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小说中的悲剧意识

2009-07-24 08:51范淑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悲剧意识小说

关键词:盛可以 小说 悲剧意识

摘 要: 盛可以的小说体现出人生存的困惑感、爱情婚姻的虚无感以及命运的不可抗拒感,从现实生存的悲剧、情感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三个层面上构建了独特的悲剧城堡。盛可以通过对悲剧城堡的构建,展示了生存的漂浮感,揭示了生命的悲剧性陷落,显示了人类与命运所进行的悲壮的抗争和最后无法挽回的失败。悲剧意识使盛可以的小说获得了一种极具震撼力的效果。

在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的盛可以,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现已著有长篇小说《水乳》、《北妹》、《火宅》、《无爱一身轻》、《道德颂》,短篇小说集《谁侵占了我》、《取暖运动》等。她在2002年被誉为“文坛奇迹”,并在2003年4月18日被授予首届“华语文学大奖”的“最具潜力新人奖”。她的小说最普遍的模式是用欲望来解构爱情,让我们看到温情脉脉的爱欲领域中只有欲望没有真正爱情的真相。如果说盛可以在她的小说中集中探讨了作为一种生命探索形态的“欲望与爱情”的话,悲剧意识作为另一种生命探索形态,同样回旋在她的小说创作中。在她所描绘的故事中,有一种浓重的悲剧的陷落,其中既有人的生存悲剧,也有爱情与婚姻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反映出作者内心潜在的悲剧意识。悲剧意识在盛可以小说文本中主要呈现为生存的悲剧、情感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等几种形态。

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悲剧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精神现象,它是因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以及生存与毁灭的矛盾冲突而产生的精神现象。悲剧是对生存意义感到虚无的一种精神态度,在悲剧境地中,世界成了非精神之物的所在,存在变成了“深渊”。悲剧意识是主体凭借理性对这种悲剧性现实世界的反映及其把握,并以成熟的文化形式表现出对悲惨现实人生的深切体验和由之而生的悲哀情怀;它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不可避免的冲突,面对苦难而不屈地挣扎、勇敢地反叛并积极寻求自我拯救;它表现出苦难人生、呈示罪恶、高扬正义的艺术热情和勇气。而悲剧性是客观实在的,是不会消失的。因此悲剧意识始终伴随着特定历史时期的生命主体,使得历代文人都从他们内心深处发出对人生的绝望呼喊,从品达的“阴影中的梦境”到卡尔德隆的“生命如梦幻”,以及莎士比亚的“我们用幻梦织成的物品”。海德格尔曾用“深渊时代”和“世界之夜”来描述悲剧。他认为,悲剧乃是人的精神沦落和毁灭的一种境遇,它是一种“世界的黑暗化”,亦即“精神的阉割、瓦解、荒废、奴役与误解”①。

弗洛伊德基于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探究了植根于人类心灵深处的无意识,展现了人类悲剧的必然性和多种心理体验,揭示了悲剧的本质、悲剧的快感、悲剧的深层心理学,从而建立起了非理性主义的悲剧观。

弗洛伊德首先揭示了悲剧的根源。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由于生活负担太重,因此烦恼也随之增加,这些苦恼主要来自于:一、自然界的压力;二、自身肉体的弱点;三、家庭、社会、国家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安全感。”②这些苦恼使人类的生存变得暗淡无光,人的肉体和精神在这些痛苦失望和难以完成的工作的重压下濒于崩溃。所以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生存从根本上说是悲剧性的。

在盛可以的小说中,生存的困惑与痛苦所形成的生存悲剧是其小说传达悲剧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新写实小说曾将人的生存作为关注的聚集点,这种关注,多是集中在人生活下去最基本的物质条件。在粮食、房子和性欲等基本生活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一些悲剧。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的生存条件虽不断地得到改善,但生存的质量是无止境的。因而盛可以近年来写的关注人的生存的小说仍然带有悲剧的性质。盛可以的小说更多的是关注平凡人物的生存悲剧,这些悲剧不仅源于物质领域,而且更主要的是源于精神领域。她的长篇《北妹》中的钱小红和李思江两人的物质需求基本上都得到了满足。钱小红家里的条件还算是比较富裕的,她因与姐夫偷情事发,从乡村跑到县城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她到发廊打工,再辗转到了S城。钱小红很有主见,她驳斥虚假的爱情和婚姻,始终保持着人格上的独立和身体的自主。她虽在发廊和酒店等提供色钱交易的地方打工,但她从不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身体。她只是根据自己的身体欲望和喜好标准与人发生关系,从不与钱挂钩。可她所获得的只是家人的歧视、村人的指指点点和城里人的排挤,摆脱不了被人孤立的感觉,最后为两只巨乳所累。李思江家虽没有钱小红家富有,但也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她出外打工只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可文明的城市并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尊重,她在S城的暂住证是用她的处女膜换来的。她后来相继爱上了两个男人,将自己的未来和身体交给了男人和婚姻,却先后被这两个男人抛弃,并且被S城的计划生育部门误抓,生育权被无情地剥夺了。最后不得不身心疲惫地返回家乡,但乡村是不会像以前一样对待她的。因此,像钱小红和李思江离开乡村进城打工的人都面临着同样的生存困境:他们早已背弃了乡村,又不能融入到城市文明中,他们成了现代社会中一群新的“多余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无家可归了,只能在城市与乡村的夹缝中艰难地生存着。

