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复苏的灵魂能走多远

2009-06-02 06:58
博客天下 2009年5期
关键词:湾仔批发商水饺

张 伟

[编者按]有时候,我们人类或多或少愿意扮演一下方舟的角色,但是这样的扮演无论多么乱真,终究是对当事人的虚伪,因为它来自外部。根本的救赎该来自事者自我,那是我们这些“他者”所永远无法充当的。

有些人真的不擅长做坏事,比如他。刘曼(化名)在北京从事“二号”(假冒)食品生产销售,涉及多个企业及品牌。熬不过内心挣扎的他于2009年初决定自首,并将制假详细过程以自传体小说方式展现。2月16日,他到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自首。我们非常有幸能看到这一过程。刘曼决心去寻找一种期待已久的问心无愧的生活。2月16日下午,他套上件夹克衫,把一箱“湾仔码头”牌手工水饺挟在胳膊底下,向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出发。

“二号”

在接待室里,刘曼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里面装着几袋伪造的“湾仔码头”水饺和两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刘曼的生活轨迹。

第一笔数字出现在2006年年底。这一年,一无所有的湖南男人刘曼在北京混迹了4年后,开始替一家郊区冰棍厂销售“大红果”冰棍。赚的都是辛苦钱,他从工厂里批发,再出售给北京各地的“二批”,由“二批”分售给大大小小的超市和商店。一开始,这个二十来岁、充满梦想的年轻人蹬着自行车到处送货,每箱赚一到两元的微薄差价。每天很晚回到家里,屁股都磨破了,还满足地记下每一笔收入。

数字在2008年出现了一次飞跃。年初,他试图向刚认识的郭姓同行“吹牛”,说自己一年能赚6万元到8万元。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男人牛气冲天地嘲笑了他:“一年?我们一个月都不止赚那么点。”

刘曼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突然“心呼呼直跳”。

从此,“二号”登上了刘曼的账本。“二号”是假货的代名词。一入行,那个人就教他规矩:不能直接说“假货”,要说“二号”,否则大家部知道你是个新手,送的货没人敢要。

另一个规矩是,必须据实告诉“二批”,货是假的,大家分摊利润。

一开始,他向几个老客户推销“二号”,有些难以启齿。这个自认“一向行为正派”的年轻人,尚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过,3月的一天,经过再三犹豫,第一笔假货生意在电话里谈成70

从某种意义上,他获得了成功。假货销量激增,卖得最快的是蒙牛小布丁。此外,蒙牛的“绿色心情”、伊利的“巧乐滋”也广受欢迎。19元一箱进来的货,26元卖出去,销量很好,因为真货的进货价高达每箱32元,批发商都不喜欢。

“别干这个了,风险太大。”偶尔,也会有熟悉的客户这样劝他。6月里的一天,有个司机往上海送货时,碰见查货车的执法队伍。司机撒腿就跑,车上装着的“二号”伊利“巧乐滋”和蒙牛小布丁暴露,老板因此被捕。

他们惊慌了一段时间。不过,新闻里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让大伙放心了不少。“卖你的吧,新闻里都不播。”一个同行用这句话,鼓励刘曼继续干下去。

恐惧

刘曼也说不清楚,悔悟之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开始出现的只是恐惧。2008年12月,他卖出的一批假冒“湾仔码头”水饺,被人尝出了问题。一个老主顾打电话过来,要求退货。

这是大半年的假冒产品销售生涯里,他第一次“发怵”。元旦快到了,饺子销售正是旺季,他却打起了退堂鼓。等到晚上,老婆睡着了,他偷偷上网,查自己的罪责。

金额在5万元以下的,罚点钱就能了事。要是超过5万元,可就有刑事责任了。刘曼心里开始紧张:“我以后怎么办?”

