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美称及性质

2009-06-09 07:28潘务正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3期
关键词:翰林开元学士

潘务正

“翰林”一词,出自扬雄《长杨赋》:“借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翰”的本义指鸟有文彩的羽毛,《说文解字》释“翰”为“天雉赤羽”,《逸周书·王会》云:“蜀人以文翰,文翰者,若皋鸡。”晋孔晁注曰:“鸟有文彩者。”古人以羽毛为书写工具,故翰又有“笔”的意思,如陆机《文赋》:“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吕向注曰:“翰,笔也,言林者,华盛貌。”翰林即笔林也。由此引申为文采,李善注《长杨赋》曰:“翰林,文翰之多若林也。”从赋的内容来看,翰林主人在回答子墨客卿关于圣主狩猎的危害时,旁征博引,词采斐然,不愧文翰若林之称。汉魏六朝翰林之意主要就在于形容文采,潘尼《赠陆机出为吴王郎中令》:“婆娑翰林,容与坟丘。”李善注曰:“其一《答宾戏》曰:婆娑乎术艺之场。”翰林即“术艺之场”的意思。晋李充著有《翰林论》,专论当时的文章,亦是在文苑之意上使用该词。

由上可知,“翰林之名,见于汉时,未以署官,特作赋者假喻于文辞云尔”(清鄂尔泰、张廷玉编《词林典故》卷二)。称翰林为官署的年代,清人姜宸英、黄叔琳均认为始于三国时蜀,姜宸英《湛园札记》卷二曰:“《蜀志》诸葛瞻‘为翰林中郎将,以翰林名官始见于此。”然遍稽史料,未有以翰林中郎将名官者,此处“翰林”乃“羽林”之讹。羽林中郎将自东汉设,比两千石,至南北朝一直存在。则《蜀志》诸葛瞻所任为羽林而非翰林无疑。翰林为官署实设自唐玄宗时,据唐李肇《翰林志》:“玄宗初改为翰林待诏,张说、陆坚、张九龄、徐安贞相继为之,改为翰林供奉。开元二十六年(738),刘光谨、张垍乃为学士,始别建学士院于翰林院之南。”李肇为中唐时人,对玄宗朝掌故的记载应该可信。宋王溥在《唐会要》卷五七中沿用此说:“(翰林院)开元初置。”《旧唐书·职官志》及《新唐书·百官志》均采纳这一说法。不过玄宗初年具体指哪一年却难以确定。如果以张说为首任待诏的话,那么,他进入翰林院可能在玄宗开元六年(718)以后,因为此前他为姚崇所构,贬为相州刺史(开元元年至二年),除岳州刺史(三年至四年),又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五年),直到六年才赴东都任职(陈祖言《张说年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至于下限,则不会超过开元十年(722),因为此前“已有翰林供奉之职”(傅璇琮《唐玄肃两朝翰林学士考论》,《唐宋文史论丛及其他》,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如《新唐书·吕向传》称“玄宗开元十年,召(吕向)入翰林,兼集贤院校理”;又《赵冬曦传》,开元初,“翰林供奉吕向、东方颢为校理”,岑仲勉先生《翰林学士壁记注补》考此时为开元十年。照此推论,唐代翰林院应设在玄宗开元六年至十年之间。这是翰林最早作为官署出现在史料的记载中。此后,翰林院开始了它长达一千余年的历史,直至清代灭亡。

古人喜欢为钟爱的事物献上许多美丽而又有来历的称呼。翰林院,文献记载中又有多种称呼,清人梁章钜《称谓录》中列有十八种别称,即学士院、内三院、国史、秘书、弘文、笔特黑衙门(满语)、文林馆、翰苑、词林、银台司、芸台、承明、兰台、麟台、玉堂、槐厅、木天、銮坡,除此之外,尚有金马、词垣、蓬莱、瀛洲、鳌山、芸阁、坡等。这些美称,恰恰从多个侧面展示了翰林院的性质。

