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顿的春天

2009-09-22 10:04
飞天 2009年17期
关键词:丈夫

赵 雁

窗外那棵香椿树逃过了院子里那些打着怀旧、健康旗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浩劫,奇迹般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悠悠然的生长态势,毫发无损地挺立着。说奇迹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它长得太过难看,可怜兮兮的,稀稀疏疏的一些嫩叶,只在树尖上才集中点染出一块绿色来证明它并没有枯萎。

母亲告诉尹顿,是那些摘香椿的人太急功近利,总奔着旺盛的绿色去,而被他们忽略的,低调爬伏在树干上的嫩芽,才是香椿的上品。母亲笑眯眯的,有些得意。她安静地望着窗外,苍老的身体里藏着孩子般热闹的心事。

尹顿却在琢磨,许是楼下的那个离婚女人太厉害了,让这些人放弃了打她园子里树的主意,就给母亲留下了窗前的风景。尹顿经常在想,到底是离婚让女人变得厉害了,还是因为女人太厉害了才离婚?

尹顿的生活概念中,没有离婚。

谷雨之后,窗外的香椿树一天一个模样,很快泛起了繁荣的绿色,像性急的孩子,急吼吼地冒出一瓣瓣新叶,原先丑陋的秃鹫模样瞬间婷婷婉婉。

春天踏实地来了。

尹顿的春天却是别人的。她的夜依旧清冽,手脚在被子里半宿都是冰凉的。

尹顿的孤单只能展现给自己。虽说有那张纸证明她并不孤单。

尹顿与纸上那个最亲密人的联系,是每晚一个例行的电话,一般不会超过三分钟。她总在盼望,也恨电话的短暂。于是,放电话前,她会说,等着呢!于是电话那端会传来几声嘴唇嘬起发出的爆破音。尽管里面有多少全心全意,尹顿不愿多想,但也证明了形式上的亲密。

尹顿一辈子都活在形式里,苦不苦的,是习惯。

偶尔,她也会表示出不满,强行拖延。可也实在没有能让两人都兴奋起来的搭子,话题就得绞尽脑汁去想。三言两语就成了对方一日生活情况的汇报。而这让对方极是厌恶,浑厚高亢的男中音就会张牙舞爪地飞出话筒,逼尹顿缴械。他的私人空间是密实包裹着的,即便没有秘密可言,他也不容许外面的主动窥探。哪怕这个“外面”是妻子,也不行。其实,在夫妻间平凡的日子里,这样的交流太正常了。尹顿惭愧地觉得,作为妻子,自己可能是太无趣了。

几次三番的不愉快后,尹顿就接受了三分钟内解决通话的事实。周末,她依旧会如约花两个钟头坐公共汽车前往城市另一端,到他的家过周末。打扫卫生,洗衣服,买菜做饭,在摊子上挑挑拣拣,和小贩们侃侃价,在超市里大包小包采购些生活用品,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还活在婚姻里,有点主妇的样子。当然在这个名目里,也藏着尹顿小小的私心,回家也是接接人气。否则,她都已经不能确认自己还生活在城市里,是个人群中的人。她的家就在单位院子里,这个被戏为“天上人间”的地方,实在离群索居,没有车去哪里都困难。尹顿总是自嘲自己在这个院子里过的是老干部的修心养性的日子,与周遭的热气暄腾的生活根本不搭界。平素,尹顿的生活就是单位和家的两点一线,几乎不出门。渐渐地熬成了“孤家寡人”,与外界的交往少得可怜。

周末的晚上,两个人是一定要同床而眠的,这也是形式的需要,却是没有缠绵的夜晚。尹顿就像对方的催眠物,只要在一起,他一定早早呼呼睡去,想尽各种法子也是惊扰不了的。可平时尹顿在他的博客上,总能看到对方在凌晨贴的博文。

尹顿渐渐淡了欲念,甚至拒绝反感。拒绝丈夫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时涨潮般的热情,沉重的、毫无乐趣的亲近。

