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晚年诗歌的美学倾向

2009-05-11 03:59
江汉论坛 2009年3期
关键词:穆旦

戴 惠

摘要:穆旦晚年的诗歌写于一个特殊的年代,这是在非正常的岁月中写出的非凡的诗篇。它们显示了穆旦诗歌创作的发展和变化。如果说穆旦早期的风格可用深沉雄健来概括,那么,穆旦晚年的诗歌则有着另一种美学追求,这主要表现为感伤美、谐趣美、坚韧美。

关键词:穆旦;晚年诗歌;感伤美;谐趣美;坚韧美

中图分类号:1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3-0113-04

穆旦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以非凡的精神,重新开始了中断近20年的诗歌创作。从1975年底到1976年底(穆旦去世前两个月),他连续写了28首诗,这甚至成了他一生诗歌创作数量最多的一年。穆旦晚年的诗歌是非凡的,这首先因为它写于那个万马齐喑、众人噤声的年代。他以无畏的精神,真诚的品格,睿智、风趣、深沉、坚韧的美学追求,笑傲那个寂寞的诗坛。这是值得我们永远珍视的一笔诗歌财富。歌德说过:“人生每一阶段都有某种与之相应的哲学。”作为九叶诗派的最著名诗人,穆旦晚年诗歌的美学追求尽管与早期和中期有着一致性和连续性,但更有发展和变化。

一、感伤美

穆旦晚年诗歌的美学倾向,首先表现在感伤美上。感伤之为美,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可谓由来已久。孔子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其中“可以怨”,当然指批评和讽刺。但这批评和讽刺中自不免有所感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岂不是表现了征夫归途中的感伤。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屈原“故忧愁忧思而作离骚”。钟嵘在《诗品·序》中说:“使穷贼易安,幽居靡惘,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人们之所以如此重视感伤,因为它是人类的一种经常的体验。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感伤美之所以成为中国诗歌的一种美学追求,是因为它往往表现了诗人最真诚的情感,因而也是最能打动人,引起人们的共鸣的。“孤馆清灯”的愁容,“泪融粉花钿重”的思妇,“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的痴情男女,或是“身老天涯,壮心零苦”的漂泊者,“有奇才,无处用”的失路豪杰,“藤床纸帐朝眠起”的断肠孀妇。这些人物身上无不具有孤单寂寞、苦闷凄凉的情怀。所以,自古以来,中国古典文学的名篇佳作,其最能动人处。往往离不开感伤二字。

穆旦晚年的诗歌汲取了中国诗歌的这种美学传统。特别是由于世事的变迁、人生的沧桑,诗人晚年的处境更加艰难,在长期的痛苦之中,诗人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对世事无常、人生变迁的感慨。既然生命中的悲剧无可避免,个人的力量也无法使其改变,在含泪的悲哀和惋叹中,诗人晚年的诗歌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了感伤色彩,不由地发出“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的感叹,感伤之情溢于言表。但这仅仅是些许的感伤。更多的却是忧愤和忧患。穆旦虽有感伤,并不悲观。面对苦难,诗人还会激昂地发出“为理想痛苦并不可怕”(《智慧之歌》)。但总的说来,诗人后期的作品没有前期的格调高昂,旋律没有前期急促,作品的格调更为宁静、深沉。

诗人青年时曾追求的是“迷人的理想”。在理想的召唤下,诗人可以抛家别母,远渡重洋;为了理想甚至可以抛洒热血,付出生命;为了“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可以在“荆棘之途”走得很远。理想给诗人以憧憬以遐思,理想让人亢奋,理想让人忘却暂时的苦难经历与疼痛,然而理想果真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吗?经历过为理想奋斗、呐喊后的穆旦,回首往日的历程,蓦然感悟到隐隐的悲凉:“呵!理想,多美好的感情,/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使你丰满的心倾家荡产。”

