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写鬼容易做人难

2009-06-01 09:27张召鹏
百家讲坛 2009年10期
关键词:李贺李商隐韩愈

张召鹏

[李贺名片]

李贺(790-816),字长吉。祖籍陇西,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诗作风格独特,多以鬼入诗,因而被称为“诗鬼”。

唐元和五年(810年)冬天,京城长安上演了一场和名字有关的大讨论大纷争。讨论的对象是21岁的诗人李贺,纷争的焦点是李贺能否参加来年正月举行的礼部会试。

按照唐朝礼制,礼部考试对考生的资格审查十分严格,考生不仅要把自己详细的身世背景上报给礼部,而且考生要五人联保,联保之人要么是亲属,要么是同乡。如果发现考生不能洁身自好,不能遵守礼教或行为不端、品德有污而隐瞒不报,那么联保之人三年不得应试。

李贺的文学素养没得说,早在几年前,他就带着自己的作品拜会了韩愈,而且韩愈也很看好他。这次拜会的过程,很符合韩愈这位文坛名流的为人风格,应当不是虚构的。韩愈门庭若市,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这天刚送走客人,疲倦的他想小憩一会儿,可侍从送来了李贺的试卷,开篇便是著名的《雁门太守行》。韩愈打眼观看,刚看到前两旬“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顿时精神一振,立刻让侍从将李贺请进了会客厅。

一个是青年才俊,真心仰慕前辈,一个是文坛宿将,乐于提携后进。所以,这次会面是难得的,也是融洽的。蒙受韩愈这样的大腕提携,李贺当然心情愉悦,加上自身实力,在参加河南府试时很轻松地就通过了。而且因为成绩不俗,他还被推选“应进士举”,允许参加来年的礼部会试。

李贺的前途是光明的,光明得让一部分考生感到羡慕,同时也让一些考生忌妒不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或指责李贺不守礼制,或者诬陷其为人轻薄,种种恶语,甚嚣尘上。其中,杀伤力最大的是,有人拿李贺父亲的名字大做文章,认为其父名叫“晋肃”,“晋”与“进”同音,若李贺考中了进士,岂不是触犯了父亲的名讳?所以,如果李贺还讲礼制的话,就不要参加进士考试了。一时间,李贺成了舆论关注的焦点,这让年轻的他第一次体会了江湖之凶险,见识了人心之险恶,真可谓“黑云压城城欲摧”。出于义愤,韩愈老先生挺身而出,在《讳辩》一文中引经据典,证明李贺并未违制,直言:“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某些人肆意提及避讳,并不是真的讲究礼制,而是忘贤妒能,压制人才。

但人言可畏,李贺最终没有参加礼部会试,他心灰意冷,情绪低落,在《出城》一诗中这样写道:“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自己就像一只小鸟,还没有飞起来,就被人用弹弓打了下来,真可算是“弹打出头鸟”了。处于极度郁闷状态,李贺只好收拾行囊,踏上归程。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李贺的宗亲身份,且本人富有才名,抑或是他因为流言而没能够大考,朝廷也觉得对不住他,所以赏赐他一个奉礼郎的小职位。对于一个胸怀经纶的青年诗人来说,整天干着重复繁琐的工作,非但没有什么成就感,反倒无聊无趣之极。因此李贺时刻准备着苍天开眼,好让他扬剑出鞘,风云直上,但这样的期待,始终敌不过上天的残酷。仅仅过了两年多,李贺便因病被迫辞职,再次离开京城,返回老家昌谷。后迫于生计,身体虚弱的李贺不得不再次出门,投奔韩愈的门生兼侄女婿张彻。三年后,李贺自感命不长久,返回昌谷,长眠于此。

昌谷,既是李贺的出生地,又是李贺的葬身处。李贺三次离乡,又三次返乡,一生际遇坎坷,令人嗟叹。佛语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倒像是李贺命运的真实写照。

李贺死后,杜牧和李商隐都为他作了评论。其中,杜牧在李贺诗集序言中称其诗多以“鲸口去鳌掷,牛鬼蛇神”为题材,且“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最后下了结论:“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李商隐对李贺的评价不仅在字数上超过了杜牧,而且在感情深度上的同情和理解也更加深刻。李商隐写道:“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札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言辞之间,李商隐对那些诋毁李贺的人给予了愤怒的反击。

