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

2009-09-23 08:46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文山金子宝宝

但 及

1

金子记得,那一男一女进门时的情景。她打开门,女人抱着宝宝进来了,女人烫着黄头发,进来的时候像一团火似的。再后面是事务介绍所的应红花,手里拎着包和手机。金子的脑子里总记着那天的事,想忘也忘不了。尽管这事情距现在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但好像就发生在今天似的。她心里在担心,这种担心这几天好像一下子加剧了。她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文山把电话重重地搁下,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文山说。文山是金子的丈夫,这会儿他陷在沙发里。金子手里抱着宝宝,宝宝的手伸在嘴里,她想把他的手从嘴里弄出来,但这会儿她真的没有心思。她把宝宝放到了文山怀里,然后自己打电话。电话号码就写在那张协议书上。这张协议已经有些皱了。她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拨号。结果与文山一样,手机无人应答。金子觉得后背上凉飕飕的。

会不会是骗子呢?他突然问。

文山抱宝宝的样子有些古怪,他从宝宝的侧面露出脸来。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他们的儿子啊。她这样说道。是啊,他们是父母,她的担心肯定是多余的。这样一想,金子心里就宽慰些。

宝宝是一个星期前送来的。是小区门口的事务介绍所介绍来的。应红花,他们是熟悉的,以前也介绍过宝宝。但这一回,应红花显然更激动,她在电话里就说,金子,告诉你个好事,照看宝宝,一个月一千块。一千块当然不是个小数字,她与文山一说,文山有些犹豫,但她异常兴奋,没过几分钟,她就打电话答应了应红花。宝宝送来那天,她特意观察了一下孩子的母亲,发现是干干净净的人。父亲没有上来,他就在汽车里,金子看到那人的背影,高大、结实。金子想,他们应该是有文化、有钱的人家。

宝宝长得可爱,头发黑黑的,连眼皮也是双层的。金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宝宝,她觉得宝宝以后肯定聪明有出息。宝宝的母亲进门以后,就从包里取出了一听已经用过的奶粉,是雀巢奶粉,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她说,宝宝就托付给你了,我们是做生意的,很忙,可能要一个星期来看他一次。金子从女人手里接过宝宝,那宝宝大概只有六七个月,看到了陌生人,就哇哇地哭。哭声响亮,连楼下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未见宝宝的父母来探望。不仅没有来,他们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此时,宝宝又开始哭了。金子给他准备吃的。她看到那听雀巢奶粉几乎快要空了。她想,要是他们再不来,那宝宝吃什么呢?文山站起来,不停地哄宝宝。她对文山说:他们不是说是做生意的吗,可能生意场上太忙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身不由己。

外面飘起了雨,雨像柳絮一样地飘。她叹一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伞来,然后她走到文山面前,伸出手来拍了拍宝宝的面颊。宝宝朝她笑了笑,宝宝已经不惧畏她了,她想起了他刚到的那一天,他那个哭啊,真是疯。他就这样一直哭啊哭,哭到晚上,哭到他筋疲力尽睡着为止。现在金子逗了宝宝后,就出门,她要到菜场去。

到楼下,她在想今天买什么菜,她常常被买菜这事困惑。雨好像大起来了,雨丝飘到她的脸上,凉凉的。这时,有人与她打着招呼,她就停了下来。当她停下来说话时,她听到楼上的喊声,她听出是文山的声音。你快点儿上来,他拉大便了,拉得到处都是。文山把头探在窗口说。她哭笑不得,朝熟人点了点头,就匆匆上楼了。她推开门,闻到了那股大便的臭味儿,地上、凳子上、文山的手臂上,还有小孩的衣服上到处都是黄黄的大便。

2

宝宝熟睡了,神态很安详。她喜欢看宝宝睡着以后的模样,她觉得他睡着以后更加漂亮。

肯定是骗子,不是骗子我就不姓文了。文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脸上充满了愤怒。

金子轻轻地带上门,然后从房间里出来。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文山的话是对的。那宝宝的父母是一万个不正常。自从把宝宝放到她家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但他们连一点儿音讯也没有。手机已经停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压迫着他们。他们去找过应红花,应红花说我怎么知道呢,他们都是登记的。说完应红花就翻出他们那张登记表,登记表上写着男人的名字,他名叫王光男,后面还写着他的身份证号码。应红花说,几天没有联系那是正常的,但一个月从来没有联系过,那肯定不正常,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了。当听到应红花这样说时,金子的脑袋就嗡嗡叫了。她自己这样想过,但她就怕别人也这样想。她想,要是别人不这样想就好了,可别人偏偏也这样想。她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总是乌鸦嘴。现在,金子正告文山道。

