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涤卡

2009-08-31 06:46李康美
延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林志玲猴子

李康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有小说集多部,作品被多家报刊选载,现供职渭南市政府机关。

那年,王东峰才16岁,从学历上说,应该已经上满了初级中学,可是他的学业只有半个学期。在中国的历史上,那些年份实在是太特殊了,许多特殊的事情仍然在继续往后延伸。就说王东峰自己吧,他是1966年春天进的校门,人称他们为“初68”,确切地说。到1968年他们就可以初中毕业,可是1966年下半年就开始了“文革”,从此之后,所有老师都成了他们批斗的对象,上课的事情也就彻底停止了。

16岁的王东峰,实际上早就回到家里,他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农村。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虽然王东峰只是背着初中生的皮,但是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因为大串联的缘故,北京他去过,延安他去过,西安的街道更是可以叫出好几条。现在彻底呆在了农村,他就觉得一切都不顺眼,每天都在烦恼中度过。

时常低眉垂眼的王东峰,有一天终于情绪大振。

这时候已经进入了初冬,地里没有了农活,村里闹腾着又要排戏了。尽管王东峰自己总是觉得时运不济,村里人却早就把他看成了知识分子,当然就进入了挑选演员的对象。人常说“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农村人说的“瞎”,其实也就是男女关系,或者说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地好到了一起。王东峰在书坊还没顾得上“瞎”。就被推到了农村,现在让他去“戏坊”,他却执意不去。他不是不想“瞎”,而是他觉得村里的戏班子,全然是一台大杂烩,平日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一个女人也没有让他上心的。再说,年纪大点的,他都叫婶叫姑或叫姐,别说偷偷地好到一起,就是说话也得规规矩矩,丢失了知识分子的名分不要紧,搞乱了辈分,事情就闹大了。年纪小的,又全是学业不可能上进才唱戏,和她们好,又成了门不当户不对,好到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不去,王东峰甚至连看一次排练的兴趣都没有。

可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哪能让他闲着呢?那时候全国排演的也都是样板戏,别的不说,剧本的唱词台词也需要有人把关的,哪句话唱错念错了,那就是犯了政治问题。来人三番五次地请,王东峰都用想好的托词挡回去:“我自小五音不全,在学校连歌都唱不好,怎么可以唱戏呢?”让他过去把一把剧本关,他又说:“说到底我也是初中肄业,剧本上的字我也认不全!”母亲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在一旁突然插话说:“啥叫个肄业吗?”王东峰没好气地说:“我在初中上了多长时间的学,难道你也不明白?”母亲愣怔了片刻,很快又嘿嘿笑了说:“瞧,还是我娃有文化,那个肄……肄……肄业谁听得懂?让农村人说起来,也就说成了半瓶子醋,让你这一说,不就有点文化的味道了。”母亲也算村上的领导,是领导就要懂得政治,王东峰总是拖着不去。实际上母亲也着急,现在就进一步劝说道:“就凭你刚才那句话,不是就比别人强多了。去吧,排戏的场子还烧着汽灯。心里难受眼睛亮啊!”

那时候村里的各家各户还都是点的煤油灯,雪亮的汽灯对王东峰来说,又是另一种诱惑,他这才好像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之后,终于出山了。

排戏的场子当然在大队部。王东峰一路上还是磨磨蹭蹭,踏着黑乎乎的村道,心里仍然骂着他们都是穷折腾,快进大队部院子时,脚步不由得就加快了。白花花的灯光,让他顿时有了在西安大串联时的感觉。起码也和上学时进教室的光亮差不多。进了院子,王东峰的眼睛就好像被那雪亮的汽灯刺伤了,赶紧又低垂下了头。实际上他是不好意思了,新崭崭的汽灯要花钱买吧?每天晚上还要烧许多油,花的钱最终都要村民们分摊,这么光光亮亮的地方,怎么你就再请不到?

院子里站满了人,但是大家都是围着排戏的场子往里看,刻意注目王东峰的眼睛并不多,王东峰的一时发呆,完全是自己嘲弄着自己。突然,一个声音真正是对王东峰进行嘲弄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脆生生地说:

“好大的架子,还没有演过戏,就好像自己成了名角!”

王东峰愕然地抬起头,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他一听立即就接话说:“林志玲,你怎么也在这儿呀?”

