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密码

2009-04-21 03:59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哈金书展母语

江 迅

哈金是个“谜”。

哈金的成功,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征途中的“传奇故事”。作家、评论家,乃至读者,都在破译他身上和笔下的密码,解读密码背后隐藏的令人好奇的亮点。无疑,解读一个人是难以有终点的,人始终在变化着。

二○○八年七月二十六日,下午五点半。湾仔会展中心四○一室,听众爆满,哈金在“香港书展”作演讲,讲题是他自己拟定的“个人与文学”。此时,他是结束了第七个媒体采访,而后上阵演讲。

他开场就说:“江迅先生连续三年邀请我来香港书展,今年是第三次,我再不来有点‘不识抬举了。我第一次来香港,很喜欢香港。参加香港书展,是自己对母语的一次回归。香港书展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读者非常多,特别是年轻人多,一个书展有这么多读者,人山人海的氛围,在世界上很少见。每年七月,打造‘文化黄金时段,这非常了不起。我参加过世界各地多个书展,看到的是老年人比年轻人多,以中年人为主,都是读了很多书的。在香港书展,年轻人特别多,这是阅读潜力,有发展空间。”

这是他离开中国二十三年后第一次踏上祖国故土。有人说,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那在异域用非母语创作小说,更需要勇气。

在中国,哈金学的是英语专业,但初到美国连听英语广播仍似懂非懂,而十年前,哈金的英语小说陆续获美国国家书卷奖、美国笔会/海明威奖、欧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成了中国作家在海外的“获奖专业户”。

演讲完毕。我才发现有那么多香港文化界名人来捧场,他们以笑容和握手包围着哈金。

其实,听他的演讲有点沉重。他在演讲中说,要用第二种语言写作,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他没有解释痛苦的原因。语言毕竟不只是交流和沟通的工具,它还是一种文化,母语是人们成长文化背景的主要构成,而第二语言,一般而言只是工具语言。哈金的痛苦或许还不仅此,还在于一个作家的生存无奈。跑到别人的土地,为了生存,要获得当地人的认同,就要设法跻身主流,可想而知,这有多难。

北京作家刘震云开讲,身穿宽松衫的哈金,悄悄坐在会场后排。他不愿坐前排,他说:“讲者看到我坐前排,或许演讲会紧张。”哈金总是为别人着想。

哈金为人憨厚是毋庸置疑的。

多年前,在女作家虹影北京的家,就听她说过,哈金是个很谦虚的人,完全没有文化人的轻狂,不喜欢流言蜚语,“如果要我形容,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虹影旅居英国多年,这些年北京、伦敦两地走。

这次香港书展邀请的演讲嘉宾中,哈金是最没有特殊要求的,作为邀请方,免除了许多心思。他乘坐普通经济舱飞机,从美国来香港。因美国和香港的时差,书展的一周里,他始终没有调整好日夜交替。面对每天排得满满当当的媒体采访,他耐心回答不同媒体却类似的提问,真诚实在,对媒体和读者的亲切和善令人印象深刻。首次来香港,按理说该为自己留出时间观光,但只要有作家嘉宾演讲,他都会出现在会场上,张大春、陈丹青、阎连科演讲,会场上都能见到作为听众的哈金。

于是,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刘冉说:哦,大师原来是这样炼成的。

在香港与哈金接触了七天。一次与哈金、阎连科等作家用午餐,约了去湾仔春园街四十一号金凤茶餐厅。那是香港一家传统港式茶餐厅,环境简陋,逼仄,陈旧,嘈杂。一只菠萝包,一杯不加冰的冻奶茶,一碗餐蛋面,都是香港最本土的,可惜不是时候,没吃到名闻遐迩的蛋塔。哈金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从最本土的食物,说到最本土的作家。其实,移民作家,要甩掉“华人作家”、“华裔作家”的标签,成为所在国的读者热捧的“本土作家”,即用所在国语言写作,与所在国作家同一竞技场博奕,难度可想而知。他们移民西方,从文化“夹缝人”转而成为优游东西方的“世界人”,背依两种文化,以获得更宽广的话语空间。华人移民作家要创作,首先需要面对语言问题,要打入文坛主流,不能不用所在国语言写作,经历痛苦的语言转换过程,沉寂多年才有望喷薄而出。

在这本土的餐厅,用餐者不需要正襟危坐,说话,眼神,手势,吃相,都是尽情自然流露。我问阎连科,这餐厅里结伴用餐的,哪些是同事,哪些是情侣,哪些是家人,哪些又是婚外情者,你能看出吗?

