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圪梁枣花香

2009-09-08 06:32吴克敬
延安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婆姨五洲枣花

吴克敬

01

枣树开花的时节,坡梁上的草也就肥了。

是肥成大海一般的样子呢,满坡满梁绿草,都像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鼓舞,奋勇地向上长着,有风吹来,便又羞涩地伏下去,才伏下去,却又迅速地挺起来,起起伏伏,难以平静。在坡梁上刈草的段枣花,心里也是这样,像长了草似的。她是想起狠心的哥哥祝金虎了。心里想着,就要直起腰来,朝缠在坡梁上的那条山路眊一眼。

这条山路,从坡半凹的村口漫上来,游蛇一样漫到梁顶,向前去,漫到段枣花看不见。过去,这条路是很宽的,也是很喧闹的,段枣花就是从过去宽畅喧闹的路上走来,嫁给她的哥哥祝金虎。恩恩爱爱过了两个年头。她的哥哥说不能窝在枣树圪梁,他要出去,到繁华的大城市里。说走真就走了,也就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从他走了以后,这条路便慢慢地窄下来了。枣树圪梁村像他一样的后生,串通着,差不多都走出去了。

望穿秋水,应该是哪个样子呢?

她眊不见狠心的哥哥祝金虎,却在挥镰刈草的这个下午,眊见了一个衣着邋遢的后生,从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走来。

看样子,这是个城里来的后生。

他的肩背上,驴子一样驮着个肥大的行囊,手里还端着个炮筒子似的照相机,见着什么都新鲜。

段枣花早就眊见他了。起先只是远远的一个黑点儿,走得近了,这就眊见他对坡梁上密密匝匝的枣树林子来了兴趣,把他的照相机,推远了拍几张,又扯近了拍几张,有时候呢,还把照相机的镜头凑到枣树的枝叶上拍几张,不亦乐乎。后来,他居高临下地看见了窝在半坡凹里的枣树圪梁村了,就手遮前额,把散散乱乱的村子看了一个仔细,这才小心地端起照相机,咔嚓拍一下,换一个角度,咔嚓又拍一下,惹得段枣花直起腰,默着声怨他了。

段枣花说:贪心的城里人,你还能把枣树圪梁村吃进你的照相机里不成?

段枣花的埋怨是没出声的,奇怪的是,却像被城里后生听见了似的,把他拍摄村景的照相机镜头收了回来,对着刈草的段枣花又拍上了。他拍段枣花那叫专心。段枣花弯下腰刈草了,他拍一下,直起身擦汗了,他又咔嚓。还一步一步朝着段枣花刈草的沟坡上挪,挪一步近一步,近得都快探上段枣花刈草的镰刀了。这让段枣花焉有不恼的理由,她是又恼又羞呢。

恰在这时,传来了一阵铃铛清脆。

那是祝金花回来了。

祝金花骑在一头拴了红绸带和铜响铃的小毛驴上。路太远了,去学校不方便,段枣花央求爷爷拴了这头小毛驴,为祝金花代步。段枣花又找了一个皮圈,拴上一圈串铃,戴在小毛驴的脖子上,使小毛驴碎步走着,一路不绝于耳地响。这样的景致,在陕北的旧日历中,是相当普遍的。

祝金花刚学了一曲信天游吧,斜骑在毛驴背上的她,唱着。段枣花听得出来,这是学校老师改良过的信天游,如今不知叫了什么名字,原来称作《探不上采花心里头爱》。

一朵朵红花半崖上开,

探不上采花呀心里头爱

打碗碗花儿遍地开

把你的白脸脸呀调过来。

城里后生柳五洲,他的父亲在陕北插过队。柳五洲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过这样的景致。

他调转了头,寻着祝金花骑着毛驴吼唱信天游的身姿,咔嚓按了一下快门。城里后生柳五洲向他刚还专心拍摄着的段枣花挥了一下手,然后就追毛驴背上的祝金花去了。他一蹦一跳地,在满是荒草的坡地上蹦跳几步,就会站下来,举起手里的照相机,对着祝金花和她骑着的小毛驴按一下快门。

小毛驴脖子上的串铃声该是很好的音乐伴奏了。如同枣树枝条般的腰身儿,随着小毛驴的蹄脚声,很有韵致地摇着,一边摇着,一边唱着。

白格生生脸脸黑格油油头,

红格嘟嘟嘴唇馋死人。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

什么风把你刮得来。

他举起照相机,对着祝金花拍照,却毫没来由地扑爬在草坡上。

02

在凸凹不平的草坡上蹦跳,会有什么问题呢?段枣花还捂了嘴偷偷地笑,正笑着呢,觉出了问题,就不笑了,伸手抓住城里后生柳五洲的一条胳膊,把他拉着翻过身来,见他的脸是白的,是那种不见一点血丝的白,而且还有一层细汗,亮晶晶地涂在脸上。死死咬着的牙齿,却还像只吃草的羊儿,叼着几根肥硕的草叶。

段枣花喊叫。

段枣花还喊叫祝金花,说:把你的毛驴儿一块牵着来。

祝金花就很听话地转过身,抓住被她松了手的驴缰绳,得儿——得儿——吆喝着,一声比一声急地走来。她像她的嫂子一样,也是慌得不行。

她在嫂子段枣花的招呼下,扶起城里后生柳五洲,弄上了毛驴背。

经验丰富的爷爷,翻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眼睛看了看,晓得该怎么办。

爷爷帮助段枣花和祝金花姑嫂,把横驮在毛驴背上的城里后生柳五洲,抬下来去了窑洞,把铺盖塞在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身背下,让他斜躺着,让段枣花去端枣红酒去化枣花蜜水。

段枣花去取枣红酒和化枣花蜜水了。爷爷指派祝金花,拿一把地茭茭来。

段枣花一手端着枣红酒,一手端着枣花蜜水,枣红酒是浅浅的一碗底,枣花蜜水是海海的一大碗。先给城里后生喂枣红酒,然后又喂枣花蜜水。祝金花把她拿来的地茭茭,按在城里后生的鼻头上让他嗅。城里后生的嘴唇鼓了鼓,突然打了个喷嚏,眼睛也慢慢睁开。

段枣花长出了一口气,她说:城里人呀,你可醒来了!

爷爷说:你个城里人,看来还得歇在我这儿,再喝几天枣红酒和枣花蜜水。

满脸渠沟的老爷爷说得对,摸准了他的脉象,好些年了,他总是血糖低,遇着体力透支,不及时补糖,就可能发生休克。他的背囊里,是准备了巧克力和奶糖的,他举着照相机,拍摄段枣花和祝金花,还有枣树圪梁村的村景和满坡上的枣树林,太专注、太投入,忘了吃一块巧克力或者奶糖,这才有昏晕草坡的一幕。

枣花蜜水的甜味,盖不住枣红酒的香醇,这是他父亲柳君红也给他喝过的那种枣红酒。

03

你是谁呀?怎么独自一个人到这遥远的陕北来了?

