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曲忧伤的《哀郢》

2009-04-13 06:58
百家讲坛 2009年6期
关键词:雍正

韩 鹏

长发,宽袍,玉珮,香草。

一片浩渺的大泽,一颗枯瘦的诗魂,一声回响天宇的太息,一弯跃向汨罗的弧度。

从此,牢固地占据在中国人文画卷的扉页,构成文人士子回望的最初诗境。喧闹的龙舟,香甜的粽子,则成为民间的普及版本,在戏与食中缅怀文化高层的洁净。

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郁郁投江的人。

投江的是诗人,同时沉下的还有一个王朝。相对诗人瘦削的身影,那个硕大的王朝反而轻飘得没有了分量。

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灭楚郢都(今湖北荆州)。62岁的屈原,于五月初五怀石自沉。

从那天开始,汨罗江就成为墨水的上游。也是从那天开始,一种有别于群体吟哦的《诗经》的确切人文造型,拔离大地,卓荦大端地端坐在了东方诗意的天空。

一个肉体,拽着一个国家的尸衣一同赴死,前者对后者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一个楚国,却用一个屈原为之殉葬,又太过奢侈无当、太过焚琴煮鹤了。

时间的淬砺,会将当初悬殊对应的价值关系完全反过来。正像莎士比亚每次演出完毕,夜里还要为国王詹姆士一世站岗。今天,有谁会记得那个苏格兰跛子,而亘古铭记的对象则是开启人类心灵的大师。用十个楚国,我们都合不得去换一个屈子。

而如果没有受谗放逐,哪有诗人蹀躞蹒跚的脚步?如果没有异国入侵,大厦倾圮,又哪里有诗人悲悒的吟诵?

庙堂不祀,故主魂销,楚怀王客死敌邦,而且是以不体面的囚犯身份死在镣铐之中,继任的顷襄王不思国仇家恨,频频向秦国递送着暧昧的眼神。昔日的万井笙歌已变为今天的河碎山破,昨天的心忧神焦已成今日的心死神散。望着秦兵的长驱直入,所有的黍离之悲、家国之叹已然喑哑。

家在哪里,国在哪里,情在哪里,恨又在哪里?

一切都不必计较了,一切也都不能计较了。那就收起此前《哀郢》的痛切、《怀沙》的凄楚、《天问》的愤慨,只将万千情绪化作《惜往日》的最后一份惋惜——“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然后,以身作祭,将自己永远地陪葬给念之、痛之、怀之、恨之的母国。

汨罗江在收留屈子的那刻,注定要淹没这个尚在苟延残喘的王朝。历史要用一个泱泱大国的完全消失,来回祭诗人,强化一种诗意的存在。让他的歌哭、他的诘问,永久响彻在中华文化的最尊贵之处。

果不其然。公元前223年,秦将王翦、蒙武,虏楚王负刍,灭楚。

中华文化的原发性支点,可以找到很多,比如曲阜的学堂,比如宋国的漆园,比如西出函谷关的牛背,还比如驮经而来的洛阳白马,但诗的圣殿却具有唯一性,那就是楚。

我一直试图找出某种因缘,为什么屈原偏偏生于楚地,文质彬彬的第一缕诗魂为何最先飘荡在以“蛮荒”自称的粗粝之野?

别急着寻找答案。答案也许就写在线条刚硬的白水黑山里,就藏匿在栩栩如生的史册中。记载有限的王侯将相性格展示,很可能就是湮灭在历史背后的区域性集体人格的整体素描。

这样找着,就忽然忍俊不禁,或着急生气起来。为楚人天性中特有的率直与蛮横、鲁莽与刚烈、轻信与固执。

看到秦列为诸侯、晋庄伯弑主晋孝侯、郑侵周天子之田、卫弑其君桓公、鲁弑其君隐公,楚武王也想“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便讨伐随国。谁说我没罪呀,楚武王回答得相当可爱,“我蛮夷也,请尊楚”。你得向周王室说说,我也要成为诸侯。周王室不听,楚武王怒曰:“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