阎连科凭他小说家的观察,开始他的想象。不知怎么,我们边吃边聊,话题又转了去家庭和婚姻。

我问哈金,你夫人在哪儿工作?

他说。太太是学数学的,一九八七年出国时还不会英语,近年她身体不太好,就没有再工作。

我问,你们只有一个儿子?

他说,我和太太住在波士顿南郊的一个小城里,儿子在布朗大学读历史博士。

我问,他能说中文?

他说,儿子会听、会说,但不会写。中文写作还得学,因为他是学历史的,从汉源的角度说,汉语还是很有帮助的。

我问,你家在郊区,到波士顿大学上班远吗?

他说,我去波士顿大学教书上班不很方便,但乡下比较安静。上班先自己驾车去另一城市,而后转乘地铁,路上需要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

一问一答,虽在用餐,却像是一场传媒采访。我习惯了做采访者,他也似乎习惯了被人采访。

我继续问,你觉得自己能算是称职的好丈夫好父亲吗?

他淡然一笑,不过,还是作了回答:在我的成长中,缺乏可以称职地做人的环境。在某种程度上,写作使我对妻子和儿子更体贴些,更多地为他们着想。至少,我可以说,研读真正的文学,可使一个人活得更有人性。我非常幸运,妻子和儿子从未要求我腾出更多时间陪他们,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这些年来可以写出这些书。

他的话,可谓“滴水不漏”。

闹哄哄的餐厅里,跑堂来我们餐桌收拾碗筷了。这是一种暗示,该走了,满座的餐厅门外,骄阳下,沿街有七八人在等候入座。否则,我还会继续向哈金发问。

九月,一头靓丽披肩白发的华裔美国女作家汤亭亭,刚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杰出文学贡献奖。但汤亭亭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哈金和她不同,虽也是用英语写作,却是移居海外的华人移民作家,用“获得语”,即作家所移居国家的语言创作文学作品。

语言是一堵“大墙”。

英译中国作品,与华裔作家用英语原创的作品,两者可谓天壤之别。从“边缘”走向“中心”,是华裔移民或旅居作家用“获得语”,即非母语写作的动因。近十年,文化中国的边界逐渐扩大,二十世纪的西语文坛,出现过林语堂、张爱玲、黎锦扬、蒋希曾,但总体上说他们比较孤独,如今一个华人移民“获得语”作家群已经出现。他们中间有美国的裘小龙、李翊云、闵安琪、严歌苓、范祎,法国的戴思杰、山飒,英国的郭小橹、张戎、薛欣然,德国的罗令源等。用非母语写作的这一华人移民作家群,当下人数越来越多,作为文化中国的一项项成果,令人目不暇接。

这群移居海外的华人移民作家,与在海外出生的华裔作家一起,历尽艰辛而跻身主流,与所在国的作家同处一条跑道竞技。他们成绩非

凡,一项又一项奖牌,呈现了“开花结果在海外”的盛景。

在这条以“获得语”写作的跑道上,最为瞩目的领军人物,无疑是哈金了。

哈金的短篇小说集《好兵》获得一九九七年“美国笔会/海明威奖”;

长篇小说《等待》获得一九九九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和二○○○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哈金成为第一位同时获此两项美国文学奖的中国作家;同时该书业已译成二十多国语言。

《新郎》一书获得亚裔美国文学奖,及TheTownsend Prize小说奖:

《战废品》一书入选二○○四年《纽约时报》十大好书,二○○五年获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

……

哈金说:“在国外,我的情况和纯粹的汉语作家不同,贾平凹、莫言他们都有了中国作家的身份,每写出一本书就有一定范围的市场。对我而言,则需要持续写作,去赢得一个身份认同,每一部作品都要寻找一个新的启程,否则就可能无以为继。”

在国外用“获得语”,即非母语写作,都得首先考虑生计。生存是头等大事。人一到国外,写作必须马到成功,而且每年要持续成功。艰难可想而知。

中国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就是中外文化中各领域的渗透融合,华人移民作家的外语文学作品,将中国文化延伸到异国文字中。

对此,哈金对我说:“我是移民,用所在国的语言写作理所当然。大家都为了生存,都写得很艰难,不容易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来。但正因为难,才有人来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我不鼓励用非第一语言写作,太难了。”

我问:用英语写作是为了谋生?

