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路

2009-04-01 02:58
青春 2009年3期
关键词:桃枝双河赵云

袁 瑛

省道穿过双河场的那一截,分别被称为上马路、中马路、下马路。

上马路的女人多靠开铺子顾生活。小食铺,卖蹄花饺子。场上的女人是宁愿起早贪黑做生意也不愿去打工的。自家现成的铺子,打开门就把生意做了,自己做生意不受人限制,生意好,多赚钱,钱多就多花,生意不好钱赚得少就省着花,图的是自由。再小的生意,就是摆个缝纫机在屋檐下,每天也是有进账的,多少不论,吃饭是绰绰有余。

仙仙中学和我同级。中考过后,我拿到了高一级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仙仙羡慕,说,你读得书真好!她想去上职高,她父母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的是她父亲。她父亲,用马路上的人的话来讲:屁本事没有,酒桶一个!清早喝的酒还没挥发掉,中午的酒又喝进肚里了,一天到黑都泡在酒罐罐里。冬天趿拉一双毛拖鞋,夏天趿拉一双凉拖鞋,二不挂五的样子。看见人,就歪着一边肩膀凑过去对人说:我是坚决不同意仙仙读职业高中的!职业高中是整啥子的?是哄钱的!三年后出来,还不是要自己找工作,白事!我何苦花这三年的冤枉钱!这酒鬼尽管四处唱高调,马路上的人却都知道,仙仙就是考上了高中,他也不会让仙仙去读的。不是不要,而是他根本没钱让仙仙读书,家里的两个钱都给他喝酒了。所幸他家虽在场上,但不是居民,还有些地种菜种粮食,不至于饿肚皮。双河村土地不多,靠近河的那一片土地很是开阔,但都是沙地,只能拿来种菜,遇上发洪水还有被淹的可能。公路对面有一大片良田,政府开发双河新街占掉了大部分,剩的平均到双河村人头上,仅三分左右。

仙仙妈是外县大山里嫁来双河场的,家境不好,嫁到这边家境也不好,只是路要好走些,出门看得远些。仙仙妈是愿意仙仙去读书的。她心疼娃儿,觉得娃娃这样小就不读书了可怜,即便要去打工,也要等到十八岁后。可她又不敢和仙仙爸顶嘴。一顶嘴,仙仙爸就一口一个滚,滚回你山旮旯去!她最听不得这个话,听到这个话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了。她离娘家远,嫁出来后几乎没怎么回去过,没钱回去。马路上的,全是婆家的人,隔心隔肺,平时连个掏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她一想起这些眼泪就包不住,仙仙爸是个怪物,看不得女人哭,女人越哭他越来气,什么顺手拿什么打人。一年365天,仙仙家难得有一天清净日子。这母子俩命苦,抻展日子过不上,清净日子也过不上。

仙仙没去读书,也没去打工,就守在家里。忽然就有了年轻小伙子出入她家,众人都以为是仙仙的男朋友,但是从不见仙仙和他同进同出。问了仙仙妈才知道,场上农村信用社的一个大龄男青年看上了仙仙,执著地追到了家里,经常给她家送点东西。可是怎么殷勤也博不到仙仙的欢心,仙仙对他连个正脸也不给。过不了多久仙仙去电工厂上班了,小伙子也来得淡了。等我师范毕业,她正儿八经谈了男朋友,这一次是她自己喜欢的,一个外地来双河场做生意的小伙儿,做干杂生意的,卖花椒海椒孜然粉,海带木耳干黄花。两人耍得很黏糊,大白天都抱着在马路上走,小伙儿时不时嘟着嘴巴亲仙仙。马路上的人看不下去,说,要亲热回家关门亲热去,大白天的,大街上,硬是不羞哦。仙仙妈亲耳听到了这些话的,就督促二人结婚。早迟的事,结了婚免得人说闲话。结婚后仙仙就开了蹄花店,她家临马路,打开门就把生意做了。起初人们并不看好仙仙的蹄花店,后来发现好多司机直接就把车子开到了她家铺子门口,大家才发现,咿呀,这仙仙的生意好哩!