乌鸦嘴,你总是不听我的劝告,你总是贪小失大。文山没有罢休的意思,一直在唠叨。

的确,一个月前,应红花打电话来的那一天,文山就泼了冷水。一千块,能给一千块啊,他表示了怀疑。照理的话,宝宝的父母应该先来看一看他们家,侦查一番,然后再作决定,但宝宝父母一听金子愿意,就急着把宝宝送来了。你先搞搞清楚再作决定吧,文山曾对金子这样说。金子说,一千块钱呢,还要考虑什么呢,我们两个月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也只有一千多块钱呢。现在看来是真的出问题了,真的出问题时,文山就想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你就是贪小。文山不客气地说。

被文山这样一说,金子就觉得委屈。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啊!她这样回击,然后就呜呜地哭了。她趴在沙发上,身子一抽一抽的。但文山似乎没有个完,他还在说这个事儿,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的贪小,是她的贪小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金子没有回击,她一个劲儿地哭。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陌生的男女扔下了他们的儿子,然后逃之夭夭。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宝宝要吃要穿,她不知道钱从哪里来。

宝宝在地上爬着。他已经像虫子一样会爬来爬去了。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们都怔了一下,金子也停止了哭泣。敲门声还在持续。于是文山就走到了门口。

门口进来了一个人,他说是报社的记者,从事务处听说了小孩的事,就马上赶来了。文山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或许是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了,里面睡着的宝宝醒来了,他在哭,于是金子就只好去抱宝宝。当她抱着宝宝出来的时候,报社的记者就对着她噼噼啪啪地拍照。她有点儿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宝宝看到了生人,哭得就更厉害了。金子就不停地拍着宝宝,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乖乖乖。

记者拍完照就坐了下来,他开始掏出本子,边问边作着记录。文山似乎激动了起来,他说着说着就会站立起来,甚至还拍起了桌子。

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黑心父母,连老虎狮子也懂得照顾自己的子女,这真是连猪狗都不如。文山说的时候挥舞着手臂,他甚至把口水都喷了出来。

一个月没有联络,连手机也停了,这肯定是一场骗局。记者大胆地作着预测。

肯定是骗局,而且是百分之一万的,但我家老太婆不相信,还在做美梦,还在想那一千块钱。文山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金子。这让金子心里很不开心。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文山似乎没有觉察到金子的情绪,他还是在滔滔不绝地讲。记者也掏出了本子,一个劲儿地记录着。记着记着,他就把本子一合,然后站了起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真会有父母这样铁石心肠的,以前我不信,但我现在信了。人面兽心啊!噢,不,比兽还不如啊!记者感叹着。

说完,他又过来,对着金子怀里的宝宝一个劲儿地拍。

我要报道,我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事,让全社会谴责这样的父母。记者又说。

此时,金子说话了。金子说,记者同志,你骂不骂小孩他爸妈我不管,我要你给我们想想办法,我们两个退休的老人是养不起这个宝宝的,你看他的奶粉又快没有了。

就这样,金子向记者陈述了他们目前的近况。记者在一旁唰唰地记。金子说,文山是机械厂的退休工人,现在机械厂已经倒闭,劳保情况糟糕,而她呢,则是一个面粉厂职工,但面粉厂已经转制了,现在也只有四百元钱的基本生活费。他们有一个儿子,儿子又远在千里以外,儿子是邮电所的工人,每天在给人送信送报,前几个月儿子离婚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就压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喘息,他们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哺养这个宝宝。

金子的一席话,深深地感动了记者。他听的时候,甚至眼眶也有些泛红。他说,他知道了,一定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

记者走了以后,金子与文山没有说话。她对文山有看法,她觉得文山刚才出卖了她。她也不是有意的,凭什么说她做美梦呢?她抱着宝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现在对文山有很大的意见,她觉得他总是与她作对,几十年来,都是这样。

你去把宝宝换下来的衣服洗一洗。她对文山说。

文山正坐在沙发上喝茶。他没有理睬她的话。

你到底听见了没有?你去洗一洗。她带着硬硬的口气又道。

不洗,这小子不是我弄进来的。文山似乎也很倔,他甚至把电视打开,索性看电视了。

金子气得牙齿颤。她把宝宝往边上的一张简易床上一放,冲到文山面前。她拿起遥控器,啪地把电视关了。文山的脸涨红了,气得手指也在抖。你,你神经病……他响亮地说。她怒气冲冲。你才是神经病呢。她反击道。