妄自尊大的宋襄公一心想当霸主,盟会诸侯。去否完全自便,但这却惹恼了楚成王,他几乎是跺着脚说:“我将好往袭辱之。”果然,他用亲自执导的“捉放曹”,给宋襄公上了一堂生动的国际形势教育课。

这些,都直指一个原因,即此地游离在儒、道、墨、法主流思想风化圈之外。所以才那么任性,那么鲁莽,那么不懂曲折委婉,那么憨态逗人,但同时也呈现了不矫揉造作、不拿腔使调、不曲意逢迎的天性自然一面,而这却正是诗萌生的最适宜温床。

这样的国度,便三分可气、七分可爱了。

终于,一个可爱的人走到了我们面前,这个人的出现,让刀剑森森、血雨腥风的春秋战国,陡然多了几许大道在心的脉脉温情。

在中国,诗人兼当帝王的人很多,如曹操、李煜;帝王级票友诗人也很多,如杨广、弘历。但并不写诗,却将政体、军务处置完全独抒性灵化的王侯,只有一个,他就是春秋最后一个霸主、仲尼先生一而再赞叹“贤哉”的楚庄王。

子曰:左丘明耻之,我也耻之。

我说:孔夫子赞之,我也赞之。

《史记》载:“楚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伍举人谏,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好生一个荒淫糜废之相。他只淡淡地说声“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苏从接着又来人谏了,他说没听到我下的禁谏令吗?但旋即“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悦)”。

青年即位,君权旁落,稍不留意便会被罢废,庄王只能佯装废弛,在暗中炯炯着目光,伺机而动。有谁知道,近两千年后幼年亲政的康熙,用终日与韦小宝练布库玩摔跤,来欺瞒战功卓著、党羽遍布的鳌拜,不是从他这里受到的启发呢?

庄王的率性,充分表现在饮马黄河之后的问鼎中原。如果说狼子野心,哪个诸侯国没有呢?他的可爱就表现在不懂敛己讳饰,也绝不顾忌他人指点,公然向周天子大臣王孙满问周鼎的大小轻重,并慨然说“楚国折钧之喙,足以为九鼎”。

绝缨宴的故事尤值一说。庄王在一次大宴群臣时,让宠妾许姬亲自为大家斟酒。突然一阵风将灯吹灭了,黑暗中有人乘机扯了许姬的手,挣脱中许姬扯下那人帽上的缨带,回到庄王面前告状,让庄王点亮蜡烛,找出非礼之人。庄王听完,却传命先不要点燃蜡烛,接着说,寡人今日设宴,与诸位要尽欢而散。现请诸位都去掉帽缨,以更加尽兴饮酒。七年后,楚庄王伐郑,一名叫唐狡的战将拼力死战,大败敌军。战后论功行赏,唐狡说他就是当初非礼许姬之人,今日之举全为报庄王不究之恩。

楚军围宋,前来为宋国送信的晋国大夫解扬被楚所俘。楚庄王开出条件,只要在宋国城下告诉他们晋国没派援军,就释放你。解扬答应了,但当他面对城中的宋国人时,却大声喊,老乡们,不要怕,我们晋国的援军正在星夜赶来驰援。犯死而不失使命,楚庄王敬意陡生,终于因其忠义放走了他。

被楚兵围城的宋国粮尽,城中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宋国的华元出城,告诉了楚王实情。庄王说声“君子哉”,遂罢兵而去。

伐陈,杀徵舒。群臣皆贺,申叔时不贺。听完了申先生牛与耕田的道理,庄王慨然丢下到手的陈国,复国陈后。

克郑,郑伯肉袒牵羊来说,“君用怀怒,以及敝邑,我之罪也”。众人都说将郑伯杀掉,庄王说:

“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绝乎!”果断挥动令旗,引兵去三十里而合。

心不措乎是非,行不违乎道,他心中自有着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翻手覆手之间,撒落的全是异于常人的大气象。司空图《二十四诗评》说,诗应当“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漫,万象在旁”,这难道不也是在说楚庄王吗?

