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曹丕

2009-05-13 08:09陈家萍
百家讲坛 2009年8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

陈家萍

阴狠毒辣,以两面派手段谋得太子之位;即位后诛杀丁氏兄弟,逼同胞弟弟七步成诗,毒杀嫡妻甄宓——这是后人对曹丕的认识。

在丕、植兄弟之间,后人大多尊植而贬丕。最偏激的是谢灵运,将天下的人才算作一石,慷然将八斗给了曹植,自己得一斗,而让曹丕与天下人共分余下的一斗。这对曹丕是不公平的。曹丕并非文坛菜鸟,作为建安七子之一,他的《燕歌行》为现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诗,而他的《典论·论文》是中国古代最早的文学批评著作。很显然,谢灵运犯了曹丕指出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老毛病。

曹丕身上至少罩了三道光环:多情公子、倜傥文士、一代帝王。陈寿评曰:“文帝(曹丕)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

这样的评语极公允。

陈寿还点出了曹丕的性格死穴:狭。他的心胸是一条狭谷,没有给亲情、爱情辟出康庄大道。心狭,所以无情无义、六亲不认,残酷迫害同室宗族;耳狭,所以听不进曹操临终之言,一再重用司马懿;脑狭,不能拨开孙权称臣的云雾,识别其计谋;情狭,对女子喜新厌旧,杀害结发妻子甄皇后,且淫乱无度……

一味指责其“狭”,而对造成其“狭”的家庭及时代背景不加剖析,显然有悖科学历史观。研读历史,我发现,是曹丕的成长背景、情感经历造成了他的“狭”。

甄宓:以诗邀宠,失去了爱情

她叫甄洛,也称甄宓,世称甄妃。水做的女儿,有着水一样清澈缠绵的情思与才思。她本是一代枭雄袁绍次子袁熙的新妇,袁绍为曹操所灭,她端的好厉害:只一头如墨青丝,便俘虏了一代帝王曹丕的心,迅即成了他的甄后。

那时,战争频仍,青年夫妇多别离,袁熙在幽州(今北京),甄宓与婆婆留守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听得城外一片喧嚣,知道城破,青灰敷面的她将头埋在婆婆膝盖,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宣判。只听一声:“刘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妇举头!”声音不大,却不怒而威。是他来了,她生命。中的真龙天子,闻着她的芳名,一路寻觅她的芳踪。婆婆拂起她的长发,她缓缓地抬起头,邂逅了一个伟岸的身影,一个俊朗的面容。电光石火,她的心沉静下来。

从此岁月静好。

在曹丕眼中,甄宓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不可亵玩,没有半点儿犹豫,他携起她的手,跪拜曹操夫妇面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说这是一句悲哀的诗,她将手交到那温厚的掌心,浮上心头的分明是这些诗行。空中有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

以爱情的名义来迎娶,对甄宓来说,无疑为最高规格的礼遇。这种迎娶仪式,比当初入嫁袁家还要隆重。我很欣赏曹丕对曾为人妇的甄宓这种先礼后妻的作派。至少,相逢之初,曹丕是一个有着良好家教的士家子弟,有君子之风,毫无纨绔儿男的轻薄与浮躁。他越郑重,爱情便越庄严。

彼时,曹丕17岁,甄宓22岁。

少妇特有的风韵深深迷住了曹丕。曹丕给她的,是人生最初的激情。有了甄宓,曹丕的情感天空一片清明澄澈。

曹丕尚是世子时,宴请一班文学同好。席间,他有意安排甄氏出来拜见,这种拜见,自是咫尺凝眸,而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帘后浮影。曹丕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拥美自得的炫耀罢了。大伙为世子讳,都不敢多看,唯独刘桢多喝了几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甄氏看。曹丕的心中没有“非礼勿视”的道德禁令,他满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颠倒众生、满座皆惊的效果。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曹丕对甄宓的爱情一直是高调的,不加伪饰的。他将她视为珍宝。