一连几天,被段枣花一家亲切地称为城里人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很想从段枣花、祝金花或是老爷爷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但是没有,段枣花没有问,祝金花没有问,老爷爷也没有问,可是他们都像亲人一样,伺候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一日三餐,特别是段枣花,到每餐饭时,都要给他这个城里后生,取来浅浅一小碗的枣红酒,化好海海一大碗的枣花蜜水。

老爷爷说的没错,枣红酒、枣花蜜水是对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病症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起来了,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好。

枣红酒带着些淡淡的红色,枣花蜜水带着些淡淡的绿色。柳五洲没见过怎么酿制枣红酒,但他来到枣树圪梁,用他的照相机镜头扫描漫坡漫梁的枣树林时,是抓了几个特写的,特写里就有辛勤采蜜的蜜蜂,奋勇地振动着它们小小的翅羽,周旋在一疙瘩一疙瘩繁密的枣花中,吮吸着枣花里的蜜汁,那枣花的色彩,是带着些绿意的,蜜蜂酿出的枣花蜜,自然地也带着些浅浅的绿了。

在段枣花家的窑背上,有几个土垒的蜂窝,出出进进总一群一群,或是飞到枣花烂漫的枣树林里去采蜜,或是采了枣花蜜回到窝里来酿制,那样的纷纷乱乱,那样的勤勤恳恳,真是要让人感动哩。

红光光的日头照直落在段枣花家的窑院时,老爷爷搬了一把木梯,搭在窑背上来割蜜了。

割蜜时,家里的人都是兴奋的,蜂窝的门打开了,就有更多的蜜蜂飞起来,满天都是嗡嗡嗡嗡的呜叫声。老爷爷的头上,戴着一个简陋的纱罩儿,守卫着窝巢的蜜蜂,大概不愿意老爷爷抢割它们的枣花蜜,就都前仆后继,向老爷爷的头罩和身上扑……段枣花、祝金花都在设法帮助老爷爷,她们俩,提桶的提桶,摇蜜的摇蜜。城里后生柳五洲想他也该搭把手的,但他还没接近采蜜的老爷爷,却有蜜蜂向他进攻了,有一只在他脑门上吻了一下,有一只在他的脸腮上吻了一下,有一只绝的,干脆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老爷爷来给城里后生柳五洲上药了。

笑哈哈的老爷爷说,不是你的身子需要枣花蜜,我还要等些日子才割蜜。老爷爷的话,说得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心里热乎乎的。老爷爷还说,蜜蜂蜇了你,你不要怕,那也是有益于你的身体的,我们这里,有些病症治不好,捉几只蜜蜂在皮肉上蜇几下,反而就好了。老爷爷说着,就把粘在手指上的蜂蜜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蜂蜇处涂了些。他边涂边说,一会儿就不红不肿不疼了。

见多识广的老爷爷,几乎成了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监护人。

老爷爷、段枣花和祝金花对城里后生柳五洲无微不至地好着,倒使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心不安起来,他不好意思在这里多停留,却又拧不过热情的老爷爷,就只有心怀忐忑地留了下来。便是他的这点心思,也被老爷爷看破了。

老爷爷告诉他:城里人,别是脸皮薄,胡思乱想,看你走路都跌爬扑,还不踏实住下来,好好喝上几日枣红酒、枣花蜜水,把你的身子骨养壮实。

柳五洲只好客随主便,在老爷爷家老实住了下来。几日后,老爷爷和段枣花从羊圈里选出一群肥羊,赶着要去乡街上卖给贩子。这是老爷爷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他把选出的羊从窑背后的山洼里赶出来,就直接上了缠在山上的大路。祝金花上学去了。段枣花担心老爷爷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相跟上去了。柳五洲也跟着去。一大群羊像是落在坡梁梁上的云朵,忽忽悠悠地向前飘着,老爷爷和段枣花默默地跟着,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眼盯着云朵一样飘着的羊,看上一阵,还抬头看天。天色真好,蓝蓝的像水洗了一样,棉花样的云彩在忽忽悠悠地飘动。

老爷爷提议说歇一下脚,就坐在坡梁梁的路边,掏出旱烟锅。段枣花没有坐,她照顾群聚在一起的羊儿,有哪一只胆敢走乱,就操起手边的放羊铲,铲起一撮土,向着乱走的羊儿抛过去,土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乱走的羊身上砸出一朵土花儿来。

老爷爷叫着柳五洲,坐到他身边,说他年轻时走过西口。西口的路长啊,天上就像今日一样有好看的云彩,地上呢,涌动着好看的绿草。

老爷爷说他唱的信天游就是《走西口》,说着又哼唱起来。

哥哥哟,走西口,

妹妹呀犯了这愁,

提起哥哥哟走西口哎,

妹妹这泪长流。

哥哥哟走西口,

妹妹呀送你这走,

送出来就大门口。

手把上的那就手儿哟哎,

送就大出来门口,

妹妹这不丢呀手,

有两句那个知心话哎,

哥哥你要记心头。

唱着唱着,昏花的眼睛亮晶晶,竟然还有了泪花儿。老爷爷说他当年在西口路上,也像城里后生柳五洲一样,躺在一户人家的窑炕上,喝着那家人给的枣红酒、枣花蜜水。老爷爷说,他们让他留宿,让他喝了好多日子的枣红酒、枣花蜜水,以后的日子,他就再没有眼黑过,也再没有黑眼失脚地扑爬地上。

城里后生还想听老爷爷往下说,他却突然刹了闸。还抬起干硬的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说他老了呢,就爱念想过去的事。

柳五洲就想,应该还有更精彩的在后头呢,便笑了起来。

旁边照顾羊群的段枣花却不让城里后生柳五洲笑,拿她眼睛里的锥子戳了一下:你看你那笑么,有啥好笑的?

同样地,她用眼睛里的锥子把老爷爷戳了一下:你看你那泪么,有啥好流的?

老爷爷也就止住了泪。

但是老爷爷还是说了他在走西口路上的故事。说他养身子的那户人家,是有个妹子的,

人样儿长得稀罕,信天游又唱得特别好,唉唉,把人在他家养得……我都不想回家来了。

04

段枣花去梁坡上刈草,城里后生柳五洲嚷嚷着也去了。在草坡上,柳五洲举目四望,发现蓬蓬勃勃的枣树枝叶里,满是淡绿色盛开的枣花,四处流动的风,带着枣花的香气,直往他的口鼻里灌,他觉得他都要醉了呢,心也像泡在了无处不在的枣花香气里。

柳五洲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来,给走在他前头的段枣花看。柳五洲坚持认为,他必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告诉段枣花一家,他不能不明不白地住在人家的家里,承受人家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料。

段枣花对此似乎依然没有兴趣,她只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柳五洲递过来的身份证,就说:我知道了,你从北京来,你叫柳五洲。

城里后生柳五洲高兴起来了,说:对,我从北京来,我叫柳五洲。

段枣花却蓦然拧转身来,盯着城里后生柳五洲,把他盯得身上像生了虫一般。段枣花说话了:你呀,三番五次地,想要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想要告诉我们你从哪儿来,这些都很重要吗?

