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反腐

2009-08-07 01:51
百家讲坛 2009年13期
关键词:董其昌金瓶梅腐败

黄 霖

《金瓶梅》这部小说,从明代刚在社会上流传起,就被认定为是一部“黄色小说”。说来很滑稽,第一个认定它属于黄色小说的董其昌,本身就是个并不正经的角色。

当时,董其昌官做得不小,又以书画名世,但事实上他却是个名闻遐迩的嗜好“采补”、“房中术”的好色之徒,又横行乡里,因此曾一时激起民愤,被百姓团团围住了家并进行了所谓的“民抄”,不仅将他的家抢之一空,又一把火将“数百余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园亭台榭、密室幽房,尽付之一焰中矣”。事闹大了,参与其事的十几名秀才在联名辩状中说董其昌“淫奢如董卓,举动豪横如盗跖流风”,“谋胡宪副职孙女为姜,因其姐而奸其妹”,“淫童女儿采阴,干宇宙之大忌”。(《民抄董宦事实》)

可就是这样一个官僚,当他第一个觅到《金瓶梅》的抄本后,一方面私底下说它“极佳”。另一方面又一本正经地对人说:“决当焚之!”自此之后,《金瓶梅》一直高悬于官方禁毁书目的榜首,被视为“古今第一淫书”。明代的大学问家沈德符好不容易抄得部分给当时的著名小说家冯梦龙看后,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其他朋友也劝沈德符拿出来出版。可是沈德符就是不敢,怕此书出版后,“坏人心术”,以后阎罗王来找他算账,会打入十八层地狱。

流风所至,有的人到今天尚谈《金》色变。可能他从未读过《金瓶梅》,不知真正的《金瓶梅》是什么样子,只是一听说《金瓶梅》。就只记着一个“黄”字。

而明清以来的一些好色、逐利之徒,则拼命地将《金瓶梅》偷印翻刻,乃至胡编乱造,将它打扮成一部“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超常情,如有狂疾”(鲁迅语)的真正色情之作,使得《金瓶梅》的名声越来越糟。特别是近些年来,借《金瓶梅》之名来改编成形形色色的影视、漫画等招摇撞骗的玩意儿层出不穷,就在笔者作此短文之时,还在网上看到某地要将《金瓶梅》拍成所谓20年来“最劲爆情欲片”的消息,其广告语就是“大开色戒”!

以上两类人,一正一反,看似南辕北辙,其实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光都只盯着《金瓶梅》的一个字:淫。这正如清代批评家张竹坡所说的:“止知看其淫处也!”

不错,《金瓶梅》是有一些“说淫话”,赤裸裸地描写性行为的地方,而且有的地方还写得庸俗下流,破坏了艺术表现。但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在《金瓶梅》中多数的性描写是与暴露现实、深化主题、刻画人物、推进情节大有关系的,它只是一种特殊的表现手段而已。更何况,这些文字充其量也只占了全书文字的百分之二而已。其实这部小说在总体上是深刻地描写了当时的社会,具有极高的认识价值。

正因此。明清以来的有识之士都给予《金瓶梅》极高的评价。如明代公安派的领袖袁中郎从董其昌那里借出来读后,就赞赏说:“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前一句是说它写得漂亮,后一句是说它有很强的劝诫性和现实意义。后来,清代戏曲家李渔将《金瓶梅》与《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并提,称之为“四大奇书”,而张竹坡进一步称《金瓶梅》为“第一奇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五四”新文学运动时,陈独秀在1917年6月1日给胡适的信中指出:“《金瓶梅》描写社会真如禹鼎铸奸,无微不至。”所谓“禹鼎铸奸”,是说大禹将天下九牧的贡金铸成一鼎,鼎上面有魑魅魍魉,使百姓认识它们,知道“神”“奸”之辨。也就是说,这部小说真实、细致、深刻地描写了社会上的种种腐败现象。

郑振铎在上世纪30年代发表的《谈<金瓶梅>词话》,则完整、明确、充分地论述了《金瓶梅》在现实社会中的反腐败意义。他高度肯定了《金瓶梅》暴露腐败的包容性与经典性,反复强调我们当从《金瓶梅》中学会认识社会,对照现实,改造世界。他说:

它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而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的社会,虽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奄奄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哪里呢。

《金瓶梅》的社会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们至今还活跃于人间的,《金瓶梅》的时代是至今还顽强的生存着。

毛泽东也屡次对中共中央的高级干部推荐《金瓶梅》,并十分注意将读《金瓶梅》与反腐败联系起来,曾说:“这本书写了明朝的真正历史。”什么叫“真正历史”?就是作品具有高度的真实性、客观性,抓住了社会的本质问题,具有极高的认识意义。

在肯定《金瓶梅》是真正历史时,毛泽东特别强调它写了“经济”。他曾将《金瓶梅》与《东周列国志》比,说:“《东周列国志》写了当时上层建筑方面的复杂尖锐的斗争,缺点是没有写当时的经济基础,而《金瓶梅》则不然”;又将它与《水浒传》比,说:“《水浒传》是反映当时政治情况的,《金瓶梅》是反映当时经济情况的。这两本书不可不看。”所以,“真正历史”说比之“现实主义”论,更直截了当地抓住了文学作品“写实”的精髓,比起“纯是一部史公文字”来说,更能抓住社会历史的本质。试问,除了《金瓶梅》,还有哪一部作品可以称之为写了“真正的历史”?

毛泽东一再在中共中央,乃至政治局会议上推荐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阅读《金瓶梅》,其深意何在?据我的理解,就是希望他们将《金瓶梅》作为一部反腐败的经典来读,让他们从中认识到社会历史发展的真谛,懂得经济与政治,懂得社会的矛盾,不要腐败,不要当西门庆,当蔡京、童贯式的人物。

正是毛泽东对《金瓶梅》的深入理解,在他的倡导下,中华书局于1957年影印了郑振铎的《金瓶梅词话》两千部,并着手整理和普及。

历史渐渐离我们远去,但《金瓶梅》时代的幽灵有时还在我们身边游荡着,《金瓶梅》时代的腐败气息有时还在我们周围散发着。这不能不使我们想起郑振铎的话:

到底是中国社会演化得太迟钝呢?还是《金瓶梅》作者的描写,太把这个民族性刻画得入骨三分,洗涤不去?

今日看来,《金瓶梅》还是有它的社会价值,有它的反腐败意义的。我们阅读《金瓶梅》,就要借助西门庆等形象去炼就辨识这类幽灵的火眼金睛,去反对腐败,认识腐败,铲除腐败,为建设一个清明的新天地而努力。

编辑/石用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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