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蓝莲花

2009-05-13 08:06鲁晓纾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范

鲁晓纾

学生范太太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叫犟种,无论是男犟种还是女犟种,都挺难弄。大凡当了犟种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尤其是犟种女人,范太太就是这样的人。

范太太的丈夫当然姓范,人称老范,叫范平嵘。这是一个多么曲折的名字,乍看上去,平平凡凡坦坦荡荡的,但岂不知,平凡的后面还藏着峥嵘呢。范太太不知轻重,跟老范犯犟,结果她毁掉了自己的后半生。

范太太是这样嫁给老范的。

范太太认识老范之前的两年,前一任范太太去世了。这一任范太太没给老范留下什么念想,倒是留下一个老范视之为眼珠儿的儿子。范太太认识老范时,“眼珠儿”刚刚七岁且非常难对付。那个时候,范太太正在上大四,是一所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学生,她同寝室的同学是“眼珠儿”的钢琴家教。女同学每次上课回来,都吃饱了一肚子窝囊气,先是咣当一声推开了门,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抓起梳子狠咧咧地梳头,一边叨头发,一边诅咒“眼珠儿”,直到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这才又重新包了块花绸子,平静了脸色,蝴蝶似的飞出去找人聊天了。范太太曾经劝过女同学——别教了,省得没完没了地伤自尊。可是女同学不干:

“老范说了,只要我能教好他儿子,他不会亏待我的。”

女同学常向范太太描述老范家里的情景:客厅大得从这边看不清那边的东西,屋子里就有小桥流水……那许多不常见的东西她观察得尤为仔细,最后,女同学用说悄悄话的神态告诉范太太:老范是死了老婆的人。说完,她坦白交代似的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算是告诉了范太太她心里的秘密。

人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实在是不易。那天,女同学竟然带伤回来了。她进屋便号啕大哭,用尽了世界上最狠毒的语言骂“眼珠儿”。原来,那孩子竟然狠狠地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女同学不肯放弃老范家的差事,又不愿意再看见“眼珠儿”。

范太太心生好奇:“我去给你教他两天。”

走进老范家的时候,范太太什么都没看见,包括老范的长相。她只看见坐在琴凳上的那个孩子:苍白的小脸上,一双含水的眼睛隔山隔水地望着你,丝毫没有热情。

范太太笑着拿起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掌上:

“来,咱俩比比谁的手大?”

范太太非常惊喜,那孩子手指纤长,手掌开阔,完全张开时,竟然毫不费力地完成一个八度,范太太将它翻转过来,小手就像小鹰爪子一样,牢牢地立在她的手掌上。

“我的天!你的手就是为钢琴而生的。”范太太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孩子冷不防抓住了范太太的手,张开嘴尖叫着向范太太咬去。范太太反应极快,她一把捉住了孩子的两只手腕,孩子就像被人捉牢了两只脚的小鸡雏,动弹不得。

“你要是敢咬我,我就掰下你的小牙儿来。我连你爸爸都不怕,还会怕你吗?从今天起,你必须听我的。”

范太太的眼神和语气坚定且不容怀疑,这是“眼珠儿”从前绝对没见过的。他怔住了,甚至连哭都没想起来。孩子求救似的扭头去看坐在一边的老范,老范不但没帮他,反倒在笑呢。没多一会儿,孩子像是被捏着了七寸的小蛇,变得乖乖的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从来没人敢这么对待我儿子。”老范笑着站了起来,走到范太太跟前,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你这劲儿,倒是挺像我呢。”

直到这会儿,范太太才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老范,这个看上去温和的中年男人,声音很好听,鬓角虽说已露出了隐隐的斑白,但仍然可以看得见他青春时的背影。

去老范家的第二天,范太太的女同学就被辞掉了。范太太知道消息后,和女同学一样吃惊。她告诉老范,不再教“眼珠儿”了。老范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到上课的时间,就会亲自开车来到范太太宿舍的楼下,一声接着一声地按汽车喇叭,唤她下楼。

女同学早已是七窍生烟,说话也不成句儿,连头发上的那块花绸子,都被气得在头顶上一蹦一蹦,和主人一起指着范太太的鼻子:

“看不出来,你是高人哪!撬我的行,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别这么不清不白的,有本事让人家来娶你呀!”