晚年的诗人只能在理想破灭的心痛中品尝“失去了自己”的苦涩。然而,这破产“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于是,诗人变得更加睿智,对人生、对现实、对自己有了更加深刻清醒的认识。在《好梦》中他写道: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生活中充满了虚伪和欺骗,狂热的膜拜造成了愚昧的荒唐,天真的好梦一一破灭,诗人为自己,也为那个时代哭泣。正因为有了这份清醒,所以,诗人在《听说我老了》中写到: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我之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困惑与矛盾。现实的苦痛带给诗人的是热情的消失、理想的飘飞而逝,只剩下惆怅、苦涩。但在困境之中的诗人不甘就此沉没下去,他挣扎着“固执着自己的轨道,把生命耗尽”。严酷的社会现实又给诗人以残酷的打击,他深深地感到了个人努力的徒劳,在无奈和悲愤中,诗人以超越的口吻说“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沉默是痛苦的至高见证”(《诗》)。我们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的“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可以说,在高压的政治环境面前,缄默不语是对现实最好的反叛。

王佐良曾经说过:“三十年过去了,良铮依然写得动人。他运用语言的能力,他对形式的关注,还在那里——只是沉思、忧郁,有时会突然的进发一问。”诗人极喜爱秋冬两季,他曾经对一个年轻的朋友说他的感受:“秋天最易于得到感想,不知你爱秋天和冬天不?这是我最爱的两个季节。它们体现着收获、衰亡、沉静之感,适于在此时给春天的蓬勃生命做总结。那蓬勃的春夏两季使人昏头转向,像喝醉了的人,我很不喜欢春夏两季。但是秋季,确是令人沉静多思,宜于写点什么。”沧桑过后是深沉是深邃,人生的磨难不可避免地在诗句中有所表现。早期的作品多是对民族命运的关注,虽然也表现痛苦但却不悲伤,而是一种悲愤,有一种史诗的气魄。晚年的作品中字里行间弥漫着感伤的情绪。因为过多的磨难使诗人对人生悲凉有了深刻的体会。在致郭保卫的信中他多次谈到,“腿伤了以后,日子是单调了,心情也深沉的”,“经常躺着,心情常灰色”,“现在是门前冷清,更觉的头脑空洞,乏味的很了”。在这种情况下,陶渊明式的人生无常之叹也成了他内心的慰藉。穆旦曾经说过不喜欢读旧诗,但处在这种境域中的他,拿起了旧诗并认真地读了起来,这一读不要紧,竟然就和古代落魄文人的那种无常之叹连接在一起了。这种情感在《停电以后》、《听说我老了》、《老年的梦呓》、《冥想》等诗中都有所体现。穆旦的诗句向来以表现“丰富的痛苦”著称,晚年的作品更是极少流露出欢快的旋律,而总是弥漫着一种感伤而又理性的氛围。这是诗人特定的生活环境所致。晚年的穆旦在干校接受劳动,连探望妻子儿女的权利都被剥夺,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还有什么激情快乐的思想和感情来抒写呢?太多的悲苦压在诗人的心头,诗人感慨到:人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匆匆的过客,在这样冰冷的现实面前还

能唱什么歌?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老年的梦呓》)穆旦晚年的诗句中常流露出诗人隐隐的凄苦和悲伤。忧郁的情绪在诗人前期的作品中也出现过。只是在晚年这种情绪愈加浓烈。我们来看前期情诗《赠别(一)》:“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灯火,/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在这里诗人娓娓的心语默诉着痛彻的相思,无怨无悔、忠诚不渝。诗行里透露着男性恋情的苍凉、体贴、温蔼,还带了些古典余绪。而他晚年表现爱情的诗句:“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假如她聚齐了一切热情;/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爱情》)这里的诗句冷峻、理性,少了前期的憧憬、渴望。现实的困苦让诗人缄默不语,但诗人并没有停止思考,他和前代的许多文人一样在自然景物中抒写自己的情怀:“长久被困在城市中,,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秋》)“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流,/不知低语什么,只是听不见。/呵,生命也跳动严酷的冬天。”(《冬》)诗人郁结心底的情结,往往与自然之景相遇而得以抒遣,自然成了特定情境下的抒情触媒。正如英国美学家冈布奇所说:“中国的艺术家似乎总是山、树或花的创造者。因为他们已研究了它们存在的秘密,但是他们这样做是要表现和唤起一种深深根植于中国人的宇宙自然观念之中的精神状态和情绪心理。”在这里,四季的景色都成了感伤的物化,别样的抒情,唤出动人心弦的美感力量。

