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殉道与寂寞

2009-07-24 08:51张文举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饥饿艺术 殉道 寂寞 现代艺术家

摘 要:本文系对卡夫卡短篇名作《饥饿艺术家》所蕴涵的精神意义的文本解析。文章从作品塑造的形象出发,指出饥饿艺术家是一位殉道者,而且是一位不为人所理解的寂寞的殉道者。进一步,结合作者卡夫卡本人的生平遭际,及他所处的现代社会,指出“饥饿艺术家”其实就是作家、艺术家在现代社会的时代境遇的文学写真,真正的艺术家,在现时代都是寂寞的殉道者,他们是守夜人。

对于我们,有谁听说过饥饿艺术呢?

“那是另一个时代。当时,饥饿艺术家风靡全城;饥饿表演一天接着一天,人们的热情与日俱增;每人每天至少要观看一次;表演期临近届满时,有些买了长期票的人,成天守望在小小的铁栅笼子前;就是夜间也有人来观看,在火把照耀下,别有情趣;天气晴朗的时候,就把笼子搬到露天场地,这样做主要是让孩子们来看看饥饿艺术家……”①当我们随着作者冷静、逼真和怪异的笔触行进时,我们感到某种震动,我们将发现某种深刻的悲剧和可怕的现实。饥饿艺术,并不仅仅属于那“另一个时代”。

以正常人的眼光,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这究竟是不可救药的自虐,抑或是艺术?人的生理上的第一大敌——饥饿——竟然成了人的精神上的执著追求,成了艺术。饥饿——艺术,多么大的悖谬!然而,他沉浸得如此之深,全神贯注,不可动摇。“他觉得自己的饥饿能力是没有止境的”,直到为这门艺术献身,他从未妥协。这样残酷和毫不留恋地摧残自己的身体,忠心耿耿于这门艺术,难道是这门艺术本身具有多么大的魅力吗?他的彻底的饥饿表演乃是他衷心热爱并追求的吗?他是否到了对这一行“爱得发狂”、难以放弃的程度?不,当你读到小说结尾时,便会明白过来。管事用一根竿儿挑起腐草,发现躺在里面的艺术家状况不妙,这时,我们的艺术家才细声细气地向人们表白了心迹,“我只能饥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②。这是他的最后的几句话。在他那瞳孔已经扩散的眼睛里,流露着的虽然不再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

饥饿并不是艺术,并不是他的初衷,但他在那“另一个时代里”,又只能选择饥饿,并把其锻炼成为艺术。这里,作为艺术内核的并不是饥饿本身,而是在忍受饥饿中所争取到的尊严和被强调出的某个更具人性价值的世界。在坚定拒绝进食的姿态里,他坚韧地强调和维护着某种不可亵渎的东西,并从中获得继续坚持下去的内在信念和力量。然而,他是多么渴望理解,他等待着相信并懂得他表演的观众,这是他唯一的救助。可是,他落空了,人们一天比一天地对他失去兴趣,他们大批大批地涌向兽栏,他被遗弃了。这是一名殉道者。诚如作者所表示过的,“饥饿艺术家确实是一名殉道者,只是完全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罢了”。从哪一种意义上呢?他不愿吞下不适于自己口味的食物,丧失作为个体存在的内在良知;他更不愿沦为“取个乐,赶个时髦”的心血来潮的观众。作为“艺术家”(尽管迫于无奈),他要维护自己的劳动价值和尊严。他是一位殉道者,不是为“艺术”,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背面和艺术后的。

