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

2009-09-11 08:25
广州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杏花大妈狐狸

李 云

李云1976年出生于陕西安康,现居江苏吴江,在《延河》、《雨花》、《青春》等杂志发表小说数篇。2006年出版小说集《洗澡》。

1

我想跟你说一个女孩,一个很美丽的女孩。

说出这句话,周慕林定定地看着李一果。欲言又止。须臾,周慕林将眼睛眯上,说,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山姑啊!感叹中拉长的语调,像是一股清风倏然从口腔里吹拂出来。清风拂出李一果的美丽,并没有令李一果清新起来。李一果像一尊雕塑杵在周慕林面前。

这尊“雕塑”的长相自然够美够丽,皮肤、眼波、唇色,飘逸的直发,统统散发着迷人的水果色泽与甜润的气息。樱桃?苹果?水蜜桃?还是杏儿……总之,美丽得无与伦比,多像……面对李一果,足见周慕林的痴,眼睛定在美丽上,什么也说不出,像是被一枚水果的酸味伤了喉咙。欲言又止是很难受的一种感受。但是,很快,周慕林又像是被水果的清香熏醉了,微笑顺其自然地舒展开,眼睛里有了愉快的影子。影子一直跟着眼神飘落,落在茶几上,茶几光彩了,茶几上摆着的那盏土黄色、一看就是劣质的粗糙的宜兴茶壶也细腻精致了……升腾而起的缕缕热气,很是温情四溢、脉脉细语的样子。

李一果这尊“雕塑”活动了,打断周慕林“像”的妄想。李一果在周慕林的眼神里,幻觉般地,俯身,再伸出长长纤纤的十指,轻巧地将一盏小茶盅用双手托起来,久久地端在膝盖上。李一果没有将茶盅放到流溢着玫瑰色唇彩的唇边。看来端起茶盅只是李一果个人决定要做的一个必要的姿势。全身由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腿拉直,坚硬地梗在沙发上。不是雕塑,起码也是一个走神的人。

天哪,我们的灵魂在哪里?为何无处安放?!

静,陌生的寂静在“往事悠悠”咖啡馆2188包间密布。一切重又回归到进门时的幽暗、暧昧与尘封。

李一果在周慕林的凝望中走神了。仿佛周慕林看得越痴,李一果走得越远,刹那间,已不知身置何处;恍惚、忧伤和懒散尽情地彰显在如死水一般凝固的眼眸中——李一果在问自己:这是哪里呢?李一果不由得将眉头蹙紧,并用捧着茶盅的手臂尽量朝胸口压。李一果要按住那颗一直在焦虑、彷徨,纠结着的心。有关周慕林所说的美丽女孩是谁,一点也不重要。再说了,一个美丽女孩是不需要倾听美丽女孩的故事的。它无聊极了,李一果不屑地哂笑道:谁不知道这是狡猾男人们的心理战术,其实在迂回地夸你,讨好你。李一果可不是一般的李一果,李一果最知道男人的鬼心思——谁让咱李一果长着一双桃花眼呢!

哎——,长长叹息的声音。看来这真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没意思极了。可是,你不耐烦倾听,不愿意说话,甚至几次用意志和孤独推开周慕林,让咖啡馆包间仅剩下自己一人……那么,要坐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李一果统统忘记,不知道了。李一果神志不清了。李一果在不该忘记和不该神志不清的时候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真让李一果懊恼,不知是好还是坏。李一果看着周慕林背后的窗口,忽觉记忆多像拉着严实窗帘的窗洞,微弱的明亮把一切都僵在半蒙眬中,似乎看得见,实则什么都不是,只有一些细微的记忆触角在摆动在活跃,让人难以捕捉。导致某些关系到后来就显得暧昧……好像现在的李一果与周慕林……

李一果被从周慕林嘴巴里喷出来的烟雾呛住了。抽起肩膀咳嗽时,李一果艰难拨开一丝明亮的罅隙,望着烟雾缭绕中的周慕林找到了一个背影。不太挺拔,甚至有点苍凉,罩一件青色外套、站在“往事悠悠”咖啡馆大厅的柜子边等候着的背影,在落寞的黄昏,在异地城市灯火里,还是挺温暖的。不待李一果走近,背影换成正面,周慕林皱纹深刻的脸膛儒雅地朝李一果点了点,意思是说:“你来啦!”

2188包间,隐在二楼幽深的内走廊尽头。走廊里只有一盏壁灯亮着,灯罩上落满灰尘。微弱的灯光,放不开地胆怯着,抱紧胳膊自顾自地低迷着、昏黄着。鬼气森然。将人影重叠,又拉长,打着无数诡异的手势……李一果抱上膀子,紧挨周慕林走,发现走廊真是很长很黑很深。空洞如深渊。周慕林身上的烟味儿太淡了,淡到感觉不到存在。李一果便回了一下头,可什么也没看见,包括那个坐在吧台里用骨节突兀的手指夹着香烟、涂青眼泡、幽灵一般冷笑着的老女人。

咖啡馆真如“往事悠悠”名字,十分的往事。灰色老式建筑如置身于孤岛上。李一果来时坐在的士里见到,就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感觉。四周包围的城市灯火,是流动在河上的船灯,将孤岛映得森森然,墨黑,和遥遥无期。李一果费了很大气力,才穿透黝黑丛林,走进格局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招待所的房子。不管是从外表看还是从内部结构欣赏,房子分离得都太直线。李一果偏偏在直线的空间里迷失,寻找不到来路和归途……

周慕林一进咖啡馆包间,便径直走到靠北的沙发前,坐下了。李一果一言不发走到周慕林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落座前,李一果清晰地看到淡黄色的沙发上有一块暗沉的斑迹。不卫生、大煞风景的斑迹,眨巴着眼睛提醒李一果这是哪里呢?预言一般地肆意地放浪着,陈旧、颓废、不规则和荒诞,让人无法翻阅过去。奇怪的是,它是静止的,安全的。

一坐下,周慕林便脱去了外套,所以他现在穿的是黑色T恤和黑色长裤,两鬓缭绕的银白或许是烟雾,也许是沧桑。李一果则是一件非常漂亮和俏丽的黑色连衣裙,眼睛漆黑,犹如一团烟云。这时,李一果奇迹般地看到了一盏橘黄的灯光(谢天谢地,终于看见包间里的小壁灯了),拉开嘴角自嘲地笑了。只是匆匆一瞬间,李一果的面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很深很长很黑的走廊。李一果形象枯槁,面如缟色地与一个男人走在其中,走在一个男人的背影里——是跟刘长春去开房间吗?李一果难过不已,怎么看都是“小姐”了。最起码,跟周慕林走在咖啡馆很深很长很黑的内走廊那刻,李一果有了如此强烈的古怪的感受。边走李一果边抬起膀子抹眼睛。李一果有点想哭。羞辱感加重。李一果开始后悔来见周慕林了……

2

到杭州去。去杭州。刘长春颠倒着说了几遍。像是在自言自语,嘴巴一张一合。从棱角分明的嘴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把玩在手中、滴溜光滑的金属钢笔,圆润冰凉的气息一团一团从手心里挤出来。雾一样包围住李一果。李一果便在雾的挟裹中,紧随刘长春奔向了人间天堂——杭州。