你当然是贪小喽,如果不贪小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文山也不示弱。

金子把手里的遥控器重重地摔在桌上。好,就算我贪小,我贪小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破家啊!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她一哭,宝宝也跟着哭了。两个人的哭声混在一起。文山坐着,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事情真是窝囊透了。

3

金子刚走到菜场门口,就被人叫住了。原来是摆香烟的一个妇女。我看到你了,就登在今天的报纸上,你成了大明星了。那人说着就来拉金子。金子犹犹豫豫地走近烟摊,妇女就取出了报纸。金子真的看到了自己和宝宝在一起。

金子心里有些异样,她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这是第一回登上报纸。她又惊又喜。她把报纸拿在手里。她想,这里面那个人是不真的是我呀?当她看的时候,边上开始围起人来。

世界上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呀,这真是一点儿天良也没有。烟摊儿上的妇女说。

金子朝她看了看,没有吱声。

边上的人把报纸夺了过去。他们也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看法。

不像样,太不像样了,这种人应该去坐牢。有人说。

如果这样的人生活在我们小区里,我保证他们肯定让群众揍扁。又有人这样说。

金子现在不想说什么。她想,自己也真是瞎了眼了,会碰上这样的事。或许文山说的是对的,自己是贪小,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你打算怎么办呢?烟摊儿上的妇女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倒霉呗。金子道。

报纸一登,市长也会知道的,我想他总会有办法的。烟摊儿上的妇女说。

金子点点头,就离开了他们。她往市场里面走。昨天晚上,宝宝哭了半夜,这是以前没有的,她想是不是他被虫子咬了呢?她翻来翻去检查,也没有检查出名堂来。她一抱,宝宝就不哭了,但等她放下去,宝宝马上又哭起来……就这样,她被折腾了大半夜,现在她都感到脚步有点儿发飘。

宝宝已经长到六七个月了,现在应该一点点儿断奶了。她想买点儿青菜,然后剁碎,熬成薄粥。她想应该让他吃饭了,这样也可以省下一些奶粉钱。就这样,她在菜场里转了一圈儿,买了几棵青菜和一条鱼。她在菜场走时,不时被人认出来,然后一个个问她小孩的情况。她讲着讲着,就觉得累了,于是就快快地回家了。

下午的时候,民政部门打来一个电话,问了些情况。后来,电视台又来电话了,说要来采访。文山问她怎么样,她一个劲儿地摇头。她不要再让人认出来,不想再让人谈论了。她甚至觉得昨天不该放那个报社记者进来的,现在事情弄大了。她想,万一,这一对小夫妻突然在门口出现,那又会是怎么样呢?尽管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她心里总像有根弦绷紧着。

尽管这样,电视台的记者还是赶来了。他们找到了她的家。金子起先不让他们进来,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们,把他们放进家里。这帮人又是拍摄,又是问她问题,弄得家里一团糟。不仅这样,连居委会的人也来了,他们也站在门口,好像是来做工作,也好像是来看热闹。金子的家里从来没有这样闹腾。

晚上,电视一播,就更热闹了。金子家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面粉厂里的职工打来了,以前机械厂的职工也打来了。有些人金子与文山已经几年没有联络了,不知怎么也找到电话打来了。电话的内容总是差不多,问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们就只好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叹息。然后是对方叹息。当然,也有一些是表达好意的,问是不是需要衣服,需要牛奶之类的。由于电话太多,连宝宝睡觉也出现了问题。宝宝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每天晚上八点左右睡觉,然后半夜起来,吃了牛奶以后,再睡。到三点又醒来,拉尿或拉屎,哭完以后睡到天亮。因此八点一过,宝宝就睡了,但电话还是没有歇下来的样子,几次把他从睡梦中吵醒。没有办法,文山只好把电话的插头拔掉。拔掉以后,家里就安静了,就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第二天上午,家里一直很安静。宝宝也似乎变得逗起来了,不时地朝着金子与文山笑。金子想,这要是自己的孙子就好了。是她孙子的话,那她就没有任何怨言了。她把手指放在宝宝的嘴边,宝宝就不停地舔她的手指,她感觉手指痒痒的。这情形被文山看见了,金子你怎么这样不讲卫生?金子说,这有什么,以前的小孩都是舔手指长大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又不开心起来。就这样,一直到吃中饭,两个人都不开口讲话。

中午时分,他们听到了敲门声。两个人犹豫,谁去开门呢,最后还是文山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几个陌生人,手里都提着包。