范太太哪里是怕被将军的人:“算你说对了,这得叫个能耐,有本事你再撬回去。”

“你这个杂种,我今天和你拼——了!”女同学像被激怒了的小野猫,两手变成利爪张着向她扑来。

范太太一点也不示弱,反身从桌上抓起水果刀:“来,来,来,看我剁下你的爪子,难道还怕你不成……”

要不是众人拼命拦着,又有腿快的跑去叫来了保安,说不定真会出人命呢。

范太太傍大款的绯闻,成了学校里茶余饭后最招人谈论的话题。每当宿舍楼下响起老范的汽车喇叭声,许多玻璃窗的后面就会挤满了人脸,鼻子贴压在玻璃上变成了一块块小肉饼,就像争着抢着要看一位登台亮相的名角儿。

范太太不再在乎了,她知道,玻璃后面那些没有坐上这样汽车的小肉饼们,都恨不得她下楼会给摔死,所以,老范一来,她倒是会款款地出现在院子里,十分从容地坐上老范的汽车。

看着老范的车划了一条黑色的弧线消失在门外,玻璃后面的那些小肉饼们就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

范太太就这样孤军奋战,厮杀着结束了大学最后一年的生活。

女同学骂范太太“杂种”,是有根据的,因为范太太两个眼睛是淡蓝色的,是我们这群黑眼睛黄皮肤中的异类。

既是异类,活得就艰难。范太太害怕别人看她时的目光,因为女人看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一样,男人看她时,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样,而男人们心里所想的,又偏偏是女人们最想要的,于是,范太太的命注定就是这样——女人堆儿里不要她,男人堆儿她更是近不得。

气跑了不知多少老师的“眼珠儿”却偏偏喜欢范太太。偶尔遇上老范没去接,恰巧范太太又晚来了,孩子会坐在琴凳上等待,甚至打电话问老范道:“老范,不会又给我换老师了吧?”

“眼珠儿”叫老范为“老范”,老范不在意,但范太太总是称老范为“范先生”,老范却在意。

老范说:“不用总那么客套,叫我老范吧。”

范太太笑笑道:“不,范先生。”

老范并不坚持,自信地说:“你以后会叫的。”

范太太微笑着反驳:“那可不一定。”

老范笑道:“不信?跟我犯犟的人从来没赢过。”

范太太接下去说:“好啊,那让我来试试。”

老范更是来了兴趣,眼里闪着狡黠而兴奋的光道:“你敢跟我打赌?”

范太太稍稍地低下头去,微笑着给了老范一个不是正面的回答:“人生来不是为了给打败了。”

大学毕业,范太太四处忙着找饭碗。老范说,教好“眼珠儿”就是你最好的工作。

范太太说:“孩子很快就用不着我了,他会有更好的老师,以后我还得生活。”

老范说:“不急,你的生活我给你。”

范太太成为范太太,是在她大学毕业的两年之后。那时,“眼珠儿”早就不咬人了,在范太太的努力下,去了北京,被一位钢琴名家收为门徒。那段日子,老范那才叫真高兴。

送走了孩子的那一天,老范站在心底空落落的范太太身后,双臂绕着她的脖颈贴在耳边说:“我们马上就结婚。”

我是个画画的

我是个画画的,一般人看来,这个职业有点儿游手好闲。从前我挣不来钱的时候,老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嘲笑我都成了习惯。

我虽然没有钱,但却有一个听起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叫溥义。皇上叫“仪”,我叫“义”,两个字虽然相去甚远,但听起来差不多。所以,大凡我被人介绍的时候,对方听了,眼睛里顿时会涌出一种喜剧似的疑惑。我的祖上好像也姓爱新觉罗什么的,但传丢了家谱,族里也懒得有人去证实。

四十多岁了,我白白背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活得比那个祖宗溥皇上还窝囊。同样回忆起前半生,溥皇上还能把委屈和窝囊写成书,而我的委屈和窝囊想说都没有人愿意听。