柳五洲沉默了。他不知道。

现在,他让她们一家人知道了,他的心释然了。

当然,柳五洲还有一些话要说。那是在北京城开着“红延安”连锁餐饮店的父亲让他带来的。

正是草肥待割的时节,段枣花天天去撵坡刈草。

这实在是个劳力的活儿,在段枣花的家里坐享了几日现成的柳五洲,说啥也要帮助这个家庭做些活儿的。因为他看到,不仅段枣花整日不歇地撵坡刈草,就是年迈的老爷爷和上学的祝金花,逮着空儿,也要帮助段枣花撵坡刈草。

羊圈里那么大的一群羊,那么多的嘴巴,一刻不停地嚼着草。

磨镰不误割草功,老爷爷每天饭时,都要蹲在窑院的那个大磨石边磨镰的。老爷爷把水浇在磨石上,按着镰刀,向前推一下,向后拉一下,嚓啦一一嚓啦——极富节奏地磨着,磨到后来,老爷爷会随手捡起一根草秆,在镰刀上试一下,确信磨得非常锋利了,这才会交给段枣花。

城里后生柳五洲就是在老爷爷磨镰时,嚷嚷着提出了他的要求。

柳五洲说:爷爷,给我也磨一把镰吧。

老爷爷看着他说:给你磨镰做啥呀?

柳五洲说:刈草么。

老爷爷便乐了起来,说:城里人,你会刈草吗?

柳五洲说:我小时候还不会吃饭哩……啥事情,都是从不会开始的。

老爷爷便点头了,说:你这个城里人,是个会说话的。还真找来一把旧镰,给柳五洲磨起来。

跟在段枣花的身后,柳五洲走在漫无际涯的草坡上,他发现没有一株草不是肥的,只走了一会儿,草的汁水就把他的白色旅游鞋染绿了。不过,柳五洲还不认识这些草,不知道这些草的名字。是段枣花告诉他的,说你别看到处都是草,但不是什么草都能喂羊的,咱到草坡上来,就是要捡羊儿好吃的草去刈的,比如羊涎水、毛胡子、刺苋蔓……这些就都是肥羊的好草哩,但是最好的草呢,应该要数地茭茭了。

段枣花每给柳五洲讲完一种草,她都要撅上一把让柳五洲看,并在草坡上撅了一把地茭茭让柳五洲认,柳五洲敏感地嗅到了一股香气。

他像那天一样,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喷嚏。

怎么这么香啊!

段枣花就给他说了,这是她们陕北的神奇哩。你听人说,陕北的羊肉鲜,陕北的羊肉嫩,陕北的羊肉好吃,那就是因为陕北的羊儿有地茭茭吃。便是杀了羊熬汤,往汤锅里丢一把地茭茭,熬的羊汤就会除去膻腥气,变得香鲜好喝呢。

段枣花选了一片草坡,率先刈起草来。宽广的草坡上,这里那里,还有许多像段枣花和柳五洲一样的刈草人,也不晓得是谁,还唱起了信天游。

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站了一个谁?

那就是钩人心的三妹妹。

三妹妹在那个圪梁梁上招一招手,

把我的那个哥哥哎魂扯走。

哥哥么你要爱呀就实在地爱,

那什么脸上发烧开不了口。

你快来咱的圪梁梁上,

咱哥哥妹妹就死活不分手。

05

起伏不定的坡坡梁梁,一个自然的大舞台,装饰点缀着这舞台的,是那绵延不绝的草地,是那飘荡在高天上的云彩。

柳五洲还认识了山丹丹花,奔放的、热烈的山丹丹花呀!再还有兰花花,沉郁的、含蓄的兰花花啊!手握镰刀的柳五洲,总是小心地躲开这些生在陕北厚土上的花儿。

段枣花要唱信天游。

柳五洲静心地聆听着:

拦羊哥哥上了山,

满口口信天游唱不完。

为甚唱的这么甜,

吃了奶子泡捞饭。

羊奶子泡捞饭香喷喷,

妹妹就时时把你想。

柳五洲扔了手里的镰刀,又是跳脚,又是鼓掌地欢迎。段枣花呢,也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又唱起来:

山顶子上刮风树林林闪,

月亮地里等人好心乱。

正月走了你没再来,

留下些好吃的都放坏。

六月里黄瓜下了架,

空口说下些哄人的话。

韭菜割了它还会出苗,

哥哥你走了咋不回来?

这一曲信天游,他听得新鲜,听得有趣,此外呢,还听出了无奈和感伤。柳五洲看着段枣花,想从她的嘴里知道这是一曲什么样的信天游,可他看到的段枣花,在把这曲信天游唱罢后,没有和他说话的表示,兀自站立了一会儿,向着山梁上远远地眊了一眼,就又弯下腰,利利索索地刈起草来。

镰刀在段枣花的手里,好像就不是镰刀了,她眼前的青草,也都不是青草了,镰刀和青草,还有天上浮游的云彩,四处飞荡的蜜蜂和蝴蝶,围绕着段枣花,都成了她劳动的点缀……恍惚之间,柳五洲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到陕北来了。

06

柳五洲的陕北梦,是从父亲柳君红和他的知青兄弟的嘴巴上做起来的。

父亲柳君红他们知青兄弟,从插队的陕北大返城回到北京,经过一番打拼,现如今,各自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他们照例是要聚餐的,越是事业成功,越是年龄见长,越是爱聚餐。聚餐时,又照例要说陕北的。陕北,成了父亲柳君红知青兄弟口中一个永不枯竭的话题。

柳五洲大学毕业了,就在他满北京城寻找就业机会的当口,父亲柳君红他们插队陕北的知青兄弟,又聚在“红延安”吃饭喝酒了。

这一次,柳五洲没有躲在一边,他搅在父亲柳君红一伙知青兄弟的中间,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了。

父亲的“红延安”饭店里,有做得十分地道的陕北菜,一张很大的圆形餐台上,凉菜热菜杂在一起上,柳五洲耳熟能详的凉菜就有苦苦菜、酸酸菜、刺蒿蒿等,而热菜呢,就有荞面碗坨、洋芋嚓嚓、炒羊杂等,喝的酒自然是父亲珍藏的枣红酒。

他们说:过上些日子,还就馋一口枣红酒。

他们说:越是上年龄,心里就越是想陕北。

吊在父亲柳君红他们嘴上的陕北,就在他们一口陕北菜和一口枣红酒的吃吃喝喝里说到了高潮。,

是在出租汽车公司当经理的孙伯伯大声说开的。他说了,咱们插队村里的那个支部书记,你们谁数过他脸上的皱褶?没有吧。我数过,没有数清楚,但我感觉他那满脸犁沟一样又深又密的皱褶,多一条就多出一个诡计来,他把知青的口粮扣了一些,咱们和他理论,他把咱们领着去看村上的五保户、军烈属,咱没理论了,五保户、军烈属的口粮比咱们还困难,他把克扣咱们的口粮,一颗不剩,都匀给了他们,你说咱们还能咋说?哎哟,我是服了他咧。

孙伯伯说着插队陕北的往事,一声一声,满怀着一腔深情。

孙伯伯说:也不知老支书现在的情况如何?