林志玲说:“也是我让他们再去请你的,你终于还给我一点面子了。”

林志玲和王东峰都是初中时的同学,只是她住在林家村,归属同一个大队。而又不同村罢了。难怪王东峰问得唐突,自从“文革”开始后,他几乎就很少见过林志玲,在学校里是同级不同班,可是回到村里这两年来,林志玲的影子仍然是彻底不见了。当然,以前他对林志玲还不存在惦记,仅存的也就是一点疑惑。

“好久好久都没看见你了,这两年你到哪儿去了?”王东峰追问说。

“快进场子吧,你还没找到自己的角色呢。”林志玲却着急地钻进了人堆。

就在林志玲转身走去的那一瞬间,王东峰的眼睛更加是豁然一亮!毕竟还都是少男少女,刚才王东峰还不敢正面看,现在林志玲掉过了头,王东峰就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个遍,林志玲过去的那两个短辫子没有了,剪成齐耳的短发,显得既清爽又洒脱;她的衣服也是那么的笔挺,全身的衣服都是同一种颜色。王东峰琢磨了半天,才想起那种布料的名称——对,涤卡。蓝涤卡!足下蹬的是方口的黑皮鞋。噢,她竟然穿起了高领的毛衣,蓝涤卡的衫子往外边一套,胸口上就高耸起一块与众不同的三角领域。所有这些的衣着和装束,在当时的农村姑娘来说,都无疑是凤毛麟角、鹤立鸡群。

就说那身蓝涤卡,不是王东峰有过见识,别人连它的名称也叫不出呢。

这还是王东峰去北京串联时候经历的事情。前年大串联去了北京,下火车的翌日清晨,他和几个同学就去了天安门广场。一个同学忽然盯着远处的一个女人不动了,王东峰小声提醒说,只盯着女人看,就离流氓不远了。那同学赶紧掉回头说,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她那身衣服太扎眼了。大家的目光又都集中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这才看清那个女人不年轻也不漂亮,可是那身衣服确实与众不同,不但熨帖,而且光亮,不管穿在谁的身上,都会吸引一片子目光。那个女人步履匆匆,渐渐走远,他们竟然尾随着,一直目送着她进了人民大会堂,接着他们还继续议论,一致的看法是,那样的衣服和布料很可能是接待外宾的人才能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为了证实他们的猜测,他们又进了王府井。凭着每个人的记忆,就在布匹商店里寻找那样的布料。当他们发现那样的布料时,才知道只要有钱,谁都可以穿。但是那时候钱是大问题,所以发现一个穿着的女人,就如同发现了天外来客。买不起总能问明白吧?王东峰总是多一个心眼,先把胳臂上的“红卫兵”袖章转给了售货员,这才询问说,这种布料叫什么名字啊?那个售货员本来把他们看作毛孩子,有了红袖章的威吓,才不得不走过来说,涤卡。有了“涤卡”的统称,其它问题就不问自明,蓝颜色肯定叫蓝涤卡,绿颜色叫绿涤卡,虽然这种长见识的得意转瞬即逝,可是

王东峰终于又在林志玲身上重新发现了这种布料的渐渐普及。

即使普及,在当时的农村还是难得一见的。

王东峰走进排练场,眼睛就不敢只盯着林志玲了。周围都是父老乡亲,就是那些只顾看热闹的小孩子,也是血脉相连的同宗后裔,所有的面孔,都是一种天然屏障,制约着青春男女的眉来眼去。何况王东峰才是16岁的年纪,更加对那些眼睛产生着怯畏。戏班子的导演就是爷字辈,来到了戏班子,就应该向导演报到,王东峰撇开林志玲的身影,只能走向导演说:“安欣爷,我来了。”

爷字辈的王安欣骂骂咧咧地说:“哎呀,这个碎熊还是来了。好好好,听说你五音不全,我早就把沙四龙留给你了,啥时你上场,就有人喊你。”

尽管王东峰是第一次到场,但是那些样板戏,他还是早就装在心里了。比如说“沙四龙”,他立即明白是《沙家浜》中的一个角色,沙奶奶的儿子,台词也不多,其中一句他已经非常熟悉——“妈,我抓到一条鱼……”。然后母亲沙奶奶就要把那条鱼给伤员们熬汤喝。