我从京城美院毕业的那个年代,全社会对知识分子还充满了敬仰。我的画在后辈中还算拿得出手,整天出出进进地尽和体面人物们打交道。可是后来就不太一样了,蹲市场的小贩都比我有钱,老婆原本仰视着我的那张脸,渐渐变成了对我的平视,而且还大有向俯视发展的趋势。我老婆是会计,有会炒股票的朋友。我告诉她说,我是潜力股,可是她没当回事。

“死心眼儿,整天窝在家里画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顶个屁用!你也得学学人家小Q。”

老婆想钱想得连我是干啥的都忘了。我是个画西洋画的,可是老婆非让我学习小Q。老婆骂我的时候,两条剔得细细的眉毛总是向上一动一动的,显得比它们的主人还要生气。

我赶上了一个充满了奇迹与幻想的时代,土骡子都飞上了天。小Q原本是我们画院的一个杂工,在写字的和画画的这些“家”们的经济还被计划着的时候,小Q负责给我们采购纸、墨、画布、颜料什么的。后来,写字作画能换钱了,小Q可能是拜了仙师,像速成食品一样成了速成书法家兼速成画家。小Q会三下两下就画个红牡丹,会把“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变着花样来写,甚至还会用像拖布一样的大毛笔刷,光着脚,神灵附体似的在纸上跳来跳去。跳来跳去之间,就写出一个比斗还大的字,一般人虽看不明白,但都五体投地,口里啧啧称赞,以为非有千年的修行才可练就。于是,小Q的毛笔刷,就变成了印钱的家什,白纸黑字儿,顷刻就变成了人民币。

我生性怕老婆,所以日里夜里赶着学了些书法,时日不多,也写得有模有样。老婆特意弄了块鸡血石刻印章,让我刻上“爱新觉罗”。我差点儿没气昏过去,老婆骂我“石头脑袋只配在缸里渍酸菜”,只有叫“爱新觉罗”才值钱。

有一次,一个林场老板托了位中学校长来请我,说要给爹做寿宴,要我去给题几个字。不幸的是,这事儿让我给弄错了,以为做寿的就是那位中学校长。那天临去之前,我偏偏被一点儿小事给绊住了,待我赶到那里,人家就等着我献字掀高潮呢。

我向主宾席上扫了几眼,正好看到了那位穿西装的中学校长,于是,我提笔挥毫,运了些气力写下“瀚墨春秋”几个大字。主持人恭敬地端走了那几个字,又朗朗地念了一遍,有人鼓掌,还有长长短短如棒喝似的叫好声。

如果不是那老头站出来,我提的那字儿,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是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却偏偏找茬儿似的站了出来。

“写字儿的先生,你先慢着。”他歪着头看我刚刚写下的四个字。

“这里边有两个字我认得,春和秋。那两个是什么字?给我说说。”

我傻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踌躇之间,老头儿又发话了。

“我放了一辈子羊,养活了九个孩子,顶数我这个儿最有出息。我这个儿子,打小就爱喝羊奶,我就对母羊侍候得格外精心。每年春秋,人最难过的时候,也是羊最难熬的时候,那懒汉家的牲口常没吃的。我是个勤勤人,秋天我拼命地打羊草,在院子里垒得高高的,足够羊们吃到过年开春儿的了。羊不遭罪有吃的,我儿就不遭罪有吃的。我儿能有今天,能趁那么大片的林子,这全都是得了羊的济了。”

这时边上站着的一个红脸胖子冲我直点头,这时我才知道那便是林场老板。我心里咯登咯登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知道自己把祝寿的对象搞错了,不知该怎么收场。

“今天我最高兴,我儿子请来了皇上的提溜儿孙儿,来给我写对子,这辈子我还是头一次。”说完“皇上的提溜儿孙儿”,老头还特意抬了几次手,指向一旁站着的我,展示给大家伙看。

“我想按我的意思写,把对羊的感谢写进去,我这一辈子就希望我的羊肥肥壮壮的。这么着,我说一句‘羊肥羊壮,剩下的你们大家伙再凑。”