翰林院被称为“文章渊薮”、“储才之地”,帝王通过种种途径将文学之士吸纳进来,形成天下文章聚集于中的盛况,词林就是从翰苑人物之盛方面作翰林院代称的。词林,指汇集在一处的文词,也指文人之群。萧统《答晋安王书》曰:“殽核文士,渔猎词林。”杜甫《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曰:“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由此引申,后世便称文士聚集的翰林院为词林。明洪武时初建翰林院于皇城内,“学士而下,晩朝即宿其中”,匾之曰“词林”(黄佐《翰林记》卷一),遂以之代称翰林院。明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张位《词林典故》、焦竑《词林历官表》、周应宾《旧京词林志》、清鄂尔泰、张廷玉《词林典故》、朱珪《皇朝词林典故》,均以“词林”指翰林院。词垣,指词臣的官署,宋宋庠《扬州谢到任表》曰:“猥由文馆入忝词垣。”考《宋史》,宋庠由知制诰迁为翰林学士,此处词垣无疑乃翰林院。宋胡沂有《词垣草》,清吴鼎雯有《国朝词垣考镜》,前者为其翰林院中所作文字,后者是关于清道光以前翰林院掌故的考述。

翰林作为文学侍从之臣,随侍被奉为上天之子的帝王,职亲地近,位望清华,被视为神仙之职,因此以道家神仙之境瀛洲、玉堂代称。瀛洲为传说中的仙山,与蓬莱、方丈并称。唐太宗李世民在秦王府时,开文学馆,以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人为学士,号“十八学士”,给五品珍膳,分为三番更直,宿于阁下,讨论坟典。“方是时,在选中者,天下所慕向,谓之‘登瀛洲”(《新唐书·褚亮传》)。后世翰林设学士之职,遂以“瀛洲”呼之,翰林院之正门曰“登瀛门”。至于翰林院称“玉堂”,则有不同的说法。据清何焯考证,玉堂为汉代待诏之所,与道家传说无关:“《汉书·李寻传》,哀帝初,待诏黄门,故云:‘食太官,衣御府,久污玉堂之署。注:‘玉堂殿在未央宫。汉时待诏于玉堂殿,唐时则待诏于翰林院。至宋以后翰林遂并蒙玉堂之号耳,何谓出于道家手?太宗赐榜,正用《寻传》。”(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七何焯校语)但征诸文献,玉堂并非与道家无关。“玉堂”一词,自汉始亦指道家神仙居处。传说汉费长房曾与一卖药老翁进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后汉书·费长房传》);晋孙绰《游天台山赋》云:“朱阙玲珑于林间,玉堂阴映于高隅。”李善注引《十洲记》曰:“承渊山金台玉楼,流精之阙,琼华之室,西王母之所治,真官仙灵之所宗也。”唐人即已将翰苑与道家的玉堂之所并论,李肇《翰林志》曰:“居翰苑,皆谓凌玉清,溯紫霄,岂止于登瀛洲哉,亦曰登玉署、玉堂焉。”玉堂与道教仙境玉清、紫霄并举,显然为神仙之所。宋代君臣亦视翰苑为道家神仙所在。宋代翰林院环境清幽:“玉堂东西壁,延袤数丈,悉画水以布之,风涛浩瀚,盖拟瀛洲之象也。修篁皓鹄,悉图廊庑,奇花异木,罗植轩砌。每外喧已寂,内务不至,风传漏禁,月色满庭,真人世之仙境也。”(苏易简《续翰林志》上)不啻为人间仙境,宋太宗为翰林院题“玉堂之署”四字,联系他曾说“词臣,实神仙之职”(苏易简《续翰林志》上)之语,可知他绝非仅仅是因为翰苑与玉堂在待诏之地相同这一点上将二者并提。宋周必大有《玉堂杂记》、元王恽有《玉堂嘉话》、明焦竑有《玉堂丛语》、清朱彝尊有《瀛洲道古录》等记录历代翰林院掌故的著作。

