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审美范畴的佛教语源

2009-06-11 10:22
文学评论 2009年3期
关键词:刘勰圆通文心雕龙

普 慧

内容提要《文心雕龙》有许多重要的术语与佛教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些术语,或直接从佛教哲学中引入,保持其原有的语义,如般若、圆通、物色;或根据佛教原意又加以创造组合,形成既有佛教哲学基础又有文学审美功能的双重范畴,如性灵、体性;或原为中国本土概念,加入了佛教内容,在进入文学领域之后,成为重要的文学审美范畴,如虚静、原道等。从语源学和发生学的角度,探讨这些审美范畴与佛教哲学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准确把握《文心雕龙》审美范畴的内涵与外延。

《文心雕龙》与佛教的关系是整体“龙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很多学者都做过有益的探讨。认为《文心雕龙》受到佛教不同程度影响的有中国大陆的范文澜、杨明照、周振甫、马宏山、张少康、汪舂泓、陶礼天等,港台有饶宗颐、张意文、石垒,日本有加地哲定、兴膳宏等。我个人也属此列,且持论更加坚定。我曾两度撰文认为,《文心雕龙》的成书及全书的结构是受到了佛教《成实论》的深刻影响;刘勰和《文心雕龙》有深邃的佛教神学思想。关于《文心雕龙》是否受到佛教影响,也有持反对意见者。如大陆的孔繁、毕万忱,李淼、台湾的潘重规(石禅)等,尤以台湾的方元珍最为激烈。孰是孰非,见仁见智。但是,有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以史实说话。这不只涉及对各类有关文献史料(包括非纸质)的阅读、甄别、考订、取台,还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有关,就是说,研究者是否具有原著者的知识结构,是学术研究的一大关键。如果研究者不具备原著者的知识结构,那他的研究就很难做到客观、准确,其评价也很难公允。那么,在齐梁时期,刘勰不同于其他文人的最大特点,就是他拥有深厚的佛学功底和理论修养。因此,研究刘勰和《文心雕龙》似乎也应该具备佛教知识。过去学者们从《文心雕龙》中仅发现两个直接引用佛教的术语:即“般若”和“圆通”,因而认为尽管刘勰信仰佛教,但在《文心雕龙》中却很少运用佛教术语的观点。那么,《文心雕龙》真的是无意或有意回避甚或是排斥佛教术语?不解决《文心雕龙》的概念、术语与佛教关系的问题,似乎难以令人信服《文心雕龙》受到佛教深刻影响的观点。然而,只要我们稍具佛学知识,仔细查看、考量《文心雕龙》,就会发现其中还是有许多重要本语与佛教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些术语,或直接从佛教哲学中引入,保持其原有的语义,如般若、圆通、物色,或根据佛教原意又加以创造组合,形成既有佛教哲学基础又有文学审美功能的双重范畴,如性灵、折衷、体性;或原为中国本土概念,加入了佛教内容,在进入文学领域之后,成为重要的文学审美范畴,如虚静、原道、意象。从语源学和发生学的角度,探讨这些审美范畴与佛教哲学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准确把握《文心雕龙》审美范畴的内涵与外延。此试举几例,加以探源、分析。

文心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序志》)

释义:范文澜云:“《释藏》迹十释慧远《阿毗昙心序》‘《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颂,咏歌之微言,管统众经,领其会宗,故作者以心为名焉。有出家开士,字日法胜,渊识远鉴,探深研机,龙潜赤泽,独有其明。其人以为《阿毗昙经》源流广大,难卒寻究,非赡智宏才,莫能毕综。是以探其幽致,别撰斯部,始自界品,讫于问论,凡二百五十偈,以为要解,号之日心。彦和精湛佛理,《文心》之作,科条分明,往古所无。自《书记篇》以上,即所谓界品也,《神思篇》以下,即所谓问论也。盖采取释书法式而为之,故能勰理明晰若此。”

