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之魅

2009-09-03 07:03王红进
电影文学 2009年13期
关键词:假定性经典叙事

王红进

[摘要]能否把故事讲得结构精巧、富有意韵、动人心弦,取决于叙事的功力。《黑暗中的舞者》和《漂亮妈妈》有相似的故事、主题、人物和相似的导演理念。然而在如此多的相似之下,两部影片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样式,在电影史上也占据了完全不同的位置。这一切皆产生于叙事的魅力。本文试图从经典叙事与反经典叙事、真实性与假定性等方面揭开两部影片的叙事之迷。

[关键词]叙事;经典;真实性;假定性

毛姆说:“听故事的愿望在人类身上,同财产观念一样是根深蒂固的。自有历史以来,人们就聚在篝火旁或市井处听讲故事。”这是自电影诞生以来人们一直迷恋它的原因之一。而能否把故事讲得结构精巧、富有意韵、动人心弦,决定于叙事的功力。两部影片,同样的主题、故事、情节,甚至人物设置,却有天差地别的效果,这便是叙事之魅。

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两个故事。

一、平常的故事、非凡的叙事

《黑暗中的舞者》和《漂亮妈妈》有很多相似之处。相似的故事:母亲与残疾孩子的感人故事。相似的古老主题:关于母爱、友情和生命。相似的人物设置:同样的有残疾的孩子(一个耳聋,一个即将失明),同样贫困潦倒的失业的母亲。《黑暗中的舞者》有默默帮助塞尔玛的嘉芙和倾心爱慕她的杰夫,《漂亮妈妈》中有大贺和方老师。总之,这两部电影都是用小人物的不幸遭遇书写的一个容易使人落泪的故事,就故事本身而言,均有些老套而且单薄,毫无稀奇特别之处。

就导演的艺术追求来看,两位电影的导演均把真实作为他们电影的最高追求。《漂亮妈妈》的导演孙周接受采访时说:“这部片子我希望在电影语言上有一种真实的感觉。画面、化装、音响等力求最原始的,巩丽不化装,她在大街上走甚至没人能认出来,用手提摄影,一点不喧闹地跟着她走。”“我是用相对低的成本,去完成对一个女人实际生活的复制,我追求更真实一点。”

《黑暗中的舞者》的导演拉斯·冯·特里尔是著名的道格玛(DOGME)电影小组的重要成员,为了追求电影的真实,1995年他与几位毕业于丹麦电影学院的青年导演。提出了一系列拍片方法和原则,被称为《纯洁誓言》或《道格玛宣言》,宣言规定:坚持实景拍摄;声画同步,不能使用无声源音乐;必须使用手提摄像机拍摄;必须是彩色电影;不得使用特殊灯光;禁止使用光学仪器和滤光镜;禁止使用类型电影等十条原则。《黑暗中的舞者》在拍摄手法上实践着“DOGMA95”的准则:使用没有稳定架和移动轨的摄影机,用颤动的视觉表现形式展示一种真实纯朴的感受。

虽然具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但两部影片却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和样式,取得了相差甚大的成果。不可否认,《漂亮妈妈》是部优秀的影片,也曾获多个奖项,它以生活化的平实的叙事策略来打动人,很容易得到观众的认同感。故观众可能会感动,但不会被震撼,可能会有熟悉感,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与观赏的欢愉。所以,它是容易被人遗忘的。而《黑暗中的舞者》恰恰相反,它不但在戛纳电影节上荣获最佳影片与最佳女主角两项大奖,而且获得了观众普遍认可以及巨大的票房成功,在世界电影史上也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如此相似基础上的如此不同来源于叙事的无限魅力。