老爷子出完了题目,下去了。林场老板周围的人都积极活跃起来,纷纷献对子,最后经老板审阅,老爷子拍板,对联儿定下来了。

“羊肥羊壮天天长”上联儿。

“儿孙满堂步步高”下联儿。

“天伦之乐”横批。

我在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的伴奏下,满头大汗写完了那幅对联儿。半个多小时里,我那颗本来就没有多少自尊的心,像块抹布一样任众人揉来擦去。

我逃跑似的出了饭店的大门,来到黑夜里的大街上。我庆幸夜是黑的,别人看不见我那一脸的乞丐气。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夜生活歌声、笑声、小贩的叫卖声我什么都听不见,只仿佛走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看见光怪陆离之中一张张奇怪的人脸,盯看着我在笑。我运足了力气,把兜里那沓刚刚得到的赏钱,和那块硬邦邦的“爱新觉罗”,一齐向那堆笑我的肉脸们砸去。

钱,像纸片一样在空中飞散,那一张张奇怪的面孔看见空中的纸片就变得更加难看更加奇怪,霎时,就都追随那些纸片去了。

我频繁地外出采风,看不见老婆的两条细眉毛,我的心平静多了。从西安回来的那次,我买了只半个人高的大花瓶。老婆来车站接我了。每次我出门回来,是不要她来接的,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有了花瓶。

老婆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个炒股票的王姓朋友,因为他有好车。车,我也有一部,挺破的那种,老婆不屑。

王股票站在花瓶跟前,上下打量了几眼之后,很肯定地说:

“后座上放得下。”

王股票要我坐在前面,我说,还是我坐在后面的好,我都侍候它一路了。王股票笑了,说,也好。

按说这花瓶躺在座位上,已经很稳当了,但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要给它绑上安全带才好。我的手伸到了座位的夹空里,去摸安全带的卡扣。还没等我摸到卡扣,倒先是摸到了一串硬邦邦的东西,硌疼了我的手。我缩回手来,顺势把那串东西拽了出来,放在眼睛下面一看,我的心立刻开始翻江倒海了。

这串东西,我就算是瞎了眼睛也认得清,这是我亲手给老婆做的一串样式别致的头饰,每逢有交际场合,老婆束在头上,总会显得与众不同。我朦胧地回想起,好久之前,她头发上就没再戴过那串头饰。我问过她,她说,一个好朋友,特别有钱,金银首饰多极了,可一样都不爱戴,偏偏相中了她的这串头饰。我当时挺不高兴,对她说,就算是你的亲妈,也不该把我给你的东西送给她。

我攥着那串头饰,像握在手里一团刺猬。我断定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就曾经发生过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戏,男女主角就是我老婆和她的朋友王股票,那串头饰就在他们翻云覆雨之时,被挤压到了座位的夹空当中。

“瞧,我捡着宝贝了。”

我把那串头饰伸向前排两个座位的中间,让他们两个人同时都能看得到。我清楚地看见,老婆的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就像是猝不及防撞见了鬼。

“可能我老婆的,她整天丢三落四的。”王股票浑然不觉。

“把车靠边儿停下。”

王股票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靠边儿停了车。我老婆铁青着脸,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她心里非常明白,我发现了她怎样的秘密。

“你,可以跟他走了。”我对我老婆说。然后,又对王股票说:

“你应该改个名,叫王八蛋更合适。”

说完,我就从车上拽下了我的大花瓶,一个人抱着它走了。

夫人范太太

老范娶范太太的那天,范太太并没有觉得格外高兴。在旁人看来,这是范太太的大幸,但范太太没有想过这是幸还是不幸,她只知道,必须得嫁给老范,必须得让几年里走的险棋画上胜利的句号,不能让女同学和玻璃窗后面的小肉饼们看了她的笑话。

范太太还不到三十岁,而老范已经四十多岁了。

老范探望过范太太的父母,那还是在他们结婚之前。

范太太家,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不新不旧的味道,能闻出一种读书人家的怪异。客厅的四边沿着墙镶了一圈书柜,向上一直通到天花板。原本四个窗子,只留下一个通气,其余的三个,都跑到书柜后面去了。

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柜,书们在里面有站着的,有卧着的,有躺着的,挤不开的就拥在一起。沙发坚定地卧在书山中的谷地里,仿佛它们就是在那里生出来的,一万年也不会动。这谷地里的沙发上,坐着范太太的父母——一对退了休的大学老师。他们跟周围的一切很搭配,好像也该是这屋子里的一种摆设。

