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没有心理描写的心理小说

2009-09-09 05:42袁基亮
南方文坛 2009年3期
关键词:时间性木香当官

袁基亮

出现在农村小说人物画廊中的“村官”,称的上是最具代表性的农村基层干部的典型。作为乡村叙事的行家里手,傅恒作品中的村长形象,可能他自己也数不过来。在近期创作的好几个中篇小说中,更是篇篇以村长为主角,如此集中书写,反复聚焦,简直表现出一种入迷的执著。傅叵为何对“村官”如此着迷,谜底是什么?也许《村官也是官》可以告诉我们一个答案。

《村官也是官》(《中国作家》2008年第1期)写的是一个叫五季的普通农民,他经过竞选,由全体村民投票选举后,当上了村长。民主选举村级干部,是当下农村基层正在推进的一项重要改革。这是小说的背景,而小说本身所记述的,就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村长生平所经历的一段极为短促的人生历程。

说“短促”,真是一点不假。关于时间的显现,在文本中虽不清晰,但要理出一条时间线索也不难,凭阅读印象即可知道,这条时间之线,说短也就是几天,说长也不过十天半月。给人的感觉是,时间之矢在这个小说的世界中似乎走得太慢。

在这段短促的时间中,这位新任村长却遭遇了太多的事件,比如:“断”了几桩家长里短、邻里纠纷的“公道”;召开了一次关于开展生产经营的——没有任何结果——村委会;此外还拒绝了前任村长从前未完成的引资项目——该项目会招致环境污染。以上属于公共事务方面,作为村长的私人生活,叙述了五季与妻子之间发生的一些小小的罅隙一原因也是由丈夫当官而引起的;再有就是五季经过几番犹疑,终于结束了与其相好女人木香的关系。此外还有与村民的冲突,以及对付城里电视台记者的采访等等,不一而足。

在短促的时间中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件,对于阅读来说,也许容易产生误判,感觉小说的结构松散、叙事琐碎,印象难以集中。“误读”如果发生,原因是一般感性阅读总是习于线性结构模式的惯性。线性叙事仿佛是最“自然”的模式。依照这种“经典”模式,情节总是依循“以后……以后……”的顺序延续。一旦情节之间缺失因果联系,线性推移缺乏贯通,没有一条纵向的线索来连接各个部分,时间感似乎也就模糊起来。

我们知道,作为叙事体裁,小说离不开时间,叙述的事件总要在时间中完成。但不管是作为自然的物理时间,还是叙事调度的文本时间,抑或是人物主观的心理时间,作为小说中的时间性并不同于感性体验的时间感。

缺乏时间感,犹如听不到时间的滴答声。滴答声在耳畔响起,仿佛告诉我们,人类的时间生活在进行。由此表明,时间感是时间的外在表现——即使是心理时间也是有长度的,只不过其长度不同于物理时间的长度,外在的时间性伴随着时间感,展开属于我们的时间生活。在内在的时间性中,时间感变得模糊甚至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人的价值生活的呈现。

内在的时间性正是《村官》这篇小说的重要特征。主人公的身份改变之时,在他的生活中,时间不再像水一般向前流动,而是绕着他回旋打转一时间仿佛在凝聚,最终内化于他的心理世界。外在的纷纭漂浮在水面,水底则孕育着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情感变化。

与最初的印象相反,这是一篇没有心理描写的心理小说。作为一篇心理小说,《村官》在叙事展开的过程中,虽然落笔所在,全是外在的事件和各种复杂的矛盾关系,但其内在视境呈现的却是人物的意识变化,只有把握住主人公的心理和情感状态,才能把握小说的情节和结构的枢纽,才能真正领略到小说的韵味。

在小说的内在视境中,主人公五季的意识变化在内在的时间中一一呈现,显示出价值生活的不同节点。

第一个节点是欲望。

五季企望当官的念头来自年少伊始的生活经验,这些点点滴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是官就高人一等,哪怕是一个生产队长,也是有身份、有气派的人。父亲生前对儿子的最高期望值是“混”个(生产)队长,哪怕副的也行。在过去的年代里,这可算得上是一个普通农民最高的人生理想了。