杭州好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携手而来,不是幽会是什么?心思里悄悄地携着一份无限的积极和故意或不故意的矜持,杭州的山山水水,人的山水,心的山水。刘长春说得好啊,去轻松一下啦,做个简单的旅行啦。话里话外,都听着舒服。尽管,来到杭州真正的口号是开会,开会怕什么呢——谁叫李一果喜欢杭州呢!李一果喜欢,刘长春总得要讨喜一下吧!刘长春记得很清楚,李一果曾经就在人影憧憧的KTV包间,头依偎在刘长春的胳膊上梦呓过:长春,带我去杭州,就现在!我们马上走!虽然一觉醒来,一切都是一场梦,谁还记得呢!哈,我真这样说过吗?——李一果已经习惯不承认在醉意蒙眬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刘长春呢,来得正好,打哈哈装作不知道或许对谁都好。可是,当刘长春看见李一果留在笔记本上的一段话,刘长春不安了,李一果在笔记本上字迹娟秀地说:杭州,美丽的爱情城!爱情这个鬼东西!……桃花眼一般的鬼东西!前面的字迹工整,后来的潦草了,紊乱了。刘长春用男性温厚的手掌抚摸字迹一遍,心里“咯噔咯噔”地跳,像是抚摸在李一果褶皱的胸口上。刘长春不禁动情地唤了声:果儿!手掌停留在字迹上,半响,刘长春留给字迹一句交代:我们去杭州参加会议去!

刘长春与李一果的关系十分明了了。作为曼特力房产公司的老总,刘长春是李一果在苏州觅得的一个上好的“衣食父母”。而李一果能够让刘长春牵绊着放不下,一定也是一名爱将喽。刘长春宠李一果。且宠得光明正大。敢当着大家的面宠。使得李一果站在刘长春身边,完全是一棵小草对大树的依恋。李一果的依恋也许是悄悄放在心里的,但很容易让人看见——这女孩不简单呢,傍上大树了!她的眼睛勾人啊,这个狐狸精将刘总迷得团团转呀——因为迷人的眼睛,李一果变得十分的透明。

李一果与刘长春的关系,于是非同寻常了。李一果是刘长春的情妇。李一果跟刘长春好着呢。话人们虽然没有直接说,但从钦羡或嫉妒的眼睛里,自肢体语言说了,似乎李一果与刘长春最正常的交往就应该有肉体关系这一层,他们上床做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更是天经地义的。一个享受年轻、激情、青春、色相;一个依仗靠山、势力、经济与魅力。

事实是刘长春至今连李一果的嘴唇都未碰一下,一对男女不碰嘴唇还算亲密吗?当然,这并不等于刘长春不想,跟李一果上床的滋味刘长春不是没有幻想过。不正常的男人才不想。刘长春的眼神只要与李一果的眼睛一触碰上,刘长春整个人就会被一股电力灼烧,骨头里都是含情脉脉;心里边长满痒酥酥的细毛……那时的刘长春恨不得一把搂过李一果,奸了……

李一果长了一双桃花眼。每一个见过李一果的人都会这么说,公认了。李一果就此事也上网细致查询过,网上说桃花眼对于异性来说是非常之难以抗拒的。也就是说,命犯桃花,骨头里都会开“花”呢。花香勾人心魂呵。而这样的女人在世俗的眼里则是:十个有十个是靠不住的,骨子里风流。看谁都是一潭暧昧的水。对谁都有心有情有意。且薄情寡意。是等待着被采摘的……刘长春很满意这双眼睛,出去办事都乐意带上李一果,成事的效率自然是十拿九稳的。不得不让人相信这双眼睛,杀伤力大啊,“老少通吃”。刘长春再看李一果的眼睛,心思就莫名地复杂了,不纯粹了。总之,刘长春跟李一果反正是不能轻易深入交往的了。即使刘长春可以当着妻子、下属,正大光明地拍拍李一果的头顶,拉拉李一果的小手,说些俏皮暧昧的话,或者,搂上李一果的肩喝上一个大交杯酒。反正与爱情无关。刘长春很满意这样的关系,它要多坦荡就有多坦荡——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李一果的眼睛难道真是由桃花变的,桃红的艳丽会令男人想起新婚之夜的床罩,古代新娘系在肚皮上崭新的红兜兜?诱惑着呢!再者,难道每一缕眼神里都藏了钩子,带了电,随时要勾走男人的魂?电住男人的心?不管是桃花还是钩子和电力,李一果统统不喜欢它们,从小就不喜欢。李一果一点也不觉得它们好,或者感激眼睛让她这个无依无靠、默默无闻、出身卑贱的小姑娘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随心所欲留在令她倾慕的刘长春的身边,成为苏州目前在房地产界半个独领风骚的重量级人物。说句真心话吧,李一果憎恨眼睛,憎恨眼睛常常背叛自己的心。每一次出场该死的眼睛总是要自以为是地按自己的鬼心绪办事——想对谁笑就对谁笑,想对谁亮就对谁亮,轰轰烈烈地让人误会——女人的心思:李一果又跟他好了啊!男人的心思:这女子对我有意思呢!

为此,李一果的身上长年穿了一件色彩斑斓的衣裳,衣裳上画满了激情饱满的风和月。无数无数男人的名字,只要跟李一果认识,交往,对视了,人们的风言风语便会记录在李一果背后的衣裳上:切,桃花眼!狐狸精!

古往今来,狐狸精都是骂人的。骂这些活在云端里、长着迷人眼睛的女人。这些不正经的女人。被人低看着的女人。李一果深知眼睛的坏,深知到不愿意去解释什么。悲观地认命了:“狐狸精”就“狐狸精”吧。谁让自己是“小狐狸”呀……李一果不愿意想了,好比一心要淡忘“小狐狸”的故事一样。永远淡忘。但李一果无法淡忘痛楚,痛楚是与血肉相连的。这就是一个人的身世。李一果能怪罪的只有镜子,将气撒给镜子。打碎镜子,狠狠地,统统打碎它们!

时光顺着镜子回到幼年,自从那个看水的下午开始,李一果不喜欢照镜子了。在李一果的眼里,镜子是可怕的怪物,能照出许多怪异来,李一果会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长了一片金黄的狐狸毛。狐狸一样妖媚闪烁着的两只眼睛,在镜子里连成一片,嘲笑着,挑逗着,坏坏地狐气地跟李一果挑衅……

孤独的夜,无处躲藏。李一果娇小的身体裹在空荡荡的睡袍里游荡于单身公寓,坐在寂静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斜斜地歪在地板上的影子,再也不敢看镜子卸妆了。寒光闪闪的镜子令李一果激动,如同镜子里遍布的眼睛更让李一果恐惧,产生逃避不了的擒拿感。眼睛是了镜子,镜子是了眼睛,随时让李一果看见。李一果唯一能做得的是一次次砸碎镜子。砸碎眼睛。砸碎所有的痛楚。镜子碎了,碎了一地,破碎的声音掷了一地。碎不了的东西还在心里。好端端地长在脸上。李一果用手摸到了,李一果只好又打电话去买镜子。一个小伙子很快扛着一面镜子过来安装。小伙子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干活。装好镜子走人。李一果看他装了几回。有一天,李一果轻飘飘地出现在门框上,抱着膀子问小伙子:你为什么不问问,镜子怎么会经常碎呢?空洞缥缈的声音将小伙子吓了一跳。小伙子立即跨开腿护住镜子,吐出一句木讷的“哼哼唧唧”,老板说了,叫不要多问,问多了不好。李一果苦笑一下,你现在问吧,我让你问。李一果故意放软语气。小伙子终究是个老实人,他很珍惜目前的收入,一边干活一边说,不问了,你镜子碎得多,我们生意好,我就能多拿钱回去结婚。