过往的梦境却不能欺骗她。梦中越来越多的情色,让她面红耳赤,却也流连回味。梦中亲近的人从来不是她法定的丈夫,她常为此自责。

尹顿从没有想过和丈夫分开。三十多岁的尹顿从前不信命,不知疲倦地做着太多改变命运的决定,最后终是徒劳。这还不是最伤害她的。而抗来抗去的结果比当初接受还差很多,这让她绝望,她彻底在生活面前畏惧了。

尹顿也任性地和丈夫吵过闹过,以各种形式各种理由,甚至没有理由。步步升级,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然而最终选择了放弃。因为丈夫眸子里孩子般的纯净无辜。纯净刺痛着尹顿的心,她像豪迈的剑客一般,只想保护这样的纯净不受伤害。

丈夫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得和社会不相融。他总说自己是火星来客。尹顿也过得很“独”。两个不容易相处的人在一起,即便分开,也似橡皮筋,分开的弹力会让他们更紧地复合在一起,仿佛从未分开过,继续惺惺相惜地生活。

他们更像亲密的伙伴。周末的清晨醒来,她的床头一定有他准备的略嫌油腻的早餐,他喜欢用油炸一切可以炸的东西。所谓健康食品的概念,在他眼里都是一派胡言,我行我素是他一贯的作风。此时他一定在电脑上鼓捣一些无关痛痒却让他津津乐道的照片和文字。可只要听见她起床的动静,他会马上跑过来,抱抱她,亲亲她的面颊,像对待一个宠爱的孩子。他觉得这样的表达就是爱,就这么简单。前提是你不能干扰他的生活状态。如果你不在他爱的状态里,那你就算是杵在他的眼球底下,也必须遵守隐形规则,当不存在。否则,当你的声音、影像干扰了他的时候,他就会暴烈地厌恶,你就是他最大的麻烦。

他要“爱”你的时候,你就得像听见集合哨音的战士,马上调度出浑身上下情欲的细胞,迅速进入一个流情溢蜜,呢喃着渴望与火热,诱惑与痴迷,如一具程序设计精良的机器,只等他来按下打着爱的名义的电门。你必须像一个折服的臣子百倍逢迎,他不能恩赐你甜言蜜语,温暖的抚摸,就那么直截了当,就那么一览无余,他不会关注你今天的内衣有什么不同,你的腰身在掌上指尖的翻飞中是丰盈腻滑还是瓷实弹性,他沉睡的嗅觉对你特意抹上的夏奈尔无知无觉。他让你如同伟大演员般顷刻间进入既定角色,不需要优雅不需要羞涩,只有燃烧,你为他全情投入地燃烧。否则,他会说,瞧瞧你,这可是你不配合的,可别怨我。仿佛“爱”全在于他的恩赐,你的不合作就是不知好歹,毫不领情。激情过后,他总是迅即穿衣离去,留下尹顿好似床上一件揉搓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可怜巴巴地铺展开,却与他无关。

尹顿总是领情的,她配合地将此作为评判夫妻感情深浅的标准。因此她觉得自己很贱。领情,并不说明情愿。她总是在丈夫驰骋在他的领地里,信马由缰时,冷静地看着他闭着眼的样子,听着他发出的不具备优雅潜质的声音,靠走神熬过这段时光。有时她也会配合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些有点技术含量,类似陶醉的声音,只是希望能帮助他快些结束。当他墙一样的身躯排压而来,她似乎能听见五脏六腑的爆破声和骨头压抑的嘶鸣,她情愿帮助他分担一些。这样的时光在尹顿的概念里漫长得没有边际,她总要乘此偷偷想想心事,默数着墙上壁纸的花朵,数着数着就眼花了,又继续重新开始。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尹顿首先想到的就是迅速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他从不在之前洗澡,说洗了会破坏感觉。尹顿还讨厌他腥味浓厚的口水沾在皮肤上,总是对他的亲吻左躲右闪。这些都让他不满意。

尹顿总是惊奇那些不管一流还是不入流的小说家,在性爱描写中总能写得酣畅淋漓,生机勃发,美不胜收。那样的感觉在现实中她从未体会过,小说的描写却让她呼吸急促,目光游移。她似乎才想起自己正处在女人怒放的年华。