心,佛教有三义:一日心法、心事。梵语为citta,音译质多,指执取具有思量(缘虑)之作用者,相对于色(物质)、身(肉体)而言,指心王及心所法总称,相当于五蕴中之受、想、行、识等四蕴。也指心王,相当于五蕴中之识蕴,指统一心之主体一六识或八识。又以心、意、识三者为同物异名。二曰肉团心、真实心、坚实心。梵语为hrd或hrdaya,音译汗栗驮、肝栗大等,犹如树木之心,为凡物具有的本质。三日各种情形所作心:如二心(真心与妄心、相应心与不相应心、定心与散心等)、三心(贪心、嗔心、痴心)等。刘勰所言“文心”若与佛教有关,则不会用以第二义肉团心、真实心,亦不会用以第三义各种所作心。显然,“文心”义与“质多”之“心”义最近。质多之心,乃心识一体,心即识蕴。故小乘说一切有部认为心王仅有一种,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为心王所摄,眼等前五识为五种感官相应之识,第六识——意识则对于一切事理都有思虑分别之作用。佛教有部认为,心识能量无限,一切生命体皆托“心识”生发而成。慧远与僧伽提婆合译之《阿毗昙心》,即为说一切有部之论藏。所以,《文心雕龙》在成书的结构上不一定受到《阿毗昙心》的影响,但是在“心”论上,似乎与说一切有部有关“心识”的理论联系密切。

(1)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原道》)

(2)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丽辞》)

(3)原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风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杂文》)

(4)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原道》)

(5)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宗经》)

(6)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论说》)

(7)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神思》)

(8)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隐秀》)

(9)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养气》)

上引第(1)、(2)、(3)、(4)、(5)例所言之“心”乃是“道心”,即所谓宇宙本体之“心”,如同婆罗门教之“大梵”(Mahabrahma)、基督教之“道成肉身”(wordbecameflesh)一样,具有直接生发语言文化的功能和作用;一切人文典籍皆由此“道心”所造、所现。第(6)、(7)、(8)、(9)例是谓主体之心,它与宇宙本体之“道心”契合,所谓“心”与“理”应、合,“心”由“神”动、用。因此,在刘勰看来,“文心”不仅是宇宙大道之“心”,也是作家审美主体之“心”,更是此二者完美契合的统一之“心”。它体现了人文精神之最高品格,开掘了人文轨道之动力源泉,展示了人文审美之智慧灵魂。如此超越时空的“文心”,绝非道家涓子《琴心》、儒家《王孙巧心》所能攀援,其吸收佛家之“心”,似已明矣。

般若

然滞有者,金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论说》)

释义:般若(b6砖),梵语pralna,又音译作波若、般罗若等,意译为慧、智慧、明等。即修习八正道、诸波罗蜜(paramita)等,而显现之真实智慧,明见一切事物及道理之高深智慧,

即称为般若。大乘佛教主张修菩萨道,以六波罗蜜为基础。其中般若波罗蜜多,被称为“诸佛之母”,成为其它五波罗蜜的根据,居于最重要的地位。般若智慧的获得,需要“八不”即否定生灭等的不偏不倚、不落两边的“中道”观。佛教的“中道观”与儒家的“中庸观”不同,前者是认识论的,后者则是道德论的;而与儒家认识论的“折衷观”也有别。儒家“折衷”虽也有“取正”之意,但并不否定事物。而大乘佛教则主张“一切皆空”,故其认识论的原则和方法就成为获取“般若”的唯一途径。

刘勰吸收了大乘佛教的“六度”思想,他以“中道观”批评了当时玄学的“贵有”和“崇无”二派,认为其皆是执着一边,难以穷尽事理。而探究事物神理奥妙之极点,只有“般若”才是洞观一切的智慧中道和最高境界。

圆通

(1)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明诗》)

(2)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如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论说》)

(3)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掣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封禅》)

释义:圆通在佛教里是一个组合词。圆(avikala),谓不偏倚、圆满、圆融,通(abhijfna),谓无碍、通畅、通达。佛教认为妙智所证之理曰:圆通。性体周遍为圆,妙用无碍为通。又以觉慧周遍通解通入法性,谓为圆通。南朝萧梁以前,中国僧人常用“圆通”一词,如:

(1)(僧)肇曰:“无生之道,无有得而失者不退也,流演圆通,无系于一人轮也。诸佛既转此轮,诸大士亦能随烦而转之。”

(2)平等不二,圆通一身,可谓大象之真。

(3)凡斯妙迹,罔非振俗。应体圆通,随方变现。

(4)竟陵文宣王(萧子良)又书曰:“远法师一代名德,志节清高。潜山树美,四海餐风。弟子闇睐,谬蒙师范。方欲仰禀仁化,用洗烦虑,不谓比疾,奄成异世。悲痛之心,特不可忍。远上即业行圆通,旷劫希有。弟子意不欲遗形影迹,杂处众僧墓中。得别卜余地,是所愿也。方应树刹表奇,刻石铭德矣。”

