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2009-04-14 04:38穆福梁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柳枝

穆福梁

卢家文坐在自己的画室翻阅西方肖像画册,仲春时节的阳光照得画室明亮温暖,女友柳枝来到身边也没觉察。柳枝的目光落到摊开在卢家文膝上的画册上,那是裸女画,女人竟能这样向人暴露,真不要脸!她从侧面打量卢家文的脸,那种忘情专注的迷醉全写在脸上。柳枝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伸出手指在卢家文脸前晃了晃,卢家文这才笑了起来。柳枝说,看女人看醉了,我进来也不觉着。卢家文说我不但觉着了,还知道是你来了。那为什么不理我?卢家文起身拥抱了柳枝,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才说,枝儿,刚才画册上那张画可是意大利大画家莫迪里阿尼的杰作。你看那构图、线条,还有柔和的色调,多么和谐地集于一体。这是高尚的艺术,就像你歌唱得好,也是艺术,你怎么就不理解,这跟色情毫无关系。柳枝不服,你就色迷迷嘛。卢家文说不,这是陶醉,跟色是两回事。枝儿,今天你这身打扮好漂亮,来来,让我色迷迷一下。卢家文退开几步,眯起眼欣赏起柳枝来。柳枝中等个子,丰满白皙,风姿绰约,走在街上往往引来许多眼球。他过去把枝儿拥在怀里,说我相信你的形体不会比西方那些名模差,枝儿,给我画吧,我们已经快结婚了,你应该了解我相信我。今天我再一次请求你,给我当模特吧,我会把你当成缪斯,你是我的灵感之源,那画的题目都有了,求你了枝儿。枝儿问,缪斯是什么?卢家文一脸虔诚,是神,缪斯是艺术之神。女人多爱虚荣,枝儿笑了,但又说,我自长大,还没向任何人脱光过。别说得那么难听,卢家文解释,从李叔同讲到徐悲鸿刘海粟等人。枝儿以为卢家文今天就要画,担心地说,怕会感冒的。看看有希望了,卢家文忙说不急,咱们等到初夏时节吧。

柳枝终于在这年夏天给卢家文当模特,当她在前边竹椅上脱去衣裳,卢家文不禁倒吸了口气,他惊呆了。但这时的卢家文,是肖像画家卢家文,在他眼里,前边的裸女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他让女友摆好姿势,退到适当距离,开始全神贯注地画起来。柳枝开始怕卢家文见了女儿身不老实,在这仅有两人的画室里,高大魁梧体魄強健的卢家文要怎样还不容易?看他毫无淫心,枝儿有点感动,也就十分配合,一动不动地侧卧了老半天。卢家文画得很投入,每有神来之笔,他的眉宇间就显现抑制不住的兴奋。直到画上最后一笔,卢家文碰都没碰她,他似乎尚未从创作的激情中走出来,面对画作,只是久久地沉吟思索。终于,卢家文丢下画笔,快步迈向柳枝,轻轻地把她抱到画前放下。枝儿短促地“呀”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裸体画,画中的女子优雅地侧卧在一张硕大的芭蕉叶上。枝儿不懂艺术,她只觉得裸女白净的脸蛋恬静优雅,虽已不是自己的脸,但熟悉她的人仍看得出画的是柳枝。这让她不安,她当然不愿向人展示自己的裸体。卢家文听了柳枝的顾虑,安慰她,说这一张还只是初稿,画个大概,并不拿去参展,我另外构思一张穿长裙的人物画,过两天就画。看着柳枝放心了,卢家文坐到枝儿一边,说枝儿,这都是你给的,没有你,就不会有她。你是我创造力和想象力之源,也是我创作的同事。卢家文亲枝儿的脸,枝儿轻轻推开,看把我扎痛了。

卢家文向自己单位市文化馆请了创作假,一头扎进画室,很快进入创作状态,这些天,他几乎不出画室门,还跟母亲说好,吃饭不要叫他,他在画室备下吃的。就连枝儿也不让打扰,如果哪一天他要休整一下,会给她电话。

