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读物 词典

2009-04-14 04:38杨志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暗示韩少功昆德拉

杨志芳

摘要:韩少功重新审视文史哲三位一体的民族传统,在昆德拉的影响与启示下,他那偏重理性的气质与中国“杂文学”的传统遇合,于是用自己的实践回到日常说话的状态,找到了写作的自由,再一次采用词条注释的方式完成了小说《暗示》,尝试着把狭义的文学扩展为广义的读物。

关键词:韩少功;昆德拉;暗示;小说;读物;词典

韩少功曾对昆德拉及其小说予以评论说:“也许昆德拉本就无意潜入透明的纯艺术之宫,也许他的兴奋点和用力点除了艺术之外,还有思想和理论。已经是现代了,既然人的精神世界需要健全发展,既然人的理智与情感互为表里,为什么不能把狭义的文学扩展为广义的读物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显然是一种很难严格类分的读物,第三人称叙事中介入第一人称‘我的肆无忌惮的大篇议论,使它成为理论与文学的结合,杂谈与故事的结合;而且还是虚构与纪实的结合,梦幻与现实的结合,通俗性与高雅性的结合,现代主义先锋技巧与现实主义传统手法的结合。作者似乎想把好处都占全。”①这番话也可理解为韩少功为了反抗媚俗的“文明病”,不惜放弃“纯艺术”,而宁可沉入“杂文学”传统之中的真实心曲。实际上,这种把文学扩展为读物的写法正是韩少功《暗示》所努力的目标。

韩少功认为不同文类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何况人本来就是感性和智性兼备的有机生命体,其日常的意识与言说本来就是夹叙夹议的、跨文体的,小说以文字为工具自然无法摆脱与理念的密切关系。中国古典文学本来也是文史哲三位一体,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本体阐释、发生发展流变的学者们认为中国小说存在着多祖现象。子史合璧便是多祖现象之一。钱钟书认为史书与小说有文心相通之处,一些想像力特别发达的子书,也深刻地影响了小说的思维方式。从小说发生学着眼,神话和子书的作用相当显著;从小说长期演变和成熟的历史看,则史书影响更为深远。中国小说的初始状态就是一种“杂文学”状态,文章、学术、思想、文学混杂一体。中国小说从萌芽到基本成型始终未能摆脱子、史的影响。直到魏晋南北朝才产生了文学的自觉。但此后的中国小说也并非“纯文学”作品。 “五四”文学革命建立了小说、诗歌、戏剧的现代“纯文学”秩序,使中国传统文学的格局发生了重大改变。

韩少功憧憬着中国古代文史哲三位一体水乳交融的境界,在世界纷纷向后看的文化寻根的大潮中,韩少功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传统,在昆德拉的影响与启示下,他那偏重理性的气质与“杂文学”的传统遇合,于是用自己的实践回到日常说话的状态,找到了写作的自由,写出了《马桥词典》、《暗示》一类的小说。

在《马桥词典》中,文史哲融为一体,说明、描写、叙述、议论灵活运用,文学与非文学的手法取长补短。《暗示》似乎走得更远了,韩少功明确表示要把“小说”扩展成一种广义的“读物”,同时包括小说和非小说的因素,尝试一种叙事性的理论。《暗示》没有完整的情节、结构,没有必然的开头、结尾,也没有中心和唯一的主题,就像是由一百一十多篇散文随笔结集而成。作品的人物,如大川、小雁、老木等在小说中的地位如同“具象”,是作品体悟人生、历史、社会与文化的一些感觉碎片。“我想尝试一下将笔墨聚集于感受方式和思考方式的办法,于是就想到了前人的笔记体或者片断体。”②

《暗示》以理性化的论述和阐释为主,呈现出某种论文化的抽象思辨特征。如果说作品后面所附的“人物说明”、“索引”、“主要外国人译名对照表”是作者“把文学写成理论,把理论写成文学”的外在特征的话,其中的一些篇章更可作为文化人类学、文化史、语言政治学、语言哲学等方面的小论文来看。更有甚者,作者在小说中绘制了一幅图——运用当下“时间性空间”的新型比例尺绘制的新型地图,让读者在一目了然之中了解贫富差异带来的“生活方式多样化的空间曲变”。小说表现出作者思想的深邃,迸发出韩少功思想的火花和智性的光辉,各式各样的“思想点击”显示了他的睿智、机敏、锐利。比如,对于人的感觉,韩少功就有着较为独到和深刻的见地,《暗示》中有一条时断时续的线索就是对感觉本体的叩问与寻找。他对感觉的钝化、粗糙、丧失格外敏感、警觉,他指出,对人体生命的最残酷惩罚不是剥夺他的生命,而是囚禁、幽闭他的感觉,使他丧失生命存在的感知、意识。“生活中的感觉实际上是联动与有机合成的,各种感觉不可能各行其是零买零卖,每一种感觉都受到其他感觉的制约和改变”。③这似乎是生活常识,但在人的五种感觉中也存在着一种感觉霸权,据科学分析,人对外界的感知有百分之七十来自视觉。照片、电影、电视等影像就是视觉的在场、宰制。在酷烈、危险、陌生的生存环境下,人的感觉就格外敏锐、强劲、坚韧(韩少功称之为感觉的“紧张增效规律”),躯体的价值、能量得到凸现、强化,思想、意识退场甚至休眠,韩少功的知青生活成了他人生中的感觉宝库。作者意识到,曾几何时自己逐渐丧失了感觉,他狠狠心要逃离舒适安逸得使感觉重复衰减的生活,去投入艰难困苦的生活开发感觉,却又有一大堆托辞为自己开脱,这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韩少功只好在纸面上进行感觉自救。从社会层面看,感觉的得失、消长、错杂又是现代文明病的症状表现。古代人和偏远居民擅长感觉类比的形象思维,感觉欲求发达;“文革”时期是压抑感官欲求的年代,但人的感官饥渴还是能够在一定场合曲折、变形的得到补偿;而在当今信息爆炸时代,人们的感觉变的生硬、粗糙甚至某种程度的丧失,生活的快节奏使人的感觉无法沉潜、消化、激发,人们理智超前而情感滞后、理智偏执而感觉枯竭。友人的儿子会对母亲的死、对无厘头影视的感官轰炸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作者神往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与生活的想象、感觉的契合与同构,愿意将感觉留在过去,“走入青铜岁月的边关驿道,在一次失败的战役之后,在马背上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④