饥饿艺术家是一名殉道者,而且是一名寂寞的殉道者。尽管他的表演艰苦卓绝,超凡出众,但他还是备受看守和观众的怀疑和不信任。看守们常常假装松懈以便让表演者拿出食物打破戒律;饥饿艺术家经常在天亮后自己掏腰包让人给值了一夜班的看守送来丰盛的早餐,但有人认为他这是贿赂看守,以利自己偷吃;为了解除人们的不信任,他有时强打精神不断地唱歌,但还是无济于事,人们只觉得他技艺高超,能一边唱一边吃。他很痛苦,他变得忧郁消沉。他对自己的表演总是感到不满意,每次到了第四十天,经理总是专横地中断他的表演,他会告诉观众,再坚持下去会有危险。尽管饥饿艺术家想坚持下去,但面对经理软硬兼施、证据确凿的反驳,他立时泄气,只觉得“反对这种愚昧行为,反对这个愚昧的世界是不可能的”③。看看那些观众,他们当年充满热情,夜以继日地去观看饥饿表演,但谁知道为什么他们有这么高的兴致。他们真的对表演那么感兴趣吗?他们果真赞赏艺术家那高超的技艺吗?不,他们不过是“取个乐,赶个时髦”而已,他们属于另一世界,那个闹嚷嚷、红火火的世界。明显可以感到,饥饿艺术家的世界寒酸多了,这里冷寂、幽昧,不存尘世间的轻风与阳光。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有一天,这位备受观众喝彩的饥饿艺术家发现自己被那群爱赶热闹的人抛弃了,他也同那位“生活道路上无与伦比的同志”——经理先生——“告别”了。他被招聘到一个大马戏团,被安置在离兽场很近的交通要道口,以供前往观看畜兽的人们偶尔瞥上一眼。且不说兽场散发出的气味,光是畜牲们夜间的闹腾,喂食生肉时的叫唤,就搅扰得他不堪忍受,他老是闷闷不乐。他痛苦而无声地对峙着,坚持着。渐渐地,他被人们所彻底忘却。直到有一天,管事奇怪笼子好端端而被闲置着时,才在腐草堆里发现了他。在他临终的瞳孔里,“他要继续饿下去”的信念依然不变,且愈坚定。饥饿艺术家,这就是他寂寞的殉道生涯的最后结局。饥饿,是生理的痛苦;寂寞,却是精神的痛苦。

现在,笼子里换上了一头小豹。这只凶猛的野兽不停地蹦来跳去,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小豹什么也不缺,看守们用不着思考良久,就把他爱吃的食料送来,它似乎都没有因失去自由而惆怅;它那高贵的身躯,应有尽有,不仅具备利爪,好像连自由也随身带着。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齿中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是随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致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是受不了。但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舍不得离去。”④小豹与饥饿艺术家,兽与人,这是多么不同的境遇。

饥饿艺术,仅仅是虚构吗?世界有无如此怪诞的表演?当我们了解作者本人的生活的时候,我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得出,作者的一生,就是现实中饥饿艺术表演的一生,这篇短小的写就于他人生终点的作品(他三十九岁时发表),正是他短暂而又漫长痛苦的41年旅程的自况。他为了一个真实和富于良知与温情的世界,拒绝了那个庞大又喧闹不息的世界,他忍饥挨饿苦苦挨过一生,他从未丝毫妥协过,尽管他内心里深感惶惑与负罪。他一生没有结婚,三次订婚又旋即莫名其妙地自动解除婚约;在父母家中,他感到自己“比陌生人还陌生”;他是保险公司的雇员,尽管工作勤恳认真,深得上司好评,但在内心里他又非常厌恶自己的工作。可以说,组成尘世常人生活的基本要素:婚姻、家庭、工作,对于他,都是隔膜的,他在内心与行动上,都固执地“远离”这些东西。他不需要这些东西吗?不,他渴望生活。有谁知道,他曾深深眷恋尘世的一切,土地、阳光、空气和人;他关心热爱一切普通平凡的事物,欣赏他们的充实和美;他默默亲切地微笑着,倾听来自外界的各种声音;他见解深刻,乐于助人,得到朋友和周围人的信赖与尊重;有时,他很健谈,爱笑,幽默。他曾说:“结婚,建立一个家庭,接受来到世上的孩子,在这个不保险的世界上抚养他们,甚至领着他们走一阵子,这在我看来是一个人能做的极限了。”⑤但是,他拒绝了一切,他只能拒绝,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写作可说是他逃遁人世苦难的甲壳,但就写作而言,他也是不满意的,他似乎从未满意过,同饥饿艺术家一样。在他临去世前给好友马克斯·布洛德的信中,要求在他死后,将自己可能留传后世的所有作品付之一炬,且不说他生前就销毁的一些作品及作品片断。这篇作品是作者自己所珍重的几个短篇之一,1924年,他曾以此为书名,与其他三个短篇结集出版。同年四月,即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在病榻上校阅本篇清样时,不禁泪流满面,可见与书中主人公发生共鸣。可惜该集子出版时,作者已辞世。⑥