呸!真是一个现实的人。李一果飘到小伙子身后,对着小伙子的脖子吹一口气,语气极冷:你想结婚了啊,想做爱了啊?李一果转到小伙子面前,一手懒懒地搭在小伙子肩膀上,盯住只往肉里看。李一果发现小伙子很快就在她的目光里傻愣愣地喘息不止……李一果笑了,迷人地笑了,一把推开小伙子,呵斥道:快给我滚!小伙子抱在怀里的镜子落在地上轰然爆裂,落了一屋子亮闪闪的镜子碎片。碎片将屋子晃出了无数个天花板,无数盏水晶灯,无数个屋子,无数个李一果,无数双泪光闪闪、飘摇着金色狐狸毛的眼睛。

李一果慢悠悠地蹲下,无数个李一果蹲下了,做着同一个姿势。冷凝着一张俏丽的苍白的脸,慢悠悠地捡起一块镜片拿在手中。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冷眼看着。任冰冷的光在屋子里折来射去。嘴角上是一抹无奈之极的苦笑,睡袍和长发不知几时散开,失魂落魄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一滴眼泪吧嗒一声落下。被镜面接住,泪水上一层下一层,自由地漫漶,如一盘散沙。李一果十指一勾,一道银光一闪,镜面的锋利割向细嫩的皮肤,手腕处一道深红汩汩地淌……只是,痛感已经没有了。

此事发生在李一果来杭州的前半个月,李一果在血的红光里渐渐闭上眼睛,等待窒息。

结果是刘长春冲进来挽救了李一果。也可以说是李一果自己挽救了自己。李一果在奄奄一息之际,忽然很想见到刘长春。刘长春手握电话和一把焦急的汗水赶来,一个箭步扑向李一果,摇晃着,一声紧似一声唤道:李一果,果儿,我的好果儿……刘长春紧紧地将李一果抱进怀里。李一果听见了,刘长春唤果儿的声音真好听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刘长春因为心急而狂跳的心跳——“咚、咚、咚”,如鼓点一般敲击在李一果的脉搏上,不允许李一果昏厥。李一果紧依刘长春的胸怀,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李一果多么想就在刘长春的怀抱里,好好地长长地安心地睡上一觉啊。

李一果住院修养期间,刘长春无微不至地照顾在身边。来照顾的人,还有他的妻子。妻子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刘长春一起来。夫妻俩人一前一后进来,脸庞上统一挂着关切的眼神。嘘寒问暖。刘长春握李一果的右手,他的妻子握李一果的左手。受伤的正好是左手,李一果的手指被刘长春妻子手指上亮灿灿的钻戒顶疼了,又割破了……李一果一颤,再次感到镜片划过手腕的疼痛,“呲”地一下,切腹割肺的感觉,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朝外冒……

李一果开始冷淡刘长春,不愿再接受刘长春的照顾。刘长春终于一个人来了,他用右手抚开李一果额前的散发,深情地说,能别冷淡着脸了吗?你可别忘了那天你是在昏迷中打电话给我的,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李一果问,我说了什么?刘长春说,你说想我,爱我,要我立即去看你,你怕见不到我了。你不舍得我!刘长春的手在李一果的小手上不停地揉搓着。李一果将手抽回来,唬起脸故作不屑,去,我爱你?!凭什么爱你?你都有老婆孩子了!这句话不如不说,一说就完了,李一果被挖空了,什么都不是,都没有了。刘长春被说愣住了。李一果抬起手,狠狠地朝眼睛上一抹。再翻一个身,背对着刘长春装睡。

李一果非常自信李一果的生存能力,李一果再到公司的形象依旧是健康而美丽的。李一果似乎已经忘记自杀一事,面对刘长春依旧是春风拂面的微笑。午休时间,刘长春推门而至,耸一下肩,故作轻松地将一份邀请函放在李一果面前:我们去杭州吧,去杭州开会去!刘长春连名字都不用叫唤了,这说明了什么,李一果缓慢拿起邀请函看,忍不住一阵窃喜,一字一句读粉红纸张上的打印字。尊敬的刘长春先生:美丽的四月,慕林集团诚邀您参加“杭州全国房地产著名人士经验交流会”。李一果在读的过程中已经调整好心态,沉思好该怎么应付刘长春了——为什么要跟你去呢,跟你去算什么呢?即使去,也不会轻易去的!李一果将邀请函当扇子扇扇,说声好香,丢给刘长春:不去!李一果连个“我”也不愿意带。

刘长春没有再说话,拿起桌子上的钢笔把玩着,轻轻低叹了声。男人的叹息如同女人的眼泪,格外叫人眼热。刘长春走近李一果,双手捏住李一果的肩膀,活生生将李一果从椅子里提起,面对面凝视着。热辣辣的呼吸里,传出一句极其温柔的央求:去吧,就当散散心……

李一果大概是怕看见刘长春的眼睛,赶紧将眼睛闭上,浑身无力,只朝地下软化,朝刘长春的怀里软化。整个面颊上都流淌着刘长春热辣辣的气息,以及高档棉质白色衬衫清爽温暖的质感。四周,不,是脑袋里,身体内河里,全部飞满了小飞虫,游动着小金鱼,那些小翅膀、小尾巴扇得李一果的心格外的温柔,格外的柔软,特别的难受……李一果像是一只失去了主张的小飞虫,沾在刘长春的肩膀上,随你带到哪里去吧……李一果回应说:我要去天涯海角……李一果无法拒绝了。

得到答案的刘长春满意了,手一松,李一果又被丢进黑色真皮座椅里了……

刘长春没有借机吻李一果。李一果睁开眼睛看,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眼神沉下,落成一片迷梦。李一果眼泪汪汪地跺一下脚:我不去,我说过我不去!

3

去杭州了。

美丽的烟花四月,午后。通往杭州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宝马X5在风驰电掣。刘长春一身休闲服,熟稔地转动着方向盘向杭州驶去。向烟花四月驶去。向人间四月驶去。李一果坐在副驾室,对着刘长春一身休闲服禁不住抿嘴浅笑——仿佛刘长春在说,我们去休闲一下啦!什么会议,狗屁会议,谁穿休闲服去参加会议啊!