范太太的妈妈腰背挺直地坐在那里,离老范不远也不近。老范猜度她年轻时是个相貌清秀而且清高的女人,只是到了眼前这般年龄,清秀早已隐藏在皱纹后面了,但是清高还在。

父亲说话很少,也不做什么主,半长艺术家式的头发是卷曲的,颧骨和鼻梁都是高高的,一看便知,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他祖上的血液里就掺进了西边的不知哪个种族的血。老范解开了心里那个小小的谜——怪不得范太太的眼睛那么特别。

范太太的妈妈年轻时也有一些范太太式的脾气,可是范太太长大以后,脾气比妈妈还甚,于是,这对母女的关系便可以用针尖和麦芒来比喻了。关于范太太的婚姻,范太太的妈妈曾这样断定地告诉过范太太:“你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范太太说:“我从来也没吃过什么好果子,再吃一颗也无妨。”

新婚的老范和范太太,倒是好过一段。范太太也开始称“老范”。老范出出入入总是带着年轻太太,虽然她并不太情愿,但必要的应酬总还是要去的。

范太太算是白当了一回范太太,老范之于她,就是一种资源浪费。老范在H城的影响,是范太太意想不到的,意想不到也没关系,但总得感觉得到才对啊。如果对丈夫雄狮般的地位没有足够的认识而且当众表现出大不敬来,那可真是罪过。

这一日的聚会上有法院院长的太太。院长太太一进屋,瞥了范太太一眼就扑奔老范去了:

“哟,老范,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看你媳妇的,看看咱老范到底让一个什么样的人给迷住了。我这一瞧可真是开了眼,范太太倒是与众不同,有一对蓝眼睛呢,看不住可要给你惹祸的……”

老范脸上笑着,可却用了眼神去镇压院长太太。院长太太是个长脸儿,可两条剔得精细的眉又偏偏要高高地向上挑着,用心扑过胭脂的脸有点京剧脸谱似的不真实。在老范面前,她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重新制造过一般,她虽然看懂了老范的眼神,但还是不甘心道:

“女人年轻倒是招人稀罕呀,不像我们这样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了,没人要喽。”院长太太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在老范的脸上嗔怪地横扫了一圈儿。

院长太太用了什么眼神儿,说了什么话,院长先生就是瞎子一般,他只关心餐桌上有没有给他准备的菜饭包。院长先生有一个嗜好,不管到多大的馆子,一定要给他准备一个菜饭包儿,这是他万古不变的主食。院长先生自嘲,说不能忘本,要保持农民的本色。

凡是有院长先生参加的饭局,那满桌子的美味珍馐,范太太看着都像是狗食。院长一只手满抓着饭包儿,另一只手在下面托着,脖子伸得像只鸭那么长,大张着的下巴铲子一样把饭包咬下半个。嘴合上了,腮帮子立刻就鼓起来了,紧接着方圆几米之内,都能听见他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接下来,院长一定是紧喝两口汤,汤在嘴里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是狗在啜食。

范太太还有一个看不得的人,那便是银行行长的太太——母刺猬。母刺猬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有多厉害,而是范太太第一次见到她时,行长太太的穿着很特别。刚刚入秋,虽说是晚上,但还不至于贴上个冷字儿。行长太太穿了件红色的吊带儿背心,却围了条银狐围脖儿。银狐的成色很好,那毛银针似的根根竖着,行长太太的脖子短,缩在皮毛里,向外探着脸,很像一只躲在洞口的刺猬,范太太想笑,但又恐怕坏了礼貌。这一夏一冬两下不搭界的打扮,让经过饭店大堂的行长太太很惹眼,行长太太对旁人的注目礼已经习惯了,她对范太太说:“没有办法,像咱们这样的人,总是要招别人羡慕。”