赵云绣开着卤肉铺子,卤猪头肉和鸭子卖。她是从乡下嫁到双河场来的。她大姑子在双河场卖卤鸭子有十数年的日子,她嫁来后,也学了这手艺。她极窈窕,也好打扮,就是去菜市场卖卤鸭子,也会抹了胭脂口红,蹬双八寸的高跟鞋。她眼睛极媚,眼角先天生成上挑状,马路上的女人背后讲她长了双戏子眼睛。眼睛不大,但是暗黑微鼓,黑得生烟,有点迷离和梦幻的味道。柔顺的披肩发,染成酒红色,喜欢穿很粉嫩的衣服,每天都搽白粉抹水桃色的胭脂,每天都涂橘红的口红。她卤的鸭子很好卖,别人常要到一两点才收摊回家,她11点一过就骑着三轮车回来了。她每次到公路对面就喊“其伟”,然后刹了车从三轮车跳下来立着,她男人一听见她喊,立刻大声应着,快步跑到公路对面接过婆娘手里的三轮车把,左右望望没有车辆过往,三步并两步把车子推过公路,再从自家台阶上搭了木板推进屋子去。早上,其伟也是把三轮车送到公路对面再交给赵云绣。马路上的人大多觉得赵云绣命好,丈夫体贴听话,生意也做得顺手,都羡慕。也有说怪话的,“她赵云绣哪里是在卖鸭子嘛,那是在卖鸭子哦?每天整得那么光鲜,像卖鸭子的哦?卖她自己差不多。”

赵云绣忽然跑了。一个普通的黄昏带着她嫁来后卖鸭子挣下的金银细软跑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跑的那天早上她还去菜市场卖了一场卤鸭子,也是其伟把车给她推到公路对面,回来也是其伟帮她把车从公路对面接回来的。

众人在摆谈赵云绣出走的时候发现,其实赵云绣早就有问题了。有人回忆起曾在县城里碰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一起,也有人回忆,好几次,天亮起来解手,看见有人从她家后院墙翻出来,高高瘦瘦的一个男子。一对比男子特征,众人肯定是同一人,然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就叹息起来:赵云绣这么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也和没脑壳的桃枝一样做蠢事!

桃枝,和赵云绣一样,是从乡下嫁到双河场来的。桃枝能嫁到双河场,桃枝的四亲八戚左邻右舍都说桃枝烧了高香。桃枝尚未成年父母就先后死了,靠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姑妈接济长大。姑妈本打算把桃枝过继了,姑父不同意。姑父嫌弃桃枝。桃枝笨,每期考试都是倒数第一名,有口涎病,嘴巴一直合不拢,口水从嘴角流出来,长长地垂吊着,不断。桃枝一流口水就跟神婆下神一样,魂是离了身的。姑妈每次看见桃枝留口水就大吼一声:桃枝女,把嘴巴给我闭紧点!她姑妈一吼,桃枝的魂马上就回身了。她立刻伸手抓掉已经悬垂到胸口的口水,嘴巴上抹两把,使劲闭上嘴巴,努力想把两片嘴唇都闭进去。她姑妈经常叹气:桃枝!二天哪个要你哦……

桃枝姑妈有个女同学住在双河场,女同学的丈夫是双河镇的人大主席,把女同学从乡下迁到了场上。那人大主席,是镇上的播音员出身,声音又长又高,在台子上讲话不能用话筒,一用话筒能把底下坐着的人的耳朵震聋,跟少林寺的狮子吼一样。女同学是个热情的人,喜欢家长里短,喜欢做媒人,她把自己村上的姑娘介绍了好多个到场上来当媳妇。到场上当媳妇,相当于跳出了农门,那是好多乡下女子努力走的一条路。桃枝姑妈去求了女同学,希望女同学也给自己侄女放户好人户。桃枝姑妈并没有奢望把桃枝说到场上,只是觉得女同学见多识广,可能找到和桃枝般配的人——和桃枝一样有点点缺陷的。就那么巧,女同学的干女儿也找女同学给其侄儿子说媒,女同学看了那侄儿子,老老实实,矮矮胖胖,人矗在那里跟矗一堵墙没什么区别,当下两手一拍,现成的一对。