父亲柳君红有着和孙伯伯一样的同感。但是何叔叔和吴阿姨他们,张嘴却来调侃父亲柳君红了。说老孙想念老支书吧,是真的。你柳君红呢,想念的怕是老支书的姑娘哩。

何叔叔说:人家老支书的姑娘,稀罕着你哩,有一口好吃的,省下来,包在她的花手帕里,躲开众人的眼睛,就往你手里塞。

吴阿姨说:对着哩,人家姑娘的辫子是黑又长,眼睛是黑又亮,你把人家姑娘的心负了。

吴阿姨说话还唱起了信天游,她开了口,一起聚餐的老知青也都跟着唱了起来。柳五洲记得真真切切,父亲他们唱得最为深情的,是一曲《单送你一颗红果果》:

你给我说你给我笑,

倒不如给我唱首信天游解心焦。

满肚子的事情没法说,

单给你送一颗红果果。

雷声大来雨点点小,

刚交下的朋友最心焦。

叫声哥哥你不要忙,

山背后的日子比天长。

有心一去不再来,

一对对毛眼睛怎丢开。

别人都还唱着哩,父亲柳君红自己倒了一杯枣红酒,仰着脖子灌进了嘴里,把酒杯放在餐台上时,扑嗒嗒砸下许多泪蛋蛋儿。其他人见状,就劝父亲柳君红,好了好了,咱不说陕北了,看把咱说的伤心的。

柳五洲说:我到陕北去呀!

07

拴绑得花团锦簇的小毛驴,在把祝金花从山那边的学校里驮回来后,便能一身轻松地吃草吃料了。这时候的小毛驴是悠闲的,它脖子上的串铃暂时地卸下来,还有头顶的红缨子和脊背上的鞍子,也都取下来。它就地打两个滚儿,爬卧在地上,四蹄用力地朝天一蹬,这就从一边翻滚到了另一边,到了那边呢,又是四蹄用力地朝天一蹬,再翻回到这边来。柳五洲看着,就觉出那头小毛驴的赖,这样的赖太可爱了,带着些撒娇的成分,和那么点讨巧。

祝金花找来了一把秃扫帚,在小毛驴的身上一遍一遍地扫,把小毛驴的皮毛刮扫得顺顺的了,就又牵到窑院一角的亮圈里,给小毛驴又是添草,又是喂料。端来一盆清水,送到小毛驴的嘴边,让小毛驴饮用。

这是柳五洲从草坡上背草回来看到的情景。

在这个温暖的家庭里,对于劳动,形成了一个十分自然的分工,祝金花的坐骑小毛驴,是她自己侍弄的,圈养的那一群羊儿,则主要由老爷爷负责侍弄了,段枣花年轻,是家庭的骨干劳力,刈草或别的什么重活,顺理成章,就都被她揽过来了。譬如刚才,柳五洲跟着段枣花撵坡刈了半天青草,要回家了,是不能空手的,还得背一捆草回来。段枣花抽出带着个枣木弯钩的绳子,在草坡上,把晒得干了的青草拢起来,先捆了一个大捆子,又捆了一个小捆子。大捆子和小捆子的个头,起码差了一半以上。柳五洲想他是该背那个大捆子的,就自觉地去抓大捆子的绳头。段枣花笑笑地拨开了他的手,说他的肩膀头子嫩,背不动大捆子。柳五洲不服,硬是弯了腰背,结果用足了力气,试着背了几次,却都没有背起来,他就只好去背那个小捆子草了。段枣花把大捆子的草,滚到上坡头,她自己站在下坡头,肩膀往草捆子的下边一顶,却便轻松地背了起床。那个草捆子太大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柳五洲能看见的,只是一捆大得惊人的草捆子,根本看不见段枣花。让他一时怀疑:草捆子突然地生了两条腿,自己在陡峭的坡道上移动着。

虽说是晒干了的草,重量还是很足的。柳五洲背着那个小捆子,开始还不觉得怎样,背着背着,就觉出沉重了。他想撂下草捆子歇一歇,却看见段枣花一步一步地移着,,他就不好歇脚了。终于快到羊圈边,段枣花走到了那个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草垛前,撂下草捆子。

老爷爷在羊圈里出羊粪,看到柳五洲那个力竭气短的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爷爷说:谁让你背那么多呢。

柳五洲说:不多不多。

老爷爷说:还说不多,看把人累得脸都白了,你不怕昏晕在草坡上,你就干挣么。

段枣花回身来帮柳五洲了,俩人抬着草捆子往大草垛前走,边走边给他说:人啊,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有些事是要慢慢来的。,

回到窑院,柳五洲看见祝金花侍弄她的坐骑小毛驴,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欢喜。他一时竟然忘了困乏,取来照相机,把祝金花侍弄小毛驴的每一个环节,像拍连环画一样,一幅一幅都拍进他的照相机里。

几个时日的相处,祝金花对柳五洲的陌生感已彻底没有了。她对这个从北京城里来的大哥哥,已经有了相当的好感和爱意。她过去做作业时,遇到解不开的难题,要求嫂子段枣花,现在就求到柳五洲面前了,而且总能得到满意的解答。昨日的一次年级考试,她破天荒地得了数学、语文两个第一

侍弄好小毛驴,祝金花来到柳五洲的身边,把她水汪汪的眼睛几乎黏到柳五洲的脸上。

问柳五洲:你说,北京大不大?

大呀。

祝金花说:有多大呢?

太大了。

祝会花说:太大是多大呀?

这倒是个问题,柳五洲一时也找不出回答。而祝金花却像明白了一样,不再问北京大不大的问题了。

祝金花问:你说,北京高不高?

柳五洲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奇妙!想也没想地回答了:高呀。

祝金花还问:有多高呢?

太高了。

这样的问题,问给谁都是难回答的。柳五洲就认为,他对祝金花的回答就太笼统了,还想着找些词儿,给祝金花作些补充性的回答,但是,祝金花已不需要了,她对柳五洲的回答相当地满意,她一脸幸福地对柳五洲笑着点头了,一边点头还一边说,我就想了,北京该是那么大的,北京也该是那么高的,路上跑的汽车,该是像河流一样流淌着的,路两边的大楼,该是像树林一样挨着个儿的,人和人呢,都是前脚踹后脚走着的……祝金花还想依着她的想象给柳五洲描绘她所想象的北京的,柳五洲却不让她想象了。

柳五洲说:有时间了,我带你去北京看看,看一看,你就知道北京是啥样子了。

祝金花是惊喜的,说:你说的可当真?