母刺猬是老范的另一类朋友,她不去看范太太有没有蓝眼睛,自己满眼里都是“条子、饼子、万子”。老范是牌场上的高手,但陪行长太太打牌他一定是输的,行长太太有时可怜老范,几圈下来把牌一推:“得了,让我也歇歇,陪一陪你媳妇。孙臭臭——上场!”那孙臭臭便是银行的孙行长,有名的臭牌手,没外人的时候,她老婆总是叫他这个爱称。

陪牌局的时候,范太太只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份儿。母刺猬来了,一屁股陷在沙发里,两只胖胳膊好像肥白的肘子,左面的那条还箍了一只翡翠镯子。

“哟,这是什么呀?”母刺猬发现范太太手腕上带了只棕红色木手镯,她好奇地拿起范太太的手。

“什么东西,好贵的吧?”行长太太一定要好奇到底。

“木头做的,几块钱的东西,小摊上买的。”

“哎哟老范哪!”行长太太咋呼起来。

“老范,怎么能让你媳妇买地摊上的东西,传出去让大家笑话死。哟哟哟,看我想起来,是不是能避邪呀?有的时候老百姓手里的这种东西灵验着呢,来来来,再让我看看。”

范太太不太想说话,她抬眼去寻牌桌上的老范,老范的位子上已坐上了老范的司机,老范则和男人们坐在别处说话。司机的牌技较老范还要高上一筹,他会按照老范的心思,想输给谁的太太就输给谁的太太。

范太太常在背后痛骂“大饭包儿”,“母刺猬”,老范警告范太太:“当面决不可瞎说,他们和我,我和他们之间是互相得罪不得的。”范太太表示,不愿意再同他们吃吃喝喝。老范说,那可不行,我要你去的时候,就得一定去,你以为我就是为了让你去吃喝吗,多用用你的眼睛,作用大着呢。范太太愚钝,她没有搞清她对于老范的“作用”,这戏终于让她给演砸了。

老范在五星级饭店宴请了一位大人物,这个人物怎么个大法儿,范太太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她只是看见,连“大饭包儿”和“孙臭臭”说话都要小心三分。一百多米的包房里除了大大的餐台,墙边还卧着一架钢琴,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孩儿坐在那里轻轻地弹奏着柔和的曲子。

酒席过半,主宾双方其乐融融,老范侧过身去,贴近大人物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只见大人物眼睛一亮,愉快的眼神定在了范太太那里。老范拍了拍手,向大家说:“部长精通音乐,今天很荣幸,让我太太给部长献上两曲,请部长指点指点。”

几曲下来,部长鼓掌,众人也鼓掌。部长满心欢喜,赞赏老范娶个了“蓝精灵”。

“真是个给你长脸的媳妇呀。”挨着老范坐着的院长太太,用不大不小的声调说着,语气染酸了她自己,醋点子也溅进了范太太的心里,

部长夫人也发话了:“范先生太太真有品位,可不可以再来一首通俗点儿的,像克莱德曼什么的。”

范太太微笑着道:“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平时没弹过,要有谱子才行。”

“没有谱子也能弹,那才叫得上钢琴家呢。”院长太太不失时机地将了范太太一军。

“那哪儿成啊,论听音乐,你那耳朵也就是个摆设,可部长那是行家的。”

“算了,你们俩别戗戗了,我说个曲儿,大家都会唱,范太太也一定会弹的,把这个曲儿献给咱们的部长,表达咱们对部长的感情。来,鼓掌欢迎——《何日君再来》!”

在这个晚宴上,院长先生没敢要菜饭包儿,也许正是因为缺了这剂良药,才让他说出这番混话来。

范太太气得脸发白:“对不起,这曲子我没听说过!”她站起身来径直地走到老范跟前道:“范先生,我累了,先回去了。”

在这样一个要命的场合,老范被媳妇当众撅了面子。那天夜里,两个人吵架声震天震地。

“就那一桌子东西,也配听音乐?”范太太称那一桌子人为“东西”。

“你不过就是多念了几天破书,出去打听打听,我老范是什么人?别人捧着我都排不上队,告诉你,敢这么撅我面子的人还没有!”

“呸,暴发户!当个部落酋长就以为是天王老子了。”范太太急了,放出了狠话。

老范一下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噎着了,瞪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抓着范太太的双肩,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你,从来都没有看得起我,对吗?”