尹顿偷偷落泪。她走神更多了,甚至也有了不识好歹地拒绝领情。终于她发现丈夫的床头柜中有了A片的痕迹。她没有探问,以后,他们在相聚周末的床上也成了亲密的朋友。夜深人静时,尹顿抚摸着起伏的身体,渐渐听到了花谢的声音,眸子里有了闪烁的幽怨。

生活似乎已经不能再给尹顿重新开始的机会了。

尹顿的孤单不会因为感动怜悯而缺失。尹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变化。

她发现自己开始慢慢失去了回家的向往。从前,一到周五下午,除了被回家的念头鼓舞,什么事也进不到心里。绞尽脑汁想提前下班。如果碰上周末加班,尹顿的心情似落到谷底,不情不愿。丈夫也很配合,尹顿总会在路途中不断地收到他询问到哪里的电话和短信,她知道丈夫又在大规模采买,做共进晚餐的准备。之前的几天,她就开始收拾准备带回家的东西,尹顿就像一只将草衔来含去不知疲倦的鸟儿,有无穷力气,乐此不疲。今天带回家一个熨斗,明天搬几斤天价大米,给丈夫尝鲜。虽说丈夫总心疼地规劝,甚至发火,尹顿却为此极富成就感,觉得这就是踏实的婚姻和爱情,就是当老婆的感觉。

可现在,尹顿渐渐把回家视作畏途,内心还是想回家,却没有动力。常常下了班,还是要找避开公交高峰的理由,待到眼看末班车都要错过了,才迟迟疑疑地上路。回到家,也就到了睡觉的时间,两人匆匆说不到几句话。周末,尹顿也能看着这个整整一周由男人统领的家,杂乱不堪而毫不在意地熟视无睹,不想扫除,不想做饭,也能容忍他换下的衬衣袜子东一件西一只地丢在那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常常要等到两天的团聚即将结束,再也拖不过去了,才不得不清理打扫,完成任务一般。对于生活的变化,她想来想去得不到结果,就把它归结为抑郁症的光顾。

北京的春天依旧短暂,尹顿对春天也少了前些年的期待。

接受是她的宿命吧!

春天也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季节,这个春天对尹顿来说不太一样。

不一样的起因是为一个男人。

认识男人很偶然,一次去探访丈夫的熟人,尹顿和丈夫一起认识的。临分手的时候,尹顿都没有仔细注意过这个男人的模样,她向来不热衷认识什么人,对应酬更是不感兴趣。然而,这个还远谈不上认识的男人居然当着她丈夫的面向她要手机号,她不得不去注意他了。她看看丈夫,居然表情依旧,丈夫就是这么简单,从不过多揣测。男人接住她的眼风,也留下丈夫的号码。然后,自然地提议为大家的结识在一起吃个饭。

尹顿是不愿意的,之前,她好容易说服丈夫一起去看电影。为了营造些家庭的感觉,让自己依然相信还算个婚姻中的女人。她努力地找一些和两个人都能发生关系的节目,而不仅仅是围着灶台做功课。她不想成天憋在家中,让两个人彼此麻木厌倦,电影好像是唯一能让两个人都认可的活动。尹顿说,等过两天我们做东请大家吧!

不能说尹顿在推诿,毕竟,丈夫的熟人是第一次来北京见面。

然而,男人的热情却不容置疑,推辞间,他已安排好饭店。丈夫欣然赴约,尹顿只好夫唱妇随。

那顿饭,尹顿吃得心不在焉。

席毕,在一个其他人都没有在意的间隙,男人走到尹顿的身边,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有空一定打电话联系!请再给机会请你出来,我去接你到我的地盘转转。

说话的速度很快,尹顿只有微笑的份。此后,她才想起,吃饭时,男人说起自己的工作。优越感很强,尹顿也随口附和,那地方不错。

三十多岁的尹顿虽没有饱经风月,但对男女交往的心思还是懂一些的。只是这个男人的直白,不技巧,太急功近利,而尹顿是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带些婉转的。但尹顿依旧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她的心里隐隐跃出一些快感,丈夫的麻木意味着自己根本不在他眼里,明摆着倾向霸道的婚姻生活,虽然让她不敢逃离,可期望能拨开深不见底的帷幔透口气,开个小差!