感觉到李一果心情不错,刘长春故意侧过脸,问李一果说:我穿休闲服还是很帅,很年轻的吧?李一果立即收回眼神,端正下巴正儿八经地笑笑,不作回答。李一果显然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满意的,面对刘长春李一果做不到坦然,也就是说,当刘长春有了情意时,李一果总会别扭起来,用一种古怪的情绪将自己封存,不让刘长春触摸到半点情感虚线;而当刘长春顾及不了了,李一果于内心又会充满无限的幽怨,甚至是渴望。情感之河波涛汹涌。

然而,刘长春喜欢的就是李一果的这点小聪明。李一果的矛盾在刘长春那里变成了小聪明。李一果这样跟刘长春绕弯弯,是多么的令刘长春好下台啊。减少了负疚感。于是,刘长春转换了话题,谈起了周慕林。在去参加由他主办的会议前,谈他,这真是很得体的事。

于是,周慕林的名字像春笋,一岔一岔冒不完,只朝李一果耳朵里撞。刘长春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的发家史,这个做过下乡干部,进过县政府,后弃官下海经商的神奇人物。当然,刘长春是不会白白谈周慕林的,他必须在谈论的时候显示出自己的思想。刘长春说周慕林举办如此隆重会议的真正目的,其一是炒作,说是写书了,抬高铜钱俗人的文化分量。其二则是引进人才的一种方式,再借会议搜索流动于大江南北的房地产信息。李一果半眯着眼似听非听,至于周慕林是谁,李一果自始至终没有兴趣。李一果有些困意了,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哈欠。刘长春赶紧说:你小睡会吧。顺便将李一果的坐椅朝后放了放。李一果说声谢谢,安心地睡了。醒来,车子已经停在杭州王朝宾馆大门前,李一果自下巴以下,被刘长春的外套盖上了。淡淡的烟草味一缕缕游弋上来。李一果深呼吸一口,将手从衣领里伸出来,唤道:刘总,已经到了啊?

是啊,小懒猪。刘长春用手揉一把李一果的头顶。面向李一果说:从现在开始,别叫我刘总了,至少,在杭州就这样?因为刘长春的话和他转过来的头一样突兀,李一果没来得及准备,便很自然地垂下眼睑点头同意了。待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俩人之间出现差错,是李一果的胳膊上搭着刘长春的外套在宾馆总台前开房间时。李一果跟随刘长春出差多次,并肩在宾馆大厅进出,甜蜜蜜的样子谁还把他们分离过。一个是款爷的派头,一个是妖娆的年轻女性。这样的男人和女人,还需要口头阐述之间的关系吗?但,这次,李一果有些不自在。李一果的眼睛总是要不听话地瞅向刘长春的休闲服。每瞅一次,李一果的心里全是怪怪的念头。李一果甚至想到与刘长春抱在一起的景象……“开房间”的古怪心理,使得李一果慢慢将头低下去,站不住了,手指紧紧地抓住刘长春的休闲服。李一果被卑贱了。

要命的是,刘长春只打算开一间房。刘长春对总台小姐说:请帮我和妻子开一间上好的房。李一果听见,一阵诧异,很不舒服了。有关开房需要说明是妻子的吗?难道只有妻子才可以跟你开房吗?且经过李一果的观察,刘长春说话的表情,因为妻子二字的垫底,刘长春坦然到没有一丝别扭。刘长春的不别扭让李一果很不快乐——李一果为什么要冒充你的妻子呢?这种身份的掺和,无形地冒犯了李一果。李一果觉得气不顺,遭到了羞辱。待刘长春一进电梯,李一果猛然跑回总台,私自去开了一个房间。李一果对总台小姐说:可是,我们刚才吵架了,我得一个人睡。我要一个单间……

李一果的房间与刘长春的房间仅隔一堵墙。进房间之前,刘长春不计前嫌、大度地将手揽在李一果的肩膀上,要求能不能进李一果的房间坐下。李一果抿着嘴唇笑了笑:你待会来,我先去洗个澡。足下地毯的软绵让李一果深一脚浅一脚。话语也是的,缥缈得很。进到房间,李一果一把丢掉行李,踢掉皮鞋斜躺在床上。李一果不知道刘长春再坚持一下,自己还会拒绝么?拒绝得了么?显而易见,刘长春决定突破这层微妙的关系了。想到这点,也可以说是意会到这点,李一果心头涌起了片刻的甜蜜,后又被现实化了,跟他好什么呢?那是爱情吗?除了偷偷摸摸偷情还有什么呢?李一果怎么能允许自己如此玷污爱情呢?还有,这样会不会又是“大狐狸”的后尘啊……不想还好,一想李一果没有爱的信心了。李一果躺着不动,眼睛时不时地去瞄手机,或看一眼门口。手机安静地躺在身边。李一果拿起来按了按,没有发觉手机有异常,又放下了。而门铃似乎也没有要响的迹象……半小时过去了,李一果咬住嘴唇将手机关了——去洗澡吧。

周慕林是在李一果洗好澡出现的。李一果趿拉着拖鞋,顶着一头湿发到门口站了站,又将耳朵贴在门叶上听了听,确定没有人敲门,便回到床上。一屁股窝进被子。杭州地方电视台正在报道有关周慕林明天出席会议的情况,以及有关他的新书发行仪式的相关报道。李一果扫了两眼,拿起遥控板换台。人心不在焉的时候,手上总需要一个东西打发。而就在这时,镜头里出现了周慕林新书的封面,周慕林的新书上撒满了杏花,洁白的杏花……

李一果的眼睛被杏花吸引了,深深地吸引了。

电视机里漂亮的女主持人指着周慕林手里的新书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完全一个放电的过程。周慕林的手里一直拿着他的新书,在洁白的杏花朵朵里,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周慕林一脸温和地在接受采访。李一果的眼睛盯在杏花上,遥控板从手中落在了床上。杏花,杏花,李一果念叨着,一脸的神伤。断断续续中,李一果的耳朵里撞进了一些文字,周慕林在说一个女孩的故事,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她像杏花般纯洁……

李一果呆呆地看着,李一果其实什么也听不进,是那些文字在朝李一果耳朵里跑。所以,有关那些文字就没有什么具体作用了。唯一能说明的是:李一果不是聋子。李一果听见了声音。李一果的思绪早已飘向另一个世界了。那里是漫山遍野的杏花。洁白的,粉呈的杏花,李一果艰难地步行其中……

刘长春的敲门声传来,将李一果从杏花里拉回来。李一果起身开门,屁股坐在遥控板上,将电视关闭了。李一果分明是想再看看电视的,看看那片杏花。于是又返身回屋拿起遥控板摁,可是,这之间刘长春的话传了来:李一果,快开门,吃饭去了!嗨,你干吗把手机都关了?……你听到了么?接着又是三下轻轻的叩门声,木质的声音。

李一果站在房间中央,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心烦意乱地摸摸肚子,没有饿意。李一果便返回床边,躺下,将被子盖住头顶,无力地说:我不要吃饭,我不饿!

因为特殊的心境,特殊的环境,看到特殊意义的杏花,李一果作不了思想的主了。李一果慌乱了,烦躁了,厌倦了,忧伤了。刘长春不厌其烦的敲门声震得李一果无力抗拒,李一果一把掀掉被子,冲向门口拉开门,气鼓鼓地与门外的刘长春对视着:你要干吗嘛?这时,李一果显然是对情人的态度了,情人之间的脾气、语调,怪异的心思和生气的表情。

刘长春一步跨进门,半开玩笑,半急吼吼地询问:你干吗关机啊,不想我找啊,那你跟我到杭州干吗?急死人了!

你找我有事吗?李一果的声音飘忽极了。

有——事?刘长春被问住了。

你要做爱是吗?我们现在就做!李一果走近刘长春,突然伸出双手,环抱住刘长春的脖子,流泪了。李一果的嘴唇主动亲吻了刘长春的耳朵,左手落在腰上,一把抽掉了腰间浴袍的带子——要做爱是吗,我们现在就做,你不是特意赶到杭州来做爱的吗?我满足你!