不管五霸,还是七雄,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胸有丘壑,气度超凡。而楚庄王屹立其间,最让人心仪。

一个难堪的事实是,秦楚旗鼓相当,为势均力敌的战国枭雄,可为何自庄王以降,楚面对秦时却常常疲于招架,乃至节节溃败?

为何一个气吞万里,剪灭群雄;一个疆土日削,兵钝军挫,最终走向灭亡?

表层的原因是秦国的连横政策,以及其六代帝王接力般矢志不渝地强根固本,而楚国除在庄王治下走上顶峰,后继者却一个赛一个萎靡不振了。

而深层的原因呢?外来人才被拒之门外,本国的人才相继远离。

其根源仍可以在地域人格上寻原因。率直而不讲策略,便是憨傻;固执而刚愎自用,必然愚蠢;轻信而失去分辨,肯定昏庸。当前辈的英姿一直被后人误解为世袭勋章时,自大与矜夸便滋生了,再加上原本就有的蛮横、鲁莽与偏执,这样的君王只能是浑蛋加莽汉。

同样受此地域人格影响的才能之士,则在怀才不遇或遭谗受谤时,大多呈现了血性、不屈与刚烈的一面。这样,在权力层与智能层便产生了一种长久对峙后的慢慢疏离——以君王为核心的庙堂日渐荒淫与昏聩,忠贞才干之士日益见弃而远走他乡。

那是个群星璀璨、人才大流通的时代,相继登台各领风骚的雄主,无一不受惠于国际化的智力支撑。

且看那支迤逦而来楚国的人才队伍:从魏国来的吴起想帮其变法;孔子曾欲在楚实现人生理想。廉颇终老于楚;田忌与孙膑曾因邹忌排挤。欲奔楚一展才华,甚至颠覆了楚国的仇八张仪,原本也想在楚为官施展抱负,后因在楚受辱才奔秦……很遗憾,他们统统被楚挡在门外,而取道他国。

再看楚国本土的世界级才能之士:被晋襄公起用的杞梓、皮革不说,单说伍子胥、范蠡、李斯。这是三个什么样的人?伍子胥乃伍举之孙、伍奢之子,昏聩不明的楚平王无端杀其父兄,乃至含冤出逃,最后统帅吴兵拔郢,范蠡人越,助勾践复兴,终于灭吴;李斯,在楚学成后入秦为官,他向秦献灭六国、成一统之策,为秦王政完成统一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他们最后都花落他家,才为人用,甚至成了母国的最致命敌人。

除了用一句“大公无私”来揶揄,楚国,你还有什么资格去与他国争锋?

岳麓书院门前有副著名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蛊。”这是嘉庆年间任岳麓书院山长的袁名曜与贡生张中阶联旬而成的,至今楚地人仍为此而沾沾自喜,以为是人文渊薮的历史见证。

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同志们显然长久没弄清字面下藏匿的原义。上联“惟楚有材”,典出《左传》,原句是“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下联“于斯为盛”,典出《论语》,原句为“唐虞之际,于斯为盏”。

这里确实人才济济,但都被别人用走了,这里确实人文炳焕,但那是在唐虞之际。这样的解释未免太扫兴了,洞庭湖湘之地的饱学同道。乞谅。

永远不谅解的,是屈子。

生逢乱世,遭谗见逐,奋发于年少,颓弛在晚年,那是个人的遭际,诗人虽有怨,也是素月清辉的幽叹。而城破国灭、江山易帜、黍黎涂炭的现实,终于使他徘徊在大泽的脚步凌乱不堪。爱,已无所寄,恨,空惘虚渺。那就长嗟一声“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投下去。

当清冷的江水浮起他的长发时,他一定听到了楚狂士接舆唱给孔子的歌谣:“凤兮风兮!何德之表?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凤鸟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退?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能挽回,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算了吧,就算了吧。