是的,太久了。婚后的尹顿觉得自己已经索然无味,在厅堂上她的羞怯与惴惴,令她无法成为给人充分想象,优越无比的贵妇。在床上,还是因为她的羞怯与古板,也让她无法成为激起男人热望的欲女。她在想也许就是自己的索然,让夫妻俩很快步入左手摸右手的境地。她更不敢想象还有丈夫以外的男人会对自己有哪怕一丝的兴趣。在尹顿未婚的时候,对自己寄予的希望还很多,不可知的未来还很广阔,她一定会对这样赤裸裸的直白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她的身份不一样了,年龄也不同了。基本到了不会有故事的区域。她甚至悲哀地想,自己已不会让男人想入非非。

还记得,一个多年的男性友人离婚后对她大倒苦水:中年女人疯狂起来比小姑娘更可怕。他老婆在受了丈夫多年冷遇后,居然和一个混在北京,没钱没根基,年龄近六十的外地男人玩上了网恋,像被热恋冲昏头脑的小姑娘,没日没夜泡在网上,进而不管不顾的同居,心甘情愿贴上钱,供老男人吃住。尽管这位朋友多年前就不忠在先,可当他处心积虑将老婆的奸情抓了现行后,还是感觉很受伤。他恨恨地说,那个男人有什么啊?倒贴着想结婚人家还不愿意,就是玩她!

尹顿从男人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妒忌。当时,尹顿对朋友的占有欲很不屑,既然早早不爱,就趁此放手,做法不地道就算了,何至生气?但她没有明白,一旦无花无色,被日常所累的中年女人能疯狂到哪里去?

现在,尹顿有些懂了!

她再次打量了眼前的男人,四十多岁已不可遏制发福的身材,眉宇间依稀透出年轻时的俊气,都被岁月挡住,只剩下高干子弟,曾经的首长秘书和现在的身份带来的自得。脸色过于红润,尹顿猜想一定是养尊处优吃太多补药的缘故。

尹顿矜持地笑笑,没有具体表达一个什么意见。这种应酬的场合不都是这样吗?谁会当真!

事情好像就那么过去了,在谁心里也没有留下特别的痕迹。

一天,尹顿在家中一边叠衣服,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瞄两眼电视。此时,电视上闪烁的画面吸住了尹顿的目光。那是尹顿最爱看的《海纳讲坛》。是一档收视率颇高的节目,多少名家打破头想站上这个讲台,它意味着你蛰伏钻研N多年也不能企及的知名度,你的著作在上了《海纳讲坛》的第二天,就会占据图书大厦排行榜的前位,读者们会为排队等上你的亲笔签名感到幸运和自豪。总之,你被仰视了。多年一直苦于没有更多机会继续在院校深造的尹顿是把《海纳讲坛》当成了课堂的。尹顿觉得当学生很幸福,很享受。因为老师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奇妙力量,点拨她的未知和人生。但是,今天牵动她眼球的不是因为讲坛,而是讲坛上出现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敢当着尹顿的丈夫索要电话的男人。

凭着屏幕上的字幕介绍,男人的身份才真正往尹顿心里去了。男人叫苏文裕。

对这个名字,尹顿简直太熟悉了。他既是个作家,还是当代哲学领域著名的学者。许多政策的制定,都有他的参与,在国际上也颇有影响力。

尹顿从未把她认识的男人和这个响当当的名字挂上钩。前次男人给她的印象影响着她的思维。尹顿甚至想,男人的这副样子真的愧对他的学识。然而,六十分钟的讲坛却把尹顿俘虏了。讲坛上的苏文裕虽然只是简单的衬衫夹克,气势却与从前判若两人。语气淡定,目光却炯炯发光。一个个观点被他信手拈来,无需碰撞却个个崭新,迅速瓦解了尹顿从前固有的理论认识,论点论据论证清晰无误地证明着他的权威。一堂高水平的授课,是被尹顿当做珍馐佳肴来品味的。无数枯燥的理论术语,在男人如庖丁解牛般一一解构下变成最浅显的观点,最直白的语言,再返回你的脑海却变得不一般,如同吹进一股清新的风,开启了通向更广阔世界的窗,让你陶醉其中,施了法术一般久久不愿醒来。男人的形象被一层淡淡的光晕染,美好并不清晰,却散发着如兰的魅力。仰视成为尹顿对这个男人唯一的视角。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这个男人。

六十分钟不知不觉过去了,尹顿却感觉并不解渴。

仅仅两天后,一个雨后散发着青草香味的下午。尹顿收到男人的短信。

尹顿的心居然有点慌。回信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出了!