二、谐趣美

穆旦晚年仍然保持着赤子之心。只是历经磨难之后,他对痛苦、命运、人生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达观。于是,“不屈心灵的抗议”化为讽刺,忧愤和矛盾甚至变为自嘲,从而表现出一种谐趣美。这种谐趣美有些类似陶潜、杜甫的诙谐风趣。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说:“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

较之陶潜、杜甫,穆旦晚年诗歌的诙谐有着更广泛的内容。举凡社会现象、日常生活、个人遭遇,他都表现出洞悉真相的幽默,以及一笑置之的彻悟。在《智慧之歌》中诗人先是抒写了对爱情、友谊、理想的幻灭,这幻灭当然不是源自内心的虚无。而是由于它们在现实中碰了壁:“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这造成“喧腾的友谊”的幻灭:“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终于成为笑谈。”冷酷的现实一一击碎了这些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感情。“理想”变为“笑谈”,这简直是滑稽的反讽。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为理想的破灭而痛苦,说明他还执着、依恋着这理想,而当他认识到这理想的破灭正是现实生活的必然时,这痛苦就变为对自己过去的天真和傲慢的惩罚。穆旦晚年悟出了这一条冰冷的生活道理。于是就有了对自己过去的天真和傲慢的自嘲。

《爱情》一诗嘲讽当时虚假的、浸透着各种目的和现实关系的爱情。爱情这个被浪漫的诗人歌唱了千百遍的,所谓最圣洁、最热烈、最诚挚的感情,在穆旦看来既不高雅,也不纯洁:“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它雇佣的是些美丽的谎,/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将“爱情”比喻为“快破产的企业”是新奇的,也是诙谐的。它一下子就剥掉了爱情温情脉脉的光环。这不止是“开开玩笑”,而是有着更深刻的内涵。“爱情”在诗中也指代“热爱”,这是一种狂热的、盲目的热爱。在一些人狂喊的“热爱”的口号下。有着虚伪和狡诈:“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这首《爱情》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对当时一种普泛的社会现象的抨击和讽刺。

在穆旦晚年的诗歌中较多地出现了“演员”这个意象。演员者,以演戏为职业者。在舞台上演戏无可厚非,在生活或人生中演戏,变人生为大舞台,便不免有些可笑。在《听说我老了》、《冥想》等诗中,穆旦写自己在生活中无奈地当了“演员”:“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实则在它们永久的秩序下,/我只当一会儿小小的演员。”(《冥想》)在《听说我老了》中也写到:“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这些诗句表现的是在认识到生活的真理后的一种自嘲。《演出》则是讽刺舞台上乃至社会生活中虚伪的演戏:“慷慨陈词、愤怒、赞美和欢笑,,是暗处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只看按照这出戏的人物表,,演员如何配制精彩的情感。”在“文化大革命”中,舞台上既是如此演戏,在生活中不也如此演戏吗?到处是虚伪的表演,到处“赝币在流通”,“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吗?《黑笔杆颂》写那些“四人帮”豢养的“大批判组”:他们“吃得脑满肠肥,再谋别人的命”,“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判”,“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只为了要使他们的黑主子登位。这是一批“做戏的虚无党”。

在穆且晚年的诗篇中。无论是对理想、爱情等“神圣感情”的反思,还是对自我处境的自嘲,抑或是对社会现象的讽刺,都表现出诙谐的情趣和幽默的风格。这是智者的诙谐和幽默。正因为如此,穆旦才能在难以忍受的屈辱和逆境中坚强地生活下来。用诙谐和幽默去抵制社会大环境的压迫,这些写出但不能发表的诗就成了默默的反抗。