波心月圆。缓缓沉下的是诗人,冉冉升起的是诗魂。

我打开书橱,捧出埙,向远方的夜,再次吹响那首呜咽的《哀郢》。

编辑正心

型。他要把杨名时作为政治批判的靶子,尽管缺乏充分的证据,但他已迫不及待地向全国臣民颁旨,宣称杨名时“怙恶不悛,大奸大恶”。

李卫告密与雍正明旨切责杨名时“大奸大恶”这两件事,都发生在雍正四年的十一月,因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李卫的诬告激发了雍正的愤怒。其实不然,李卫写告密折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雍正颁旨严责的时间也是十一月二十日。李卫当时在杭州,就算动用朝廷最紧急的六百里加急“军报”,送到北京大约也要五六天,而告密折是不能享受“军报”待遇的。因此,雍正下旨时,肯定还没有看到李卫的密折。他对杨名时的步步紧逼,是从政治斗争的全局出发考虑的,李卫充其量是为他效力的一条狗。

雍正五年三月,杨名时被解除云贵总督的职务,由皇帝宠臣鄂尔泰接任。虽然雍正仍保留他云南巡抚的官职,但这仅仅是个缓兵之计。此时的雍正正在调兵遣将,积极部署,准备在遥远的南疆组织一场打击科举朋党、“歼其渠魁”的大战役。

关于审理这个大案的人选,雍正经过反复斟酌,认为:第一,绝对不能用进士,因为进士之间惺惺相惜,杨名时又是一个饱学硕儒,崇拜他的进士肯定不在少数,办案恐怕不会尽力;第二,不能用自己最宠信的人,虽然他们肯定会尽心竭力地审案,但审问杨名时这样一个政声显赫的清官,难免落下身后骂名。

从第二种想法可以看出雍正对忠于自己的宠臣袒护之深。这是由来已久的,在此之前,泄露密折内容,李卫比杨名时要严重得多。鄂尔泰说他“每有折件奉朱批,多半宣扬于众”,李卫以此来要挟周围的同僚,好像官员升贬之柄尽操于他一人之手。对此,雍正不但不惩治他,反而呵护有加,对参劾李卫的人说“李卫长处胜其所短”,而杨名时只泄了两次密,就成了“大奸之人”。

雍正五年,据说黄河呈现祥瑞,内外群臣都上表称贺,其中鄂尔泰与杨名时的贺表都没有按照老规矩来写。通政司照例题参,雍正下令议处杨名时,而不问及鄂尔泰。同一时间发生的同一性质的错误,为什么会有迥然不同的处理?雍正的解释是:鄂尔泰公忠体国,是纯臣,故不忍以小节加以处分;而杨名时“毫无亲君爱国之心,与鄂尔泰相去霄壤”,所以仍对杨议处。如此强词夺理,这就是雍正所谓的用人“持平”之说。

正因为百般袒护,所以宠臣们愿意为主子效死力。而更能表现雍正善用权术,以获取亲信感恩之心的就是这次“杨名时案”的审理。此案事关云南的民心,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千古骂名。雍正不愿亲自出面,也不希望亲信陷入这一并不轻松的重大案件中,毕竟尚无证据在手。最后,经过反复权衡,雍正选中了湖南布政使朱纲。朱纲出身小吏,与科甲集团瓜葛不深,加之办事干练,因此成了雍正手中的一枚棋子。

雍正五年二月,朱纲被召入京城,任命为云南巡抚,接替杨名时的职务。之后,雍正多次秘密接见他,面授办案事宜。朱纲深蒙皇上隆恩,自称“虽捐糜顶踵,难以报称”。雍正见他流露出一片奴才对主子的赤诚之心,十分高兴,让他办理完湖南的政务交接后即刻赶赴云南上任,与刑部侍郎黄炳一起会审杨名时。朱纲此去云南,连家属都没带,因为雍正口头允诺他,若办案办得好,结案后就将他调离云南,另有重用。