刘长春怀里的李一果,泪流满面。

别!小果!刘长春赶紧蹲下,拾捡起浴袍拉上来,胡乱裹住李一果香喷喷的身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再是向往,却不希望用这种方式占有。这很让男人慌乱,丧失雅兴和自尊。刘长春背对李一果,无所适从地,重复着说道:胡闹!真是胡闹,这事是这样急的吗?

4

因为发生了下午的“脱浴袍”事件,在杭州的第一个晚上,李一果名正言顺可以一个人睡觉了。李一果睡得很不好,李一果一直在梦中,神志不清,思维含糊,冒冷汗,害怕……

睡前,李一果踱步于房间,抱着膀子几次靠在门后,等待着……虽然,李一果清楚,刘长春不会来打扰了。后来,李一果主动过去了一次,刘长春举着电话开门。刘长春一看见李一果,快速地跟里面的人再见了。李一果笑眯眯地问:她打来的?刘长春说:问我黄色的领带放哪儿了。

李一果拿着从刘长春处借来的没有用处的钢笔回房后,决定早点睡觉。一夜乱梦。梦里出现了许多纷杂的脸,大妈、大狐狸,小狐狸,杏花……还有一张男人沧桑的脸,他鬓角银白,儒雅的侧着,既陌生又熟悉。一半在杏花里,一般在阴影里。李一果奋力地想,他是谁呢,却没有想起来。李一果唯一能断定的,他不是刘长春。不是的。淹没在雪白的杏花林里的脸在说: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一枚果实……一枚挂在雨后,会逃亡的果实……

李一果的梦到此结束了。李一果顶着一身冷汗坐起来,背靠床头。那一定是一个月光融融的美好的夜晚,窗口青汪汪的。李一果看见了安放于脚头的梳妆镜。冰凉的镜面里,一只金色的狐狸,睁大眼睛在黑暗里乱撞,像是在寻找出路……

说说“大狐狸”吧,她是大妈要李一果叫的小姑。“大狐狸”的真实名字叫胡美丽,小名叫杏儿。但是“大狐狸”不喜欢人们叫她杏儿,杏儿太山姑。“大狐狸”逢人就会一遍遍地纠正:我叫胡美丽!叫我胡美丽!

“大狐狸”太喜欢胡美丽这名字了,自认为是可以写进作业本上的,它很文艺。很城市化。很山外。得用普通话叫。“大狐狸”十分羡慕城市,向往山外。不甘于自己的美丽封锁山林,山的背阴里呵。但“大狐狸”终究是山姑啊,再大的野心还是山姑,跟再出众的美丽还是山姑一个道理。因此,“大狐狸”的梦,显得很不符实际,心有天大命如纸薄。后果是:“大狐狸”被一个男人害苦了,且“大狐狸”还并不知晓,痴情梦中骄傲地、与世隔绝地住在庙儿湾的杏花林下,等心中的男人回来。村人都说:“大狐狸”痴迷的眼神,在杏花盛开的季节里,深情念叨男人纠正叫“胡美丽”的样子,不是疯子,也是一个花痴。

胡美丽和杏儿,似乎更适合叫别的姑娘。山里的,长着大脸盘、大屁股的姑娘们。

“大狐狸”住在庙儿湾,李一果经常会被大妈叫上,跟在大妈屁股后面给“大狐狸”送饭菜,大妈唤——走,果儿,给小姑送饭菜去!大妈似乎也已忘记胡美丽,或杏儿的名字,一直跟着李一果叫小姑。大妈从不允许李一果拒绝,说跟小姑送饭菜去其实是命令。好比大妈指着“大狐狸”对李一果说:叫小姑,她是你小姑!真是:不叫也得叫,必须叫!

大妈没有告诉过李一果该叫谁为妈妈。李一果听见“大狐狸”叫过大妈——妈!也听见隔壁秋儿站在山头拉长声音叫妈回来吃饭。李一果拉着大妈的手问:我的妈妈呢?

大妈愣一下,答:要妈干吗?

李一果答:我想妈妈。

大妈说:你有大妈,有小姑,还不够啊?

李一果哭了,哭着问:那我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有妈妈!

大妈一听,“啪”地一下,给了李一果一个大耳光,大声问道:这是谁跟你说的?

李一果泣不成声:好多人都这样说的,说我是野种,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小狐狸精”,大妈,什么是小狐狸精?

再去给“大狐狸”送饭的路上,大妈的叹息声便如大山一样绵延起伏了。大妈走一截,嘴巴里就会发出唉声叹气。通往庙儿湾的路令大妈格外沉重,心累——大妈矛盾啊,痛惜啊,像大妈这样的人,是怎能顺天顺意接受杏儿变成“大狐狸”的呢?大妈可是山村里人们公认的能干人啊,家门口一直挂着“五好家庭”的红牌子。红牌子现在自然不在了,它在“大狐狸”出事的第二天早上,被大妈呼啦一下扯掉了。大妈抱着牌子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号啕大哭,哭声将四周的群山都震颤了,禁不住抖了几抖。大妈一生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活得十分有尊严,勤劳、质朴,是靠一双勤劳的手吃饭的。下地,砍柴,养蚕,喂牛,奶娃子,可没想到,奶出了只“大狐狸”。可怕的是,“大狐狸”还会生“小狐狸”……

大妈怎能不叹息呢?看着“大狐狸”,大妈充满自责:如果自己不会一手好茶饭,家里没有吃不完的粮食,怎会将驻乡的干部引狼入室呢?渊源起源啊。要说“大狐狸”没疯前,可是个人精啊。虽然纤细了点,到底是一个美人坯子。你去看她的皮肤,如雪;眼睛,梨花带雨;声音和皮肤呢,简直是雨后的天空,干净、清爽,鲜丽动人。两条小辫子,一左一右放在胸脯上。发梢正好落在乳房上。安静地站着或者坐着。文气、秀雅。人见人爱。但是,她疯了,疯了的“大狐狸”连大妈也不认识了,她只要庙儿湾,只要那片杏花,对着杏花整天整夜地纠正:叫我胡美丽,叫我胡美丽,嘻嘻,我不叫杏儿,我叫胡美丽……

大妈没办法,只有在庙儿湾盖上一间茅草屋给“大狐狸”住。大妈负责每天送饭菜。有时候,大妈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拉着李一果,边走边说:果儿,等到大妈老了,果儿要给小姑送饭菜啊!李一果要是不答应,大妈则会蹲下来,看着李一果,温柔地命令:答应啊!点头的同时,李一果的眼睛里自然而然地会蓄满一眼眶委屈的泪水。