二、经典叙事与对经典的突破

经典叙事一直被人诟病之处在于模式化。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在叙事结构方面,《漂亮妈妈》采用了经典平实的线性叙事,追求生活的真实感,其主要情节设置:下岗、工作的艰辛、买助听器、教儿子说话等均没有超出观众对生活的认知和想象。《黑暗中的舞者》同样也是采用经典的线性叙事结构,从塞尔玛拼命工作攒钱、眼睛将要失明,到基本攒够孩子手术费、眼睛失明,再到比尔偷走钱、塞尔玛打死比尔,再到塞尔玛被处以绞刑,影片呈现一条很清晰的叙事线索。而影片出人意料之处就在于,在经典线性叙事的基础上,假定性极强地营造出虚幻和真实的两个世界——一个自由、浪漫、充满歌舞的想象的世界和一个困顿、坎坷、残酷的现实世界。影片将七大段歌舞的世界穿插于平常的线性叙事之中,组成全片的七个段落,每个段落都以现实开头,以现实结尾,而中间则是塞尔玛美妙的幻想世界。比如塞尔玛即将失明,但她为了攒够孩子的手术费仍然选择加班,差点因看不清楚被机器弄伤。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简陋的厂房、高强度的劳作,与女主人公摸索、努力的艰难给我们以强烈的现实感。但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影片加入了一大段歌舞场面,这段歌舞是如此美好而温馨,它是塞尔玛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残酷的现实世界与想象中的歌舞世界激烈碰撞。给观众心灵以极大的震撼。所以说《黑暗中的舞者》最大的成功便在于建立在经典叙事基础之上的对经典的突破。

经典线性叙事以其接近生活逻辑本身的优势获得了观众的普遍认同和接受,但同时又有人说经典叙事已经过时了。确实,如果拘泥于经典叙事的模式,便很难满足追新求异的观众的欣赏需求。“新美国电影”流派的理论家G·扬布拉德认为:传统故事片的情节和叙事使观众丧失了参与艺术创造的可能,由于电影故事的大同小异,观众对电影的观赏周而复始、了无新意,从而失去了自觉分析和理性判断能力。《漂亮妈妈》的一个不足便是过于拘泥于经典叙事的模式,完全按照生活中的逻辑来运行。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认为,主体的认识结构本身具有“同化”和“顺应”两种对立统一的功能。“同化”是主体积极能动地将外界刺激有选择地纳入原有的图式或结构中,从而加强原有的认识图式或结构。而“顺应”则是指主体具有一种调节或顺应的功能,总会有一些新的信息能不被原有的图式结构所同化,必须改变原有的图式或结构,才能使主体的认识不断发展。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会逐渐形成一种无意识的知觉经验模式,这种模式支配、操纵着观众的期待视野,决定他们选择怎样的电影观看,并以看过的电影叙事模式来比较、理解与判断眼前的作品。如果银幕上的叙事模式、思想观念、言语行为、叙事风格等一切视昕元素与大脑中已有的文化结构相距太远,观众便会对作品产生抵触情绪。另一方面,观众以自己原有的审美期待去同化作品的同时,又有着强烈的求新心理,也会顺应不断变化的电影语言和叙事手法,改变原有的审美心理结构和欣赏习惯,只要这种改变在他们承受和理解的范围之内。《黑暗中的舞者》就是同时满足观众同化和顺应心理的成功范例。影片把主人公的生活拆解成七个片段。这七个片段的故事本身也并不完全连贯,但却是线性排列的,足以让观众领会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同时这种有意的截取形成了高度集中的冲突感,给观众的心灵带来极大的震撼。

电影往往需要在经典和非经典之间走钢丝,而那些成功的影片。便是在两极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点。巴赞在评论巴德·鲍狄切尔的西部片《血战七强盗》时指出,“影片首先令人赞叹之处就是剧作的完美”,剧作遵循了严格的传统情节线索。但出奇制胜的意外之笔俯拾即是。这

些意外之笔既无象征,亦无哲理写意。也不见心理分析的踪影。只有“超程式化”的习见的类型人物,但处理得极为得当,戏剧性线索安排得一目了然。剧情的一系列戏剧性变化使这段故事没有陷入西部片类型的平庸乏味的窠臼。可以说,《黑暗中的舞者》成功地找到了两极间的平衡点,从而取得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叙事成功。