3个月前,心情可不是这样。9月初那天,他卖出了第一批假冒的“湾仔码头”水饺。货是从别人那里进的,一共26箱,卖给了石景山N区一个二级批发商,进价是每箱128元,一倒手卖到了172元。

净赚1144块,刘曼用蓝色圆珠笔在新的账本上详细记下这笔收入。这意味着,他把业务拓展到了销售假冒水饺。

奥运会刚刚结束,假货销售经历了一段沉寂,正重新活跃起来。不过,随着秋天的到来,属于冰棍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刘曼很快发现,自己买的金杯车没过几天就开始冒黑烟。经人指点,他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卖主往车里加了点食用油,暂时掩盖了车的毛病。不得已,他花了1万多元修车,心里恼火不已,“特别想赚回来”。

经过一起卖“二号”冰棍的朋友介绍,他入了卖假饺子的行当,并且很快就洞悉了其中的学问。

和冰棍不一样的是,把假冒的水饺卖给批发商时,必须要欺骗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为此,制作假饺子的要求很高,不但要在意包装,而且必须保证口味。为此,假“湾仔码头”牌水饺,经常使用价格相对便宜的“三全”水饺来冒充。一箱“三全”,可以“出一箱半湾仔码头”。

接下来的小意外,让滚滚的财源暂时停顿下来。9月底,正牌的“湾仔码头”水饺突然更换了包装。因为新包装一时没法仿造,假货货源一下子被切断了。

造假

“我后悔没有早点告诉我的妻子。”刘曼说:“否则,她也许会以一个女人的细腻,早些劝我退出。”他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当假“湾仔码头”断货的时候,本已有些退意的刘曼,禁不住几名老同伙的撺掇,决定自己参与到制造的过陧中。

国庆节结束后,假冒开始了。第一步是“做版”,3个合伙人拿出1.5万元,交给一家专门负责制版的图像公司,由他们根据市场上的正版包装,制造印刷用的图版。

然后,这个图版被送到专门印刷包装的小工厂。从小的包装袋,到大的包装箱,6个品种的“湾仔码头”,他们每种印刷了能装3000箱的包装。

为了使假冒的货物能够进入大超市,需要专门对包装袋的条码进行仿制。在北京木樨园一条隐秘的街道上,许多店铺都有这样的技术。他们用数码相机把正牌包装的条形码拍下来,然后喷绘在望料袋上,每个收取6分钱。最后一步是喷绘生产日期。然后,一个足以乱真的包装袋就大功告成。

因为没有什么经验,刘曼除了出钱,并没有参与包装的过程。在郊区一座冷库里,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这时候,元旦已经快要到了。

他们自造的饺子很快就被客户发现了问题。位于沙河的一个批发商打来电话,告诉他“有人吃出味儿不对”。北三环附近的批发商则告诉他,有人“吃坏了肚子”。没过多久,大兴的客户也把电话打了过来。

假货屡屡被发现,使刘曼开始考虑如何“全身而退”。他心里盘算着,1.8万箱饺子,金额已经超过了刑事处罚的界限。

惭愧和担忧一起压了过来。以前,这些批发商都是刘曼最好的朋友,是“一进他家什么话都不说直接端碗吃饭”的关系。但如今。信任已经失去,老实巴交的女老板因为卖了他送来的假货,失去了很多生意。他听着这些,“惭愧得直想哭”。

看着妻子日益隆起的肚子,他开始胡思乱想。他就要当爸爸了。

理想

种种迹象说明,某些尘封在心底的理想复活了。这些理想曾经在刘曼的生活里占据最主要的位置。

2003年,他来到北京以后,有几年时间,一直与几名他不愿意提及姓名的文化人在一起。那是一段不太容易忘记的时光。尽管身无分文,但这个年轻人对未来满怀憧憬。在一些安静、有阳光的下午,他喜欢躺在床上看报纸,“看的部是比较高端的”。闲的时候,他把自己写的小说给一个60多岁的老作家看。老人激动不已,揪住文学界的朋友挨个说:这小子,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

那时候,刘曼读哈维尔的文集,并且摘录其中的甸子。他至今还记得有学者对哈维尔的评价:“他从社会生活的表面稳定和物质性追求与满足中,洞察全民族道德和精神的堕落与衰朽。”