后人的评论,往往是有感而发。杜牧的结论,侧重于诗歌本身;而李商隐的感慨,则更贴近于诗人。角度不同,当然感受也不一样。不过,综合两人的评论,倒让人不由得不感慨:写鬼容易做人难。

李贺真的善于写鬼。有人专门作了统计,在李贺240多首诗作中,提及天神的有40篇,写到鬼魂的有27篇。其中,他以高超的想象力描述的仙人日常生活,让人既觉得匪夷所思,又感到耳目一新。而27篇描写鬼魂生活的“恐怖诗”,则让人感到无比震撼。李贺写鬼诗,并不单纯地描写鬼神的形象,尽管对战死的饿鬼、汉武帝鬼魂、织布之鬼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但他善于把人们平时忌讳的物象与场景,比如坟墓、骨骸、鬼火、棺材乃至燃烧的纸钱,都写到诗里面,让人不寒而栗。比如,同是以苏小小为题,南朝乐府《苏小小歌》写道:“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而李贺所写的《苏小小墓》,则阴风阵阵,魅影重重,让人浑身发冷:“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泠下,风吹雨。”

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李贺对鬼神的情感和心理进行了细致刻画。比如,他在《秋来》一诗中写道:“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如此对鬼魂的理解,简直是入木三分,这样的“恐怖诗”,更能夺人心魄。就像如今有些人喜欢看恐怖片一样,专挑日本和韩国拍摄的。一般情况下,欧美的恐怖片多以血淋淋的视觉效果,来制造恐怖气氛,而包括日本、韩国等东方国家的恐怖片则往往加入心理暗示,让观众的心理不由自主地跟随剧情而起伏,达到恐怖效果,这远比欧美恐怖片更刺激。

古往今来,在很多诗人笔下,风花雪月、花鸟虫鱼、美景佳人,皆可人题,皆可成诗,且蔚为壮观。那么,年纪轻轻的李贺为什么如此善于写鬼诗呢,如此喜欢写鬼诗呢?

在《李长吉小传》中,李商隐短短数语勾勒出李贺的相貌:“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无独有偶,《新唐书》中也有相似记载,只不过是“细瘦”换成了“纤瘦”,总之都是“瘦”。“通眉”和“长指爪”,倒是异于常人。除此之外,李贺还说自己鼻子很大,有诗“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可证。看来,李贺的外貌实在是让人吃惊。然而,按照文如其人的观点来断定其喜欢写鬼诗,这理由还不够充分,多少有些机械了。不过,如果按照现代心理学来分析,李贺身上具备很明显的焦虑症特征,这或许可以给出一定的解释。

现代心理学认为,躯体疾病、思维认知都可能引起焦虑症。焦虑症患者往往表现出焦虑、恐慌和紧张情绪,常常缺乏安全感,严重时有恐惧

情绪、恐惧预感,对外界刺激易出现惊恐反应,常伴有睡眠障碍和植物神经不稳定现象。从李贺的奇异相貌上,似乎可以发现一些端倪。无论是“细瘦”还是“纤瘦”,都可以说明李贺的体质并不是很好,这和他家境贫困有关。虽然李贺也算是李唐皇室宗亲,其远祖是唐高祖叔父郑王李亮,但是历经数代之后,与皇族的这层关系越来越淡越来越薄。李贺一家贫困不堪,生计艰难,连他自己有时候还得亲自耕种,时刻面临着饥饿的威胁。

在这样的生存状况下,李贺不能不产生生存危机感,他在诗中称自己童年体弱多病,常年抱着药罐子,还常常焦虑失眠,甚至华发早生,脱发无数。另外,虽然家庭贫苦,但李贺自幼勤奋,胸怀大志,急于尽快获取功名,自称“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认定“青钱白璧买无端,丈夫快意方为欢”。强烈的进取欲望,让他时常产生时不我待的感觉。同时,他对于自己不明确的前程也感到十分失落,这些正是焦虑症的典型症状。