那天上午,卢家文请枝儿来画室看他刚完成的作品。他让枝儿坐在靠北的沙发上,南窗拉上薄纱帘,窗下右侧画架上是他的新作。此时画面用白纱幕布似地蒙着。枝儿看着这情势,笑了,说神秘兮兮的干什么呢。卢家文一脸肃然,枝儿,我揭了。说罢轻轻把蒙在画上的白纱揭去。枝儿又一次短促地“呀了一声。”她屏住呼吸,凝视有顷,才惊呼太漂亮了!她为画中的美女所倾倒。肖像画中的女人安详悠闲地侧卧在一张中式醉翁椅上,穿的是一袭开胸拖地长裙,赤脚,有枝儿的白皙丰腴,更有枝儿所没有的修长和高贵。背景是暗红的帷幔,使这张肖像画既不失典雅庄重,又显出娇媚的浪漫风格。卢家文这才走下来,把枝儿拥入怀,亲她的额。枝儿抚摸端详未婚夫的脸,心疼地说,这么多天没刮胡须,人也瘦了。卢家文面对新作又有点激动,说掉几斤肉,值,枝儿,完成这幅画,我们可以结婚了。

这一年的秋天,卢家文和柳枝结婚了。就在他俩结婚前夕,卢家文的《醉翁椅上的夫人》在省级美展中获肖像画一等奖。新婚之夜,枝儿告诉他她怀孕了。三喜临门,卢家文抱着枝儿不放,情话绵绵。

岁末临近,人们常说,真快,又一年过去了。想想也是,等到过了年,天一转暖,就准备去给死者扫墓上坟,紧跟着就是“五一”长假,然后是吃了杨梅吃桃子,等到莲藕上市,离“十一”长假就不远了。紧接着就是元旦,而春节跟元旦只一步之遥,一年很快又过去了。往往刚翻开一本新日历,便发感慨说,别看一年365天,那么长,其实还不是一晃就没了。年复一年,岁月就在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感叹中匆匆流逝。

转眼间,卢家文夫妇的女儿已经10岁了,10余年中,夫妇俩从纸婚走到陶婚,柳枝对卢家文最大的不满是这家伙偏爱美色,一起去购物、散步或旅游,他的目光追逐的总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体态姣好的女性。柳枝由调侃、警告到争吵,都没用。卢家文开始还解释,这是观察生活,积累素材,是创作的需要。枝儿说你看女人时火辣辣的眼神让我受不了,像要透过衣服看到里面去。卢家文想了一会,将双手按在柳枝肩上,郑重地说,枝儿,爱莫大于信任,请相信我。唉,这话说了多少遍了,我真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你看。有时卢家文被纠缠得火了,就说你懂啥,你懂个屁,我就爱看女人,我还将画女人。我的目标是在全国画展获奖。是的,我看女人用透视,不光想象她的肌肉,还想象她的骨胳,有时还直达灵魂。而这一切,你又不懂。劝你抽空读点书,你又不听。柳枝说你看我有空吗?好,从今天起,你做家务,我看书。卢家文说家里的事你做得多,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用看电视的时间读些书。柳枝说看电视是休息,跟读书不一样,我一拿上书就犯困,打瞌睡。老卢双手一摊,耸肩摇头,朽木不可雕也。不过在性生活方面,他们是很好的伙伴。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所以总是吵了好,好了吵,吵吵好好。一年又一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进门见卢家文神色异样,柳枝轻步过去,循着老卢的目光朝斜对面看,竟看见一个只穿泳装的女孩在客厅走台步。柳枝听说过对面住着个业余模特,今天还真看见了。不要脸!柳枝厌恶地骂。不料卢家文也不分辩,一把拉过柳枝的手,按住自己的下身。猝不及防,柳枝的手已被按在那里,柳枝骂一声恶心,硬把手抽回来。老卢问,检验过了,怎么样?要知道,假如男人怀着淫乱之心看女体,那里必有反应。我没有,为啥?因为我怀着的是一颗艺术家纯净的心,我不止一次说过,这叫思无邪。还记得那天给你画裸体吧,可以这样说,那天我除了被模特的美所震撼,余下的就是如何把这美画下来。柳枝没说话,记得那天老卢放下画笔让她穿衣裳时,她确实很不解,平时见了女性馋猫似地,怎么反应这么平静?看看柳枝的气平下来,老卢拉她坐下,叹口气说,你那么信不过我,让我很失望,我是人体画家,我最关注的是人体。柳枝忽地起立,噢,看人家女人,你还有理了。老卢无奈地摇头,你不理解,我有啥办法?柳枝越想越气,卢家文,看人家女人大腿屁股,你叫我怎么理解?我问你,如果我去看人家男人,你会怎样?老卢回答,换位思考,如果你是画家,我就能接受。反过来说,如果你对艺术有一分理解,退一步,如果你对我有所了解,至少相信男人爱的只是自己,那是你我大幸,我们一家的大幸。柳枝还在气头上,我不理解,我永远都理解不了。老卢叹口气,枝儿,这样下去,怕不会有好结果。枝儿紧逼一步,你想怎样?男人毕竟沉得住气,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一走了事。女人远远掷过去一句:有种你别回来!

