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与白石词

2009-05-11 03:59陈书良
江汉论坛 2009年3期
关键词:姜夔

陈书良

摘要:姜白石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多见的多面性天才。白石属于江湖诗派。其词作深受江湖诗派文艺主张的影响。然而白石舍弃粗放而讲究精致,同时也在崇尚高雅格调的文化趣味中别含清淡乃至荒寒意趣。这是白石异于一般江湖诗人之处,亦是理解白石“清空”、“骚雅”词风的关捩之处。

关键词:姜夔;白石词;江湖诗派

中图分类号:1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3-0102-05

姜夔(11557-1221?),字尧章,一字石帚,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白石的身世是颇为清贫的。其父姜噩绍兴三十年(1160)中进士以后,曾任湖北汉阳县知县,白石幼年随宦,往来汉阳20余年。父亲病逝后,不得已寄居在已经出嫁汉川的姐姐家。20多岁时,为谋生计,出游扬州、合肥,旅食于江淮一带。他在以后写的《除夜自石湖归苕溪》中曾追忆:“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可见他少时才华出众,颇有文名(这也是他能立足“江湖”的原因),只是这段经历蒙染上“凄凉”的基调而已。

淳熙十三年(1186),白石约32岁时,在长沙结识了时任湖北参议的福建老诗人萧德藻。这无疑是白石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从事业方面而言,在此以前,白石交游的多是郑仁举、辛泌、杨大昌等汉阳地方文士。而萧德藻是当时的著名诗人,所谓“尤萧范陆四诗翁”(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来往的多是当时的一流文士,酬酢之间,当然也惠及白石。以后白石由萧德藻介绍,又袖诗谒杨万里,万里许其文无不工,甚似陆龟蒙,并以诗送往见曾任副宰相的诗坛名家范成大。可以想见,与杨万里、范成大这样的大诗人交游,对白石的影响力是何等巨大。从家庭方面言,萧德藻深赏白石才华,将侄女许配。还带他寓居浙江湖州。于是自少年失父,飘泊江湖以来,白石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室。尽管以后还是奔走江湖,但毕竟心底存在着温馨的归宿。家庭在白石心中的分量,我们可以从他以后的词作如“一年灯火要人归”(《浣溪沙·雁怯重云不肯啼》)、“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鹧鸪天·柏绿椒红事事新》)等充满温柔亲情的笔触中体味得到。

在湖州定居期间。白石辗转到苏州石湖谒见了从知州职务告病退居的范成大。范成大早就通过萧德藻读过白石的诗文。一见之下,惺惺相惜,结为忘年之交。后萧德藻因病随子离开湖州,白石则迁居杭州,靠好友张镃、张鉴接济为生。张镃、张鉴是南宋大将张俊诸孙,颇富有,在杭州、无锡等地都有田宅。张镃怜惜白石“因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白石都辞谢不受。《齐东野语》载《姜尧章自叙》应该是关于白石生平的可靠的第一手资料,白石在文中谈到自己的生活经历,历数帮助过自己的人有“内翰梁公”、知枢密院事郑侨、参政范成大、待制杨万里、萧德藻、待制朱熹、左丞相京镗、丞相谢深甫、知州辛弃疾、侍郎孙逢吉、侍郎胡纮、杨冠卿、“南州张公”、太学博士吴胜柔、知府吴猎、员外郎项安世、徐似道、知府曾丰、郎中商飞卿、知州王炎、尚书易祓、参知政事楼钥、待制叶适之众,在文章末尾,白石满怀感激地说:

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旧所依倚,惟张兄平甫(张鉴),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而某亦竭诚尽力,忧乐同念。平甫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愿,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惜乎平甫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

“姜夔刘过竞何为?空向江湖老布衣”。自陈起将白石诗歌刊入《江湖集》以来,白石就名列江湖。而对于江湖诗派,历来众口一词曰:“诗格卑靡。”尤其宋末元初的方回,直斥为:“刊梓流行,丑状莫掩。呜呼,江湖之弊,一至于此!”(《送胡植芸北行序》)