“如果让我选”,刘曼说:“我宁愿回到那些安安静静读报纸的日子。”一个中午,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小说已经写完,自首的决定已经做出,他睡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曾经满脑子都装着的社会理想和责任感,变得离他那么远。“这几年,我好像变成了一架赚钱的机器,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空的时候,他还会登录一些网站,阅读与民主法制相关的文章。他甚至和妻子商量,将来如果生个儿子,就取名叫“民生”。

但这些并没有妨碍他继续干“黑心事”,把一箱箱的假冒名牌水饺,送到那些信任他的人手里。

反思

自首的念头像一个噩梦缠绕在他心里,每天晚上,睡眠都是艰难的。“我希望能洗刷自己的罪过。”这句话常常挂在他的嘴上。有时候,当别人提醒他,自首会得到减刑时,他总是连忙表示:“我宁愿坐满刑期,这是我应得的。”

然而也不是所有的时候,他都这么坚定。2月13日下午,他原本已经打算去自首。不过,走在由记者、朋友组成的人群里,他总是一个人落在最后面。“我有点迈不开步。”他说,声音有点儿发抖。又过了一会儿,“我真想跑了得了”。这是他一个月来内心的写照:大脑命令自己往前走,而身子却总在往后退。

就像某一次,他点开北京市工商局的网页,向“领导信箱”里发送了检举自己的信。“请与我本人联系。”他写完,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和电话。结果,信没有发送成功。“这是它自己的网站问题,跟咱没关系吧?”他半是失望,半是欣喜。

写小说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坚定了自首的念头。一开始,他打算只承认自己销售假水饺的事,然后罚点钱就可以过去。毕竟,“我的冰棍销售旺季马上就开始了”。

可是越写下去,他越深地反思自己。最后,他决定把自己之前销售假冒冰棍的事,也在自首时一起坦白。他很清楚,这意味着涉案金额已经超过只是罚款的界限,而有可能受到刑事处罚。

自首

刘曼曾把写完的部分小说交给一个朋友。在网上,这个名为“老虎庙”的网友,开始披露小说的一部分内容:

“2008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暴风雪、地震、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金融危机……”

“刘曼是个良心未泯的人,或者说骨子里有着农民血液的乡村人,面对新闻里报道出的众多受毒奶粉伤害的儿童,良知在一步步地复苏。”

食品造假、自首,这些要素拼在一起,在网络上掀起波澜。第一时间,“老虎庙”的电话被记者们“打爆了”。几家媒体纷纷希望对刘曼进行采访,有的甚至表示,愿意负责他入狱后家人的生活。

2月13日下午,一堆吵吵闹闹的记者聚在一栋大楼里,等着刘曼出现。

“见了记者,就没有退路了。”出门前,刘曼跟妻子说。在路上,他几次“想转身逃掉”,却最终还是站在了镜头面前,并叮嘱记者们:“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写成一个高尚的人。”

“我们生活在一片恐怖里。”他说。他曾经亲自参与制造这种“恐怖”,却同样在走进超市买烟时害怕遇到假烟,在买肉时发现里面注了水。在自己家的超市里,他发现过假的“奥利奥”饼干、假的口香糖和假的冰红茶。

“连我的袜子都是假的。”他一边说,一边掀起黑色裤腿,露出巨大的“KAPPA”标签。

“如果真的悔悟了,那以后洗手不干了,多为社会做做贡献不就行了吗?”一个工商系统的公务员知道了刘曼的事,通过朋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觉得他似乎“犯不着”去自首。

“我有矛盾,我有退缩,更有不想失去一切的理智。”刘曼说,“我是个活生生的年轻人,还有着即将生产的妻子。”但是,他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彻底结束。这样,“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哪怕这样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心安理得。

2月16日这天下午,刘曼稍做收拾,带好证明自己有罪的证据,准备出发了。他脸色疲惫,胡子几天没有刮过,腿也有点软。但他说,他“已经不再在矛盾里面挣扎”。

(注:当事人的举报正在处理中,故文中“刘曼”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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