而此时的杨名时,已被解除一切职务,留在云南待命。从仕途的巅峰跌入低谷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他却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畏惧,在云南当了这么多年官,他诚心诚意为百姓做事,对同僚下属亦是推心置腹,从未做过亏心事。前两年云南罹患水灾,堤坝被毁,百姓流离失所,他禀明朝廷,请求救济。可雍正以“各地库银亏空”为由,让他自筹资金解决。他绞尽脑汁,从盐商那儿借得了银两,救百姓于洪涝之中,此种大恩大德,百姓当然记得。他还千方百计革除雍正颁布的“摊丁入亩”政策的内在弊端,让百姓按“实有劳动力”缴纳钱粮,实实在在地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他尊重下属,从不颐指气使、大声呵斥,对于下官的合理化建议,他总是从善如流,因此他问心无愧。

雍正五年十月十八日,怀揣特殊使命的新任云南巡抚朱纲和钦差大臣、刑部侍郎黄炳在昆明会齐。毕恭毕敬地摆下香案之后,他们将皇帝的圣旨请出,并郑重其事地打开了一个密匣,取出了李卫的告密折子。接下来就有调查、讯问、取供、援律、定罪等程序在等着杨名时。朱纲早把台词都设计好了,单等着拿“套索”往杨名时的头上套下去。

然而,调查的结果不仅让朱纲、黄炳傻了眼,而且连远在北京遥控指挥的雍正也急得干瞪眼。原来,李卫搜索枯肠、好不容易罗织的杨名时的“四大罪状”竟是如此脆弱无力:参杨名时营私徇庇永平县令冯庆长“亏空库银四千两”一事,经查,实无其事;参杨名时与臬司江芑代顺宁知府范溥赔补亏空一事,经查,杨名时是拿自己的钱帮他填补亏空;参杨名时伙同江芭“外贩锡厂之锡”牟利入己一事,经查,又与杨名时无关;参杨名时徇庇科甲之事,经查,仅仅是推荐了几个科举出身的下级。这一切的一切,让朱纲明白:杨名时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清官。要惩办他并不容易,而皇帝却非要惩办他不可,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正当朱纲、黄炳骑虎难下之际,忠厚而鲁拙的杨名时以孔子“三省吾身”的态度,十分诚恳地主动交待了自己的两个问题。

一是康熙末年他在巡抚任上共得“陋规银”八万余两。此事发生在“养廉银”之前,当时各省各级官员都接受“陋规银”,因为官员俸禄微薄,地方公费几乎为零,若无此项特殊进账,各级地方衙门不仅公务难以办理,连各级官员的日常生恬都难以维持。因这笔收入杨名时已于雍正元年七月向雍正皇帝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汇报过,所以朱纲不敢贸然定罪。

二是在帮顺宁知府填补库银亏空之后,曾收过知府送的金杯一对、缎子四匹。杨名时的口供很快被知府范溥证实。此时的朱纲就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欣喜若狂。因为按照《大清律例》:“不法枉赃一百二十两以上,实,绞监候。”杨名时收下的金杯重十两,按当时的比价,十两黄金折合白银二百两,已经达到法令的处罚要求。朱纲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终于可以将杨名时定为死罪,终于可以向皇上交差了。

但是,朱纲深知自己此行的任务并不是将杨名时定罪这么简单。皇上惩办杨名时有一个深层意图——要剥下杨名时那张“假理学”的画皮。雍正认为,如果“不治其名而治其身”,反而成全了杨名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心愿,自己成了纣王,对自己的名声不利。但如果换一种方式,把重点放在“治其誉”上,不择手段地丑化他、作践他,让他的“假理学”形象大白于天下,当是人生一乐。雍正觉得不仅要让杨名时身边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且还要让他自己都自。。断形秽,精神萎靡、低声下气地乞求宽恕。

当雍正降旨要杨名时供认“巧诈居心”时,杨名时宁死不屈,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奸诈之人。

再审,只见杨名时的双眼绽放出坚毅的光芒,他说:“身可折道不可折,气可挫志不可挫。老朽一生以诚为本,实心任事,以‘乡愿为寇仇,绝无‘巧诈居心。朱大人不妨明察!”