你们这个电话是不是坏了,我们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门口的人说。

直到这时,文山才想起了昨天晚上把电话拔掉的事,于是赶紧就去把插头补上。门口的人从包里拿出一张介绍信来。

我们是福利院的,你们的情况我们知道了,现在这个小孩归福利院收养。门口的人说。

这是金子没有想到的。她一下子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她把宝宝放到简易床上,然后走到门口,她好好地看了看那个介绍信。上面有一枚鲜红的章。看到红章,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想他们就要把宝宝带走了。这几天她一直为这个事后悔,总觉得不该收下这个宝宝,但现在突然有人来把宝宝带走,她心里又滋生出了留恋。她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

你们,你们是不是……她支支吾吾着。

这是市长会议的决定,要民政局办理这个事情。门口的人这样说时,就跨了进来。然后他们开始收拾宝宝的东西,比如奶瓶、衣服、玩具等等。金子和文山站在一旁。她朝文山看看,文山似乎表现出一种高兴的神态。这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久,文山就走到了那些人中间,竟然帮他们收拾起东西来。

当其中的一个人抱起宝宝时,她的心突然拎了起来。但她的理智告诉她要平静,不要冲动。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放在这里不行,她和文山养不起这个宝宝。现在让他进福利院应该是最好的归宿。这时,有个工作人员走到她的身旁,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手续,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那个人对她这样说,然后把一支笔递给了她。

她拿着这支笔,浑身无力。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出卖宝宝。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很迅猛,以致她的那只手一直抖个不停。工作人员手指着一空白处,请她在这里签字,然而她的手晃得太厉害了,根本无法签字。她就停在那里,身体僵直,内心发颤。还是文山反应快,他过来,从她的手里夺过笔,唰唰地签上了他的名字。

宝宝被抱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哭了起来。宝宝的声音很尖厉,这声音就像是扎在金子的心头。她朝门口望去,看到宝宝在陌生人手里挣扎着、扭曲着,就像一条缠绕在树枝上的蛇。金子仿佛被刀刮过似的。她朝门口奔去,但一个工作人员很快就挡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他在那边会过得很好的。工作人员说。

金子被挡在了门口,两行眼泪就涌了出来。眼泪一直落下来,落到嘴里,她感到了一股盐涩味儿。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楼下汽车的发动声,还有宝宝那不屈不挠的尖哭声。

4

早晨醒来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朝着宝宝睡的方向望一眼。现在什么也没有,现在是空空荡荡。这让她感到失落,她好像是丢失了什么。

她起床、刷牙,听到文山拿着收音机在听新闻联播。文山每天都要听新闻,他一边听,一边在手里玩着健身的铁球。她不想理睬他,她觉得与他谈不来。在小孩这件事情上,她也觉得文山过分。他好像喜欢出风头似的,对报社的记者是这样,对电视台的记者也是这样。他会对着他们滔滔不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他总是重复着那几句话:比猪狗还不如,比动物还不如。

她洗完脸刷完牙就下楼了。现在没有宝宝在身边,她觉得自己应该轻松了,但恰恰是轻松不起来。昨天晚上,她睡下去以后,就一直没有睡着。宝宝那张脸总是浮现在面前,在晃来晃去,在飘上飘下。以前,每天她都要为宝宝整理,摸摸他的小鸡鸡。她觉得宝宝的小鸡鸡可爱透了。但现在她摸不到了,摸不到以后她就觉得失落。她想,宝宝的小鸡鸡长得真是好看,像一把小茶壶,小巧、精致。她想,那些福利院的阿姨会怎样对待这小鸡鸡呢?她们会粗鲁地对待它,甚至会弄伤它。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悲哀又加重了。但这些她只能自己告诉自己,她不告诉别人,连文山也不告诉。她觉得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

到了楼下以后,她遇到了王宝英。王宝英比她还大,这会儿正背着宝剑从远处走来。金子知道她在锻练身体。王宝英穿着大红的丝绸衣服,走路的样子很神气,看到金子就远远地打招呼了,于是金子停了下来。王宝英也是从宝宝谈起,她说她看到宝宝了,昨天在电视里,好像放在福利院里。金子的情绪一下子调动了起来,她急忙问在那里怎么样。王宝英说,那宝宝就是哭,好像每一个镜头里那宝宝都在哭。王宝英这样一说,金子的心就紧缩起来。哭。她想起了宝宝走的时候的情形。她想他难道一直在哭吗?这样一想,她的心又被高高地提了起来。