知道林志玲也在排练场,王东峰就对这样的角色深感失望,只有几句台词的演员,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必须到排练场?跟着大家熬夜,一是根本不值得,二是在王东峰现在看来,已经是别有用心了。这时候,王东峰还不知道林志玲出演什么角色,所以就格外地操心和落寞。如果林志玲也在《沙家浜》,那对他还有着一点的诱惑。

那时候农村的初中学生都非常稀少,就王家村来说,王东峰知道只有4个人。另外两个人都比他们高两级,年级高必然年龄大,而且都是以男性居多。那两个学生都是男生,并不是他们演不了戏,只是村里人都知道,人家还在外边继续“革命”,甚至有人还看见,他们的肩膀上扛起枪,开始武装斗争了。这样,村戏的排练场,王东峰和林志玲这两个老同学,就成了文化最高的人。

触景生情,王东峰把一个几乎忘却的数学词汇都想起来了——合并同类项!他觉得自己和林志玲本来就是回乡的一对初中生,热情一点亲密一点,别人都不会说什么。虽然仅仅是情窦初萌的爱慕,但是王东峰已经勇气大增,果敢地走到林志玲面前问:

“志玲,让你出演什么呢?”

林志玲竟然没有回答,而且掉头走开去,这无疑是碰了一鼻子灰,给王东峰留下十分的难堪和窘迫。那边的戏已经开排,不管是郭建光阿庆嫂,还是胡传魁刁德一,都去了亮晃晃的汽灯下。王东峰简直是气急败坏了,现在他只是在心里骂着林志玲,短粗的脖颈,黝黑的皮肤,不知在哪儿混了一身蓝涤卡,就以为自己是西施杨贵妃了?狗屁吧!这个戏老子还真是不排了!

让王东峰猝不及防的是,他刚刚步出场子外,却忽然发现林志玲也站在院子里。

“怎么?你要走?”林志玲小声问。

王东峰还在气头上,绕过林志玲不说话也不停步。

林志玲似乎是自言自语说:“你这个导演爷是不是太霸道?什么地方都应该量材用人,昨天让我演新四军小凌,今天又让你演民兵沙四龙,怎么全是跑龙套的呢?别忘记咱们两个可都是知识人!”

王东峰这才立即停步,他听出林志玲对自己的角色不满意,同样也是为他鸣不平,心中的气很快烟消云散,更觉得这是一个让他激动的信号。刚才他想的是“合并同类项”,林志玲的话也是唇亡齿寒,惺惺相惜,把枯燥的数学公式落实到行动上了。可王东峰实在是对什么角色一点都不在乎,他还记得林志玲好像有长期的鼻炎症,说话都不利索的人,唱起戏来肯定也是困难重重。想到这些,王东峰就以更关切的口气劝解说,穷得连白蒸馍都吃不上,排戏也就是瞎闹腾,别说排成排不成,就是排成了,料他们也上不到台子上。置布景要花钱,演员的服装又从哪里来?咱们也就是入乡随俗,有一个政治姿态就行了,一切都不要太当真。林志玲听了此话,鼻孔的气顺了些,但她还是愤然地说,咋说咱们也是从学校回来的,他们就是礼让一下,也应该给一个挑选角色的机会。她还提到那个扮演阿庆嫂的女人,除了嗓音好,气质却实在太差劲,无论怎么看,都摆不脱农村婆娘的腔调么。王东峰仍然拿出刚才的论调说服林志玲,林志玲才回头走着说,还是坐到里边好,可别让他们再对咱们说三道四了。

《沙家浜》中的那个卫生员小凌,有一场和沙四龙还是同一场戏,跑龙套的角色算不上搭档,但是同出同进地配戏,这在王东峰看来也似乎是命定的缘分。无奈是这天晚上都是主角们试声和走台,所以王东峰和林志玲都没有排练的机会。王东峰巴不得一直闲着,眼睛也不向场子中央瞅,林志玲进去后就不好意思再和王东峰坐一条凳子,她挤在前边两个女人的凳子中,王东峰远远地站在后面,目光却总是在林志玲的身上浏览,原来那个瘦瘦的女子,两年没见怎么身上到处都长肉了?尤其是她的屁股非常凸显,凳子两旁坐的也是女人,而且比林志玲都年龄大,她们的屁股怎么就皱皱巴巴,松松垮垮?王东峰终于看明白了,那都是因为林志玲的裤子也是蓝涤卡,有这种布料穿在身上,别说整个人就会巍巍地精神,就是身上的每一块肉,也都活蹦乱跳地张显开来。这时候,王东峰已经忘记了林志玲的年龄,后来由母亲的嘴里才得到了阻挠的提醒,王东峰属龙,林志玲属虎,比他整整大两岁。18岁的林志玲确实算是大姑娘了,就是不穿那身光亮熨帖的蓝涤卡,她的身体也是到了发育的成熟期。那时候农村的女孩子上学都晚一点,不只是林志玲,就是别的女同学,都几乎要比男生们大一些。

