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夜雨伴孤灯

2009-05-05 07:43茅店月
都市文萃 2009年1期
关键词:豆腐镜子母亲

茅店月

这座古城里全是些曲折的巷子,仄仄的,铺了青石板,一下雨,走起来实在不方便。水顺着墙根哗哗地淌,泥溅到了裤腿上,卖豆腐的车子碾过积水,荡开层层的圈,顶棚上啪啪地响一些清音。此时,我不大出去,喜欢站在阳台上看雨雾中的城市,听卖豆腐的吆喝一点点蔓延,远去,消失……

小时候,下了雨,黄泥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我被迫坐着,手里拿着母亲买的槟榔。檐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坛子里,坛子有着古青色的釉质,大肚的造型,完全是乡间复古的样式。母亲是个素雅的人。房里摆着乌木箱子,板柜上印着细碎的花,四角全是飞云的图案,中间四平八稳地挂了一把古铜的长锁。她把衣服布料放在柜子里,折叠好,四季的装束分开,加了烟叶子以防虫蛀。每个早晨,母亲会很细心地擦拭器具,她拧抹布,水,丁冬滴落在瓷盆里,飞溅出水花。

我不知道母亲出嫁时的模样,据说她很俊,穿着红绸子的夹袄,撑着伞,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微微地笑。后来,镜子放在板柜上,铺了浅蓝的桌布,就成了梳妆台。母亲喜欢拿篦梳整理头发,一下、两下,乌黑的发丝在手指的反转中变得柔顺。我站在椅子旁,看她梳头。镜中是一个美丽的妇人,光滑的皮肤。温婉的笑。她捏着我的脸说,去洗洗吧,洗干净了给你买糖吃。糖,我记不得吃到了没有,而镜子依旧在那儿,桌布破了,又换了一张品红的。和梳妆匣的颜色一样。

母亲不喜欢下雨,下了雨,她就得疏通水渠。那年月,乡下的房子一律是瓦房泥墙,桩基修得不高,若一连几日不见晴,水就要漫过门槛来。雨,哗哗地淌,泥水涨了,我独自坐在檐下,看母亲在院子里奔忙。她披了蓑衣,头上戴着细竹篾编的斗笠,拿着一把铁锨修水渠。水濡湿了她的脊背,她却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叮嘱我切不可下了台阶,就那么待着。我把槟榔嚼了很多遍,咸涩的味道渐趋于淡薄,隔壁的炊烟升起,我喊着,妈,我饿了。她应道,就好,就好了。

水退了下去,拥挤的灶房里,我守着母亲。火呼啦呼啦冒,一抹袅动的光焰映照着两个沉静的人。我说,妈,我爸怎么还不回来?她摸着我的头说,做好了饭他就回来。可是,等我吃完了饭,父亲依旧没有回来,门口的雨雾中,掩着一片虚寂。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的父亲,正在远处的山城里干活,他的辛勤,是为了我和母亲吃饱肚子。

我常感叹,我竟没和母亲一样忍饥挨饿。

婶娘说,母亲刚生下我,家里就断炊了。全家老少好几口,就指一顿玉米糁养活。水烧开,咕嘟咕嘟泛着泡,祖母舀一碗玉米糁倒进锅,握着勺把搅搅,熬几下就行。粥盛在大瓷碗里,撒点儿咸菜,就可以充半天饥。幸好,我没遇上这种日子,可母亲遇上了。她拖着孱弱的身子下地干活,一边奶孩子,一边吃着咸菜稀饭,晚上饿得实在受不住,就找人借了两个黑硬的馒头。清秋的凉月下,露水盛了,她依着窗,边嚼着馒头,边流着咸涩的泪。

雨夜,巷子里响起卖豆腐的声音。热乎乎的豆腐,撒了盐,淋点儿醋,再加些辣椒和葱油,吃起来真的很香甜。我听见吆喝声自东而来,就撑了伞站在门楼下,一束昏黄的光,照见了我半边白净的脸。卖豆腐的大掇说,来,吃点儿豆腐罢。我站着隔着雨帘看着他,只是摇头。母亲走了出来,她拿着青瓷碗,买了两毛钱的豆腐,转过身,搂着我的头说,回去吃吧。先谢过你大叔了。回了房,点亮煤油灯。兑好调料后,我就开始拿小勺舀着吃。母亲只在一旁看着,她微笑地说吃慢点儿,拿手帕擦干了我嘴上的油渍。

油灯微弱的光摇曳着,墙上的人影被拉扯得瘦长。我趴在柜子上写字看书,镜子里的人逐渐衰老,她的头发不再黑亮,白润的脸上有了细密的皱纹。我回过头去,看着镜子外面的脸。那一年,我刚好18岁。

父亲很小就出去闯世界,白手起家,后来养家糊口。而我,是在18岁才离的家。离乡的时候母亲送了很远,窄窄的小径,两边的山坡上有红花绿草,她跟在我身后,看我走过小木桥,走过桥另一端的古槐。我挥手说,你快回去。她站在稻田边,大声喊。可要吃好了,有事来信。

我知道尤河水在汛季会涨得很高。浑浊的泡沫卷着叶片上下浮动,冲刷着岸边的沙泥。独木桥在许多年前就开始腐化,细瘦的松木长了绿苔,滑滑腻腻,没有人敢踩着它走到对岸,我站在河边徘徊,就像母亲守望六月的庄稼一样,让目光延伸过咆哮的河水,在另一边结子开花。

母亲真的老了,她的板柜上落了一层尘土,雕花的梳妆匣很久没有打开过,里面放的降火的“仁丹”已变黑发霉。当我在城里安排好一切,可以骄傲地对母亲说,妈,跟我住大楼里边去,咱也天天吃油条豆浆。她却无力地笑笑,灰白的头发编成了扁平的髻,松松地垂下来。她说,我吃糠咽菜一辈子,习惯了,住城里反倒不自在。

于是,她留在了尤河对岸。

水哗哗地淌,我在城里吃饭睡觉。冷了穿大衣。热了去广场吹风。菜市场的肉涨价,我就大喊半天,买个鞋子小了。再返身去换。灰尘袅袅地飞,裤腿上满是土。我知道日子就是这样,吃喝拉撒,传宗接代,一天一天地过。母亲似乎远离了我的生活,她在遥远的地方守着自己的记忆,乌木箱子,印花的板柜,还有那双青绿的手镯。她的婆婆,大襟衣服的女人,以及曾经说长道短的邻居,都在黑白的照片里微笑,鲜活地微笑。

或许,母亲也会在一个黄昏离开我,突然离开我,成为记忆中黑白底色的照片。尤河水在村子旁涨了又落。稻田边的母亲、白鹭、我蹒跚的脚步、小木桥,菏菏的雨,一切都成了朦胧的图画。我坐在沙发上。清晰地想起,许多年前的夜晚,她曾经抱着我,坐在门前的石礅上唱久远的歌谣。她张开嘴唇,轻唱道:

月亮儿。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去时坐着花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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