(5)明知圣人之教,触感圆通,三皇以淳朴无服,五帝以沿情制丧,释迦拔苦,故弃俗返真。检迹异路,而玄化同归。

(6)(鸩摩罗)什持胡本,(姚)兴执旧经,以相雠校。其新文异旧者,义皆圆通。众心怏伏,莫不欣赞焉。

(7)(鸠摩罗)什曰:“夫弘宣法教,宜令文义圆通。贫道虽诵其文,未善其理。唯佛陀耶舍深达幽致。今在姑臧,愿下诏征之,一言三详,然后着笔,使微言不坠,取信千载也。”(姚)兴从之。

由上引六例来看,“圆通”一词语意范围较广。第(1)、(2)、(3)例是就佛教本意而言的,但又往往将其神秘化、神圣化了。在僧肇、萧子良、僧祜等看来,“圆通”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其常驻于物,随方变现。它既是佛教神理、神明之体现,也是修者悟道智慧圆满通达之境界。第(4)例是从人的道行着眼。僧远为萧齐时期上定林寺的著名僧人,尝受齐太祖萧道成亲驾盛邀,“文惠(萧长懋)、文宣(萧子良)伏膺师礼,数往参候,时贵卿士,往还不绝。”僧远于永明二年(484)率于上定林寺。刘勰师父僧裙于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449)十四岁入定林寺,后往来驻锡于定林寺与建初寺,显然与僧远相处过。而刘勰则无缘拜识僧远,聆听其教诲,但他完全有可能了解其道行之圆通。第(5)例则是说宗教具有圆融汇通的性质和功能,儒与佛,行迹异路,实则同归。第(6)、(7)例是就佛典翻译而言的。鸠摩罗什是中国佛典“四大翻译家”之一,是中国佛教诸宗派印度理论译介的奠基人。他对佛典的翻译要求极高,不仅要求保留佛典原意,还要求汉译要尽量表现梵文原文的音律特点。

(鸠摩罗)什每为(僧)毅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藻,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尊。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什尝作颂赠沙门法和云:“心山育德熏,流芳万由句。哀鸾鸣孤桐,清响彻九天。”凡为十偈,辞喻皆尔。”所以,鸠摩罗什的翻译成为当时的典范:

(鸠摩罗)什以高世之量,冥心真境,既尽环中,又善方言。时手执胡文,口自宣译。道俗虔虔,一言三复,陶冶精求,务存圣意。其文约而诣,其旨蜿而彰,微远之言,于兹显然。

鸠摩罗什,器量渊弘,俊神超邈。钻仰累年,转不可测。……(姚嵩)与什考校正本,陶练覆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宗致划尔,无间然矣。

什自手执胡经,口译秦语。曲从方言,而趣不乖本。即文之益,亦已过半。虽复霄云披翳,阳景俱晖,未足喻也。什犹谓语现而理沉,事近而旨远。又释言表之隐,以应探赜之求。虽冥扉未开,固已得其门矣。

鸠摩罗什的翻译得到中国僧俗如此高的评价,说明其翻译,的确“义皆圆通”,不愧为域外来华第一翻译家。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三用“圆通”,主要是从文章写作角度而言的:一谓“诗体”,一谓“论义”,一谓“文辞”。此三项,皆取佛家“性体周遍,妙用无碍”之义,用此衡量文章写作,要求诗体完备、论义精深、文辞周密,以“圆通”为最高层次和目标。

除了“圆通”外,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还大量运用了佛教“圆”的思想,并以“圆”字做为限定性语根,组成了一系列的审美批评术语。如,具有肯定意义的有:“圆备”(《明诗》)、“事圆”(《杂文》)、“自圆”(《体性》)、“圆合”(《镕裁》)、“理圆”(《丽辞》)、“圆览”(《比兴》)、“圆鉴”(《总术》)。“圆该”(《知音》)、“圆照”(《知音》),具有否定意味的有:“骨采未圆”(《风骨》)、“虑动难圆”(《指瑕》)等。其中,“圆照”一语指圆融观照,在汉译佛典中出现频率甚高。刘勰直接将其引入文学鉴赏和批评活动,凸显了鉴赏家、批评家所需要具备的特殊审美认识功能。

虚静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神思》)释义:虚:虚空(akasa)。印度哲学用语。《奥义书》谓虚空为一包容地、水、火、风之场所。而地、水、火、风为“阿特曼”(Atmmn),故虚空也为阿特曼。耶若婆怯(Yajfiavalkya)认为虚空包含了风、空、干达婆城、太阳、月亮、星星、神、因陀罗(Indra)、生主(Pmjapati)、梵等,是宇宙的统一者。从其内在性而言,虚空可谓“不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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