三、坚韧美

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曾对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斯洛伐茨基、裴多菲几位诗人作过这样的评价:“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将穆旦与几位摩罗诗人相比。我觉得起码在“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上是相通的。

穆旦的一生是不断抗争、不断追求的一生。无论是人品还是诗品,都表现出桀骜不驯、独立不阿的精神。特别是在晚年,他充分显示出不屈不挠、坚韧顽强的品格。在政治高压的年代他开始了中断近20年的诗歌创作,默默地写出当时不能公开、更不能发表的“真正的自我之歌”,这是坚韧!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当他摔断了腿,架着双拐,一步一步挪到自己的小屋的书桌前,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翻译普希金的诗歌,这是何等的坚韧!这种坚韧是对信念、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这使他在任何情况、任何条件下,都胸怀坦荡。心中永远燃烧着一团热情的火焰。正如他在鲁迅杂文集《热风》的扉页上所写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像萤火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在那个

万木凋零的季节,他像一棵蕴涵着生命力的“根”,虽然埋在地下,不见阳光,有时还缺少水分,没有显耀的荣光,没有华丽的姿仪,一切外在的美丽都与它无涉,然而,它拥有最顽强的生命,支撑了地平线上那些美丽的植物。失去了根,再伟岸的巨树也会枯竭。根,意味着起源与支点。这也许是穆旦晚年精神风貌的最好概括。残酷的灾难没有焚毁他生命的花朵,反而磨练了他生命的硬度、韧度和力度。他晚年的诗歌就是对苦难的最好回答,就是对现实最倔强的抗争,在这些诗篇中蕴藏着、涌动着令人赞叹的坚韧美。

“他有一份不平衡的心,一份思想者坚忍的风格,集中的固执,在别人懦弱得不敢正视的地方他却有足够的勇气去突破”。在穆旦灵魂深处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罕见的怀疑、反叛精神。战乱、灾难、死亡,使穆旦切实感知到大地黑暗的颤栗、人性异变的荒蛮。正是从这种内在的精神困境出发,穆旦窥破了现存文化的种种虚伪与神话,进行内在思想的探险与精神求索。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穆旦完成了一种痛苦、艰难的转换:从“抽象的思想家”走向了“存在的思想家”(基尔凯郭尔语),从一个热情、单纯、乐观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被苦难的血水所激醒的现代主义者。

这种对命运的哲理思考,以及在生活中所表现的坚韧和执着,集中凝聚在《理智和感情》一诗中。这首诗写于1976年3月,那正是穆旦摔断了腿,艰难而顽强地翻译普希金诗歌的日子。诗的第一段是理智的“劝告”:“如果时间和空间/是永恒的巨流,而你是一粒细沙/随着它漂走,/一个小小的距离,就是你一生的奋斗,/从起点到终点/让它充满了烦扰。/只因为你把世事,看得过于永久,/你的片刻的积聚,/转眼就被冲去/在那永恒的巨流。”在时间和空间的巨流中,人不过是一粒渺小的细沙。人的一生如短暂的一瞬。人生的烦扰,一切的得失成败,转瞬即逝。因此,不必把世事看得过于永久。这颇有些庄子的达观主义的味道。然而,在诗的第二段。却对这种达观主义的“劝告”,作出了针锋相对的“答复:“即使只是一粒沙/也有因果和目的:/它的爱憎和神经/都要求放出光明。/因此它要化成灰,/因此它抑郁不宁,/固执着自己的轨道/把生命耗尽。”细沙虽小也有它的作用,也有它应尽的责任,也要放出光明。这才是穆旦的人生观、价值观。而且,他对此坚信不移、至死不悔:“固执着自己的轨道/把生命耗尽。”面对厄运,却表现出如此高洁的信念,穆旦晚年的精神确实是令人赞叹的。这也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从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到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再到秋瑾的“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有为国为民,不计安危,不避生死的高贵品格。“时穷节乃见”,在艰难困境中才显示出一个人的铮铮铁骨。当然,穆旦晚年并未创造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他所从事的工作——翻译普希金的诗歌。也许是平凡的,但这些平凡的工作却对中国的文化建设有益。对中国的新诗建设有益。穆旦知道这一点,他相信对外国诗歌的借鉴可以“成为今后中国新诗的一条探索之路”。穆旦以《理智和感情》一诗表达了自己坚定的追求,闪射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坚韧美。

