项重要的内容,“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扫墓各纷然”(宋.高菊卿《清明》)。

父亲过世已20余年,葬于古城湘潭郊外的一个公墓园。每年的清明节,我便领着弟弟们去祭扫,以寄托哀思。老母亲在我们动身之前,总会把酒、菜肴、香烛、钱纸备好,让我们携之而去。早几

年,我写了篇数千字的《祭父文》,叙述他作为一个慈父,一辈子在中药、中医行业供职,自小对我在古典文学、书法上予以督教,爱之何切,诲之何深。文章发表后,我又打印出一份,清明时节在老人家的坟前祭拜焚去,希望他在天之灵能读到儿子的这篇文章,

现在的墓因,也让人看出了商机。记得去年清明节我们去扫墓时,小贩们围绕在身边,兜售香烛、钱纸、小瓶酒水,出租跪拜用的蒲团、棉垫。还有专门从事放铳的,10元钱放三钪,响得惊天动地。更有甚者,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先放一挂鞭炮,再跪在坟前磕三个头,然后笑眯眯地请你付钱,面对亡灵,面前这些人的“虔诚”与“好意”,你能够拒绝吗?只能充满感激地掏钱!

我们每次从墓园归来,回到老母身边,总要坐下来长谈,缅怀父亲生前的为人做事。记得2002年的清明时节。我写了一首《父归道山十八年感赋》的七律:“远避尘嚣到市郊,田连诊所稻香飘。杏林探脉方频验,蜡矩研书影独摇。肯与邻翁同饮酒,不辞暇日偶观潮。多才未尽犹多病,长叹鹤归涕泪抛。”

著名作家莫应丰,是我的一位老友。他曾以长篇小说《将军吟》获首届“茅盾文学奖”,不幸于20年前因癌症辞世,葬于长沙的一处墓园。他的大女儿与女婿已定居国外:二女婿与二女儿亦然。但却在国内的日子多,他们为莫应丰整修坟地、重刻碑石,孝思绵长。年年清明节前后,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回来祭扫。忆及莫应丰生前,能写小说,能唱歌,能喝酒,也能侃谈,英年早逝,实在让人痛惜。今年的清明节,他的后人会回来扫墓吗?我则写了一首七律,遥祭这位老友:“别友辞亲已廿年,忆君诗酒炫人前。《将军吟》罢天风晚;‘茅盾奖颁意气轩。纵论古今长夜短,放歌山野迅雷喧。清明杨柳东风染,谁立碑前一泫然。”

旱两天,友人吴志建,他是潭耒高速公路的负责人,出示了一首《卜算子》词,是去南岳祭拜为纪念抗日英烈所建的“忠烈祠”而写的:“叩拜阙灵前,添却家国恨。半壁河山起燧烟,共抗仇倭奋。壮士骨铮铮,铁血千秋颂。圣土香炉励后人,大浪淘沙尽。”

清明时节雨纷纷啊。

红烛礼赞

我们常用“红烛”来比喻教师,因为他们倾尽热情,“传道、授业、解惑”,燃烧自已,照亮别人。而作为报纸、刊物、出版社的编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

我从事文学创作40余年,接触过许多值得敬重的编辑,如《人民文学》的王朝垠先生。他是湖南郴州人,大学毕业后,即走上文学编辑岗位,从浩如烟海的来稿中,选拔过不少优秀作品,提携过许多初始默默无闻、尔后名声大振的青年作家,如湖南作家何立伟的《白色鸟》,就曾得到过他的全力推介,发表后获得全国的短篇小说大奖。我的一位鲁迅文学院同学唐栋,原供职于新疆军区,他的获奖短篇小说《兵车行》,最先还搁在一位责任编辑的手中作备用稿。恰那一期《人民文学》所选的头条小说,朝垠先生觉得份量不够,便直接调来几个编辑的备用稿细读,而且惊喜地挑中了《兵车行》。有一次他来湖南,对我说:“这样好的稿子,不赶快递上来,怎么还作‘备用呢?”

朝垠先生一心为人作嫁,没有时间撰写自已可以署名的文章和专著。因长期劳累,身患重病,还没到花甲之年,就离开了人世。

湖南还有一位老编辑郭味农先生,供职于省作协的一家刊物,几十年就是与稿件打交道,以致眼力极差,戴一副像瓶底一样厚的高度近视眼镜。即便这样,还得把眼镜凑近稿纸才能看清,大家都心痛地说:“他不是看稿,是嗅稿!”

早些日子,百花出版社的年轻编辑韩新枝女士,打电话来问我手头可有书稿?我说,手头有一本谈烟标、火花、信札、贺年片、请柬等“草根”收藏的《民间收藏亦成家》。其实,这本书我早对她说起过,只是当时已交给另一家出版社了。可没料到,书稿没问题,谈到的百种收藏物必须件件配图,我不会摄影,老伴也不过是会照照相而已,于是由她来拍照。毕竟不是专业呀,粗看似觉可以,真要制版就不行了。弄来弄去,只能放弃了。我对新枝谈了这个问题,她倒宽慰我说,你先发来书稿和照片,如书稿领导认可,照片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书稿很快就得到了答复,说没问题,但照片除几张可用外,都得重拍。

重拍,我们也是这个水平呀。新枝说就不劳我们费神了。她找了热心的美术编辑,在本社的资料室细细搜寻,把可用的照片一张一张调出来。资料室没有的,如果她家里有这个藏品,就自已动手拍摄。有一次,她打电话来,说配谈“民国瓷”的照片,因家里没有这种物件,我可否找朋友帮忙拍摄。我想起天津的罗文华先生,他写过一本颇有影响的书《不要小看民国瓷》,并赠我一册。书中有不少好照片,于是我马上去求救,文华先生也是一位报纸副刊编辑,极为热心,立即把照片从网上发出。

这本书,新枝建议改名为《百物收藏》,我也很喜欢这个书名。记得她在审读书稿中,常打电话来与我商量,如某个引文的出处、某个句子的语法,力图避免不必要的错谬。老伴说:“小韩真是个好编辑!”

我知道,百花文艺出版社,还有许多这样的好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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