但曹丕纵有专宠甄宓之心,可甄宓却无专承之意,想来,他亦感到无可奈何。他只能对着总习惯性青灰敷面的甄宓叹:宓兮宓兮奈。若何。

曹丕和甄宓的爱情,是不等式。曹丕付出的要多一点,而甄宓,一直在敷衍他。

对曹丕这种阴气过重的男人,他更需要一个撒娇的妹妹,而不是语重心长的母亲或长姐;他要的是一个母性与妻性打成一片的知心爱人,而非时时伸手抵挡自己激情的理性美女。甄宓矫情的拒宠为自己的不幸埋下伏笔。

遭遇冰封,曹丕终究心冷。甄宓的宠史,就在一次次对抗中走入低谷。

公元220年,曹操病逝,曹丕取代汉称帝,居洛阳。甄宓独居邺城,在初遇曹丕的城市写下《塘上行》:“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独致乐,延年寿千秋。”

我们有理由相信,吟诵这首诗时,甄宓对曹丕的爱情一定达到饱和状态。

这是一首迟到的邀宠诗。当宠幸不再时,甄宓才感到专宠的爱情含量,可惜,在她完全是抒发哀伤、怀想旧情的诗作,在曹丕看来却是讨伐自己薄幸的檄文。曹丕读诗后不仅不感念旧情,以实际行动焊接和甄宓断裂的爱情,反恼羞成怒: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甄宓邀宠的手势在犹有余怨的曹丕看来,“不惟可怜,夫复可恨”了。因此在他即位的第二年六月,由洛阳派使者前往甄宓邺城旧宫,逼她服下了毒酒。甄宓时年40岁,正是人生不惑之年。甄宓死后,因郭后作恶,“不获大硷,以糠塞口,披发覆面”。令她获罪的是口,她仍是当初那个青灰敷面的栖惶人。

薛灵芸:给一代帝王氤氲出寻常夫妻的烟火气

薛灵芸,一个空灵出尘的名字,书香与体香呼之欲出。她其实只是一荒野村姑。

如果说甄宓是长篇传奇,薛灵芸则是袖珍小说,关于她的文字少之又少:“三国魏女。乃魏文帝曹丕妃子,魏文帝改其名曰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绣神。”

薛灵芸给后世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那正是曹丕情感的空窗期。公元221年甄宓死,翌年,曹丕立郭氏为皇后。史载,郭氏是不折不扣的好皇后,其敬业程度,甚至比甄宓有过之而无不及。郭氏向曹丕索取了最高理想,自此便一心朝好皇后的路上奔,成了工作狂,顾不上也不屑再与夫君打情骂俏,曹丕情感上出现了巨大的黑洞。这样的黑洞,已非声色犬马能填补。一代文人、一代帝王的曹丕切实需要一个暖身暖心的爱人。

天赐一个薛灵芸。她带着女工设施走来。

薛灵芸的故事,再次证明了古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理论的精准。凭着手中一根针,薛灵芸打通了一代文人兼帝王曹丕的爱穴。

据《拾遗记》载,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最初从文学史课后注释里看到这段话,对连眼泪都盛在玉壶里的自恋狂薛灵芸晒笑不已:除非视网膜有了病变,否则,哪里会有“红泪”?但,事关美人,多有传奇,“红泪”只是其中一种,姑且听之姑且信之,无伤大雅。

平民之女薛灵芸一人宫,宫内便有了寻常百

姓家的烟火气。下得堂来,曹丕一定喜欢静静地倚门观看大裁小剪穿针引线忙得不亦乐乎的薛灵芸。

穿着她亲手绣的锦衣,恍惚间,曹丕一定以为他和她只不过是寻常不过的烟火夫妻。

曹丕改薛灵芸名为夜来。她是暗夜里的一缕烟火气。“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绣神。”非薛灵芸亲手裁缝,曹丕拒穿,这与其说是一种任性,倒不如说是一种撒娇。于是,薛灵芸所有的时间部用来针织,大至龙袍龙靴,小至缨络肚兜,无不亲躬。这也是这位平民之女出身的妃子维系君王的唯一资源。