翰林院以读书、校书为务,故又以木天、芸台(芸阁)这些与图书相关的词语为代称。唐代将宫中庋藏图书的秘书阁称为木天,《唐六典》云:“内诸司舍屋,唯秘书阁最宏壮高敞,谓之木天。”宋代因之,周麟之在《沈介除秘书少监》一文中希望对方“优游木天,驰骋文囿”,即是以木天指称秘书省。因翰林院与秘书监在“出入禁闼,特被亲遇,参谋军国”等方面相似,故以秘书代指翰林,于是木天又指翰林院。王士禛《居易录》卷七认为木天代称翰林院始于宋代,不过直到元代之后这一称呼才被广泛使用。托为元范德机的《木天禁语》,是一部“集开元大历以来诸公在翰苑所论秘旨述为一编”(序)的诗话,书名“木天”显然指的就是翰林院。元翰林院检讨高克正有《木天遗稿》,当为其在翰林院所著。明清以木天称翰林院更为普遍。芸阁又称芸台、芸馆,也是古时藏书之府。藏书时为防虫蠹,施以香草,古时一般用芸。故而藏书之所称芸台、芸阁。宋高似孙《纬略》云:“鱼豢《典略》曰:芸香,草也,辟纸蠧鱼。藏书台称芸台,藏书阁称芸阁。”翰林“唯闭户读书,方称其职”(《康熙起居注》第1529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且负有收藏秘书、纂修书史、校勘书籍的任务,种种职能均与图书有密切关系,故容易与芸阁、芸台这类藏书之所产生联系。翰林院称芸台亦在明清为盛,明永乐二年(1404)胡俨由祭酒再官翰林院侍讲,有诗云:“承乏词林愧不才,重承恩诏直芸台。”清毛奇龄在翰林院作《同馆茆君以母讣奔宣城》诗:“仙姥新遗七诫篇,芸台有子泣花砖。”这里芸台均指翰林院而言。

唐代翰林学士与政治关系密切,为皇帝撰拟重要制书,并就重大事件参与决策,故有“天子私人”、“内相”及“坡”、“金銮”之称。唐玄宗初年置翰林待诏,因撰文的中书事务繁多,就选文学之士为翰林供奉,开元二十六年改为学士,并别置学士院,专掌内命。在翰林学士产生之前,唐代中书省一般用简、黄麻纸、黄藤纸、绢四种书写材料区别诏和制。翰林学士产生后,与中书省撰文有明显不同。中书所草制诰,称为“黄麻”,而翰林学士所撰称为“白麻”。白麻为翰林院所草重要制书的代称,用在“国之重事、拜授将相、德音赦宥”(唐韦执谊《翰林院故事》)等干系军国大事的重要方面。为此,翰林学士责任重大,受到皇帝的隆重礼遇,所以有“内相”及“天子私人”之称。《新唐书》卷四十六云翰林学士“专掌内命,凡拜免将相、号令征伐,皆用白麻。其后选用益重,而礼遇益亲,至号为‘内相又以为‘天子私人”。“内相”一词最早出现在唐李肇《翰林志》中:“贞元末,其(指翰林学士)任益重,时人谓之内相。”由于陆贽在翰苑中的重要作用,时人有“内相”之誉,认为“虽外有宰相主大议,而贽常居中参裁可否”,尽管傅璇琮先生认为陆贽的作用并没有这么重要(《唐德宗朝翰林学士考论》),但翰林学士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却是无可争议的。

唐代学士院无常处,不专在翰林院。由于国家多故,学士不仅草制,还常常参与重要决策的议定,因此唐德宗对翰林学士益加倚重,尝移学士院于金銮殿上;唐末又置东翰林院于金銮殿,所以又称“坡”、“銮坡”、“金銮”以美之。宋代沿用这些称呼,如王珪曰:“学士,天子私人也。”(《石林燕语》卷九)王安石在翰苑,“时人谓之‘内相”(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明代始并学士院于翰林院,且“参预机务”的内阁大臣也是“非翰林不入”的,翰林院依旧保持着与政治的紧密联系。清代康熙年间词臣也参与政治,只是自雍正七年(1729),军机处设立,形成了军机处、内阁、翰林院并存的撰文机构。这些机构撰述文字的重要程度不同,旨、敕由内阁撰拟以进;南北郊时享祝版、祭告山川、葬祭之文,后妃、宗室、王公册封,由翰林院撰拟以进,而军机处恭拟上谕为至要(清王昶《军机处题名》),翰林院撰拟的文字不仅重要程度不及军机处,且所撰之文还要经军机处审定。翰林院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侍从之臣。

此外,翰林院性质近于古之秘书监,所以有兰台、麟台之称;又因其与汉代待诏相似,故又以汉代待诏之地如金马门、承明庐代称。

清人纪昀论述翰林院对社会的影响道:“四民首儒,乡党之风俗,多视儒士趋向;儒士又以翰林为首。名场之声气,尤多视翰林之导引”(《端本导源论》),翰林院在社会上影响如此之大,故而人们赋予其如此之多之美称。这些一方面揭示了翰林院的性质,另一方面也昭示了士人对这一“如在天上”的玉堂之地的殷羡之情。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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