看人那天,女同学精心把桃枝打扮了一番,擦了胭脂,抹了口红,喊桃枝姑妈跟着,随时提醒桃枝把嘴巴闭紧,别让口水垂下来。女同学干女儿的侄儿子在上马路开修车铺子。三人走拢铺子,在铺子外面一张三人竹椅上坐下,椅子上糊满了机油,女同学欠着身子坐了半边屁股上去。刚挨着凳子,就发现了她干女儿的侄儿子,即刻抬起屁股朝那干孙子走去,那干孙子半个身子趴在一拖拉机的车头,她走上去在那干孙子背上使劲一拍,吼了声“廖老三!”廖老三下意识“哎”了一声转过头来,又扑下去了。女同学凑近说了句什么,随即满面笑容地跑过来告诉桃枝姑妈,说:看中了看中了。两人都欣喜若狂。桃枝一直紧闭着嘴巴害怕口水流了出来,她还没有看清楚那个男的到底什么样子呢,只在他转头的瞬间看见有两颗黑珠子对着她咕噜咕噜了一阵。

桃枝第二天就住到廖老三的铺子里。不是桃枝的意思,是桃枝姑妈和桃枝姑妈女同学的意思。桃枝以为自己接下来的事情是搭着廖老三的摩托车四处兜兜风啊,看看电影啊,溜溜冰啊,逛逛县城啊,她刚把这个意思一表达,桃枝姑妈的女同学就恶狠狠地掐断了她的念头,“你以为自己是朵花儿啊?鼻子眼睛花!别东想西想吃了不长!明天就住过去!迟了没你的份儿了!”

马路上的人都觉得桃枝是赖着嫁给廖老三的。但是奇特的是,桃枝结婚后就不再流口水了。而且因为生活变好,桃枝越长越丰满,尤其是两个奶子,膨胀得异常大,低头都看不见脚尖了。俏皮点的婆娘经常逗廖老三,“廖老三廖老三,你把桃枝退了我重新给你介绍个巴适的姑娘!”廖老三就只嘿嘿两声,汉子们才叫张狂,“退得了球的!退不了了!都开过封了!”男人婆娘便都大笑,廖老三也笑,还故意拉长着声音说,“哦!退不了了!”

廖老三整天只知道修车,对于桃枝对于生活没有二话,不问咸淡不计好歹。桃枝刚开始不会计划生活,买卖无节制,一遇到个头疼脑热人情往来就没钱了,只有哭的份儿。廖老三从不指责动怒,往熟悉的拖拉机师傅借了钱来周转维持,这样的情况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有天在桃枝身上发生了一件令马路上的人吃惊的事。桃枝和一个经常到廖老三铺子里修车的男人偷情,被廖老三撞翻,抓个正着。廖老三在铺子外的地坝里修车,桃枝就和那个男人在铺子里的床上云雨。马路上的男人说:才胆大呢!马路上的婆娘说:才愚蠢呢!

桃枝姑妈的女同学第一时间赶来,二话没说,抬手就是几耳光,重重地扇在桃枝脸上,把桃枝本就哭肿了的脸打得变了形。廖老三连忙拉住了这位官太太。桃枝姑妈的女同学一屁股坐在桃枝家油光光的椅子上,指着桃枝爹丕妈丕地骂。全是村妇狗急了才会骂的难听话,连珠炮似的,气都没息过。骂了好一阵,停住了,尔后就是长吁短叹,捶足顿胸,眼泪鼻涕长流就是不再言语一句,那阵势仿佛自己亲闺女犯事一样。廖老三生怕气坏了官太太,反而向官太太下保证:我是对桃枝没有二心的,我是愿意和桃枝过下去的,就看她,她有二心我就没有办法了。官太太一听这个话,精神振作了,马上发话:桃枝!你个丕花花儿!你把那乱七八糟的关系给我拣顺!从今后好好和廖老三过!听着没的?桃枝哭得憋了气没有出声,官太太伸脚就踢,一腿就把桃枝给踢翻在地。廖老三赶紧把桃枝搂起来坐正,喊着:桃枝快答应啊。桃枝泪眼婆娑,点了点头。

这蠢事过后,桃枝和廖老三,开始以一种稳固的关系状态进入他们的生活。而赵云绣,携带金银细软投奔一个与上马路很陌生的男人去了。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袁瑛,女,七十年代末生。在《天涯》、《美文》、《山花》、《散文百家》等刊发表散文多篇。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芙蓉哪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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