薛灵芸与众多妃嫔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的特长是什么,并将其发挥到极致。

在精美绝伦的女红面前,曹丕由叹服到依赖,薛氏女红,比现在的“范思哲”还要名贵呢——因为是手工作坊,一人亲力亲为,限量出产,仅供一人。渐渐地,曹丕非薛氏衣物不用,薛灵芸终于从针线活中腾出手来,揩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笑,那是乡下女儿最安全最舒心的笑容。

薛灵芸以村姑的憨朴,将曹丕看成自己的丈夫、娃儿她爹,反而在阴鸷的君王心里打下一片江山。薛灵芸是山野吹来的风,带着新翻的泥土清新,不经意吹进曹丕历经沧桑的心田,令他品咂到烟火人间的幸福——这对痛失甄宓且与弟弟不睦的曹丕来说,难能可贵。从《燕歌行》里我们揣测出曹丕的内心情感多么细腻,细腻到不容一点儿糠渣,唯薛灵芸精致的女红与其响应。

自从曹丕吟出《燕歌行》,诗歌终于从曹操的慷慨悲歌走到曹丕的婉转低回。这是诗歌的回归。这里,有曹丕复杂的心理历程及情感历程。经历了甄宓的美丽与才华,经历了郭氏的凌厉与严谨,他迎来了薛灵芸,迎来了自己人生最笃实最朴素的篇章。唯有甄宓方能将曹丕华美如袍的爱情撕裂,唯有薛灵芸方能将这袭袍子打上补丁。

幽幽烛光下,默默傍着薛灵芸,曹丕是否产生辟一间茅庐安于男耕女织生活的憧憬?

曹植:果真与甄宓有柏拉图式的精神恋?

关于甄宓之死,历来有多种版本:或以为甄宓赠怨诗获咎;或以为曹丕忌甄宓与曹植之间柏拉图式的精神恋;或以为郭氏诬告甄氏怀孕二月才与曹丕结婚,曹叔疑似袁熙骨肉——这是曹丕的梦魇。魏晋时期,女子再婚之风仍盛。即使曹丕内心有强大的删除系统,可以忽略不计爱妻与袁熙有“画届深浅入时无”的恩爱瞬间,但,他不可能不考虑未来继承人血统的纯正性。唯有切齿之恨,方能令这个多情男人以极端的方式处死爱妻。

后人多倾向于第二种版本。连林清玄都以为甄宓待字闺中曾是曹植的初恋,后甄宓虽嫁给其兄曹丕,但性情中人曹植仍将之视为藏掖在心头的朱砂痣。《文选》有段注文说甄氏死后,有一天,曹丕把她生前用过的玉缕金带枕亮给曹植,曹植睹物思人,大为感伤,不觉泪下。曹丕遂留曹植宴饮,将玉缕枕送给他,曹植怅然而返。没过多时,甄氏的灵魂来到洛水之上与曹植相会,说:“我本痴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并派人献珠曹植,曹植也将玉佩回赠她。对于这次洛水相会,曹植悲喜交加,因作《感甄赋》。后来曹叙见了,为避母亲名讳改为《洛神赋》。

这样的故事真让人荡气回肠,大大满足了后世人的猎奇心理。其实,我以为,甄宓未必真有如此魅力缠结在曹氏父子三人心中。那时期,有二乔,有为曹操背出400卷藏书、简直形同活体图书馆的蔡文姬,才女美女资源皆很丰富,并没有贫瘠到父子三人的情感之藤都吊死在甄宓一棵花树的地步。

我们之所以津津乐道“甄植恋”,一来他俩“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爱何必问理由”,另外,这桩非常的恋爱事件有出乎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的客观发生的可能性。郭沫若逻辑严密地论证:“子建(曹植)对这位大十岁的嫂嫂,曾发生过爱慕情绪,大约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吧。不然何以会无中生有传出这样的佳话?甄氏又何以会遭谗而死?丕与植兄弟间竟那样隔阂?”