其实,绵延于南宋中后期的江湖诗派,是一个以刘克庄为领袖、以杭州书商陈起为声气联络、以当时的江湖游士为主体的庞大的诗人群体。据考证。隶属江湖诗派的诗人有138人之多,是有宋一代参与人数最多的一个诗歌流派。江湖诗人情况复杂而各异,其中既有用诗歌干谒乞取金钱的,如“书生不愿悬金印,只觅扬州骑鹤钱”(刘过《上袁文昌知平江》);“更得赵侯钱买屋,便哦诗句谢山神”(危稹《上隆兴赵帅》),也有如白石,纵然清贫苦涩,而一贯保持高雅志趣的。我曾在《南宋江湖诗派与儒商思潮》一书中详叙,有兴趣者可参看。

宋庆元三年(1197),白石43岁时,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建议整理国乐,希望能获得识拔。但未能引起重视。两年后,再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只被获许破格参加进士考试。但偏偏又未考中。经此挫折,白石更加绝意仕进了。

白石长期仰仗张鉴等人资助,张鉴亡故以后。其生计日绌,但仍清贫自守,不肯屈节以求官禄。晚年又遭遇临安大火,住所被焚毁,不免颠沛流离,旅食于杭、湖之间。后病卒于临安水磨方氏馆旅邸,幸得友人捐助,就近葬于马塍。马塍有白石生前最喜爱的梅屏,曾作词叹咏,能够一冢相对,应该得其所哉了。

白石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多见的多面性天才。除开他是南宋著名词人以外,他还是有宋一代首屈一指的音乐家。《宋史·乐志》将其载名史册。白石书法造诣亦高,法宗二王,力追魏晋。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赞为“迥脱脂粉,一洗尘俗”:其《续书谱》是南宋书论史承上启下的系统的理论著作。他还是文论家,《白石道人诗说》虽文字不长,却以“论诗及辞”为主,在宋代诗论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作用和地位,为后世所推重。他的诗歌风格高秀,有《白石诗集》传世,存诗180余首,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可见当时已将其与诗坛四大家相提并论。以为是卓出的先锋人物。

以上泛叙白石多方面成就的目的,一则是介绍其人,二则遵循作家个性对其艺术创作的影响(亦即《文心雕龙》所说“体性”),找到深入理解白石词的切入点。

白石诗歌特别是其诗艺追求,清楚地透露了此一关捩的个中消息,其荦荦大者有以下三端。

其一,白石属于江湖诗派,江湖诗派总体上出入于江西诗派,更何况白石与江西宗主黄山谷同籍江西,当然对其更加顶礼膜拜。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时天下竞习江西诗法的风气已流弊重重,有识之士都在不同程度上、从不同途径去设法挣脱江西诗风的笼罩,革除其流弊。于是,他们的时尚和定格就归结到“近体学唐”、“古体学选”。所谓“选”指的是《文选》的骈体诗:所谓“唐”指的是晚唐体,几乎包含现在所说的中晚唐的大小诗人。白石就特别倾慕晚唐诗人陆龟蒙。白石云:“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

江作客归”,“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以异代知己自许,一寄千秋渴慕。白石向陆龟蒙学习,舍弃粗放而讲究精致,在崇尚高雅格调的文化趣味中别含清淡乃至荒寒意趣。窃以为,这是白石异于一般江湖诗人之处,亦是理解白石“清空”、“骚雅”词风的关捩之处。

其二,江湖诗派的整体特点是“尘俗”。其中当然受了杨万里“死蛇弄活”和“生擒活捉”的影响。“诚斋体”的流利浅易、不乏机趣,极大地迎合了江湖诗人求变的心理,因而得到了他们的竭诚欢迎。但是,很多江湖诗人由于自身品格的卑下。造成了“尘俗”消极面的突出。白石则与此迥然异趣,他虽然也佩服杨万里,但他向往的是“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向往的是诚斋那种自然、轻灵、活泼的艺术风格。他看到苏轼、黄庭坚遭遇到很多俗人俗事,但并不惧怕、回避“俗”,相反,他们提出“以俗为雅”,经过提炼,仍然以“雅”出之。白石于此深以为然。在面对俗世百态、街谈巷语之时,往往凭藉高雅的情怀、高深的学养。将它们提炼为盎然的诗意,变为雅驯可赏的诗句。白石写诗如此,写词又何尝不如此呢?这是白石的渊源有自处,也是白石的妙参造化处!