范太太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过重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有心去收拾,但已经晚了。

几天之后,范太太要一个人出门去。老范问,你要去哪里?范太太举了举地图道:“走到哪儿就算哪儿。”老范又说:“那最好,看还能不能找到比我这个暴发户更好的了。”

喜马拉雅的蓝莲花

我离开家,去了西藏。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我是从西宁坐长途汽车到拉萨去的。我翻过了唐古拉山口,也经过了藏北几天几夜见不到人的荒凉。雪山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辽阔的草原上,紫黑面膛的藏民在放牧着成群的牦牛,美丽的高原风光将我的神经洗刷一新,那种原始的纯美,让我把什么烦恼都忘了。

在那曲,我赶上了一个集市,据说几个月才有一次。牧民们卖的刀,那才叫好。清一色手工打出来的,刀面和刀把儿是一块钢的,没接缝儿。我正掂对着买把什么样的合适,忽然,眼前来了一片黑云,还缀满了一串串蓝色的小星星。我定睛看仔细了,这哪里是什么黑云,这分明是一片瀑布般的女人的黑发,又长又黑的散发之中,还编了不少条小辫子,那一串串蓝色的小星星,就是缀在小辫子上的一颗颗绿松石。那瀑布一阵抖动,黑云“刷”地一下散去了,转过来的是一张姑娘的笑脸。这张脸真是太生动了,眼眶、颧骨和下巴的棱角清晰,长长的睫毛护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笑的嘴角向上翘着,露出一排整齐的骨白色牙齿。

我的脑子立刻被那瀑布弄乱了。不由自主地跟片瀑布去了。可能是我跟得太近,她一回头,发现有人在瞧她,就“倏”地一下转回了头,像头受惊的鹿跑走了。她向竖着一顶顶帐篷的草原那边极快地跑去,头发瀑布变成了小小的乌云,在身后飘着。

那姑娘的帐篷外有一小段栅栏,几头牦牛就在那栅栏后面,肚子上很长的披毛都快挨到地上了。我刚刚站到栅栏外面,帐篷的门一动,那藏族姑娘侧着身从里边出来了,一张笑脸就像是照耀着雪山的太阳。

“你要干吗?”

我从背包里掏出速写本,简单几笔就勾出了一张她倚在帐篷门边儿上的漫画像,线条很简单,但很夸张,尤其是那挡住了半边脸的长头发,还有那一脸喜气洋洋的劲儿。她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跑过来一把抢过我的本子,把那张画儿从本子上撕了下来,得了宝贝似的闪身钻进帐篷里去了。

这雪山太阳似的藏族姑娘让我有了许多联想,这样清纯至极的姑娘能净化人的灵魂呢。

几天之后,我到了拉萨。住在一个叫金谷饭店的地方。金谷饭店从里到外黄澄澄的,每天我像是从金子壳里出来,晚上又住回了金子壳里。那个藏族女孩儿的影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闲来无事时,就在本子上画了她许多的肖像。

一天在电梯里,我曾见过的缀满绿松石的黑瀑布又现在我眼前。那女人头发上面点缀的星星点点的绿松石,和那藏族女孩儿几乎别无二致。开始的一瞬,我还以为又遇到了那个藏族女孩儿,但定睛一看,才知道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内地女子。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半袖薄毛衫,颈子上和两只手腕都挂着藏饰,披着一条印度味道的披巾,长及地面。她回眸看我的那一眼,我心里一动,动得近乎是一惊。我看到了一双微微泛着蓝光的眼睛,这双眼睛镶嵌在这女子白莲花似的脸上,白烘托着微蓝,微蓝中又点染着白,好像老天嫌她的脸白得还不够透明,特意在花瓣上又描上两笔淡淡的蓝色。

那蓝眼女子常去大昭寺广场的一家小酒吧里闲坐。酒吧里有一架钢琴,她有时会弹上两曲。而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靠窗子的位子上,去看那些围着大昭寺一圈圈地转经的人们。人群集体发出的诵经声,穿透窗子,跃进她的耳中,就变成了渺茫的歌声。