柳五洲肯定地说:当真。

我哥祝金虎也在北京哩。

柳五洲说:我听说了,在北京打工呀。

祝金花说:我哥他只能打工的。

柳五洲说:好么,我带你到北京去,去看你哥祝金虎。

祝金花突然就低了头,两只手很是无措地相互搓着。

柳五洲就还说:你不想看看你的哥哥吗?

祝金花就又把她水汪汪的眼睛盯在柳五洲的脸上:谁说我不想看我的哥哥?不过呢,我嫂子才更想看我的哥哥哩。

这倒说的是一句实话。柳五洲不好回答祝金花的问题了。祝金花却是不管不顾的,照着她心里所想,继续往下说了。

祝金花说:你带我的嫂子去吧,到北京去看我哥吧。

对祝会花的这个请求,柳五洲不仅语塞,而且还有些脸热。他在想,自己脸热什么呢?

为了掩饰吧,柳五洲把他照相机的画框翻给祝金花看,说你看么,你在照相机里,是多么好看啊。

这是一个转移目标的好办法,祝金花仔细地看起照相机画框里的自己了。柳五洲的照相机是个很有档次的数码机,液晶画框足有手掌般大,所呈现的画质、色彩也那样的饱满润泽,他一幅一幅翻着让祝金花看,把祝金花看得一惊一乍。

祝金花感叹着,还不忘把她的嫂子段枣花喊来看了。

段枣花应着:啥事嘛?把你吃急的。

祝金花说:你来看,就知道了。

段枣花本来是要收拾锅灶做饭的,听祝金花那么兴奋地喊叫,就也凑过来看了。很自然地,也被柳五洲照相机画框里翻看的照片吸引了。

不断地翻看,就还翻出了段枣花的照片。

那是头一天来枣树圪梁村,柳五洲撵到草坡上给段枣花拍的照片,一幅一幅,把段枣花恰到好处地浓缩在青青的地之上,蓝蓝的天之下,让挥镰刈草的段枣花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来……翻着看着,他们看见在一幅照片上,有只黄色的蝴蝶,翩翩然飞来,刚好落在了段枣花头发的一侧,让照片中的段枣花,看上去更添了一重妩媚和生动。

不失时机地,祝金花又喊叫起来了: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寄给我哥,我哥不晓得有多欢喜哩。

段枣花捉了祝金花的耳朵,轻轻地揪了一下:就你话多。

08

不断地,有人找到段枣花的窑院里来,来请柳五洲照相了。

先来的人是孙月娥,和段枣花一般大的年纪。她走到哪儿,总像悄悄吹来的一股小风,不注意发现,还不晓得她已到了你的身边。她来请柳五洲照相,并没有直接去找柳五洲,那样就不是她孙月娥了。她的处事风格,从来都是静悄悄的,总是怀着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她到段枣花家的窑院里,从摆弄着照相机的柳五洲身边经过,柳五洲当真没有注意到她。她去了段枣花的住窑里。

不巧得很,段枣花拿着一份信纸,正不晓得是悲还是喜地掉着眼泪。眼泪水儿叭嗒叭嗒敲在信纸上。

站在段枣花身边,孙月娥说:是你男人祝金虎来信了。

段枣花默默地点着头。

孙月娥说:他在信上说啥了?

段枣花收着信纸说:你男人给你不写信吗?他在信上说啥,金虎在信上也就说啥。

孙月娥的舌头吐出来。

段枣花意识到她的话说重了,便举着拿信的手,在孙月娥的肩上拍了一掌。

段枣花说:你看你么,悄没声儿的,把人偷了人都不知晓哩。

孙月娥也不想和人致气,声气儿细细地说:还别说,我还真想把你的人偷了哩。

孙月娥说着,就把段枣花抱住了。

段枣花挣着孙月娥,说:你又不是男人。

孙月娥对段枣花说:那你给我做男人么。

两个枣树圪梁村的年轻媳妇,这样不知羞惭地说着她们心里的话。

段枣花说:月娥呀,你不得了,想男人了!

孙月娥说:给我装么,装正经。我就不信,咱都不是干柴棍棍,没血没肉,不想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段枣花承认孙月娥说得对,但她猜得出来,孙月娥到她这儿来,绝不只为简单地和她说这些话的。而且,她也不想纠缠在这些话里。因此,段枣花把孙月娥还抱着她的手拆开来。

段枣花说:咱不要绕弯子,月娥你说,你有啥事来找我?

孙月娥就不绕弯子了,虽然声气还是那么细。

你家来的那个城里人叫个甚来者?

段枣花说:柳五洲。

他从北京城里来?

段枣花说:晓得你还问我。

你不晓得,咱们枣树圪梁村都传疯了,这个叫柳五洲的北京人相照得好,能把人的魂魂都照出来。我想请你求他,给我也照一张相么,照下了,我给我打工的死鬼男人寄一张去,让他看看我魂魂儿,是牺惶不呀么不牺惶。

这是一个好理由,段枣花没有不应承的理。

孙月娥却还说:咱枣树圪梁村还传说,早些年北京知青到咱村,把咱村一下子带热闹了,那些个北京娃娃,一个赛一个好,他柳五洲一来,村上和北京知青交往深的人,又想起他们了。

絮絮叨叨地,都是孙月娥一个人在说。

段枣花满碟满碗地应承了下来。她说:好么,我给你说去。

窑门上的门帘儿挑起来,迎面撞上了老爷爷。

月娥来了。

孙月娥答应着:来了。

老爷爷却还说:枣花呀,圈里怀着羔儿的母羊,这几天怕要生了呢。

我知道了。

就这样地应着老爷爷,段枣花和孙月娥走到了柳五洲的跟前。段枣花用手戳着孙月娥,让孙月娥自己给柳五洲说,孙月娥却又用手戳段枣花,让段枣花给柳五洲说。她们俩的动作,是有那么点儿难为情的。

柳五洲想,无缘无故地,他在段枣花家里住得够久了,他又不是段枣花家里的什么人,再住就不好意思了。

面对着心存难为的段枣花和孙月娥,柳五洲说了:刚才我还想,我是该走了呢。

听柳五洲这么说,段枣花有点儿失态地看着柳五洲,说:想走你就走么。走前,给月娥照幅照片。

柳五洲知道他刚才把段枣花和孙月娥的难为情理解错了。他把手里的照相机举了举,说:好啊,照相。

孙月娥却急得直摇手,说:让我换件衣裳啊。

孙月娥话音才落,便快步流星地往段枣花家的窑院外走,都已走出大门了,段枣花把孙月娥又喊回来,给她说,你急甚么急?听我说,你带人家到你家里去么,你把你的花花衣裳都翻出来,一身一身地照,多照几张。不过,你要记着,给人家该管一顿好饭。段枣花叮咛完了,又给柳五洲说:你到村里转一转,我们枣树圪梁村住得散,上上下下,高高低低,说不定有多少好景儿往你镜头里钻哩。

柳五洲跟着孙月娥,乐乐哈哈地去了。

段枣花的眼睛蓦地又湿了起来,耳朵畔上,隐隐约约响起了一曲信天游,那是她的哥哥祝金虎曾经给她编唱的:

一对对相好并排排走,

一样样的心事难开口。

沟沟洼洼野花花开,

你把你的真心掏出来。

河滩里石头垒不起坝,

手拿着照片拉不上话。

想你想得猫爪爪挖,

又不晓得出了啥麻达。

09

狠心的个哥哥呀,当初,祝金虎铁了心出门打工的时候,段枣花是不乐意的。莫非城里的树上都是结着金果果,等着你去,去了就能摘几个?