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不断挣扎的人物是盛可以小说中最常见的人物形象,如《火宅》中的球球,《无爱一身轻》中的朱妙及其女友龙悦,《道德颂》中的旨邑等等。《水乳》中的左依娜是深圳这个城市的外来户,虽然她已经落户在这个城市,却始终有着外乡人的焦虑感。因此她渴望得到完美的爱情,渴望得到男人的细心呵护,渴望拥有完满的婚姻生活,用这些来掩盖她空虚的内心,排遣内心的孤寂。她起初与平头前进相爱并结婚,但在婚姻生活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循环忙碌中,两人的爱情与婚姻开始失色。左依娜在这种婚姻状态中寻找不到昔日的幸福,就与偶然认识的庄严相恋了;庄严虽能带给她一时的幸福,但他的女儿让左依娜感觉这种幸福不够完满,左依娜开始对庄严不忠,暗地里与初恋情人来往;而她心仪的初恋情人,竟然和她的好朋友关系亲密。左依娜最后不仅没有找到想要的爱情,还迷失了自己。她的孤寂空虚感没有减退,反而更强烈了。

盛可以除了关注生存悲剧外,隐藏在生存之后的爱情与婚姻的悲剧也是她关注的对象。爱情与婚姻中的情感悲剧构成了盛可以悲剧意识的第二个层面。在长篇《水乳》、《北妹》、《火宅》、《无爱一身轻》、《道德颂》,短篇小说集《谁侵占了我》、《取暖运动》中,盛可以用女作家独特的情怀叙述了一个个情感悲剧。“在世界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象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③盛可以写得最多的主题是爱情和婚姻,她常常把人性的悲剧落实在情感上,人性的悲剧主题往往表现为恋爱婚姻中的悲剧。盛可以的作品里的爱情、婚姻观念简单地说就是:爱情是令人质疑的,只有欲望、金钱是真实的;婚姻是虚假的,为了欲望随时可以背叛对方。

灵与肉的统一是两性关系中的最高形式,可在盛可以的笔下,有性无爱的两性关系却多如牛毛,而且被认可。如《取暖运动》中的巫小倩与刘夜、《火宅》中的球球与傅寒、《手术》中的唐晓南与李喊、《无爱一身轻》中的朱妙与方东树、程小奇、许知元等等,这些男女之间的恋爱关系都是因为身体的需要而建立起来的,他们的心灵毫无相通之处,一旦没有了需要,双方的关系也就荡然无存。尽管在《取暖运动》中的巫小倩与刘夜之间随着“取暖运动”的发展开始萌生了感情,暴露出对爱情的渴望。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暴露出各自灵魂中的自私,激情永远也无法逾越对各自现实利益的考虑。两人之间萌生的微弱的爱情最终灭亡。盛可以的《无爱一身轻》书写朱妙从寻找真爱到对爱情彻底失望的历程。她同时与国土局局长方东树、网上小男友程小奇、摄影师许知元三人交往,希望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所向往的真爱。可方东树只是在不影响其地位的前提下,与她发生婚外情来寻求刺激,弥补婚姻中的不幸福感,从未真正爱过她。程小奇假装单纯,口口声声说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也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一旦不能再达到他的目的,便露出骗子和恶棍的本色。许知元也是为了弄清她与方东树之间的关系而接近她的,等弄清楚两者的关系后,便弃之而去。朱妙最终悲哀地发现男女之间很少有真爱,只有欲望。于是便与好友的前夫匆匆结婚,步入无爱的婚姻生活。朱妙由对爱情的幻想到幻梦的破灭终至放弃寻找真爱,这一过程是对她先前所抱有的浪漫爱情幻想的有力嘲讽。盛可以所叙述的这些恋爱故事拆穿了爱情乌托邦理想,让我们感受到欲望时代的情感疼痛。