其三,“四灵”靠反对江西诗派起家。不讲究用典,所谓“得意不恋事”。而江湖派则反其道而行之。白石是讲究用事的,《白石道人诗说》第十则云:

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诗歌用典是达意抒情最经济而巧妙之方法。由于复杂曲折之情事,绝非三五字可尽,作文尚可不惮烦言,而在诗歌中却不太适宜。假如能于古典中寻觅得与要歌咏的情况有某种相同者,则只用数字而义蕴全呈。这样运用古典既能借用古人陈词抒自己怀抱,较为精炼;又可以使读者多一层联想,含蕴丰富。白石作诗,深谙其妙。如五律《答沈器之二首》,不仅用语皆有所本,如“不系舟”出《庄子·列御寇》,“野鹿”、“随草”出《诗经·小雅·鹿鸣》,“饥鹰故上鞲”见《三国志·魏书·张邈传》中曹操喻吕布之语;且孙玄常《笺注》认为,“按此诗用‘大堤曲、‘白铜鞮、‘槎头等语,皆襄阳故实”。这就是前人所艳称的白石词的“骚雅”。而这种骚雅,也应得益于他的诗艺诗法。

除诗歌以外,白石的书法与音乐,应该也能找到与其词作相仿佛、可旁通的艺术风格。只是不如诗歌明显罢了。

清人冯煦《蒿庵论词》云:“白石为南渡一人,千秋论定,无俟扬榷。”用语虽值得商酌,但白石是南宋一代词作大家,则是无疑的。

赵晓岚《姜夔与南宋文化》指出。词在两宋的地位、题旨、风貌上都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北宋词虽已十分繁盛,但仍被视为小道,即如苏轼以诗为词,较之诗而言,仍为小歌词。南宋则以之为安身立命之道。故而辛几乎只以词集传世,姜亦被认为其词高于其诗。词转为对社会、个人生活重大问题的看法和感受,不仅是以诗为词,使之脱离应歌、侑觞之作而已。赵文所叙,当然适合于对白石词的评价。

白石词现存84首,依内容而分,其中忧时伤乱之作有十几首,羁旅穷愁、感伤身世之作有十几首,恋情词约20首,咏物词有20多首。

白石词的总体风格自南宋后即众说纷纭,有不同的解读。南宋亡后40年,张炎《词源》出,对白石词推崇备至,云:

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自张炎提出“清空”、“骚雅”之说后,历代论姜词者,遂以此为定评。何谓“清空”?窃以为,借用张炎的话,“野云孤飞”当指“清”。孤飞的野云,脱离尘俗而孤高不群。“云留无迹”当指“空”。云卷云舒当然空灵一气。“清”指意象之清雅,而清雅的意象又与人的胸襟气度有关。“空”指境界之空灵,而空灵的境界又与意象的组合方式有关。何谓“骚雅”?窃以为“骚雅”乃《离骚》与《小雅》之结合,即志洁行芳之词品、比兴寄托之手法与温柔敦厚之情感的结合。说白石词风是“清空”、“骚雅”,是就其基调、主调而言,至于导致此一主调的词艺技巧具体如何体现,实在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

1.忧时伤乱,企盼统一

天崩地坼的“靖康之变”给宋朝文人士大夫以极大的刺激,悲愤、爱国、渴求统一成为了时代文学的主旋律。反映到词作上,这种悲愤、爱国、渴求统一的表现方法及力度是因人而异的,张孝祥、辛弃疾的激昂慷慨之中,应该还包含有他们终生为之奋斗的抗金复国的人生道路及在这场民族灾难中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而白石作为一个下层文人,四处漂泊,不遑宁处,不可能无视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基本的生活问题而一味吟唱抗金救国的高调。白石这部分忧时伤乱之作正是在南宋诗词爱国抗金的基调下的一种带有下层文人烙印的表现,这是白石独具特色处,也是白石忧时伤乱词作有别于张、辛之辈的价值所在。

白石22岁时所作《扬州慢》是其集中第一首词,在小序中,从“荠麦弥望”,“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的描绘中,作者提出了极为浓缩的“黍离之悲”四字。词的上片写战乱后扬州荒芜破败景象,下片设想如若杜牧重来,面对扬州荒城也会魄散魂惊,突出表现昔盛今衰的感伤。细玩语意,白石词是以唐代王建、杜牧笔下的扬州之盛为今日扬州之衰的比照系的。而据洪迈《容斋随笔》等典籍所载。扬州虽盛于唐代,但在五代时几经兵火,早已“荡为丘墟”了。白石却有意跳过这段历史时空,将今日扬州之衰说成是“自胡马窥江去后”,这就巧妙地将扬州之衰归咎于金兵南侵,明确地表达了作者反胡抗金的民族情绪。类似这样忧时伤国之作还有《凄凉犯·绿杨巷陌》、《忆王孙·冷红叶叶下塘秋》等。