每晚排戏的时间也就是由汽灯里的油掌握着,雪亮的灯头变成桔黄色,导演爷王安欣就知道该散场了。

很久之后,王东峰才知道凡是艺人聚集的地方,都容易闹出桃色新闻。农村的戏班子虽然有着诸多不便,但是也不能说那样的事情就会绝迹。导演和主角都可以找到许多借口,比如清晨,他们还要去沟岸上吊嗓子。刚才还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西边,女人的声音在东边,忽然问,两边的声音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说不定他们的脚步已经快速地向对方靠拢,苟合在茂密的庄稼地或者沟下边的芦苇荡里了。尤其是导演,他有着足够的理由寻找到哪个女主角的家里,专挑人家丈夫不在家的时候给女主角说戏。

王东峰和林志玲可没有那样的好机会。他们的角色连一句唱段也没有,那么几句台词也不用加班加点地对戏。再说,又分住在两个自然村,大白天见面就真不容易。他们的见面,都只能在晚上,都只能在排练场。众目睽睽之下,掏心窝的话就不能说,甚至都不能走得太近,不能有一点亲昵的动作。但是爱情总可以让人心有灵犀,五天之后,他们就公然而大胆地坐在一条凳子上了,表现出来的,却依然是同学关系。他们谈论着他们的同学谁谁谁现在干什么?当然也有巧妙的隐秘,林志玲有一次就突然低了声说,谁谁谁已经结婚了,谁谁谁和谁谁谁也已经正式定婚。王东峰听出了话外之音,听出了旁敲侧击的味道,嘴里不敢表态,就悄悄用自己的胳臂肘撞击一下林志玲的腋下,再用自己的脚勾一下林志玲

的脚。林志玲接住这个信号,明白了这样的暗示。

林志玲再说话的声音就有点颤抖了:“你……你明天有……有事吗?”

王东峰赶紧说:“没,没事。”

正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导演爷王安欣却打断了他们的话,高声喊:“卫生员小凌和民兵沙四龙都准备上场!”

林志玲理理头发赶紧往台口走,王东峰却闹出了大笑话。因为他的脑子已经抛锚,所以也不知是哪场戏,下意识地就大喊一声说:“妈,我抓了一条鱼!”导演爷王安欣气得瞪圆了眼睛,全场也是哄堂大笑。王东峰弄不清大家笑什么,眼睛仍然盯在林志玲身上。大家这才都看出王东峰的心思了,后边的笑声就夹杂着“咦咦咦”的嘲弄。

那一场戏到底没排成,全场已经炸了锅,导演爷王安欣就当即取消了说:“好赖也是新四军和民兵嘛!你们心里装的什么事?算啦,再来一次‘智斗,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继续上!”

为此,王东峰一直忧心忡忡,他知道“智斗”是《沙家浜》的核心戏,只要把这一折戏排好,拉出去也算村里的文艺成就了。他不是害怕失去了沙四龙的角色,而是害怕连累到许多人,比如郭建光,比如沙奶奶,尤其是新四军的卫生员小凌,以后都不用排练了。那么多人会骂他,和林志玲初萌的爱情也就没有了继续深入的平台。林志玲当时也气歪了鼻子,雪亮的汽灯变成了桔黄色,也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让王东峰特别难受的是,刚才林志玲问他明天有事吗?显然是要在什么地方约会,突然之间被掐断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上。

那一夜,王东峰彻底失眠了。

既然没有宣布其它的场次不再排练,第二天晚上,所有演员还是到了场。王东峰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局促不安地盯着导演爷王安欣,眉里眼里都是乖顺的神气。就好像一旦他表现出些许的傲慢,王安欣立即就会宣布说,“智斗”的人员留下,其他的人不用再来了!林志玲也不敢再接近王东峰,害怕她这个导火索又把什么事情点燃了。其实,这纯属心虚的表现,导演爷王安欣自己还要出演郭建光,如果只剩下“智斗”,他首先也把自己炒掉了。忐忑不安的心是放下了,可是王东峰和林志玲暗恋的秘密已经被许多人认定,很多双眼睛就总是在他们身上扫描。