穆旦晚年诗歌的坚韧美不仅表现在蕴含哲理的诗中,也表现在描写日常生活情境的诗中。在《停电之后》这首诗中,诗人写到太阳落山,他拧开电灯,照常工作,突然停电了,诗人并未动摇继续工作的决心:“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突然停电,点起蜡烛继续工作,似乎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大书特书。然而,在这件小事的书写中,无疑留下许多空白,以及召唤读者想象的空间。如果联系诗人当时的心境,便能看出:这正是诗人晚年生活遭遇及生活状态的象征:“突然停电”可以视为一种“换喻”,使人联想起突然遭遇的厄运。它是人难以预测、也无法掌握的突然而至的打击,它一下子改变了人的生活状况。所以,穆旦描写道:“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黑暗”的意象当然从“停电”而来,却有着异常深刻、异常丰富的内涵。

同样“点起小小的蜡烛”、“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使我们联想起诗人晚年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对事业孜孜不倦的追求。蜡烛不仅照亮了诗人工作的小房间,也照亮了、温暖了诗人的心灵,“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这又转喻为坚韧意志、顽强精神的写照。诗人以这种精神面对厄运,以这种精神作出对生活的回答。

正是有着对现实苦难的清醒认识,以及战胜苦难的勇气和真理,才使穆旦写下了《停电以后》、《冬》等诗篇。《冬》是穆旦的最后一首诗,它既是对生命的赞美,对感情热流的渴望,也是坚韧精神的颂歌。特别是最后一段他对一群马车夫的描绘:北风呼啸着,大雪纷飞,几个马车夫踏着雪,走进一间小土屋,暂时歇歇脚。在这滴水成冰的肃杀冬季。他们不畏严寒,对生活也没有任何抱怨。他们活得愉快,活得实在,活得顽强:“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这是一群平凡的人,像中国土地上千千万万平凡的劳动者一样,他们的生命跳动在严酷的冬天,他们的乐趣充盈在严酷的冬天,他们的活力和热情温暖着严酷的冬天。生活就是这样,有苦也有乐,乐中藏着苦,苦中也能寻到乐,冬去,春还会到来。对生活应当坦然面对,像这群马车夫一样,坚强地踏上漫天风雪的道路:“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望着远去的马车夫,穆旦发出的是对生命的呼唤,是坚毅、勇敢、顽强的生命的赞歌。

《冬》是穆旦的绝笔,距他的去世仅两个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善”也可以理解为对生活的渴望,对生命的赞美。这不是说他畏惧死亡,而是预感到死亡的临近,所以更加热爱生活,以顽强的生命意志进行最后的搏击。鲁迅在逝世前有“要赶快做”的思想,在逝世前所写的《“这也是生活”……》中,他也说过:“街灯的光穿窗而人,屋子里显出微明,我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鲁迅不也正是以坚韧的生命意志去面对死亡吗?在这一点上,穆旦与鲁迅是相通的。如果说鲁迅以《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完稿)的绝笔,写下了他对章太炎早年革命精神的回忆和赞颂,那么,穆旦则以《冬》的绝笔唱出了一曲坚韧顽强的生命之歌。尽管穆旦没有看到春天的到来。但以一首《冬》预言中国大地上严酷冬天的结束,不也别具一种意义吗?穆旦的精神是不朽的,穆旦的诗篇是不朽的。

责任编辑刘保昌

猜你喜欢
穆旦
《穆旦诗编年汇校》的意义
余生有你,不那么浪漫也可以
今我不述,更等何时
穆旦,生于忧患死于忧患
危难中的一块糖
冥想
主持人语
穆旦:忠魂耿热满玉壶
我已到了幻想的尽头
穆旦研究的集成之作——读《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