晚上睡下,男人又不安分,涎着脸动手动脚,柳枝总不明白,下午吵了以后,直到上床前还不曾说过话,还在冷战状态,一进被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争吵,还差一点说出离婚的话。柳枝是冷的,她不理他。无奈男人的欲火太旺,他抱住背对自己的女人,枝儿狠狠挣扎,不料被男人捉住手,顺势一拉,就把女人的身体转过来了,谁让你是我老婆,我就是要你。柳枝深深叹气,终于不再抵抗。老卢虽过不惑之年但他体质好,精力旺盛,这大概得益于他的能吃,荷包蛋他一口一只,鱼类只要骨刺不太硬,他连骨带肉吃,七月吃童子鸡,他一人吃一只,还挑大的。在男人折腾之下,柳枝不禁有了感觉,她強抑住自己,眼下几近被強奸,如果自己也进入状态,岂不自轻自贱被他小瞧。

柳枝在市里一家星级宾馆当客房部经理,她与总经理比较讲得来。总经理姓吕,堂堂仪表,高学历,口才好,在职工眼中是一位认真严肃不苟言笑的领导,但对柳枝是例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要说貌美,宾馆里美女如云,而且才貌双全者也不乏其人。吕总觉得柳枝模样好,气质也不错,但主要还是有缘,讲得来,很少有一般上下级关系的拘谨和距离感。柳枝去吕总办公室谈工作,吕总就离开居高临下的老板椅,和柳枝坐在沙发上交谈。谈完工作,有时也谈生活,谈家庭。平等地闲聊,总能让人感到愉快。老吕循规蹈矩,从未有出格的举动,那怕一个暧昧的眼神。这很得柳枝好感,跟他在一起她很放心,不必设防,也就十分轻松,有了烦恼也愿意跟他说。吕总当年读的是文科,他文质彬彬而又善解人意。对柳枝的家庭,因了她有一位颇负名气的画家丈夫,更因为对丈夫的不满柳枝每有说起,吕总大致了解,只是谁是谁非难下判断。自己爱好文学艺术,也每每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十分出格,艺术家的事,往往不能用世俗常情去看待。今天柳枝来,正好吕总不忙。柳枝说,昨天又跟他吵了一架,哼,看对面穿泳装女模特,可他偏不承认,还让我当场检验。吕总不解怎么检验?柳枝想,说就说,就说了。吕总思索着,说他若是果真思无邪,倒不好冤枉了艺术家,而且可以想见,他让你检验是迫不得已,我想当时画家一定很无奈,很窘。吕总明知柳枝急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事关柳枝家庭和睦,一不小心容易产生负面影响,于是又劝,柳枝,你丈夫是颇具潜质的画家,他又擅长人体画,就不能一概而论把他等同于平常人。这让我想起当年郭沫若,他在创作长诗《地球,我的母亲》时,脱去外衣赤着脚在地上打滾,你用常人的眼光去看,这不是发神经是什么?知夫莫若妻,只要他爱的是你,我劝你不要老是往坏处想。柳枝对老吕的一番言论很不以为然,哼,看人家女孩屁股还有道理。谈话出现不愉快,这在她与老吕之间很少有。老吕清楚柳枝是来寻求支持的,固然不能太让她失望,但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说透了也许更好。于是重拾话头说,当初他欣赏你的年轻漂亮,而他的伟岸和才气也让你倾倒,但维持婚姻,仅靠这些还很不够。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其实从根上说你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是艺术家,他有高远的追求而你只满足平平常常过日子。这种差异在恋爱期往往被掩盖忽略,结婚后迟早会暴露。面对婚后出现的裂痕,要么分手,要么维持,许多家庭取后者,凑合着过。我们不必贬低凑合,能凑合说明基础还在,开始是凑合,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误解的消除,或者慢慢地发现了对方优秀的一面,婚姻因此得以加固。所以,凑合是危险婚姻的缓冲,未必不好,只可惜,你们凑合了那么多年,还是不行。我要说,完美的婚姻在这个世上少之又少,至少至今我似乎还没见过。听到这里,柳枝问,难道你们也在凑合?老吕笑了笑说,很难用凑合两字概括,但也算不得美满,坦率说,她没你漂亮,她过于看重物质,但她心地善良,持家有方,我在外面忙,她几乎包揽一切家务,任劳任怨。即使吵架时声言要撂挑子,事后照旧不辞劳苦。这样的女人,能不早早地显出老相,成了黄脸婆?我在社会上应酬接触的女子又多又杂,我也是凡夫俗子,哪有不爱美色的,但至少至今我能守住底线……嗨,今天说得多了,不怕你笑话。柳枝忙说不不,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的理解,你比我年长,书又读得多,我很爱听你的分析。于是老吕又说,像你们那样的家庭,千万不能操之过急,你们的女儿多可爱,她是无辜的,如果你们离婚,遭罪她却首当其冲。孩子正处于成长期,心灵一旦遭受创伤,对她人格的形成以至今后的人生道路,都可能产生不良影响,千万理智冷静。