是个明月高照的晚上,祝金虎把段枣花揽进怀里,说:我也出去打工呀。

段枣花的热身子一颤,没应祝金虎的话。

祝金虎说:我想好了,咱们俩一起去,头几年咱吃些力,能挣的钱挣,能省的钱省,到咱攒下钱了,咱就在城里住下来,也做个城里人。

不是她想不到城里的好,但是那样的好,仅凭力气就能得到吗?再说,还有老爷爷和妹子祝金花,他们怎么办?一起到城里去吗?很显然,这是办不到的,起码暂时办不到。

祝金虎不见段枣花应声,就催着她说:你说话呀。

听你想的那个美,我可不敢指望。

祝金虎说:就你心小。

你大胆你就去吧,让我心小着,和爷爷妹妹还在咱枣树圪梁上挖刨。你在城里弄成事了,我们一起奔你去,你若弄得不咋成,枣树圪梁上还有你一个家。

祝金虎去给爷爷说,老爷爷只说枣花同意不?枣花同意你去你就去,枣花不同意呢,你就甭去。祝金虎就老实地给爷爷说,他是和段枣花商量过的。老爷爷就没再拦祝金虎,让他卸了缰绳,出门打工去了。

目标就是亲戚给他捎话的北京城。也不知他在那里混得怎么样?从来信看,一忽儿在北京的城东,一忽儿又到了北京的城西……建筑工地上搬过砖,饭店酒楼里传过菜。新来的一封信,又到一家住宅小区做了保安。

这封惹得段枣花落泪的信,与以往大有不同。一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说他在保安公司的工作多么体面,说他还学会了开汽车,朋友们出去玩儿,都是他开着小汽车的,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写着,就还问到了老爷爷的身体,问到了祝金花的学习,自然也问了她,问她可是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动身,也到北京城里打工来。

段枣花看不见她的哥哥祝金虎,看着信,已知祝金虎的脸色是很难看的,口气也是难听的,他是不耐烦了,开始用话来逼段枣花了。这和过去是不一样的,过去来信,祝金虎也会说起段枣花来北京打工的事,但语气都是商量着的,没有强逼的意思。这次就不同了。

段枣花的眼睛看得懂风雨,她没有办法,她暗自垂泪了。

10

被人追逐着、被人稀罕着的感觉,真是不错哩。孙月娥把柳五洲请去拍了照片后,呼啦啦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还有一长溜要拍照片。

都是一伙年轻的小婆姨,柳五洲走在她们中间,仿佛一个王子进了美人国一般神采焕发。

她们邀请柳五洲,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要柳五洲给她们照相。她们把压在箱底平时舍不得穿衣裳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试,只怕把自己穿不漂亮;她们还找出平常不大用的化妆品,往自己的脸上,霜一层粉一层地抹,生怕把自己抹不漂亮。这时候,柳五洲成了她们最好的顾问。艺术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有他独到的理解,根据每个小婆姨的高矮胖瘦、肤色黑白,指导她们或穿红,或穿绿,并指导她们怎样打粉底霜,怎么涂口红,怎样上眼影,这就把枣树圪梁村的小婆姨们打扮得从来没有过的得体。给一个小婆姨照了相,她还不舍离去,还要一路跟着,到另外一家邀请柳五洲的小婆姨家里去,看着给那家的小媳婆姨照像……照了半天时间,簇拥着柳五洲的小婆姨们,已经不下十来个了。她们随着柳五洲,在住得散散乱乱的枣树圪梁村,一忽儿攀上一道坡,去了一家窑院,一忽儿又扑下一道坡,去了另一家窑院……大家都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描得鲜艳欲滴,你笑着,她乐着,兴高采烈,嘻嘻哈哈,仿佛村里逢着了一个大节日。

小婆姨们照了相,目的也都只有一个,寄给她们出门打工的男人们。。

小婆姨们欣喜,村里来了个柳五洲,他让她们满足了这个美丽的心愿。,

因此,在柳五洲给小婆姨们照了相后,她们都是要报答柳五洲的。给钱吗,柳亚洲是坚决不要的,红脖子涨脸地硬塞,也都被柳五洲拒绝了。他说这不算啥的,轻轻地按一下快门,哪里就能要人钱呢。小婆姨们又都感激着,没有别的办法,逼得急了,有个小婆姨取出她的剪纸,要送柳五洲,柳五洲接过来看了,当真很是珍爱地收了下来。后边照相的小婆姨们,就都很受鼓舞,在柳五洲照罢相后,也把自己的剪纸取出来,送给柳五洲纪念了。还有小婆姨把纳的鞋垫子送给了柳五洲。那样的鞋垫子,纳得真格是好,或是花草苗木,或是虫兽人物,使了五彩的细线,一针一针地纳出来,让深谙艺术妙趣的柳五洲看了,真是爱得不能舍手呢。

一个剪纸,一个鞋垫,这样的民间艺术品.对枣树圪梁村里的小婆姨们来说,几乎无人不会剪,无人不会纳,柳五洲对此要叹为观止了。

柳五洲把送他的剪纸翻来倒去地看。

柳五洲把送他的鞋垫倒去翻来地看。

柳五洲仔细地看着时,嘴里总是要赞叹的,他一会儿说一声好,一会儿说一声好。但是,送了他剪纸和鞋垫的小婆姨们,都给柳五洲说,我们剪的剪纸,我们纳的鞋垫,都是很一般的,最好的剪纸,最好的鞋垫,还是要数段枣花剪的、纳的呢。

兴冲冲忙了个多半天,柳五洲给枣树圪梁村邀请他的小婆姨照着像,又耳听她们说段枣花的剪纸好,鞋垫好,便心里想着,回到段枣花的家里,他是一定要把段枣花的剪纸和鞋垫儿都讨出来,认真学习讨教的。

柳五洲还奇怪,他的照相机镜头里,不见一幅青年小伙的映象。

柳五洲没有问,小婆姨们却告诉他,村里的青年小伙儿走空了。

锁着大门的一些窑院,也在告诉柳五洲,村里的许多家庭,也都人去窑空,任凭自然的风吹,自然的雨打,颓废着。

这叫柳五洲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感伤。

柳五洲感伤:枣树圪梁村,该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庄哩。

在那一个瞬间,柳五洲把整个儿的枣树圪梁村都用眼睛扫了一遍,他看见了满坡满梁的枣树,抽着鼻子,想要嗅到枣花儿的冲天香气的,但却嗅不到了,那曾经的特殊香气,随着枣花的败落已在空气里消失了。

今年的枣花败落了,明年还会再开的。而这个古老的,显出许多败落之相的枣树圪梁村呢?