在王东峰的记忆中,他和林志玲的爱情简直是上帝都在帮忙。排练刚刚拉开场子,突然间那盏汽灯又出了问题,也不知是汽阀发生堵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雪亮的灯头几次冒出红色的火焰,后来就彻底熄灭,而且再也点不着了。导演爷王安欣只得说今天晚上排不成了。有些铁杆戏迷还忿忿不平地骂人说,一定是这里出了丧门星,把汽灯都气病了!王东峰知道这是指桑骂槐,好在黑暗中别人看不清他的脸红了。

大家都闷闷不乐地往出走,忽然王东峰看见林志玲竟然拉住了王猴子悄悄说着什么话。王猴子本名不叫王猴子,因为他长得尖嘴猴腮,村人就给他起了这样的绰号。在《沙家浜》里他出演刁小三,他倒宁愿平时和戏里都统一起来,本名和绰号都不要了,喜欢大家统称他为“刁小三”。王猴子和王东峰、林志玲也是高小时的同学,按说和林志玲走近一点,王东峰不应该光火,可是王东峰却按捺不住,他大步追上前,越过他们二人后,又故意把步子放慢了。

接着发生的事情,几乎让王东峰感激涕零。

王猴子大声喊着王东峰和林志玲,声称他的戏分重,没有汽灯还可以背台词。让王东峰和林志玲一块儿为他把把关。林志玲也立即答应说:“行啊行啊。戏里的丑角最出彩,咱们就找一块地方演练吧!”林家村和王家村相隔二三里地,林志玲每天晚上回家都是和林家村的人同行,今天晚上散伙早,再说三个年轻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危险了。王家村的人回了家,林家村的人也上了路。

他们三个人走在通往林家村的路上,就停了下来。

王东峰仍然迷惑地问:“你们对排戏还真的入迷了?”

林志玲看着王猴子只是嘿嘿地笑。

王猴子突然拉住林志玲的一条胳臂说:“抢东西?老子还想抢人呢!”

这本来就是“刁小三”戏里的动作和台词,却把王东峰气懵了。他浑身哆嗦着往回走去说:“你们想演就演吧!别脏了我的眼睛!”

王猴子这才哈哈大笑说:“你就狗屁不懂吗?像我刁小三连一个民女都抢不到,还敢在新四军的卫生员身上打主意?你他妈好赖还是沙四龙,一个民兵就这么胆小?好了,是我把你们两个带到一起了,你们就搞军民团结吧!”骂完他就往远处走去。边走还边演练着刁小三抢劫民女包袱的戏。

王东峰木呆了好长时间,见林志玲仍然歉疚地不言不语,才打开僵局说:“这狗东西人丑心不坏呀。”

林志玲这才说:“人确实不可貌相啊。他还说他就站在远处为咱们壮胆,等会儿再和你一块儿送我回家去。农村这样的朋友真不多。”

王东峰想起他以前也给过王猴子一些好处,1962年全国闹饥荒,村里人都吃着苞谷芯、榆树皮,可是他的父亲却在县上的油脂公司当经理,这就悄悄把榨过油的油渣带到家里来。那时候他和王猴子都在上小学,看见王猴子饿得东摇西晃,就几次抓出一把油渣饼让王猴子充饥。好在王猴子还记着滴水之恩,现在就好像是找到报答的机会了。这些事他没有给林志玲说,一是害怕林志玲笑他是小心眼,二是谈情说爱也要抓紧时间。

尽管是夜晚,说不定路上也会有行人。王东峰和林志玲也离开道路,在一处塄坎的阴影下坐定了。初冬的夜晚已经是寒气袭人,林志玲那身蓝涤卡下边也只是线衣套毛衣,可是王东峰每天排戏都穿着父亲的旧大衣,两人又是多年的同学,都没有局促和羞涩,一坐下来,两个身子就共同裹进了大衣里。进而,王东峰一只胳臂还搭在了林志玲的肩膀上,谈话立即就奔入主题。

林志玲动了动身子说:“喂,你可别忘了,我好像比你大两岁吧?”