在一个大晴天里,杏花刚谢。李一果终于看清楚了“大狐狸”的正面,“大狐狸”传说中的桃花眼。那天的“大狐狸”跟正常人一样,早早起来了,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素洁的碎花小床单铺得连一丝褶皱都找不到,铺盖叠得方方正正。“大狐狸”穿戴整齐,安静地坐在窗口椅子上看书。屋里的照明全依靠屋顶上的天窗。月光是灯火,太阳也是灯火。李一果跟在大妈屁股后面,推开柴门的声音吓着了“大狐狸”。坐得端端的,干净优雅的、像是城里人的“大狐狸”,被太阳光线打磨得透明、虚无,成了杏黄的一团。杏黄的脸,杏黄的头发、耳朵,肩膀,她就是一只杏儿了。毛茸茸的美好着、安详着。李一果看痴了。“大狐狸”也看到了李一果,用美丽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李一果的脸上。身体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朝李一果走来。眼睛里虽然没有波澜,也没有刀锋,却看得李一果不得不逮上大妈的衣角,小身体只朝屁股后缩。李一果依旧很怕“大狐狸”,李一果转身逃到河边上,蹲下来看河水。李一果天生喜欢看河水里的太阳玩耍,看水里光溜溜的石子。突然,李一果看见了水里的眼睛,眼睛有四只。它们大大的,水汪汪的,在水里喜怒,熠熠生辉,似有千言万语,且楚楚可怜;喜的时候,眼睛弯成一条线,细细地拉长,像一朵小菊花花瓣。怨了呢,它就是一滴泪,亮汪汪的……

李一果知道,“大狐狸”追上来了。小小的、曲成圆圆一团的小身体一颤,惧怕了。李一果自小惧怕“大狐狸”。李一果跟大妈来庙儿湾,一直很少呆在茅草屋里。李一果宁可蹲在河边。李一果喜欢河水的自由,无拘无束。李一果说自己终究一天是要像河水流走的。

李一果紧紧地盯着水里的四只眼睛。四只眼睛居然是一模一样的。跟着水流重叠,流动、变幻着。成了桃花,成了杏花,顺水而流……耳畔,“大狐狸”含糊不清的声音虚无缥缈:叫我胡美丽,叫我胡美丽,嘻嘻……我不叫杏儿,我叫胡美丽……

胡美丽?胡美丽……李一果连忙扭过头来看,小身体也准备朝起站。李一果再次决定逃跑。可是,蹲得时间久了,小腿麻了。未能站起来,说站只是一个意念和姿势罢了。一个趔趄,李一果的小身体便向河水里倒去…… “啊——”,呼叫惊恐而惨烈。李一果哭了,再也忘记不了那样一双眼睛,它在李一果的面前泪汪汪的,像两只透亮的水壳。水壳被风拂着,一动一动地,被一股强力冲击着……然后,李一果什么也不知道了。

接下来,事情出现了惊喜,即惊讶的一面:李一果没有掉进河里。李一果被痴呆呆的“大狐狸”双手接住了。事情是这样的:看到李一果要落水了,“大狐狸”不痴呆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过去,紧紧抱住了李一果……“大狐狸”伟大极了。“大狐狸”伟大地被河水淹死了。而“大狐狸”救了李一果,是救李一果而死的。对于“大狐狸”伟大的死,村里人所赐予的说法是:这娃的寿命到了啊,人要死了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人。很明显,村里人对浅浅的一掬山泉淹死人,而怀有质疑。事实是小小的河水确实将伟大的“大狐狸”淹死了。“大狐狸”死了,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伟大地死去了。李一果从草坪上爬起来,看着如今已真正落在水里的、眼角流着一滴如桃花鲜艳的血滴的眼睛,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黑影是在李一果被“大狐狸”抱在怀里时,箭一般从茅草屋里飞来的,又跳进小河里……眨眼间,李一果滚进黑影的怀抱里了,黑影的怀抱因为一直在用力,而显得很坚硬,每一根骨头仿佛都在顶着李一果的身子,李一果疼了,拼命地哭,四肢乱蹬,只觉四周密布着阵阵阴森森的寒风与漫漶的水气,李一果又惊又怕……

可见,因为李一果豪爽的哭泣,“大狐狸”的求救声被淹没了。李一果醒来,已是深夜。李一果竖起耳朵听到了另一种凄凉无比的哭声。这之前,李一果哭累了,沉沉地睡了一大觉。李一果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李一果在梦里见到了变得十分漂亮的“大狐狸”。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如风一般无声无息地优雅地坐在李一果的床沿上。

“大狐狸”眉眼里都是笑,轻轻地唤着:果儿,小果儿,乖果儿…… “大狐狸”伸出手指,试图抚摸李一果的脸颊。可是,“大狐狸”的手像是被一股气流阻挡在脸颊之外,无法碰到李一果的脸颊。“大狐狸”急了,对李一果说:果儿不要怕,可能是我的手太白,太凉。摸不到你。李一果看着“大狐狸”的手,发现她的手跟她说的一样,森白森白的,像刚出袋的豆芽儿。李一果说,我不怕,小姑,你摸吧。李一果将脸朝上抬了抬,配合着“大狐狸”的手。“大狐狸”开心地笑了,她终于将那只冰凉的、如一张白纸的手覆盖在李一果的额头上,再是脸颊……“大狐狸”笑着说,我摸到你了,果儿,摸到了!李一果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大狐狸”抚摸。“大狐狸”笑李一果也笑,“大狐狸”流泪李一果也流泪。李一果始终没有放弃对“大狐狸”眼睛的端详,那溢着泪光的眼睛好亮啊,像是太阳落在露珠上,清辉无比。李一果说:小姑,你的眼睛好亮!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亮。“大狐狸”又笑了,用食指细细地摩挲着李一果的眼角:你的眼睛也好亮,是我心中的亮晶晶!李一果第一次发现“大狐狸”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和慈爱,口气里携带着花粉的香。仿若邻居秋儿的妈妈跟秋儿说话的样子,李一果不禁将“大狐狸”的手朝枕头边拉,小姑,你陪我睡觉好吗,我怕……

“大狐狸”拒绝了李一果,“大狐狸”的手在李一果的手里渐渐变成了烟,没有了。连一点温暖的气息都找不到了……“大狐狸”不愿意陪李一果睡觉呀……李一果是被大妈撕心裂肺的哭泣弄醒的。李一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顾不上寻找“大狐狸”了。“大狐狸”笑着飞走了。李一果身着小背心,趿拉着拖鞋,顺着大妈的哭声寻找。大妈的哭声,悲戚得能穿透夜色,穿透心灵和骨头,毛骨悚然。李一果害怕极了,扶着墙壁走,不由自主地又将小身体卷缩成一团。李一果用了很大的力气,摸到房间通堂屋的门框边,抱住门框不放。

李一果很想依偎到大妈的身边去,一直以来,大妈的身边都是最安全的。大妈是好大妈啊,疼爱着,潜心细致地呵护着李一果。除去到庙儿湾给“大狐狸”送饭菜,平日里,大妈从不舍得带李一果去任何一个地方。大妈说她不要果儿受人家欺负,她要用尽全力保护好果儿。大妈的手上和李一果的手上拴着一根无形的绳子,将李一果紧紧地捆绑在大妈的针线篮边,在针的银光闪闪和线的错综复杂里慢慢成长……

只是,“大狐狸”死了,李一果才解开有关“杏花”的秘密……是大妈跪在堂屋中央,捶胸顿足哭出来的:杏儿啊,苦命的孩子,你这个害人精,害死了自己啊……杏儿啊,妈知道你没有疯,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让果儿以后如何做人啊……你害了我,也害了果儿……