她身上散发着另一种纯美的气息,像那个藏族女孩儿又有别于那个藏族女孩儿。那味道我说不出,只能流露于我的笔端。我画她的时候特别轻松、有灵感,连我自己都惊诧:我们是不是相识?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

我和她就相识在这家小酒吧,我们惊诧于都来自H城,像两颗小小的蒲公英种子,历经了千山万水飘游到高原上相遇在一起,相喜相惜。

每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我们都会坐在酒吧里聊天。她讲得少,我讲得多,我给她讲我在高原上的经历、讲我遇上的那个藏族女孩儿,我甚至还给她讲我单位里的人和事、讲我像个傻瓜一样把窝心钱撇撒在大街上。我还告诉她我的名字,告诉她我恬不知耻地和“爱新觉罗”攀亲戚的故事。

她没有像别人那样觉得我有多么好笑,眼睛里那两片兰花倒是闪着温柔的光,把我的故事都吸了进去,吸到她的心里边去想。

我非常感动,我甚至感谢我自己来到了这雪山高原,让我遇到这仙人一样的女子,能畅快地向她倾吐出在人间吐不出的污浊。

后来,我很惭愧我的自私,那几日竟只顾享受自己的精神快乐,却没有去想问一问她的生活。也许当时的我只把她当成了一个精神牧师,而不是一个想要去猎取的女人。其实我也问过她的名字,可是她说太生僻,不好理解,就是莲花的意思。

有一双蓝眼睛的莲花,这就是我知道她的全部。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当时她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

我们几乎游遍了拉萨附近所有的地方,草原、河流和寺庙。我的精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轻快,我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这么好的一个旅伴。

蓝莲花,看上去也快乐得很。蓝莲花对雪山脚下的一切都感兴趣,长发上缀着一颗颗的绿松石,手臂上的藏饰不断更新,常常是昨天发现的新玩意儿,今天就戴在了身上。那些一路叩着长头来朝圣的藏民,常常让她驻足,她甚至去寺庙仔细观察藏民怎样叩长头。

她说,人活着,是需要力量的。当你在人间再也寻找不到力量的时候,宗教就给了你活下去的勇气。

蓝莲花想去那曲看看那个藏族女孩儿。于是我们去了那曲。可是那里的集市早就散了,草原恢复了固有的空旷和苍凉。那晚,我们错过了回拉萨的班车,黑夜里又迷失了去兵站的路,万幸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帐篷,主人出去放牧还没回来。

黑暗中,我们点亮了酥油灯,那光亮里映着的一切都像是在天堂。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让我惊异的是,蓝莲花竟然有着处女般的含蓄和娇羞。事后,她没有问几乎所有女人都会问的那个犯傻问题:你爱我吗?

躺在毛毡里的蓝莲花,无语,宁静。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女人,无论肌肤怎样亲密,但她的灵魂却不在你怀里。她的灵魂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着你,像观音的眼睛,使你不得不藏起自己的龌龊。

“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你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眼睛里是不会长出蓝莲花的……”我吻着她的眼睛说。

在西藏的日子里,我精心地为她画了一幅画:高原雪山之下,她在快乐地奔跑,眼睛是两片淡蓝色的花片,长长的黑发上插着一朵盛开的蓝莲花。

我们是在拉萨分的手。离开的那天,我们在金谷饭店门口各自挥了挥手,这一挥手,却没了对方今后的消息。

别墅里的俩囚徒

范太太回家那天,刚巧碰到院长太太从她家里钻出来。范太太劈头就是一顿痛骂:

“不要脸的事情做到我眼皮底下来了,你们家的那个让饭包儿撑死了?”

院长太太灰头灰脸地跑了,老范也显尴尬。可是后来,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老范转败为胜了。

范太太带回来一幅画,小心地立在了门口,老范本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端起画来拿进了客厅,不料想范太太在背后大叫一声:

“别动它,你不配!”

老范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他转过脸去看范太太,盯盯地看着她的脸足足有好几秒。这几秒钟里,老范从范太太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异样的东西,这是他没有想到并且不愿意相信的。

“说吧,谁画的?”老范试探性地诈问。

“比你那个描眉画眼的大长脸要强一百倍!”范太太没有掩饰的回答,把老范的心砸得咯登咯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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