也是合该有事。盛夏酷暑,这天柳枝出去办点事,骑在车上无端觉得心绪烦乱,丢了魂似地。刚上常青路,出现在前边的两个背影让她几乎一激灵:卢家文与一高个女孩并肩而行。柳枝急忙刹车,远远地跟在后面,直到两人进了一家咖啡馆。柳枝在附近锁了车,跟踪进去,见他们落座,自己选了一个较为隐蔽的座位,也要了杯咖啡,稍一移身即可监视。那女孩好像有点印象,什么地方见过?柳枝飞快地转动脑子,噢,对了,不就是斜对面那个业余模特吗?好啊,柳枝见两人粘在一起了!柳枝坐不住了,她不能坐视自己男人跟别的女人亲热,她霍地站起,直奔过去。卢家文一见老婆这架势,知道麻烦了,但他并不慌张。柳枝发现老卢与那女人已隔着一定距离,哼,也知道怕!柳枝沉不住气,直指那女孩,大天白日约有妇之夫喝咖啡,不要脸的东西!抬手朝对方的脸扇去。那女孩一避一侧,倒在卢家文怀里,老卢张臂护住,向柳枝吼,再敢动一下!这一护一吼让柳枝想起她与卢家文恋爱时,一次小流氓欲对她非礼,卢家文也是一面护住柳枝,同时向小流氓大喝一声,他又长得高大威武,吓得小流氓拔腿就跑。这一闪念,令柳枝既伤心又愤怒,正待发作,又想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就对卢家文喊,回家跟你算账!转身走了。

柳枝气得手脚冰凉,俗话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一点不假,曾经那么深爱着自己,搂着总说但愿咱俩融为一体永不分离。男人的情话真是狗屁不值,喜新厌旧才是男人本性,一旦爱上别人就变心了。柳枝越想越气恼,越想越灰心,世上的男人没一个是靠得住的,看来离婚真离自己不远了。