李一果跟着大妈哭。泪水将散下来的头发全部黏在脸上,画出了无数只眼睛。直挺挺躺在大妈面前地上的“大狐狸”、脸上的白布也被眼睛拉开,露出一双挂着鲜红血珠的眼睛。像一朵桃花粘贴着。李一果脱口而出:小姑(话一出口,李一果才证实自己其实已经情愿接受小姑称谓了),你的眼睛好像桃花红……

大妈回头看到李一果,拉过去——果儿,你过来,过来送送小姑。带着李一果继续哭诉:好果儿啊,跟小姑磕一个头吧,磕一个,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她是——大妈的话几次被抽噎声打断,语无伦次。哭中有笑,笑中又含泪,仿佛也疯了。

大妈像一条狗一样爬在堂屋中央,不停地跪拜着:果儿,你知道吗,小姑小时候也很乖的,长得也这么好看,她还会写诗。她一心想读大学啊。她人见人爱,可惜啊,她被人害了……是我害了她啊……那该死的男人害疯了她……命啊……

果儿啊,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她常常在你睡着的时候来看你,摸你的脸,摸你的手……

大妈说个不停,哭个不停。李一果也哭个不停,头摇个不停。大妈的话便作为印象记下了。可惜,当时的李一果实在太小了,并不能真正理解。泪眼中,李一果又置身于河边,眼前都是水,都是密密麻麻、湿漉漉的眼睛。密密麻麻、湿漉漉的眼睛跑进来,一会儿落在大妈的脸上,身上,一会儿落在门框上,空气里,在李一果的手上,脸上。到了堂屋里,沾到“大狐狸”,哦,不,是小姑那丛黑发上,那块白布上,那崭新的绣花鞋上……李一果用力揉一把眼睛,试图逃跑。脚步却被一只女人柔软的手拉住,重重地摔倒在堂屋里……

多年后,李一果凡是回忆起这段有关身世的往事,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值得庆幸的是,李一果不再像儿时那样恨“小姑”了。李一果尊敬“小姑”,特别当李一果饱受“桃花眼”、“小狐狸精”之称谓的伤害时,李一果手掬着浓稠的血液说不出一个怨字和恨字。李一果念“小姑”,绝对崇尚“小姑”坚贞不渝的爱情态度……

这态度在如今是一笔大财富啊。它是导致李一果总游离于刘长春身体之外的原因么?李一果常常双手合十祈祷,祈祷自己获得一份干净的,长久的,忠贞的爱!黑夜里,李一果还常常询问自己:刘长春,他是一个真实么?寻寻觅觅中的真实么?真实的爱情么?

5

难以描述的是,李一果在陌生男人——周慕林的面前回忆了往事。真是对得起 “往事悠悠”咖啡馆的名字。仿佛往事一般都寄居在异乡城市的灯火里,黑夜里。

周慕林仍旧在抽烟,所以,李一果的神思又像烟雾,分散着游离了……

孤独的李一果,哪怕面对着一个近在咫尺、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李一果依旧会忽视掉,李一果还是李一果,独坐幽篁笠——是那个不被人理解的、对爱抱着至死不渝态度的女疯子,即“大狐狸精”的女儿;是那个被人叫作 “小狐狸精”、随母亲一样长着摄人心魂、遭人鄙视的“桃花眼”、需要真爱的女孩儿。她忧伤、美丽、彷徨,苦苦地寻觅……

但,李一果拿现实没有办法,继续忧伤、彷徨,苦苦寻觅。不知道别人是谁的时候,李一果也会搞不清自己是谁。

忧伤是一团烟雾。往事是吗?李一果眨巴着美丽的“桃花眼”,搞不清前面坐着的人是谁,他真的是一个人吗?李一果的表情完全是一副在火车上相遇了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的模样,你坐你的,我坐我的,谁也没有必要开口找谁说话,也许,曾经瞟过一眼,问候了一下,甚至礼貌地笑了笑,可是,你是谁呢?

李一果显然不太愿意去想这些问题而烦恼自己,李一果要知道的事是:刘长春此刻在做什么?发现李一果不见了,他会满世界去寻找李一果吗……

李一果启开嘴唇,李一果没有喝茶,“长春”俩字变成一缕气息,幽幽地自李一果的喉咙里吐纳出来……

李一果眉头深锁。

李一果的意会丝毫没有错误。事实上,刘长春对周慕林并不感兴趣,他连会场都懒得去报到。第二天吃好早饭,刘长春着休闲服在房间门口拦住李一果,我们到湖边去走走吧?

李一果一脸的没有睡好,所有的精神都是故意从眉眼里挤出来的。李一果查看着刘长春的神情,鬼心思又在作怪了。李一果渴望从刘长春精神的好与坏里,分辨出自己在刘长春心里的分量。李一果更希望刘长春昨夜跟自己一样,失眠了,睡不着。固执的、对爱充满美好幻觉的李一果显然高估了,刘长春除掉语气有点疲惫外,还是那个在商场上生龙活虎的刘长春。心一沉,李一果歪着头,恶作剧道,你不是来参加会议的么?意味深长地睃一眼刘长春,拎上包准备开步。

刘长春挡在门口,他的个头比李一果要高出半个头。在李一果面前就显得十分伟岸。刘长春捉住李一果的胳膊,忽然俯下头,耳语:别去了,我想,我们还是做爱吧……

做爱,怎么做,用眼睛做?你不想靠它应酬了?那一秒钟,李一果可以说是经历了千变万化,经过了山重水复。李一果差点就醉了,点头同意了。默许了。之后呢,李一果又有些不甘,心里难受,这算什么啊,做爱是爱情吗?这跟小姐撩起裙子骑到客人身上有什么不同呢?还有,李一果想到了眼睛,曾经,李一果早用眼睛跟无数的男人上过床了啊,就在公开的场合,酒桌上,在刘长春的眼皮下,嬉笑怒骂间……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再说了,李一果总不能直截了当答应“好”的吧?迂回,推就两下总要的吧?然而,于刘长春而言,李一果的话是那么的一针见血,活生生把刘长春的心给掏了出来。刘长春被击败了,鲜血淋淋……腿给话鞭子打软,靠进门框,无奈地让出了一条路。

李一果自夹缝而逃。李一果强烈地又有了逃亡的感觉。从刘长春的欲望里逃亡。李一果甚至想到一个最为愚蠢的问题:刘长春假如硬要将自己摁在床上又该怎么办呢?……坐在会场上的李一果,这般如此地反复着。丝毫没有听见周慕林在高高在上的主席台上讲了些什么。眼神几次瞄向门口,渴望逮住刘长春进来的身影。刘长春来了一条信息:我在房间休息,下会前来接你。一行字,李一果读了十几遍,一个字、一个字揆度刘长春的心思。有呼唤吗?有爱吗?需要回去吗?要不要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呢?真正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呢?脑子里,耳畔,李一果又听到许多声音在回旋、在询问。它们乱哄哄的。使李一果置身于一个怪异的嘈杂的场地里。蚊蝇乱飞。怪兽在嘶叫。似乎还有风吹过树林的哗啦声响……

那,绝对不是周慕林的讲话声。

但是,李一果逮住了周慕林的目光。穿透会场所有人群的眼睛和黑头,爬到身上来的目光是多么强烈和色彩斑斓呵。李一果更加坐立不安。要知道,李一果不缺少关注的目光,李一果也不稀奇哪个男人肆意溜上来的目光。可是,处于时间段不对,李一果认定这缕关注的目光更像讽刺与调戏。李一果咬一下牙,正面迎合了周慕林的目光。对着目光十分妩媚地微笑了。微笑完毕,李一果立刻僵住脸,从会场上逃亡了……