能抽出时间晚上一起吃个饭吗?我知道一个环境品质都不错的地方,你应该会喜欢。

抱歉!我今天还想整理些资料。恐怕不能践行。改日吧!

换个时间整理吧!今天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你要帮我祝贺一下!再说我已经订了位。

尹顿当然不愿如此就范。然而,她耳朵眼里突然痒痒得让人躁动,接着嗡的一声,直从头颅垂坠到脚底,异样不可控制的战栗不易觉察地一下击中她,虽只短短的一瞬间,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通常,当身体有这样反应时,尹顿会无条件地顺从内心的召唤。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去?有这样值得庆贺的事,自然首先要和家人一起的。

道理上应该这样,可也不尽然。她出国了,我的喜悦总要和朋友一道分享嘛!今天,我最希望和你一起庆祝!那里的位子很难订到的。你就答应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再拒绝下去,恐怕就变成了矫情。不就一顿饭嘛,又能怎样?再说,被一个男人,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这样恳求,尹顿还是喜欢的。

告诉我路线,下班准时接你!

那餐厅果真是有情致的。现代LOFT风格的建筑模式,每套包间都是带旋梯的上下两层,装修是尹顿喜欢的美式田园风格。细细密密的碎花布包裹着胖墩墩阔大的沙发,简约却并不简单的铜扣屉柜,充满居家历史气息的相框,垂着厚密流苏的桌布,质感朴素低调的大台灯,闻着让你陶醉的咖啡,每一件家具,每一处装饰都贴合着你的心意,时时找到家中温暖的感觉,处处闻到自然的芳香。不像尹顿去过的一家著名的私家菜餐厅,虽是彰显格调的大气,委婉的纱幔,着汉服的琴师拨弄着古琴,发出若有若无流转心间的空灵,那里的香茗美食,在尹顿觉得,美虽美,却是做给人看的,于己无干,如同中国人的排场,始终让人觉得冷冷的,有距离感。所以,尹顿更愿意用情致来说明这里给她的感觉。

看起来男人很花心思经营这顿晚餐,在这里就餐的氛围,私密的环境,让他们很容易放弃戒备,回归自然,比来时感觉亲密许多。那天晚上,他们点了一支巴伐利亚的红酒,在柔和的灯光下,在微醺的酒意映衬下,尹顿的脸上流转出嫣粉的水嫩,眉眼里也有了一许生动的顾盼流连,漆黑晶亮的眼仁似汪着的一潭秋水,腻着的酒液更显出唇色丰润,雕塑般的立体。此时,唇角微扬,笑意闪烁,却适可而止。

男人今晚的话一直不多,是将他的锋芒极力克制的。其实他刚刚有了一个新的头衔,带上了“国家级”的光晕,自然是提拔了的。但是在今天这个氛围,面对这样的谈话对象,他的克制是加分了的。两人说得零零散散,说的都是些不着痛痒的家常,两个谈不上熟悉的男女,琐碎的家常是决然不会多的。于是更多的时间是沉默,而沉默在这样的男女间是有些危险试探意味的。为了掩饰,尹顿频频端起酒杯,不时浅浅抿上两下,可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在尹顿的理解里,她这样的表现应该不单是羞涩,一个三十多岁有过经历的女人又能做出怎样的羞涩,反倒更多的是惭愧。此时她人在此,脑海的天幕中却不时闪现出丈夫的身影,他无辜的睫毛在她心间眨动,扎扎的,扫着她疼。

尹顿没有后悔来到这里,虽然有些犹豫。决定来这里,她有和自己赌气的成分,更多是对似乎照得见的未来的几许改变的期待。

又能通过一次赴约改变什么呢?可能更多的就是一种情绪的需要吧!