晚饭后让女儿做作业,柳枝带卢家文去附近公园谈话。江南的盛夏,六点半都过了,太阳还没下山。正是晚饭时候,公园里游客寥寥,两人找了张椅子,左右是两株高高的桂花树,柳枝记起当年桂花开放时节,这里是他们常来的地方。想起往事,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真是鸭肫难剥,人心难料,变得可真快啊,几乎没有道理可讲,比癌症变得还快还不讲理。想着就不由得摇头。卢家文说,约我出来,怎么又不说话?枝儿叹口气说,其实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咖啡馆里,我都已经看见了。只是我不明白,结婚十多年来,我自问对得起你,对得起孩子,对得起这个家。我即便在社会上单位里也有讲得来的男性,但那只是友谊,交往中我知道分寸绝不出格。你倒好,约了女人上咖啡馆亲热,难道遇上年轻漂亮的,就不要了这个家。我还有一个问题是,你跟那女人是玩玩呢,还是真要好?卢家文耐心地听柳枝说完,然后很平静地说,你是贤妻良母,这我不否认,可惜的是,你对我一直不了解,十多年了,我的种种努力收效很小,你总把我看成一个不负责任见异思迁的花心男人,而其实我不是那种人,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昨天你看到的,就是对面那位模特,你说你有异性朋友,难道就不允许我有?你知道不出格,我又何曾出格了?幸亏昨天她没被打着,否则——要知道我有责任保护无辜。枝儿哼了一声。老卢说你别哼,对于艺术,人家还真比你懂得多。柳枝,对你我的结合,最近我想得很多,你只求过庸常日子,而我不同,我将终生结缘艺术,执着追求。两情相悦,要的是心心相印,可惜这一点我们没能做到。所以,你要是相信我,还来得及,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假如还像以前那样疑神疑鬼,隔三岔五地吵闹,那么,与其彼此痛苦,还不如作短痛打算。好在你还年轻,你有条件找个你认为比我更好的男人。老卢这番话让柳枝想到吕总的分析,但要做到容忍老公去跟别的女人好,她做不到。

一对恋人搂着贴着旁若无人从他们面前经过。

柳枝的心又一阵阵发冷发颤,天大热,枝儿只觉得冷,还有什么好说的,怪自己不该看上艺术家,总以为自己书读得少,该找一个文化高的,谁承想,艺术家可以看人家姑娘屁股,却要妻子理解、宽容。至于另找对象,她已心灰意懒,就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老卢说,我是真心的,毕竟社会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你应该找得到你认为比我好的男人,何况,你需要爱。知妻莫若夫,说这话时,卢家文想到了柳枝旺盛的性欲。

在办理离婚手续前,卢家文夫妻不再争吵,财产、房屋、存款等等,卢家文一概不要。善良的柳枝反倒问,她有房子?什么她?卢家文恼了,我再说一遍,你看错人了,你白跟我生活了十多年!我只是为你考虑,我要是分走一半房子,你怎么住?不过我不要房子,又不要存款,并不是我理亏,我与那女孩只是平常的交往,没你想象的那种事。对于卢家文的大方,柳枝并不领情,他的画近几年走俏市场,还开了家画廊,收入很好。最让柳枝为难的是女儿,她试探道,雪雪要末由你带。不料卢家文很爽快,好的,我带。这又让柳枝不解,她看着丈夫说,可不许后妈欺侮女儿。卢家文不耐烦地低吼,你有完没有?又仰天长叹,柳枝啊柳枝,我真感到可叹可悲!于是起草离婚协议,这很简单,因为卢家文几乎啥都不要。写成后,卢家文建议搁置三天,三天后若双方再无异议,就去办手续。

一连下了几场透雨,暑气一扫而去,秋天骤然而至,太阳再出现时,已无数日前的毒热,变得温和可亲了,蟋蟀的鸣叫已无往日的激昂高亢,而变成怀旧似的低吟。天高云淡,秋风送爽,人们就想起一句成语:一雨成秋。

柳枝洗澡时偶而碰到左乳房下的硬块,不觉一惊,仔细触摸,那硬块不大,但想到那可怕的绝症,她觉得心像被紧紧揪住,呼吸都不顺畅了。柳枝又将左右乳房细细检查一遍,像多数恐癌病人一样,最初的惊悚过后,她也想得很多,其中必须首先决定的是,要不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卢家文?婚姻已经走到尽头,告诉他又有什么用?这家伙既另有所爱,正巴不得我死掉哩,还有女儿怎么办?最后还是决定说,今晚就说,看看他的反应。