对于五季的欲望书写,小说的叙事语调中无疑含有一丝轻轻的嘲讽,但也能感觉到一种不乏同情的理解。五季有虚荣心,但是谁又能分得清,可笑的虚荣心与渴望得到尊重的荣誉感之间的界限?五季身上还有一种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称职的好官。面对一个为实现自我而做出严肃选择的人,我们应该给他一份理解。

选择之后,就是挑战。五季当官之日,即是他遭逢第二个价值节点之时,这个节点,就是挫折。

想当官并当上官的五季,也许清楚,也许还来不及多想,如今的官早已“降价”,官与民的关系,民对官的态度在悄然发生变化。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还不能在理性上去思考这些变化当中蕴涵的社会变革的复杂走向,其中包括在特定的转型期农村社会结构中,作为基层干部的身份认同的危机,以及人际关系、价值关系的变化,对原有人际关系的准则、对自我本性的新的探求。

不但是新官五季,就连当了二十年村长的金四哥也未必清醒。金四哥在任二十年,基本上无所作为,到头来干不下去,也不想干了,而且还一再劝说五季也不要去当那个村长。对于为官一途,自认已经看透。但面对取代自己的新任村长,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压根儿不相信五季能当好村长呢,还是不愿意看到五季成为一个好官?

一朝变为官身,五季很快就面临一种始料未及的处境。当官的得意还没来得及好好体味,压力就扑面而来。村民中已有传言:这任村长不如前任。就连五季的老婆也对自己的丈夫有了怨艾。

换作过去,有(官的)身份就意味着有权力、有能力,也自然受到尊重。但现在不同了,村民不是不接受你的身份,而是不认同仅仅作为符号的身份后面的人。他们要等一等,看一看,你不是在“哄一次,算一次,哄满三年了事”,直至最后承认或不承认你。只有承认你,你才具有真正的合法性。

如果说,村民——包括一般村干部——的态度,一方面表现为对村长在能力上的怀疑,那么,村民对村长在道德上的怀疑显然就是更为严重的问题。

老农民洪老伯与五季的父亲有过命的交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毛根朋友,父亲临终前还把五季托付给他,要他好好看顾。洪老伯与五季之间,在过去可谓是情同父子,可是五季一当官,双方的关系立刻就发生了改变。不仅失去了信任,而且还失去了情谊。关系之改变正是由于身份之改变。因为一桩小小的误会,洪老伯就认为五季在骗他,在欺负他。老人的态度中体现了一个严肃的道德问题:为什么在一个父亲看来,儿子欺骗他是正常可信的事实?原因在于,五季是“当官的”。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火未点燃,风雨已不期而至。作为一个敏感的人,五季不能不感受到周围发生的变化,面对挫折,他只能独自来体会内心的失落。

小说的最后部分,写出了五季的第三个心理节点:解脱。

五季在当官以前,在村子里有一个相好的女人。这个叫木香的女人是个有夫之妇,丈夫在外不归,让她独守空房。五季与木香相好,虽然属于乡村世俗生活的一个部分,但木香确乎真心喜欢五季,看重五季。五季当上村长以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开始木香觉得五季的举动有些可笑,但随之很快明白了五季的认真和执著,而在五季因为挫折而失落之时,她成了唯一真正理解五季,相信五季的人。

木香因为五季的离去同样心绪惆怅、情感失落,她就此明白一个人只能去走自己的路。分别时她对五季说:

“五季,要不是心里放不下你,我连告别的话都不会对你说……”她说,“五季呀,好好尊重自己的选择,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小说在这里呈现出动人的心理场景:倾听自我和相互倾听,在倾听中带来唤醒心灵的力量。木香领会了五季的选择而有了自己的选择,五季从木香这里得到的理解,抵得过整个村子的怀疑。

作为读者,我们可能会想,五季也许并不像她相信的那么好,她高看了五季。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份理解和一份温馨,对一个人来说,太弥足珍贵。木香不是五季的领路人,却是一个微笑着送五季上路的朋友。

也许,五季就此辞官不做,去过另一种新的生活,也许,他会从此开始去做一个好官,真正踏踏实实地为村民办事,不过这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会抱着原来的念头,为了维持一份虚荣,以至最终庸庸碌碌而一事无成。

因此,五季的解脱不是意味着在世俗追求失落之时,后退一步的化解,更不是掩饰灰心丧气的自欺,而是从欲望的束缚和继之而来的挫折中升华,重新认识自我,以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生活。

傅恒写出的,是一个真实可信的自我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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