晚饭时节,他回到了段枣花的家里。在这里,正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等着他来享用。

老爷爷意外地取出他陈年酿制的枣红酒,打开了坛子口,给柳五洲倒了一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端了起来,和柳五洲碰了一下,就往嘴里倾了。柳五洲没敢大口地喝,他小心地抿着,不晓得老爷爷把这顿晚饭弄得何以如此隆重。

老爷爷一口枣红酒下肚,就给柳五洲说了,说他劝不动段枣花,让他帮他也劝劝,劝段枣花依了祝金虎的心愿,跟祝金虎一起打工去。

枣红酒浓郁的香气在柳五洲的口腔里荡着,他没有说啥,只拿眼睛去看段枣花。段枣花也不避他的眼光,追上来也看着他,那意思很明白,谁都不要劝她,劝也没有用。

柳五洲劝不了段枣花,他就只有喝酒了。

香香甜甜的枣红酒啊,一口,又一口。

11

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这个流行于陕北各地的民谚,所要说的就是剪纸了,民谚中的那个“冒”字,讲的就是随意而为的意思。那个“铰”字,讲的就是“剪”的方法了。段枣花正如枣树圪梁村的小婆姨们推崇的那样,是剪纸高手哩。

柳五洲好一场软缠硬磨,加上祝金花在一旁帮腔证实,段枣花这才把她的剪纸活儿亮出来让柳五洲看了。

这一幅是叫“抓髻娃娃”吧。

信天游有这么两句唱,“抓髻拨来来,婆家快娶来”,唱的就是这幅剪纸的样法儿。这也正是他们这里的一个风俗,早些年间,女娃子未出嫁前,头发总是要梳得油光光的,等分儿扎两个抓髻,分别竖在头的两侧,有点儿像是现在的“羊角辫”。这样的抓髻,是要等到女孩子结婚的前夜,在娘家举行“上头”礼时,才可以拆开来,从此梳成盘头,结束活泼浪漫的少女时代,进入一个新的生活时期。

段枣花剪的抓髻娃娃,把头上的两个抓髻,大胆夸张地变形成了两只小鸟,用小鸟的飞腾和欢跃,衬托少女的活泼与灵动,其形其貌,其姿其态,是何等样的生动和优美啊。

这该是一幅“牛耕图”了。

柳五洲看见段枣花的这幅剪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美术史上所收的汉代画像石,就有一幅牛耕图。柳五洲不知道,段枣花是否看到过大学课程安排的美术史,如果没有看到过,她的这幅剪纸作品,与那个美轮美奂的汉代画像石牛耕图就是不谋而合。

段枣花的牛耕图,充分运用剪纸的技法,在一幅不是很大的绿色彩纸上,剪出一个高扬鞭子、扶犁赶牛的农夫,还在一大片空白处,剪了一株花开如火的牡丹树,引来了一对翩翩飞翔的凤凰,跃入牡丹花丛,尽情地嬉戏玩闹。

柳五洲的眼睛都要看直了。这样看着,耳畔上又传来一曲嘹亮的信天游。

这曲信天游的名字叫《妹娃子是个好人才》:

妹娃子好来实在是好,

走路好像那水上漂。

是一对楞格曾曾鼻梁花眼眼,

是一张红格丹丹口唇白脸脸:

是一根端格溜溜身材长辫辫,

是一双灵格巧巧手手捻线线。

妹娃子好来实在是好,

妹娃子你是一个好人才。

这是谁唱的信天游呢?是柳五洲的父亲柳君红。

看见柳五洲那么地痴迷剪纸,活跃在嫂子段枣花身边的祝金花,还把她的一个很大的作业本取来,让柳五洲看了。祝金花是把这个作业本作了她的剪纸册页了,每一页上都夹了她的剪纸作品。柳五洲接到手里,轻轻地揭开作业本的册页,像他初见段枣花的剪纸作品一样,叫他吃惊不小。他一幅看过,再看下一幅,没一幅不是匠心独运,饱含着一个小女孩对幸福生活的憧憬。有一幅“娃娃坐莲花”的剪纸,叫柳五洲尤其喜爱,一朵盛开着的莲花花蕊上,是一个大胖的小娃娃,手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本,圆嘟嘟的一根小手指,点着书本。

柳五洲的眼光是欣赏的、温暖的,他一边翻看祝金花的剪纸,一边眊着心存不安的祝金花……这就使祝金花更加地不安和局促了。

在一边,祝金花搓着手说话了:你可不要笑话人。我知道,我还没我嫂的剪纸好。

祝金花嘴快手也快,刚说了这句话,就把她给柳五洲欣赏的剪纸册页夺了去,又把嫂子段枣花的一幅剪纸给柳五洲看了。

这是一幅还未完成的剪纸呢,但也有了一个大体的轮廓。柳五洲没见过段枣花剪纸,这时候,他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就在眼前,就在现场,他想看一看段枣花怎样使着剪刀,来剪一幅剪纸了。

柳五洲把这幅半成品的剪纸交到了段枣花的手上,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能剪给我看看吗?

段枣花没有拒绝柳五洲的央求,她坐在了炕边上,左手拿着那幅半成品,右手摸起了剪刀,就又认真仔细地在半成品上剪起来了。柳五洲看见,那幅半成品在段枣花的手里,左旋一下,右转一下,便有小小的纸屑,从半成品脱离开来,像是翔飞的蜜蜂,盘盘旋旋,飘飘舞舞,最后落到段枣花的脚下。这样的纸屑,在段枣花的脚下越积越多,半成品的剪纸,也就差不多像快成形了。

柳五洲的心是急的,怦怦怦怦地跳着,像要从心里跳出来。他警告自已,不要急,不要急,但他按捺不住的心,总是越来越急地跳着。没办法,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睛是眨也不眨地看着段枣花的手和剪子,觉得那就是一幕舞蹈,小小的剪子,在一张红色的彩纸上,奔驰着,游动着,料不准会到哪儿去……在这儿昵,会简练一些,在那儿昵,又会繁琐一些……到时候了,段枣花丢下手上的剪刀,两只手把她的剪纸抻开来,嘬着她肉嘟嘟的嘴唇,轻轻地吹着,一幅美得让人心颤的剪纸作品,在面前了。