晚上睡下后,柳枝装得很平静,说卢家文,我可能得了乳腺癌。老卢借着灯光盯住柳枝的脸,好一会才说,不会吧,莫乱讲。柳枝托起左乳,说大约扣子那么大。老卢冷静地说,别慌,肿块未必就是癌。明天我陪你去检查。柳枝说,明天不是办离婚手续吗?老卢说,那破事放一放再说,今晚更不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睡不着觉。说是那么说,可柳枝哪里睡得着,她试探地问,要么先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不想拖累你。老卢说别胡思乱想,睡觉。柳枝叹了口气,倒也是,还没确诊,何必先把自己吓死了。次日夫妻同去医院,根据医生建议,作切片检查。隔几日结果出来,又经权威会诊,建议立即手术。这一折腾,几天过去了,离婚协议书还搁在那里。这天晚上,柳枝又提出来,卢家文能理解她的心情,就郑重相告,这种时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说罢他找来离婚协议书,一把撕了。柳枝呆呆地听着看着,忽然止不住泪水汹涌,她埋下脸不断地抽搐着双肩。卢家文拍着枝儿的背说,你又门缝里看人了,告诉你,人要讲良心,艺术家更讲良心,这种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良久,柳枝幽幽地阴郁地说,一样,一样,迟早的事……我没法让你改。你要我改什么?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老卢说着提高了嗓音。柳枝又想起那天咖啡室所见,这至今让她无法释怀,她说,那天在咖啡室,我明明看见你们挨得很紧,等跑过来已经分开了,你讲实话,是不是见了我才赶快分开了?老卢一时糊涂了,他说没有的事,怎么挨在一起了?不可能的事情。他把那天的情形想了一遍,忽然一拍大腿,是了,问题出在视角上。老卢在纸上画三个圆圈在一条直线上,说你从这头看去,那两个圆就合在一起,但来到前边,看到的就不是那么回事。枝儿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卢家文跟单位领导讲了情况,领导深表同情,老卢又是成绩斐然的业务尖子。领导的意见是,以人为本,把夫人放在第一位,单位工作暂时放一放。

盖着白被单的枝儿将被推进手术室,老卢俯身对妻子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当患者脸上现出笑容,护士不失时机地把车推走。这时不祥和恐惧还是攫住老卢的心,刚才实在是在枝儿面前強装好汉。老卢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坐立难安,一个多小时后,传出话来,说在病人左乳房又发现两处小肿块,医生建议左乳全切,征求家属意见。美术家老卢的第一反应是,切除左乳后,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出,枝儿的胸部将是多么可怕,听到医生第二次小声地请他拿主意,这才回过神来。老卢毅然决定,保命要紧,全切就全切。又过许多时候,枝儿被推出来,但尚未醒来。主刀医生对老卢说,切除很彻底,也仔细检查了,问老卢要不要看看病灶?老卢赶紧摇手,不了不了。

柳枝醒来后抬手要去摸胸部,无奈手臂绵软无力。老卢俯身弄明白她的意图,忙说别动,枝儿,手术很成功,我们迈出了走向胜利的第一步。枝儿发了一会呆,忽然泪如雨下。老卢吃了一惊,想到刚才她要摸胸部,大概是为骤然失去一只乳房而伤心。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是宝贵的,何况是女人的乳房。但手术刚完,哭不得。老卢一面给枝儿揩泪,一面像哄孩子那样哄她,不哭不哭,听话,咱们不哭。

这阵子卢家文服侍柳枝有如他搞创作,是全身心投入,医院与家两头跑,自然更不忘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他原就爱吃,会几样拿手菜,这回一上心,做得更地道了。可柳枝却胖不起来,吃了饭没事,她常显得心事重重唉声叹气。

每次换药,柳枝都不敢看自己的胸部。出院那天柳枝忧心忡忡,虽然无数次地安慰自己,不怕,不就是一个疤吗,当左胸巨大的伤疤呈现眼前,还是吓得不寒而栗。回想起当年给卢家文当模特时的光景,又伤心起来。

出院当晚柳枝终于沮丧地向卢家文袒露伤口时,老卢还是吓坏了,他赶紧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立即意识到不能这样,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表现让柳枝清楚地看在眼里,她幽幽地说,卢家文,这就是你必须面对的,你想过没有,假如守着我,你得与这样的女人一起睡。老卢深责自己一时失态,但他安抚柳枝,枝儿你放心,我既铁了心,相信慢慢会习惯的。柳枝叹了口气,我相信缘分,那就随缘吧。(责编:王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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