王东峰果决地说:“现在是新社会,我不管那么多!”

林志玲说:“可是农村人的讲究仍然多得很,你父亲和母亲就能同意?”

王东峰还是坚决的态度说:“他们都是党员呢,如果继续那么封建,我会和他们斗争到底!”接着又问林志玲,“这两年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这次再见面,你好像一切都变化了?”

林志玲说,她的姐姐和姐夫都在杭州工作,姐夫还是一个工厂的领导,就让她过去转一转。她去了才知道,姐姐是想把她安排在杭州哩。王东峰一惊说,那怎么又回来了?林志玲说,那边都在继续“文革”,闹得工厂都停了产,找工作的事情只能等一等。王东峰已经有些失望,放下了搭在林志玲肩膀上的胳臂说,那她迟早还要走,他们的事情还怎么谈?林志玲说,现在有了王东峰,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还说道,她为什么停留两年多,姐姐一心要把她留在杭州,工作必须慢慢来,又给她四处物色对象。

王东峰霍地站起来说:“我想你的对象已经找到了!”

林志玲问:“你凭什么说?你凭什么说呀?”

王东峰差点说出她的蓝涤卡。又觉得如此的衣帽取人,也和刚才对王猴子的错

误一样了。支吾了半天,才改口说:“那你说说为什么不在那里找对象?”

林志玲哧哧一笑说:“因为我一直想着村里有一个王东峰!”

王东峰激动地俯身亲了林志玲一口。

王东峰对林志玲的那一个亲吻,实际上也是最后的告别。

演刁小三的王猴子能帮忙,也能坏事。第二天,王东峰和林志玲在野地里搂在一起亲嘴的情景,就好像全村人都看到了。王东峰的母亲当天下午就带着儿子进了县城,悄悄地给父亲商量了个什么病,就把王东峰留在父亲身边侍候父亲了。王东峰很快看出父亲也没有什么大病,要说有只是心里的怨气和牢骚,以前的县油脂公司经理,靠边站了好几年,结合进公司的革委会后,才是三把手。父母把他留在县城,用王东峰的话说,实在是一桩破坏爱情的阴谋。

有一天,王东峰就焦躁地问父亲:“你没病装病是什么意思?”父亲这才挑明了说:“你和你那个女同学又是怎么一回事?”王东峰说,他觉得自己可以为自己的婚姻做主了。这时候父亲还是耐心地搬出了早在预料之中的年龄问题。王东峰当然早有准备,就说只要有共同语言,就能好在一起。父亲一语道破说,她去杭州两年就好像是变成城里人了?别让她骗了你!王东峰不相信林志玲会骗她,坚决要回到村里去。父亲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让王东峰自己回去看一看。

短短10多天,村里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业余剧团自从王东峰离开的那一天,都没有再排练,据王猴子说,一开始都是汽灯惹的祸,修了两天没修好,就把排戏泡汤了。也是因为那个烧汽灯的人,本来就是半瓶子醋,没有送到镇上或县城,而是自己瞎捣腾,结果就把聋子治成哑巴了。再想买新的,大队领导再也不给钱。王猴子还大骂王东峰和林志玲带了个坏头,没有了汽灯,那些演员们的热情还未减,黑灯瞎火地仍然往大队部跑,又发生了胡传魁在阿庆嫂身上乱摸的坏风气。其他演员气不过,就大喊大叫地走散了。

王东峰对这些都不在意,只想着林志玲目前的处境。

王猴子说:“怪也怪公社来了个新领导,那狗日的不爱文艺,只爱干活,下令每个村都要大战严寒,赶开春就必须把各自的水库修好竣工。”

排戏的都是壮劳力,白天要去水库劳动,晚上回来就累得全身散了架,就谁也没有那个心思了。王东峰的母亲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她也管理着修水库的一个方面军。晚上回来,发现王东峰正在擦铁锹,惊讶地问他怎么就回来了?王东峰冷笑说。任何阴谋都不会长久的。母亲没有和他辩论,说起林志玲,也好像说着一个陌生人。母亲说:“多念了几年书,倒把肠子念成弯弯绕了。去杭州就是找工作吗?完全是给她姐看了两年孩子么!孩子还没大,她又得跑回来,姐夫和姐姐两个穷工人,还能再长期养活一个闲人?哼,穿了那身卡其布,就以为自己成了城里人?就是那身蓝衣服,也是她姐穿过的……”