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不思恢复。尤其是屈辱的“隆兴和议”缔结后,宋、金间40年无战事,小朝廷文恬武嬉,更将君父大仇置之脑后。当时有识之士都对朝廷的主和政策强烈不满,白石对此现实亦有清醒的认识和揭露。

面对残破的河山和苟安的政局,当时大多数士人都对抗金英雄充满期待,渴望他们能大展经纶,取得北伐的胜利。白石也不例外。他歌颂范成大出使金国,不辱使命:“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见说胡儿,也学纶巾欹雨。”(《石湖仙》)他敬慕辛弃疾的抗金业绩并寄以无限希望:“我爱幽芳,还比酴醵又娇艳。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洞仙歌》)特别是与辛弃疾的唱和之作,慷慨激昂,与白石以往的词风迥异。如《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辛词云:“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白石以“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相应,嗟叹此日欲做英雄而不得,空灵凄切。更用裴度、诸葛亮、桓温比辛弃疾,“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渲染出辛弃疾将兵的赫赫声威;“认得征西路”则迫切地呼喊出对北伐的期待;“中原生聚,神京耆老,

南望长淮金鼓”更深刻表达出中原父老翘首南师收复失地的殷切心情。

由于终身草莱的布衣身世,以及坚持清空、骚雅的创作追求,使得白石不可能写出辛弃疾、张孝祥、陈亮那样慷慨激昂的爱国词篇,而是以一个下层文人的角度,采取了一种含蓄、理性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忧时伤乱之情怀,从而使南宋爱国词作风格各异,多姿多彩。

2.羁旅穷愁,感伤身世

“万里青山无处隐,可怜投老客长安”(《临安旅邸答苏虞叟》)。白石的一生始终伴随着奔波之苦。这种频繁的旅途奔波,显然不同于谢灵运、杜牧的吟风弄月,也不同于同是布衣而有山可隐的陆龟蒙与林逋,纵然青山绿水、月白风清,也有着众醉独醒、兴尽悲来的强烈的失落感、孤独感,诉之于词,带有极其浓重的天涯飘泊之感。如著名的《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乔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归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全词从听觉开始写萧瑟,由听觉到视觉再到触觉,由柳树到梨花,由飞燕到池塘,意境凄清冷隽,用语清新质朴。“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的一个“怕”字,道出了飘泊者的焦虑不安。其实何尝是怕花落成秋,实乃心头有一片肃杀秋意。“唯有池塘自碧”营造出清空词境,将无尽的羁旅穷愁沉浸在碧水无言的寥落之中。

3.恋情之什

白石当然是个风流才子,他“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他不仅才华横溢,形貌出众,而且弹琴吹箫,娴于音律。周密《齐东野语》引姜夔自叙云:“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这是时人的评价,引为自叙,未尝不是白石自许。

既是晋宋雅士,则一定不乏红颜知己。白石恋情词涉及的对象有合肥情人、小红及湖州妓等,依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所列其有本事的合肥情词有《一萼红》、《霓裳中序第一》、《小重山令》、《浣溪纱》(山阳姊家作)、《踏莎行》、《杏花天影》、《琵琶仙》、《淡黄柳》、《浣溪纱》(发合肥)、《解连环》、《长亭怨慢》、《点绛唇》、《暗香》、《疏影》、《水龙吟》、《环珑四犯》、《江梅引》、《鬲溪梅令》、《鹧鸪天》(元夕有所梦,十六夜出)等。窃以为其中某些篇章指为合肥情事,似觉牵强。但如果加上合肥情事以外的词作如《鹧鸪天》(京络风华绝代人)等,恋情词在白石词中约占有四分之一。

我认为,白石恋情词的特点主要有二:

其一是恋情的专一性。需要说明的是,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夫妇关系之外的恋情存在是有其社会基础的。而文士与妓女交往及男子的泛爱倾向更有着长久的历史渊源。众所周知,文人与歌妓之间从来也不乏深情挚爱者,如同是宋朝文人,较早于白石的秦观、晏几道、周邦彦、柳永辈留下的很多缠绵绻缱之作,对象大多是歌妓,并且所涉及的对象往往不止一个,如柳永情词本事就有虫娘、心娘、佳娘、酥娘、秀香、安安、英英等,即可说明泛爱倾向之一斑。

