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好好管一下了

陶　杰

成龙抨击香港和台湾的“乱”，说“中国人是需要管一下的”，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争论至今未休。

中国人需不需要“管一下”?严格来说，成龙这句话没错。比起其它民族，中国人的“民族管理”似乎要加一点力度。据说在巴黎罗浮宫的厕所，就有专门以中文标明“请冲厕”的告示；最近韩国某商店，也只出现中文的“不准盗窃”的警告。成龙点明了国人今天一些叫人摇头的生活素质，“中国人是需要管一下的”：脏、乱、吵，确实有一定的“普世共识”。

然而，在语意的逻辑上，成龙这句话，也能引起思考上的延伸。“中国人是需要管一下的”，不错，可是，当大多数的中国人，受到拥有权力的少数中国人的管束的时候，管多数中国人的少数中国人，自己要不要也受管呢?如果也要，那么管这少数中国人的更小撮人，又由谁来管呢?成龙这句话，引出了一个语意逻辑的金字塔，最上面的塔尖，如果只剩下一个中国人，那么他自然就是皇帝了。秦始皇把中国人管得很统一，特别是在焚书坑儒之后；朱元璋也把中国人管得很稳定，特别是处理了株连两三万人的“方孝儒案”、“蓝玉案”，还有无数的文字狱之后，可是，最后秦始皇和朱元璋这两个中国人，又该由谁来管呢?

在中国文化里，皇帝又名“天子”，古代的中国人，不是没有想过成龙先生提出的问题，而是像数学里的“无限大”概念，最后，皇帝没人管了，只能由“天”来约束。中国的皇帝也配合这条“潜规则”，每年有春秋二祭，北京的天坛就是皇帝祭告天威的地方，有时也下一道罪己诏，装模作样地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可是，“天”是一个比耶教人格化的上帝耶和华更虚幻抽象的绝对权威，你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所以，最后还是有一个中国人在终极的一端，可以不接受任何管束。如果成龙在这个问题上多补充一句，把“中国人是需要管一管的”这个命题，提升到历史哲学的层面，无疑更有建设性，他自己也不会挨一通灰头土脸的责难。

然而，成龙毕竟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位功夫明星，提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是他的错。“中国人是需要管一下的”，地震中一小部分豆腐渣房子，不是由中国人搭建的，难道是日本人吗?就是因为没有好好管一下，才造成许多上学的孩子无辜枉死。国家彻查豆腐渣工程，就是对成龙这句话的实践，又将是何等的振奋人心?

英国的哲学家柏林1958年10月在牛津大学发表了一场演讲，题目是“自由的两大概念”，他说了几句话，很发人深省：自由必须有正确的意念支配，有了正确意念驱驶的自由，才是积极的自由。譬如：作为有钱人，谁都没有在街上开一辆名贵跑车胡乱撞死一个穷学生的自由，这个富有的车主。不管是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都需要用法治来管一管。如果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吼向围观的路人和交警：“你知道我老爸是谁吗?”他的“自由概念”受了不正确的意念的支配。这个不正确的意念，叫做家天下，叫做特权。这种人不好好管一下，怎么行?

因此，对于成龙的话。要一分为二，公正评价。当你有了许多钱。也有许多特权，拥有夫人与二三四奶，一房间的LV和Gucci，别以为自己是一个自由人。柏林说：“自由人的定义：我不是谁的工具，我只体现自己而不是别人强加在我身上的意志。我不需要别人为我作决定，我为自己拿定主意。我就是主语，不是宾语。我用我的感觉合理性，做出负责任的抉择，一句话，我就是自己的主人。”

有了许多钱，就是主人了吗?一身的LV，作为一个消费者，你受的是广告和代言人潜移默化的支配影响。像成龙先生，他为某洗发水当了代言人，他的广告形象无处不在：“成龙大哥向您郑重推荐，成龙大哥给你温馨提示……”稀里糊涂的，你就掏腰包买了成龙代言的这瓶洗发水了。在这个消费抉择的经济链上，成龙在那一头，你在这一端，他才是柏林所称的“主语”，花钱的你，虽然也有一阵“爷们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的幸福错觉，其实都是“宾语”。成龙在潜移默化之间，暗中狎玩了你一把，也悄悄地“管”了你一回。

这样探索下去，就越来越有意思了。网民狙击成龙，是不是有欠周详，失诸偏激呢?何况，成龙主演的电影《新宿事件》，也因为描述我国上世纪90年代从东北偷渡日本的大批非法移民跟日本黑帮争地盘，情节暴力血腥，也被好好“管一管”了，不许公开上映。成龙大哥即使真的说错了话，不是也受到“应得的惩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