雍正不曾料到,在触及杨名时灵魂深处时,他的道义支柱依然坚挺。雍正对传统士人的劣根性了解甚多,他知道那些理学家必有言行不一的缺陷。他以为只要通过强势威压,就一定能榨出所谓理学家的虚伪与迂腐,谁承想竟遇上了一个坚如磐石的杨名时!

作为一个诚实的学道者,杨名时对圣贤经典确实下了一番切思苦索的工夫,他毕生以“诚”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诚”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的道义上的承诺,是他宁可合弃生命也一定要坚守的“认罪”的底线。

雍正就是要突破他这最后一道防线,撕破他的理学伪装,从而把以杨名时为代表的名儒集团彻底妖魔化、丑恶化,把汉人科甲集团彻底驯化成自己的奴仆,就像李卫他们那样。他要在官场上彻底摧毁儒家道德所肯定的“海瑞形象”。像甘风池那样武艺高强的人被捕后,在李卫的诱逼之下,照样乖乖地乞求活命,他就不信治不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呆子。然而他哪里知道,一个真正有骨气的汉族知识分子,所进发出的精神能量远远凌驾于所谓的江湖侠客之上。

由于杨名时顽抗到底,钦案胶着。

朱纲初步审定,拟对杨名时实行绞刑,勒限一年,追银58439两(杨名时所得“陋规银”八万两,扣除弥补银厂亏空约二万二千两)。

这58000余两白银,早已在处理公务及日常生活中用掉,以杨名时为官的清廉,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于是,皇帝特意颁旨,开恩减为3000两。

杨名时“先取邸中物,并脱夫人之簪珥充数,估直不满二百余金也”,卖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也只能偿还一个零头,杨名时的清廉名声,反而因此传播得更为久远。

此时,反倒是雍正捏了一个烫手山芋。杀吧,会成全杨名时“清廉而终”的好名声;继续羞辱吧,杨名时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怎么办?

尽管刑部最终同意钦差审案大臣所拟的“依律拟绞”,但雍正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搁置本案。雍正心中有数:就凭收了下属一对金杯、几匹绸缎之类的小礼物就依法处绞,恐怕会贻笑大方,有失帝王的风度与襟怀。所以,雍正最终说了一句让人听起来意味无穷的话:“杨名时俟各案清结之后,再降谕旨。”了解内幕的人一听就知道,杨名时已经逃过一劫了。因为杨名时一案牵出了许多案中案,其中就包括李卫在云南时的经济问题。雍正肯定要庇护李卫,那么各案就永无了结之日。在这种情况下,杨名时终雍正之世,一直待罪云南。

杨名时蒙冤八年,心中却一直坚持着对“道义”的参悟与追求。为了生存,他在云南开馆授徒,讲解《大学》与《中庸》,听者云集。人们纷纷前来,就为一睹这根连皇帝也打不断的理学脊梁。

乾隆登基后,决定亲手解决这一悬案。他宣布给杨名时平反,并召令来京。乾隆元年二月,皇帝特赐杨名时礼部尚书衔,兼管国子监祭酒事,在上书房并南书房行走。杨名时任京官后,并没有因为自己已是75岁高龄而收敛锋芒,他仍心系云南百姓,总结自己在云南理政的经验,含蓄地反对雍正在云南推行的“改土归流”政策,上书给新皇帝,提出“绥定苗疆方略”。

乾隆二年九月初一,杨名时病逝。乾隆称其一生“学问纯正,品行端方”,命加赠“太子太傅”,入祀贤良祠,赐谥号为“文定”,并加恩拨出专款,在杨名时的家乡为他建造陵园。乾隆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恩师蔡世远说过的一句话:“今世而时时有尧舜君民之念者,江阴一人而已。”这位年轻的、有儒家理想主义色彩的皇帝,终于肯定了杨名时对道义的追求,认为他这种行为是真诚的……

编辑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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