连珠炮似的反诘无人可回,基本坐实曹植暗恋甄宓。

柏杨直陈:“这桩奇异的宫廷型亲昵,郎才女貌,存在灵与肉的爱慕。”

这些皆是浪漫文人的想当然,只合乎美丽的传奇,乃充满民间善意与人间美意的综合版本——毕竟,甄宓是魏晋时期的女博士,有才有貌,在气质上也和曹植很般配。两个备受曹丕统摄的失意人,死后近两千年,一直被好为媒婆的我们撮合一起,联合对抗强势的曹丕,不亦牡哉——他俩黄泉若有知,定当莞尔。

当我们追究因《洛神赋》引发的一段爱情悬案之真伪时,不得不承认:植甄之恋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事实真相是:曹植不过是借此向曹丕表达忠心而已。

后汉文风多用譬喻,沿袭我们熟知的屈原的美人香草,开启六朝华美文风的曹植当然不放弃这个专长。《洛神赋》形容洛神之美,是比喻自己才美,并赞美伟大的魏王朝。“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更是给忌他,害他的曹丕敲警钟。曹丕雅爱文学,想必能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既然曹植和甄宓相爱不能成立,那么曹丕为何一直伺机杀害曹植而最终又没有下手呢?

古人常以帝王之象来形象为人君者,其实,这种“象”是一种霸气,一种杀气,曹丕无疑比曹植更有帝王之象。

曹丕本可轻易杀掉曹植——这个在文采和爱情上郁比自己气贯长虹的同胞弟弟。他数次跃跃欲试,却最终未能下手。我以为,曹丕最不能对付的,不是曹植,而是曹植死后无人与己把酒话美人的孤独。以诗歌的名义来谋杀,这种谋杀注定不彻底,看起来更像是文人的心血来潮,是曹氏家族内部的黑色幽默。侍从的步子已经迈出,曹植负手而立,七步之内成就著名的《七步诗》。我们为曹植长舒一口气,为植胜丕而快意之余,皆错估了曹丕的智商。曹植是七步成诗的实力派写手,曹丕岂能不知?他一次次将曹植推向祭台,又一次次放了他,个中盘结错落的心理,非局外人所能洞察。炮制《七步诗》非常事件的曹丕若是知道李世民策划的玄武门兵变,一定会将下巴上的胡须拈断,李氏内部龙椅争夺战的血腥不是骨子里是文人的他所能想象的。曹丕若是真想杀曹植,光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屁用也没有,暴君的衷肠若是用诗句可以打动,则不成为暴君。我以为,曹丕在诗句外品咂出了孤独,一种为君的旷世孤独。是啊,灭曹植易,而要找一位可以作心灵谈话的人就难了。

相煎何太急,姑且留下他,陪自己慢慢熬吧。

甄宓死后某一日,曹丕忽忆起美人的如花笑靥如瀑青丝,想开一个关于“甄夫人”的主题讲座以慰藉相思之苦,思来想去,讲座的最佳听众非曹植莫属,因为他俩有着共同的审美观。为了吸引曹植,曹丕甚至许赠甄宓生前用过的玉缕金带枕,这可真是个香艳的旅馆,嗅着尚有甄宓气息的遗枕,曹植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于是,兄弟握手言欢。

把酒话甄妃,曹植很好地响应了曹丕失妻之痛,哥俩一哭泯恩仇,曹丕感动之下果真将此枕送给曹植——在被封建过的我们的眼里看来,枕头无疑有着暧昧色彩,枕头两头牵着两个男人。但那是魏晋时期,世风淳朴,人们思想单纯,枕头聊表思念,别无他意。

曹丕对甄妃的一腔思念之情,在曹植那儿有了倾诉的出口、共鸣的通道,这种倾诉,对“我心独悲”的他多么重要。

曹丕一日不能克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他便不能亲杀曹植。当然,他也不可能重用曹植,毕竟,曹植是隐藏在身边的最强大的敌人——囚禁曹植,令其抑郁而终,他犯了任何帝王都会犯的错。

如今,洛河岸边建筑了代表“建安七子”的七座亭子,洛河汤汤在幽幽倾诉独属“建安才子”的风流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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