三、生活真实与假定性之上的艺术真实

艺术是生活的反映,但它反映的生活,不等于对生活做简单的纯客观的摹写,必须有创作主体的主观想象的介入和情感的渗透。因而不同程度地脱离了生活的原有形态。在艺术中,现实只是一种折射,一切都是假定的、假想的、虚拟的。毕加索曾指出:“艺术是一种使我们达到真实的假想”。艺术真实的本质是信以为真。而不是像生活一样真。德国心理学家鲁道夫·爱因汉姆曾指出:“电影和戏剧一样,只造成部分的幻觉,它只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以真实生活的印象。电影不同于戏剧之处,在于它还能在真实的环境中描绘真实的——也就是并非模仿的生活。因而这个幻觉成分就更加强烈。”

真实性与假定性是艺术作品不可或缺的两面,两者互为基础。缺乏假定性的真实性必将沦为对客观实在的纪录,从而丧失艺术成其为艺术的本质;缺乏真实性的假定性必定是虚假的拙劣的,从而丧失艺术的审美特质。使电影成为艺术的不是真实性而是假定性。

假定性既是一个根本性的艺术观念的问题,也关涉艺术手法技巧的层面。是电影中最具表现力的手段。是升华生活的最基本最有力的手段。一部电影艺术成就的高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假定性表达的优劣。在影片中,假定性往往被用作肯定和强化那些应该有的和比现实本身更现实的东西的手段,用作肯定生活内在的真实。因而假定性基础上的艺术真实要比纪实式的逼真性和照相式的准确性更为深刻。《漂亮妈妈》是平和的、温情的、质朴的。它追求生活的真实质感。无论从哪个方面没有超出生活给予我们的经验,所以它是易懂的感人的,但也是容易被人遗忘的,不能给观众以深刻体验的。《黑暗中的舞者》则假定性极强地营造出虚幻和真实的两个世界——一个自由、浪漫的歌舞世界和一个困顿、坎坷的现实世界。把纪录片风格与歌舞片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独特的样式。在现实的场景中,导演拉斯·冯·特里尔严格遵守了他在1995年所发表的“道格玛宣言”的原则。现场录音、用手提摄影、不事后配音、不用滤镜、以及拒用一切会美化画面的手法营造出明显的纪录片的风格。而为了增加影片的纪实性和真实感。影片的女主人公塞尔玛由冰岛通俗女歌星兼作曲家比约克主演。对电影来说。比约克是个非职业演员,直到影片开拍前一天她一直都没有试过镜头。正如导演拉斯·冯·特里尔所追求的,《黑暗中的舞者》的现实部分呈现出了“纯真不做作”的纪实风格。

与此相对应地,在塞尔玛想象的世界里。却是假定性极强的呈现,每个人都在翩翩起舞,每个人都热情洋溢,于是原先灰暗的一切仿佛都明媚起来。与现实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整部影片中这样的场景共有七个,尤其让人难忘的是那一段在铁轨边的歌舞一已经失明的塞尔玛在想象中与身边心仪的男人共舞同歌,这时火车缓缓从原野上驶过,车上穿着乡村衣服的众男女也在翩翩起舞和歌唱,每个人都倾情投入,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生命的光彩。塞尔玛用她那柔弱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唱道:“看不见也没关系,我都看过了。”淡淡的从容,淡淡的快乐,却在观众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情感波浪。假如没有这七次舞蹈穿插其间,《黑暗中的舞者》无非是一部用小人物的不幸遭遇结构而成的一个容易使人落泪的故事。而正是这七个幻想的舞蹈场景不仅使电影在画面上流光溢彩,一扫影片的压抑和灰暗,而且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用想象的明亮和现实的滞重爆发出强烈的碰撞,由此带来的幸福与悲哀,如此凝重。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文本只有被阅读时才获得生命,任何作品都必须经过读者的阅读与再创造,其意义才得以诞生和确定。但读者在阅读作品前。已具有了某种审美要求和标准。如果彻底破坏传统的电影模式,违逆大多数观众的审美习惯,会导致他们对影片完全拒斥,而一味适应顺应观众的口味,又会引起他们的厌弃。电影叙事的最高境界,便是经典之中的意外。可以说《黑暗中的舞者》做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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