虽然母亲把蓝涤卡说成了卡其布,但王东峰已经无力再去纠正那样的错误。他一下子弄不清谁的作为更像阴谋,对于林志玲穿着的蓝涤卡,也分不清新和旧。不过,在王东峰的心里,林志玲身上的蓝涤卡,仍然是那样的光亮和熨帖,仍然显示着高贵和迷人。

正在王东峰憋闷中,父亲的脚步也踏进门。

王东峰擦亮的那把铁锹,也一直搁置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在水库上派上用场。

当天夜里,父亲就带着他去了公社。昔日县油脂公司的经理,毕竟有着自己的关系网,父亲的本意是找公社的朋友,随便寻一个临时闲差,让儿子先离开王家村,别在婚事上继续再闹出什么丑闻。结果,公社的几个朋友却共同击掌说,当兵,当兵,让碎驴儿当兵去,接兵的军人已经进驻公社了。王东峰从来没想过当兵,他也是吃不了苦的人,现在知道自己的年龄才16岁,也就不存在什么指望。他知道父亲是急病乱投医,心里发笑着由父亲折腾去。

可是,一会儿后,父亲又从另一个屋子出来说:“你可记清了,你已经18岁!”

王东峰说:“你们连部队也敢欺骗吗?”

父亲说:“按荒龄也就是18岁嘛!这怎么能叫欺骗呢?再说,这已经是年终了,过几天你还会长一岁。”

王东峰说:“那就让人家在公社查户口吧!”

“喂,你的初中学历总是真的吧?”一个声音在后边问。

王东峰回头看去,一个军队的干部已经来到他的后边了。王东峰一时有点发傻,他不是见了军人害怕,而是那军人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和林志玲的颜色不一样,但是涤卡的布料是相同的。心里一时兴奋,一时走神,他就连连点头说:“没问题,初中毕业没问题。”那军人又在他的肩膀上一拍说:“那就好!能提笔杆子的人,我们就会优先考虑的。”

王东峰当天晚上就不能回家了,公社设了“招兵办”,他就坐在那间屋子里,帮助制作花名册,还写着目测、体检的要求和标准。接下来的目测、体检和政审,王东峰都几乎成了内中人,就好像他已经从王家村离开了。

新兵发放衣服的那一天,王东峰才再次有些气馁,原来那种涤卡布料只能穿在军官们身上,小兵们的衣服也和农村的土布差不多。这时候,王东峰又想起了林志玲,不管她那身蓝涤卡新与旧,在村上,在全公社还是第一人啊!甚至,仍然觉得林志玲是他的意中人。

明天就要进县城集中,王东峰需要告别的人有许多,回到村上后,他却只想再看看林志玲。父亲不用在家里等待,在县城就可以为儿子送行。母亲从水库请假回来,已经是满脸的坦然了。王东峰对母亲说,他还是要看看林志玲。母亲毫无惊慌地说,去吧去吧,她也在水库工地上,到那里,对乡亲们都是告个别。王东峰走进里屋,想穿上那身新军装,母亲却追进来说,大家都在工地上劳动,还是不要显摆的好。王东峰自己也很快改变了主意,虽然去部队同样会吃苦,但在村里人看来,那就是脱离了穷困。尤其对林志玲,是不是有点居高临下,把爱情托开了很大的距离?

临出门,母亲竟然还拿出了一个红皮笔记本,王东峰问这是干什么?母亲说,同学一场,也是个纪念。王东峰以为母亲又在笔记本里搞了什么花样,翻开后,扉页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奖”字,奖字上边,又是半圆形的一行字——全公社先进生产者留念。下边就是年月日和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红色印章。在此之前,王东峰还没有受到过任何奖励,这样的奖品无疑是母亲的,母亲的妇女主任,也不是整天指手画脚得来的。

水库工地距离村子四五里路,王东峰一路走着,心里还充满了喜悦。留下这个笔记本,对自己来说,也就是留下一个信物:对母亲来说,也好像转变了一个态度。他要让林志玲时刻思念着,那时候的服役期是三年,三年回来,也就到了结婚的年龄。

可是连那个笔记本,王东峰都没有送出去。水库工地,红旗飘飘,人山人海,因为是几个生产大队联合修造,王东峰都找不到自己的村里人了。王猴子在哪儿都改不了吊儿郎当的毛病,还是他看见了王东峰的到来。

王猴子捅了王东峰一拳说:“你他妈永

远是好福气!”