男人在精心营造这顿精致的晚餐时,也在营造着他的情绪功课。他展现在尹顿面前的样子,与之前截然不同。他始终带着欣赏,像在舞台上,努力把身上的光晕抛开,让尹顿成为绝对的主角。他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为尹顿投递去关切和怜惜,哪怕是夹一筷菜,递上一根汤匙,飘来的一个眼风,尹顿一一起获,细细感受着,心里在回忆她那纸上的爱人曾在何时有过这样的关照。当初她迷恋过他什么?

是为他用穿透内心的男中音大段吟诵《生死恋》的对白向自己示爱时的那道光亮吗?是为他只为和自己共度一个情人节的夜晚,为了短短五个小时的相守,不远千里赶到另一座城市找自己,手里握着一包已被旅途折磨得七零八落的玫瑰,憨憨地望着自己笑时的感动吗?是为看到他怕吵醒自己,而光着脚在厨房准备早餐的温情吗?是怕看到两人每次激烈吵架后,他着急无助地在原地转圈时的心疼吗?

但这些都成为曾经了。结婚后,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别再做小年轻做的傻事。哦,我们已经走过纸婚了……哦,我们走过棉花婚了……

每当尹顿求着他和自己多说两句话时,他总作着思考状说,嗯,嗯,你今天种牛痘了吗?

对于这样的话,一次两次,尹顿是乐不可支。次数多了,就换来尹顿的抱怨。现在尹顿已不再抱怨了,甚至不会再缠着他多说话。

可是两个堪称伴侣的人,没有交流,怎么往下走呢?

想到这些,尹顿出神了,目光变得迷离,表情有些含混不清。而与之约会的男人顺势接住了这个表情,他的手自然地覆盖在尹顿的手上。

想心事呢?

那手掌是干燥温暖的,尹顿分明看见戴着江诗丹顿手表的手背上茂盛的汗毛,有几根冒冒失失地钻出来,倾倒在他热情的皮肤上。尹顿打了一个机灵,迅速将手抽开。

哦,没什么!我在想,你推荐的这个地方真不错,下次也请我家先生来感受感受。

尹顿的眼睛不敢看对方,红起来的脸已暴露出她说的不是出自真心。

今晚我们在这里,应该有我们的话题。把另外的时间留给别人。

是啊,今天是祝贺的气氛,主角是你!

她把酒杯举起,掩饰着不安。暗红色的液体在灯光的作用下变得扑朔迷离,一如她的未来,一如这个春天的夜晚。

今晚,你就是我的主角。我的快乐来自你。

尽管从一个老男人嘴里甩出这样的文艺腔,怎么听都嫌做作和肉麻。但女人那星星点点的虚荣还是如春草,见点润意就疯长。尹顿的脸更红了,她低垂眼眉,细密的睫毛如同丝羽般顺滑的扇面滑出一抹温柔,漾在了男人眼里。

这几天,我总克制不住地想你,做什么都没心思。你说你该不该负责?

男人趁着嗔怪的尾音未落,将手自然地扣住尹顿的手,起身站在尹顿身后,将身体俯下,像发情期的公鸡一般把她覆盖在身下,发福的肚腩碰到尹顿的腰身,呼出的气息搔在她的脖颈上,像麻醉针一样,令她渐渐陷入恍惚,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尹顿心里清楚,她需要抵御的只是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无关。

手机响了,尹顿获救般地没等第二声铃声响起,就把手机抓在手里。

你在哪儿呢?家里电话没人接,和张宇在一起呢?

哦,不,妈啊,我在外面和同事吃饭,一会儿就回。

那你忙吧,早点回去,别让张宇惦记。我和你爸挺好的,你就放心。

尹顿和父母每天一个电话,雷打不动,尹顿不打过去,他们就打来。

放下电话,尹顿的心里空落落的。她还以为是丈夫的电话。尹顿觉得自己就像贪玩的孩子,因为想尝试新鲜,总是心有不甘,站在悬崖边缘,再向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她希望今天阻挡自己的手来自丈夫。他却是一个极力维护双方个人空间的男人,每天准时打电话到尹顿的住宅,碰上尹顿不在家,他绝对不会马上将电话打在手机上,他觉得那样的控制感太强。但超过十一点没有尹顿的消息,他就会给尹顿发信息。而他要外出不在家,必要给尹顿电话或信息。所以,老公外遇的概念,是从未出现在尹顿的脑子里的。