段枣花给她的这幅剪纸起了个“山前山后”的名字。

山前的景致是,年轻的婆姨依依不舍,含泪送别男人外出打工。山后的景致是,毛驴儿架着一辆皮轮车,车上装满了收获的玉米、谷穗,年轻的婆姨,怀抱着小胖娃娃,两只大大的眼睛,一直地疑视着山的前方。还有一只喜鹊呢,悠悠然追着高云而去,去给山前边的打工汉报告家乡丰收的消息。不到枣树圪梁来,不和段枣花认识,柳五洲想他可能理解不了这幅剪纸。他到枣圪梁来了,他认识了段枣花,他就完全地理解了这幅剪纸的深义了。

剪纸所要表现的,不正是段枣花和她的枣树圪梁村里那些和她一样的小婆姨们的心声吗。

12

给人家拍照,就不能让人家空欢喜,得把相片洗出来,送给人家才对。枣树圪梁没有条件,柳五洲就只有去延安市了。一来二去,花了两天时间。

刚回村,迎面就碰上一个小婆姨,他把照片给了她,她就兴奋地喊了起来了。显然是,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是我吗?啊,这是我吗?柳五洲是开心的,他给那个小婆姨说,不是你,难道能是我。小婆姨这才确信,那个漂亮得让她生疑的照片,的确照的就是她。

小婆姨边跑边喊:快来取照片呀。

城里后生给咱把照片洗回来咧。

小婆姨的喊叫传遍了枣树圪梁村的角角落落,邀请柳五洲照了相的小婆姨们,都从她们的窑院里跑出来了。

能给这个偏僻的村落,带来这样的快乐,柳五洲的心里也是快乐的。他从小婆姨们的头顶上望过去,发现祝金花站在她家的崖畔上,向他招着手,他就分开小婆姨们的包围,向他熟悉的那个地方走去。

柳五洲回到了段枣花家的窑院,刚一进门,就看见窑院的石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几个村里的老人坐在石桌边,他一进来,就被请到石桌旁,与他们坐在一起。

这些菜,柳五洲也都熟悉,就是这酒,也是柳五洲所熟悉的枣红酒。

柳五洲刚来枣树圪梁,就很幸运的看到酿制枣红酒的盛况。那个场面是热火的,随便到哪户人家去,都能看见。

这是枣树圪梁农家的一个习惯,也是枣树圪梁农家的一门绝技。那手艺和秘笈,书上写不来,嘴上说不来,单靠枣树圪梁农家人一辈一辈手手相传了。酿酒的原料呢,自然是他们坡坡梁梁生长的大红枣儿了。

酿制好一季的枣红酒,坛坛罐罐地装了,哪一家都是珍惜着,细水长流,不敢太过铺张。这是因为,要想盘炉子架锅再酿枣红酒,非得等到下一年。可是老爷爷今日,把他新烧的枣红酒坛子端到了石桌前,尽着兴让大家喝了。大家也不客气,捧着酒碗,左首碰了右首碰。

柳五洲注意到了,那新添的菜碟子,不是段枣花在锅灶上烧出来的,是村里其他人家烧的。段枣花家窑院的大门口,一会儿就有一户添菜的人家端着菜碟子走进来。

也不知一桌子喝酒的人,最后都喝得怎样?到他们剔着牙缝,打着酒嗝,从段枣花的家里走散后,老爷爷一把钳住柳五洲,显然地,老爷爷是有话要说了。他说了,养在圈里的那群羊,今年是太争气了,这几天呢,见天都有羊羔儿生出来。老爷爷说了宝贝似的羊儿,就还说了生在坡坡梁梁上的枣儿树,预感今年也是一个好收成。老爷爷絮絮叨叨地说着,还说了村上的一些事,那些事,柳五洲大多听不明白,但有一件事,他是听明白了,老爷爷报怨村里的后生,全都没命地往城里跑。

老爷爷说了,你娃一到我们枣树圪梁村,我就感到面熟,后来就想起你先人,他们那一伙子碎崽娃呀……老爷爷说着,脸上的笑僵在了眼角上,热烫烫的眼泪花儿扑啦啦滚出。

段枣花直说老爷爷醉了。招呼柳五洲把老爷爷搀扶回他的窑洞里。

祝金花来向柳五洲讨要她的照片。

祝金花说:嫂子,你说了,不能让人家给咱白照相的。你就把你还的礼情取出来么。

段枣花嗔怪她的妹子祝金花了,说:我说啥了?我啥都没说,没有礼情。

你不要不承认……你是说了,你要不想给人,我可自己拿去呀。

段枣花没有阻拦妹子祝金花,看着她从自己身边飞跑而去。去了自己的窑洞,挑着门帘窜进去,眨眼的功夫,就又窜了出来,跑到了柳五洲的跟前,把几个衬了白色棉纸的剪纸给了柳五洲。红艳的剪纸,衬在白色的棉纸上,是太醒目不过了。

柳五洲看见的剪纸,是一个健壮后生的模样,手里端着一架照相机,扫描着镜头前的枣树林。翩翩飞舞的蝴蝶来了,嗡嗡鸣叫的蜜蜂来了。

柳五洲看了一眼段枣花,段枣花也正拿眼看着他。

祝金花赶着趟儿插话了:怎么样?还像你吧。

柳五洲点头说:像。

13

天是空的,不见云影,一弯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漫漫无际的天空透出淡淡的蓝色来,十分幽渺,十分深邃。

窑院背垴上的羊圈里,还有要生产的母羊,段枣花没有叫醒老爷爷,踏着如纱的月光,向背垴的羊圈去了。

走在路上,唱起一曲信天游: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好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闪在那半路口。

这是在陕北传唱得最为普遍的一曲信天游了,名字是叫《三十里铺》的。这个月色迷朦的傍晚,让段枣花唱得如泣如诉。

三哥哥出门前头里走,

咱们二人没盛够。

有心掉头(个)把你看,

心里头害麻烦。

三哥哥出门坡坡里下,

四妹子崖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个)两句话,

又怕人笑话。

柳五洲在想,他该到背垴上去。可是,做作业的祝金花,还有两道题,他就只有先陪着这位可爱的小妹子做题。

嫂子的信天游唱得好吗?

好么。

我哥也说嫂子的信天游唱得好。可是,这么好听的信天游咋就拴不住他的心?

这不该是祝金花的问题呢。她却问出来了,柳五洲没法回答。

祝金花便只有叹息了,说:是啊,你是不知道的。

段枣花背靠着草垛子,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美丽的月光雕塑。柳五洲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柳五洲低头看着她。

终于,段枣花开口了。她说:你不该来的。

柳五洲没听明白,段枣花说他不该来,是指不该到羊圈这里来,还是压根不该到她们枣树圪梁村来。

草垛蕴蓄着的巨大香气,一波一波地蒸腾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柳五洲也背靠着草垛坐下来了。

羊圈里的动静大了起来,低一声,高一声。

羊儿要生了吗?

段枣花说:羊儿要生了呢。

责任编辑:成路刘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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