王东峰苦笑说:“听说部队也可以把人磨掉三层皮。”

王猴子说:“可是听说红烧肉也是用盆子端,白蒸馍更是吃个够啊。”

王东峰顾不上讨论这些事情,只追问林志玲在哪里?

王猴子指着沟下远处的一面红旗说:“今天怎么眼瞎了,林志玲又不是一只蚂蚁。”

满坡满沟都是红旗,王东峰好不容易才看见了那一面,那面旗帜最为特殊,随着一阵风,“铁姑娘战斗连”几个黄色的大字就在旗帜上展现出来了。王东峰不管一切地向那面旗帜跑去,可是眨巴着眼睛,就是认不出林志玲是哪一个。

一辆从坡上刚刚奔下的架子车停在了王东峰身边,驾辕的人喘着粗气看着他。他好不容易才认出来,驾辕的人就是林志玲。现在的林志玲完全变了,头上扎着红头巾,上下的衣服已经不是蓝涤卡,黑色的土布裤子,白色的洋布线衣,而且沾满了泥土,别说和什么女人,就是和周围的男人们也没有多少区别。王东峰说不清是一阵失落,还是一阵心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好,祝贺你。原谅我不能为你送行了!”林志玲说着话也没有离开车辕中。

王东峰也不敢耽误她的劳动,同样快速地说:“到部队后我就很快来信,咱们就在通信中见面吧!”

林志玲说:“好,谢谢你还来和我告别。”说着话她已经飞跑而去。

王东峰去的那个部队虽然不是在杭州,但是就一直活动在东南沿海。那时候全国到处都在喊战备,新兵营的训练就非常紧张了。当然,也不是紧张得顾不上写信,可是王东峰给林志玲的第一封信却是一个多月后才发出的。在那一个多月的昼夜中,每当他想起林志玲,进入眼帘,飘进思绪的,首先就是那身蓝涤卡,然后才剥离出林志玲的具体形象。何况在他服役的地方,穿上这样那样涤卡衣服的男人女人都渐渐地多了起来,就连那点坚固的印象也都麻木了。这样,王东峰就一下子弄不清,他和林志玲的爱情纯属儿戏,还是真正的情投意合?但是他们双双裹在大衣里,让情感经历着寒夜的记忆却永远忘不了,还有——那一个甜蜜的亲吻!

所以,王东峰仍然认定,他和林志玲产生的是爱情,只是还必须继续发展罢了。

可笑的是,王东峰写给林志玲的信中,开篇却是一句谎言,说是前段时间,部队的扎营还没有确定,出于保密的原因,给她的信就迟了些。随信,王东峰还寄去了那个笔记本,并且解释说,本来这个信物,在那个水库工地上就带在身上,只是觉得林志玲当时无法收藏,也就一直带到了部队上。对于笔记本,王东峰还形容说,他经常就会见物思人,沉甸甸地捧在手里,思念就飞到了千里之外……

王东峰实在想不到,林志玲回信时,又把那个笔记本完璧归赵,也作出她的解释说,那个笔记本,她只翻看一页,就明白一切了。甚至说,她真想把笔记本直接交还给王东峰的母亲,因为那才是真正的主人。后来想到她和王东峰毕竟都是另外一代人,就觉得冤冤相报意义不大了。最后林志玲自豪地写道:水库工程已经结束,她也受到了重奖,荣获的奖品不但有笔记本,而且还有印着大红“奖”字的脸盆和毛巾。

读着林志玲的来信,王东峰也读出了初恋的句号。

那时候的部队上,文化人确实少得可怜,王东峰凭着初中生的伪学历,竟然很快当了连队的文书,接着又提为干部。按说三年后他就有了休探亲假的资格,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回家乡,后来听说林志玲再次去了杭州的姐姐那儿,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林志玲也真的在杭州结了婚,多年后村里人才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在街头摆摊钉鞋的,身边的孩子都有三个了。

王东峰再没有和林志玲见过面,有时想起来,仍然是林志玲穿着那身蓝涤卡的高傲神情。只是那种迷人的魅力,已经很遥远很模糊了。

责任编辑姚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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