白石却不然,其恋情词表现了难能可贵的专一。夏承焘先生曾首倡白石合肥情事说,据其考证,所遇者为勾栏中姐妹二人,妙擅音乐。合肥情事是白石一生关捩,夏氏首倡,其功甚伟。但吾友赵晓岚教授力主合肥姐妹之一人说,赵云:“不错,其词中确曾写到‘桃根桃叶、‘大乔小乔等,但这并不足以证明他是同时爱上姐妹二人。如果仅据桃根、桃叶是王献之二妾而说明这点的话,那么,大乔、小乔各有所适,分嫁孙策、周瑜。又作何解释呢?而江夏韦皋和玉环两人之间的生死之恋,显然更与二妾之爱不相类;特别是词中屡屡描写、刻画的相思之情:‘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江梅引》)、‘淮南皓月泠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等等,皆似两者之间的专一之情。依笔者之见,姜夔所恋对象,应是姐妹中之一人,只因是同时所遇,且颇多三人之共同活动、交往,在回忆往事时。多有此类描述也并不奇怪。”赵说义证兼赅,可备一说。“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浣溪纱》),“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霓裳中序第一》)。一位知音、知心、知己之女子呼之欲出。然而,因为各种原因,二人终究天各一方,白石只能借词作以宣泄这段刻骨铭心的相思。

其二,是叙情的尚雅。“诗言志,词抒情”是旧时文人对体裁的习惯选择,而写词抒情走冶艳一路却始自花间,至宋,情词不惟冶艳,更时有露骨色相。晏殊然,周邦彦然,柳永亦然。只有白石,情词既缠绵悱恻又高洁典雅。之所以如此,乃在于其有意识地避免肉体描写,而意象清空,措辞骚雅,当然脱俗超群了。如《小重山令》将风流幽事化为了高雅纯洁的红梅形象。白石将那些缠绵悱恻的热烈恋情,加以“骚雅”化,化以梅、柳等美妙意象,恋情显得清空无迹,文辞虽缠绵却不失雅洁典重。就这一点而言,柳永、秦观辈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4.咏物之什

白石咏物词有20多首,占四分之一。具体有:

咏梅词:《一萼红》、《小重山令》、《玉梅令》、《暗香》、《疏影》、《莺声绕红楼》、《鬲溪梅令》、《浣溪纱》二首,《卜算子》八首、《江梅引》。

咏荷词:《惜红衣》、《念奴娇》。

咏柳词:《淡黄柳》、《长亭怨慢》、《蓦山溪》。

咏蟋蟀词:《齐天乐》。

其他:《洞仙歌》(黄木香)、《好事近》(茉莉)、《虞美人》(牡丹)、《侧犯》(芍药)。

应该说,白石的咏物都有寄托。一类是政治寄托。如众说纷纭的《暗香》、《疏影》,自张惠言《词选》首橥“二帝之愤”,刘永济《微睇室说词》更以徽宗在北所作《眼儿媚》申证,令人信服。又如《虞美人》咏牡丹,引唐玄宗赏花故事,牵出安史之乱,最后影射宋朝现实。《齐天乐》咏蟋蟀,从历史反思到日薄西山的南宋政局,王昶《姚茝汀词雅序》所谓“其旨远,其词文,托物比兴,因时伤事”就是指的这类咏物词。一类是感情寄托。如《卜算子》八首借咏梅表达自己一生的凄凉心事,《江梅引》、《鹧鸪天》等词借梅、柳宣泄自己刻骨铭心之合肥恋情。

白石在宋代咏物词的发展史上是一个枢纽人物。五代《花间》即有咏物题材,皆就题咏本意敷衍。宋初沿袭,如林逋《霜天晓角》咏梅,梅尧臣《苏幕遮》咏草,名为咏物,实为写景。至李清照,咏物词竟占《漱玉集》之四分之一,仍属就物写物,鲜有言志。只有苏轼凌云才气,无所依傍,感物言志,开创了咏物词的新境界。其《水龙吟》咏杨花,寄托怀才不遇之慨;《卜算子》写孤鸿,抒政坛受挫之叹。以后贺方回、周邦彦承东坡余绪,于咏物一体都有所成就,但都属感物言志的范畴。

总之,白石咏物词在词史上是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的。在靖康国难的巨变形势下,白石开咏物词言志之先。至宋末张炎、王沂孙、周密等人沿袭发展,家国之叹更为深重,将托物咏志一体发展到极致。

责任编辑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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