他答:也是为了找到生命的另一层意义。写作其实是一个痛苦的行业,是一种消耗自己生命的方法。对我影响特别大的是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饥饿的艺术家》,人间的食物满足不了他的饥饿,而在他把饥饿当成艺术的过程之中,连他自己本身的艺术行为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以至于饥饿就成为消耗生命的方式,

又问哈金,以后你还会不会用中文写书?

哈金说,不太会了,写短小篇幅的,当然不排除,但大部的作品,应该继续用英语。最好的年华都用在英语写作上了,如果换成中文写作,无疑就像自杀。这是很痛苦的决定,找到一条路以后,必须勇往直前。人生不能反反复复,生命毕竟是短暂的。

是啊,人生路上稍一犹豫,稍一软弱,就走不下去了。由此,将失去自我,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痕迹。

一个时期来,中国大陆文坛对这一用非母语写作群关注不多。哈金说:“关不关注并不重要,关键是能不能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最难的,所以我劝大家不要盲目地闯入另一种语言。”

是的,过于看重别人的评价,其实是一种人身依附。

每个人都得在人生交叉路口,作一次次抉择。

哈金喜欢独处。

在香港那几天,常常看到他独自在下榻的酒店四周信步。

用英语写作,也使他感到孤零零的。他得在没有文学同胞的条件下,孤独地写。他决定用英语写作,他自称,是因为他没有其他谋生手段。

一九八六年,哈金到美国攻读博士的专业是英美诗歌。这个专业在美国很难找工作,他的很多同学都转去读法律或者MBA了,但他自称没有这个能力。于是,他只能稍微改改自己的专业。他被美国大学录取时,曾附带了几首英文诗。他的一个导师就鼓励他转专业,学小说写作。第二年还给了他奖学金。之后,他又被聘到美国艾默里大学教写作,并被聘为“驻校作家”(美国大学把发表小说视为学术著作成果),那时哈金就开始用英语写小说。

世上有多少寓必然于偶然的事情,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他说:“没有单一的动机,必要才是关键。因为我必须生存,我没有其他学位。但也得承认,野心也是原因之一。用英语写作,我得面对那些大师。这是一个伟大的传统,要求你有条不紊地工作。”

他指的大师,是他在布兰戴斯读书时,师从诗人法兰克·比迭特(Frank Bidart)多年,从他那里学到很多诗艺。哈金承认,从他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是耐性。“对一个作家而言,耐性就是一切,通常,这是一个有能力的作家与没能力的作家之间的分野。”此外,哈金还两次参加被誉为“作家摇篮”的波士顿大学写作班,第一次是旁听,第二次是以正式学生身份听课。他跟莱斯利·爱泼斯坦(Leslie Esptein)、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Aharon Appelfeld)和琼·西尔珀(Joan silber)学习写小说。他说,那两年对他帮助很大,缩短了他的“学徒期”。

在美国,至少四分之一的作家,是从不同的写作班里出来的。当年哈金那个班十二人,其中四五个后来都成了很出色的作家。

这是中国文坛没想到的:写作班竟然可以生产作家。不过,哈金强调,如果你不是那个料子,它并不能把你培养成作家。只有好的料子,才能培养出好的作家。如果你是那个料子,是有能力的,它可以把你学习的过程缩短。更重要的是,同学之间在毕业以后还在交流,这很重要。哈金说,他们有的过了几十年还在交流,创造出一个个作家的群落。

当然,哈金也承认:“仅仅靠写作班是不够的,我还自修很多写作教科书。由于我一直在教写作课,多年来,我对写作的理解,也在发展。老师很重要。我经常被告知,我有写作才能。但我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开始得比较晚,我有一种无望感,哪怕成为失败者,我也能接受。写作渐渐成为我可以做的事情。”

我下笔时,正是中秋节翌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哈金的“美国梦”圆了。梦就像一串密码,为了解开梦,就必须持有密码,才能发掘它存在的意义。

正如哈金用“获得语”写作一样困难,解码不容易。

责编宋瑜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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