在《饥饿艺术家》中,作者不仅写出了艺术的殉道与寂寞,更对这个非人的人间提出了愤怒的抗议。他说道:“假如有一天,来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他把布告牌上那个旧数字奚落一番,说这是骗人的玩意,那么,他这番话在这种意义上就是人们的冷漠和天生的恶意所能虚构的最愚蠢不过的谎言,因为饥饿艺术家诚恳地劳动,不是他诳骗别人,乃是世人骗取了他的工作。”⑦这是作者对他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最直白的申诉,尽管显得无力。在对谎言的揭穿中,作者显示了时代的荒诞和艺术的不幸命运。作品中,饥饿艺术家固执地拒绝进食,这一点与作者一生的“离弃”生活何其相似乃尔,不论在原因、结果或者过程中,谁说这不也是一种抗议呢?这甚至是一种最强烈的抗议,因为它的无声。这里,否定着一个世界,又深深地呼唤着另一个世界——那是属于孩子和未来的世界,尽管这世界显得遥远和渺茫,却不容忽视。请看作品中的描写:“孩子们一见到饥饿艺术家,就惊讶得目瞪口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互相手牵着手,惊奇地看着这位身穿黑色紧身衣、脸色异常苍白、全身瘦骨嶙峋的艺术家。”⑧这里,有着发自人性本能的同情与不理解。“由于他们缺乏足够的学历和生活阅历,总是理解不了的——他们懂得什么叫饥饿吗?——然而在他们炯炯发光的探寻着的双眸里,流露出那属于未来的,更为仁慈的新时代的东西。”⑨是啊,那是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成人世界的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那是一个充满着仁慈与同情的时代,充满着理解和爱的世界。在那时,人们再也不会看到饥饿了,因为人们不愿看到。只有在那时,真正的艺术——而非病态与怪诞的——才会诞生,那时人们的生活本身成了艺术,伟大的艺术!

饥饿艺术,饥饿艺术家,时代的产物,而非作者的杜撰。作者本人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饥饿艺术家——他靠残酷地牺牲肉体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精神生命。

艺术是一桩寂寞的事业,尤其在历史的车辙延伸到现代后,艺术更变成了一种牺牲。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时代的浓血与污浊里苦苦熬煎不得解脱,多少颖悟的头脑在冥蒙的夜色中难见天日终宵踯躅,他们常常与自己身处的现实格格不入,直至那痛苦惶惑的灵魂被引渡彼岸,不,不是引渡,是自渡。他们孤独地行进于稠密广大的人群,感受着生的沉重与骚动,吟咏着夜的光明与黑暗,他们怀着无比巨大的激情与韧性,呼唤着新世纪的曙光,呼唤着人性与神性的光芒:尼采、克尔凯郭尔、陀斯妥耶夫斯基、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凡高、卡夫卡、鲁迅、海子……这是一串串喋血的名字,是一幢幢夜的纪念碑。追踪每一个名字的足迹,你都会发现一种非常人所能承受的大苦难、大悲痛、大牺牲和大寂寞。他们是夜的诗人,是被迫者和献出者,更是坚持者与守卫者。他们一个个直指那夜的边缘,他们不仅以自己的劳动,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对这深沉的夜发出了第一声审判。他们是:“饥饿艺术家!”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张文举,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圣经文学及基督教文化的教学与研究。

①②③④⑥⑦⑧⑨卡夫卡:《饥饿艺术家》,叶庭芳译,见叶庭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22页-第232页。

⑤卡夫卡:《致父亲》,见[德国]克劳斯·瓦根巴赫《卡夫卡传》,周建明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53页-第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