像上述无爱的情感悲剧不仅存在于恋爱和婚外恋之中,而且也存在于婚姻家庭中。在盛可以的笔下,婚姻常常成为葬送爱的场所,家庭也成为夫妻争斗的战场。《镜子》、《鱼刺》、《致命隐情》、《道德颂》和上文提到的《水乳》、《无爱一身轻》等都体现了作者的这种观点。在《鱼刺》和《致命隐情》中的婚姻的背叛并不是因为感情出了问题,仅是为了满足一己的私欲。《水乳》中左依娜与丈夫平头前进原本相爱,却因婚姻生活的枯燥、都市生活的繁忙,两人的爱情开始褪色。以致左依娜红杏出墙,平头前进过得非常痛苦,两人之间处于冷战状态。他们的战争虽说没有硝烟,但相互之间的伤害与打击却远胜于炮火的轰炸。《无爱一身轻》中方东树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以妻子的一次犯错为借口,不断地猎艳,并以冷战来折磨妻子。他妻子林芳非虽身为编辑主任,却不得不私下派人去调查跟踪自己的丈夫,与丈夫过着相互盯梢、相互仇恨的生活。《道德颂》中的水荆秋起初爱自己的妻子梅卡玛,并且两人同甘共苦过。但水荆秋抵挡不住欲望的诱惑,在外面与各色的女人保持情人关系,同时为了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声望,又与妻子梅卡玛维持体面的夫妻关系。梅卡玛明知自己的丈夫在外不断地找情人,她却假装不知,甚至帮丈夫解决桃色纠纷。两人维持着无爱的、虚假的家庭关系。盛可以用这些失败的婚姻揭示出家庭面纱下人性的丑恶,以及现代婚姻的悲剧。

盛可以在关注生存悲剧与爱情、婚姻悲剧之外,也非常关注命运的悲剧,对悲剧命运的深切体验和观照构成了盛可以悲剧意识的第三个层面。“悲剧命运就是悲剧人物的全部可能性的充分实现。在戏剧的发展过程中,人的可能性的实现逐步展示出来,而终于落得一场空。他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命运是一个定数,表面事物不过借以显示命运的实现而已。”④在盛可以的小说中,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是那神秘的非人所能理喻的超人类的力量,它是客观的,也是永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超现实的存在。上文提到的《道德颂》主要描述了一个女孩走向失落的历程,显示的正是命运的力量。女主人公旨邑在一次高原事故中邂逅了已婚的学者水荆秋,这次相遇改变了她的生活——她与水发生婚外恋。她明知自己和水荆秋是没有结果的,却偏执地与之纠缠下去,把自己的追求者放在一边,甘愿充当第三者的角色。后来旨邑不幸怀孕,她与水荆秋、梅卡玛三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紧张的气氛,水荆秋一变先前的嘴脸。旨邑在权衡利害之后选择堕胎,却失去了终身的生育权。最后旨邑只得在失落、孤独、痛苦的心境中继续走下去。假如没有在高原发生那次车祸,旨邑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种样子,这就是命运所造成的。

另外《火宅》中的女主人公球球是一个单纯、天真无邪的乡村女孩,从小和猪生活在一起,觉得猪圈的味道最温馨。她在家里过着家徒四壁,缺乏母亲温情的生活。为了改变这种生活,她来到了一个小乡镇,希望拥有平淡稳定的生活,不用看妈妈脸色过日子。她真诚地对待所有人,做事勤快又好学上进。她个性单纯善良到有点傻——她连自己怀上了老板娘的儿子傅寒的孩子都不知道,她甚至在老板娘剥夺了她终身的生育权之后,还因老板娘的一点施舍而感恩颂德。她从来没思考过爱情,她只是凭着自己最初纯朴的愿望在小镇里生存着,挣扎着。她不了解男性和爱情,只是希望每天能看到傅寒,就感到幸福。她不懂傅寒为什么要抛弃她,她也不知道他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她只体会到被抛弃的痛苦。她没有责怪任何人,也没有埋怨命运,只是默默地忍受痛苦和灾难。和旨邑相比,她单纯简单,而她的结局却比旨邑更惨,她跳进了胭脂河,恍惚中好像感受到了妈妈的温暖。这也是命运,不可抗拒的命运。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球球无法知道的,她的人生由许多偶然组成,许多偶然构成了必然,必然之手操纵了一切,由此造成了球球悲剧性的命运。在盛可以的小说中,类似于旨邑、球球的人物还有《北妹》中的李思江和钱小红、《水乳》中的左依娜等等。这些人物的悲剧都是由他们的性格所决定的命运造成的。盛可以创作中这种命运悲剧观念,使得她获得了关注人类生存境遇的审美视点。

盛可以对生命中的悲剧意识有着清醒、充分而深刻的认识。她的创作通过人生存的困惑感、爱情与婚姻中的失落感以及生命中幻灭意识的描写,揭示了悲剧的深刻内涵。但是这一切在作者看来并不是说人生毫无意义,恰恰相反,没有对生命价值的虔诚就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悲剧体验,作者的悲剧意识正是出自对生命本体的认识。“悲剧用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情况如何变化,生命仍然都是坚不可摧的、充满欢乐的。”⑤现实的人生充满了痛苦与悲剧,但是悲剧本身经由人的超越和反思,就有可能进入新的可能性,这就是盛可以小说人物悲剧的意义。

(责任编辑:范晶晶)

作者简介:范淑华,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现当代文学。

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②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A].弗洛伊德论美文选[M].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③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136.

④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23.

⑤ 尼采.悲剧的诞生[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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