丈夫对结婚纪念日总是在记忆里或增或减一天,每次提醒,却还要强词夺理,我们天天都在纪念。可对于尹顿的生日,他却比尹顿自己都记得清楚,尹顿嗔怪他,那是有意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岁。他说人要不老,不成妖精了?还是一切照旧。

每次生日,他总有笨拙的礼物给尹顿:一条满是风情的红色情趣内裤,开玩笑地穿在灰狼公仔身上;一张尹顿的星座音乐碟片被他贴上了一张流着口水的狗嘴贴纸,他说那是他献上的热吻;一个硕大的纸盒上,标着“危险品易碎”的字样,打开来是一个一个套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钱包,拿出最里面的小如拇指的那一个,里面放着一枚一分硬币,加一张小纸条,写着:请交给警察叔叔。他解释这是送给家中财政重臣——“小财迷”的礼物。可在家中,他们的经济是独立的,尹顿从未搞清楚过丈夫的红色和灰色收入到底是多少。

生日宴上,香槟酒是丈夫的必选,然而每每尹顿刚被丈夫的精心准备感动得发誓重新做回好老婆,撩拨得春心萌动,刚想有所表示时,不胜酒力的他只靠一杯酒的摧残,就闭着眼,边往卧室移步,边脱衣服,边嘟囔着,你先让我睡会儿,就一小会儿。不到三分钟,尹顿就能看见丈夫将身体蜷若婴儿状,发散出重重的鼻息声。看得尹顿好心情顿消,恨不得将刚才一露峥嵘的娇媚贴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以后,尹顿有了经验,从丈夫仰脖喝下一杯香槟开始,她就冷冷地在边上报数,总也超不过五百,他准定沉入梦乡,屡试不爽……

当被细碎的时光忽略过去的生动被一幅幅检视时,尹顿重新翻检体会着那点隐藏的动心,脸上有了笑容。她看见刚才被打断的男人讪讪地坐在那里,正酝酿着又一波次的肉麻攻势。她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她在想他那位目前身在国外的太太,如果看到自己法定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这么手段低劣地调情,不知会做如何感想,还会不会优越感十足以某某夫人的身份自足。他们人后的夫妻生活是否也是寡淡无味?七年之痒算什么,想来他们的婚姻生活起码也有三个七年之痒了。天下夫妻的婚姻生活不过如此,自己的不应该是最糟糕的!

十点四十二分,尹顿迫不及待地拨出丈夫的号码,她知道丈夫应该已知道她不在家。声音里涌起一股久违的甜蜜。

老公,我在外面参加个应酬刚刚结束,这就回家。

怎么回?打车告诉我车号,我半小时后往家打电话,到了和我说一声。

她的电话,令这场精心刻意的约会戛然而止。好像片场中,两个酝酿好情绪的男女主角刚开口说一句台词,就被导演不满意地喊停的那份不自在。

待她收线,男人已恢复了一个官员一名学者般的正襟危坐,但他的声音有了暮气。

真羡慕你家先生!看来你们的生活很富有烟火气嘛。这样,我开车送你。

此时的尹顿一扫从前的消沉,甚至阴沉,更没有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拘谨,变得明亮活泼,而这样的变化只在一顿饭之间,实在不可思议。

羡慕?羡慕他允许太太和别的男人约会?

尹顿揶揄的话一时让男人猝不及防,正要开口说什么。

今天,我应该感谢你!

尹顿是真心的。确切地说,她感谢的是这场约会!

那过几天,我再约你?

男人显然会错了意。不会有什么以后了,起码和这个体面的男人。尹顿含义丰富地笑了,再没有多余的话。

她要向丈夫坦白这个春天的故事,告诉他自己想要的。她还在计划,以后和丈夫共度周末,都要怀着和情人约会般的心情,不能像从前,好像老妈子上工……她还在不停地计划,她要投入地重新开始自己的婚姻。

在这个春天的晚上,尹顿似乎明白了,改变别人不如改变自己靠得住。至于结果,至于还会不会有类似的约会,尹顿不去想。

她没有让男人送。当她走上夜幕下的街头,她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了小女孩般的轻快。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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