李贺所在的昌谷,实际上是很封闭的。处于封闭环境和生活困境中的李贺,以异于常人的勤奋精神,专心致志地从事创作,其态度之认真,实在让人敬佩。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记载:每天清晨,李贺都会骑着一匹瘦马,带着书童,背个破锦囊到野外去寻找灵感。一有所得,立即记下来投入锦囊中。每次回家,总有一大堆。晚上,他在烛光下把这些零散的诗句整理成文。看到这种情形,他的母亲常常担忧地说:“这个孩子是非要呕出心来不可啊!”如果不是大醉或者去吊丧,李贺每天都会在野外采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辛苦且单调。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在荒郊野外,清瘦的李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源泉。举目望去,一派寂寥空荡;若是夜晚或者遇到恶劣天气,自然会看到那些构成鬼诗的种种物象。正因如此,年轻的诗人才会对如衰灯、秋坟、鬼雨、鬼灯、鬼火等各种阴暗的物象十分敏感,才会用丰富的想象力去写出大量的鬼诗。而《云仙杂记》的记载更为神奇,说是有人去拜见李贺,李贺却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李贺咳嗽一声,连着往地下吐了三次,不久便写出了三篇文章,实在让人称奇。

宋代的钱易在《南部新书》中说:“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大概是因为写鬼神多的缘故,李贺的离世也带了几分神秘的色彩。李贺的姐姐说,李贺快要死的时候,在大白天看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驾着赤虬,拿着一封信笑着对李贺说:“天帝要召见你。”李贺闻听此言,滚下病榻,磕头哀求,说自己的母亲年老多病,还需要自己照顾。那红衣人说道:“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楼,命你写文章记述此事。那里生活不错,一点儿也不苦。”李贺泣哭不止,很快就过世了。在场的人看到李贺房间的窗户上冒出一缕青烟,还听见了行车与音乐的声音。尽管这些杜撰经不起推敲,但李商隐却对此深信不疑。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暂且半信半疑。可在现实情况下,有一点却不可否认:尽管才思俱佳,写起诗文不费吹灰之力,但李贺一生愁苦多病,困顿潦倒。除了前文提及的众人排斥的原因之外,这也许与李贺本人性情孤傲也有莫大关系。因为孤傲,年轻稚嫩的李贺好像不仅不懂得人情世故,而且对人性的险恶和卑劣也认识不足。

据传,当初进入京城后,在韩愈的介绍和引荐下,李贺声名鹊起,名声大噪,连元稹都要主动结交。但李贺却拿着其名片看下便丢在一边,轻蔑地说:“明经擢第,何事来看李贺?”在他看来,所谓的“明经”出身,压根儿和“进士”出身没法比,所以准备“应进士举”的他根本不屑与元稹结交,实在是不给这位元大才子面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傲慢给他种下了巨大的祸根。这位“明经”出身的元大才子后来辗转腾挪,最终竟然成为首辅。在得知众人以避讳之名反对李贺参加进士科考试后,他不由得暗喜且表示支持众人意见,轻而易举地便对当日之辱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报复。除此之外,还有好事者居然声称,李贺之所以不得志,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不该写那些“花草蜂蝶之词”,这对于善写鬼诗的李贺来说,不啻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

做人难,做名人难,这是很多名人的感慨。可在很多同情李贺的人眼中,做名人的李贺不仅活着难,而且人死之后诗作也得不到优待。辛文房就在《唐才子传》中说,李藩非常喜欢李贺的诗作,在李贺死后到处搜集他的作品,准备整理成集。得知李贺有个表哥,于是托付他也帮忙搜集李贺的遗作。可李贺这位表兄也够绝的,把李藩好容易搜集到的诗拿到手后,一年多也没露面。待过了很久后,李藩找到他责问时,这位表兄居然声称自己虽然和李贺是表兄弟,打小就在一起玩,可是李贺却始终看不起他,所以他就想报复李贺,拿到李贺的诗后,全部付之一炬。听到这话,李藩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将这位老兄轰了出去。但据后人考证,李藩死后五年李贺才去世,所以此事也只是杜撰而已。

[后记]

画鬼容易画人难,写鬼容易做人难。

“人”,一撇一捺,看起来简单,写起来远比诗歌容易,更比创作鬼诗轻松。可“人”也最复杂,良莠难分且善恶相问,加之人心各异,谁又能一眼分得清?

李贺字“长吉”,但其短短二十余载人生中,始终未能“长吉”,既因他人诟病而困顿,又因自己孤傲而失意。善写鬼诗的李贺,终其一生,困苦不堪,千百年来让人叹惋。

清人蘅塘退士所编的《唐诗三百首》,想必很多人看过。但很少人知道,李贺240余首诗歌竟无一首入选。李贺虽无太白之才,但有太白之语,就算仅凭诗作数量和质量,仍不失为唐诗大家,居然受此冷遇,真是让人费解。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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