既然狭义的文学可以扩展为广义的读物,那么小说的写作方式就不必恪守成规。如果说用散文化的笔法写小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无需过多探讨,那么词典式的写作方式则成为我们关注的焦点。小说采用词条注释的方式写小说,韩少功不是首创者,米兰·昆德拉也不是第一个尝试者。但对韩少功而言,却主要接受了昆德拉这种写作方式并运用于自己的小说创作。在小说《马桥词典》问世后不久,整个文学界和评论界就争论不止,其争论的主要焦点就是词条注释的方式。有人说这是抄袭、照搬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小说《哈扎尔辞典》,也有人为韩少功打抱不平,甚至说是韩少功的独创。韩少功自己也说,词条注释的方式并非自己独创,但自己从来没有读过《哈扎尔辞典》,并且指出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也曾出现过此种词条注释的方式。言下之意,可以说他是接受了昆德拉的影响。

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第三部分《不解之词》中,运用词条注释的方式探讨了女人、忠诚、背叛、音乐、黑暗、光明、美丽、游行、祖国、墓地、教堂、力量、真实等词,对词的注释是为了揭示其在人的生存中的不同意义。除了标题为“不解之词”的第三部分,小说的其他部分也常常有释词的形式出现,比如特雷莎和托马斯在一起生活,但她的爱要求她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于是,突然间她受不了了,昆德拉指出:她“眩晕”了。什么是“眩晕”?昆德拉解释说:(眩晕是)“一种让人头昏眼花的感觉,一种无法遏止的坠落的欲望。……眩晕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⑤这个“‘眩晕是理解特雷莎的钥匙之一。”⑥再比如,小说的第六部分《伟大的进军》中,出现了众多的事件——斯大林的儿子的故事、弗兰茨曼谷遇难、托马斯入葬等,这些内容都与“媚俗”相关,于是昆德拉解释说:“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人类的博爱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之上”、“媚俗,就是所有政治家,所有政治运动的美学理想”、“媚俗是掩盖死亡的一道屏风”、“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⑦等等。昆德拉认为对存在的探寻“实际上是对一些特别的词、一些主题词进行审视。”所以他坚持“小说首先是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词语上的。……就像一所房子建立在一些支柱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支柱:重、轻、灵魂、身体、伟大的进军、粪便、媚俗、怜悯、眩晕、力量、软弱。”⑧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到“词典”是小说的表现形式,作者用115个片断式的词条组合、罗织出一个又一个关于马桥人的语言、风俗、价值、文化的故事。书中的一个个词条像生活的切片,由不同的角度与方法切入、观察和思考,并拼凑成一个完整而多元的马桥印象。小说虽运用了词条形式却在排序上保留了故事性,由历史文化背景切入人物,在呈现语言的过程中,更清楚地勾勒出马桥和马桥人的影像。

小说《暗示》的目录就展示出小说的外在形式仍然运用词条排列的形式,只是这里具象代替了方言。词条的形式可以自如地穿插各种引证、感慨以及理论判断。在对这些词条进行阐释的过程中联系起了人物和人物曾经及当下生活的境遇,从而沟通了历史与现在、国内与国外,以及言说和处于言说之外、只能意会的、由具象细节所体现出来的“言说”。例如,“仪式就是一种造像活动,就使人们不满足于语言交流之时,用具象符号来申明意义或者从中解读意义。”“任何距离都是人们感受中的距离,……距离中有触觉,痛之则长,逸之则短。距离中有视觉,陌生则长,熟悉则短。距离中有听觉,丰富则长,空白则短。”“怀旧从来就是一种情感夸张,滤去了往事的痛感,……怀旧常常是对尊严的追认,……怀旧还可以是一次精神化妆舞会,无论如何虚伪和短暂,也是让怀旧着客串一下高尚的角色,实现道德感的临时晋升”如此等等⑨。或者,我们也能从《暗示》中发掘出这样一些作为小说支柱的根本性的词语——具象、符号、社会、人生、文革、现代、信息、暗示。

韩少功正是在米兰·昆德拉小说写法的提示下,扛起了中国传统未曾完全倒下的笔记小说的大旗,挥舞而成《暗示》,将读者带到了新的文学世界,提供了新的文学经验。

注释:

①韩少功:阅读的年轮——《米兰·昆德拉之轻》及其他,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33-34页。

②韩少功:我喜欢冒险的写作状态,南方日报,2002-12-31。

③韩少功:暗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7、245页。

④同注释③,第25页。

⑤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94页。

⑥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页。

⑦同注释⑤,第287-335页。

⑧同注释⑥,第105-106页。

⑨同注释③,第69、166、1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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