李一果抱着笔记本匆匆地朝宾馆里赶。脚步里暗暗带着一股飞的姿势。焦急地,飞快地往回赶。径直上到三楼,站在两个房间之间的地方,背靠在兰花墙纸上良久。李一果在等待一种契机,刘长春这时走了出来,刘长春又来了电话或者信息……很久以后,李一果才耷拉着身子,轻轻溜回自己的房间。此房间与刘长春房间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其实是隔了万水千山的。

如此想来,周慕林邀请李一果到“往事悠悠”喝咖啡,一点也不突然——他在会场上就注意到李一果了呵,那眼神可以证明。再问工作人员找到李一果的电话号就行了。也可以这么说,周慕林比较幸运,那个电话打得太是时候了……它在李一果进房不久的时候来了,像是特意来营救受困的小兔子的。李一果握住手机看着门口,笑了,很快作出赴约的决定。

您好,请问是李一果小姐吗?我是周慕林……

周-慕-林——?

是的,我是周慕林。我们在会场上交流过,我可以邀请您喝一杯咖啡吗?

哦……

“往事悠悠”咖啡馆。往事悠悠……李一果念叨着出门了,举足轻重。眼前出现的则是周慕林新书封面上印刷着的、一朵朵的杏花,洁白的、纷繁的杏花,随着城市灯火流淌。在缺少植被的城市夜晚,李一果顺着鲜活的杏花流浪。

出租车的车窗外,夜色撩人。月色撩人……

李一果突生妄想:为什么不去酒吧喝一杯呢?

6

“往事悠悠”咖啡馆尘封在新城旮旯里。像一个偷好情、睡了一夜的女人的面孔,冷意、暧昧,享受着隔夜的复杂气味,自寻安抚。

周慕林一直努力在掀翻那层尘封。周慕林拿下嘴唇上的烟头,从外套里摸出一本书,将那片白色的杏花呈到李一果的面前:李一果小姐,请允许我用这片杏花作为见面礼。今天,我能请你这位美丽聪慧的小姐相坐良久,我感到很幸运。当然,这里很陈旧,委屈你了。李一果小姐,你知道吗,你会永远和这片杏花一样,注定不凡。你是我这生见到的第二个美丽脱俗的女孩,你们都会令我难忘,你们的美丽,纯情、善良……

李一果动了动手指,没有接书。迷人的眼睛望着书上的杏花,喃喃:冷,我冷……

周慕林停止说话,拿着外套坐到李一果的身边。十分温和地将被烟雾熏了半天的外套轻轻披在李一果的肩上,周慕林说:好好爱惜美丽,爱惜自己,好吗?周慕林做得太合时宜了,李一果嗅着外套上淡淡的烟草味,恍惚了,以为回到了车上,刘长春的外套和那片熟悉的烟草味正茂密地覆盖着自己。李一果轻轻地吐出一缕兰香:谢谢你……

李一果哭了。一行泪水在眼睛里挣扎了很久,顺着脸颊如蚯蚓蜿蜒而下。周慕林细致地注意着泪痕,眼神一丝不苟。周慕林猛然伸出双手,搂住李一果的双肩,只朝怀里揽。

李一果斜一下胳膊,握在手心里的茶盅倾斜了。倒出一滴水落于茶几上。茶几是黑色的,水也是黑色的。李一果放下茶盅,用细长的手指蘸上水滴看,手指没有黑。手指落在茶几上移动,茶几面上很快就被画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圈圈。黑色的眼睛,眼珠巨大,眼角为扁形,当中拱起一座拱桥的弧,两头的角被拉长压于茶几面上。眼泪滴下来,李一果就蘸着眼泪画。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三只眼睛。四只眼睛。一只杏仁。两只杏仁。三只杏仁。四只杏仁。一朵桃花。两朵桃花。三朵桃花。四朵桃花。但是,不管是眼睛,还是杏仁和桃花,李一果都画得那么多情、专注、哀怨、欲说还休。无法不让人感怀:那是一片桃花灼灼啊;那是杏花带雨片片含湿啊。它们使咖啡馆一片汪洋。汪洋的是青杏儿的气息和芳香……

周慕林挪动着苍老、迟钝的身体,轻轻扳起李一果低垂的脸,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坚硬地停止住李一果画画。大拇指一边一个搁在李一果的脸颊上拭泪,心说:好一枚杏儿啊!好一枚杏儿!!!周慕林的唇齿间湿润了。紧接着,李一果的唇齿间也湿润了。四瓣陌生的唇片颤抖地、如花瓣紧密地长在一起了……

女音:爱我好吗?

男音:我一直都在爱你!

女音:那我是什么?

男音:你比杏花洁白、纯情,又如杏儿成熟,注满了激情……

鸟儿飞过树林,巨大的、嘈杂的声音如浓阴大面积覆盖而来。是风声,是雨声,是笑声,是哭声;是潇潇的,还是呼呼的,是咯咯的,还是酸涩的甜蜜与湿润?再也分不清了。

李一果情不自禁地,将手圈在周慕林的脖子上,身体慢慢朝沙发上的斑迹处倒了下去。如云的发梢首先落在斑迹上骚扰着。覆盖了那只眨巴着的眼睛。周慕林伏在李一果娇媚的容貌上,正用充满水分的湿润的舌尖一点一滴地、舔试着李一果脸上的泪。泪啊,真多。舔都舔不尽,刚舔完一滴,又来一河。最后成了江,成了海洋;缺堤的江,暴发的海洋。河水,或许是江水和海水,浮起李一果的身体——由舌尖在身心上,描写出的别样的微妙的感觉还在尽情地扩张、飞越着,朝一座山上飞,飞到杏花花瓣里……李一果突然念道:《眼儿媚》——春水无言空自流,平弄几多愁。漫山杏花,四行泪流,满目皆秋。

李一果换口气,喘息一下,喊道:长春,跟我念——人曰总恨春时少,难尽意幽悠。明眸浅笑,绵绵心事,欲语还休——

在“欲语还休”情绪的波涛怂恿下,李一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脯也在极富节奏地、一高一低地起伏着,双手紧紧抓住周慕林的背,含糊不清地问:长春,你的头发怎么白了?……长春,说爱我好吗……长春,能抱紧我吗,我冷……

时光定格在“往事悠悠”咖啡馆2188包间内的墙壁上,一对暗影正在疯狂地纠缠。好像正在上演的皮影戏。李一果动情的、梦呓着的声音,如浸血的刀光,冷飕飕地朝暗影上劈去:长春,告诉我,你会为爱而死吗?一股狠命的释放将激发一种绝对的骄横,一种全心全意的需求和毁灭。李一果的身体连连遭受到阵阵热浪的袭击……多么美妙的袭击啊,被水浮着,如船儿颠簸着……李一果有些飘飘然了,禁不住将双目深情地紧闭上,嘴唇找到周慕林的嘴唇,舌头主动伸进去,缠住,打滚两下,狠命地咬了下去……

轻盈腾飞落至半空或者水面的李一果,忽然看见刘长春站在蓝天白云袅绕着的山头上,冷冷地笑着。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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