王宝英说完以后,又说到了去做礼拜的事。王宝英是个基督徒,她经常去做礼拜。关于入教的事,她已经好几次动员金子了,但金子一直没有想好,金子对上帝似信非信。文山是个无神论者,他说他绝对不会去信什么上帝的。人为什么会信教呢,那是人的软弱,文山有他自己一套弯曲的理论。王宝英呢,似乎也急于要发展金子似的,一遍一遍地给她宣传基督的好处。有一段时间,金子甚至感到王宝英有些过分了,她一遍遍给金子打电话,有时甚至直接上门。

信仰基督,你会觉得生活很幸福的。王宝英说。

金子常常体会不到幸福的感觉。当她看到王宝英的姐妹们有说有笑时,她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冲动,她也想快点儿加入这个组织。但一到晚上,她又会发生变化。当她睡在床上时,她就会胡思乱想,她越想越觉得加入这个组织有些突兀,也有些奇怪。那天王宝英对她说了许多基督教的东西,然后动员她一起去做礼拜。她听着听着居然答应了。十点钟的时候,王宝英带来了五六个人,她们碰头以后,就朝着南门的教堂走去……

从教堂回来,金子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这与她刚去时的心理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主要源自于牧师的一番话。牧师是位年轻人,大约三十岁左右,他能说会道,很是吸引下面听讲的人。

牧师说,我们要有仁爱之心,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如果你帮助了别人,那么上帝也会帮助你。相反,如果你不肯向别人伸出援助之手,那么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是一个只有自己的人,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牧师最后说,这样的人是可悲的,这样的人只生活在他自己自私自利的空间里。

牧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金子如坐针毡。她觉得牧师是对着她讲的。这些话完全是针对她的。她不肯帮助别人,她把宝宝从家门口推了出去,她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她想起了文山对自己的评价,文山就说她贪小。现在看来,文山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她的确是自私的。如果她以前还不曾相信的话,那么她现在突然相信了。她真的觉得自己是无比自私。她想,这肯定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在远处看着她,在考验着她。她现在还没有加入基督教,但她更相信这是上帝对自己的考验。她越听越觉得气喘嘘嘘,脸色也一下子白了。坐在她身边的王宝英问她怎么啦。她摇摇头,只说不舒服。然后她就向她们那批人告辞。她说不舒服,需要回家去。

走回家以后,看到文山一个人坐着在看电视。文山说,儿子来过一个电话,让你回一个过去。但金子对儿子的电话没有兴趣,她径自走到房间,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她和衣倒在了床上,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耻。宝宝在那边好吗?他还在哭吗?他的小鸡鸡会不会受伤呢?他是不是能适应那里的环境呢?……一连串的问题向她劈头盖脑压迫过来。她感到浑身发冷。

她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呀?

5

在路上的时候,她一直在想着那个朱砂印。这是她前几天为宝宝按上去的,就按在他的眉心里。那时,宝宝很乖,一动也不动。她就用一双筷子,把朱砂印到了他额头上。红红的朱砂印很可爱,宝宝不停地转动着头颅。现在她就想到了那一幕。

金子是骑自行车去的。这车上还装着宝宝的小篮子。那时,为了进出方便,她特意装了一个小篮子,上面还有一个小斗篷。宝宝可以睡在上面。她本来想乘公交车的,但看到这辆车,她还是骑上了。

快到福利院门口时,她内心突然有了些恍惚,她想她进去怎么说呢。她心里没有底。到了大门口,她甚至想到了放弃,她想还是回去吧。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在门口转来转去着。

转了一阵后,她突然有了一股勇气。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咬咬牙,走进了福利院的大门。

她本来想应该会有门卫之类的人在看着大门,结果没有。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在里面,他看到了一群孩子,孩子在花坛边上跑来跑去,这些孩子中有几个是带着残疾的,比如脚是拐的,脸是歪的,等等。有一个孩子的脸上长着一块大大的胎记,他一边叫,一边在跑,一副怪模样。她突然心里滋生了出了一些寒意。她想这里会不会都是这样的儿童呢?

走到一幢楼的前面,她停了下来。她看到楼上的扶栏处有一排儿童,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敢走动了,这些怪模样的孩子令她害怕。她想,难道宝宝以后就永远和这帮人在一起了?就这样,她站在楼下,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

这时,走过来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的脸上似乎有蛔虫斑,一块深一块浅的。女孩子走到她身边,没有与她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金子弯下身子,问那女孩子,你知道前天来的那个小孩子吗,就是电视里报道的那个小孩子。

他住在前面的房子里,他还很小,需要阿姨喂他吃东西。女孩子说。

对对,他只有六七个月呢。金子说。

我带你去吧。说完,女孩子就跑了起来。女孩一路蹦跳着,金子就一直跟在后面。福利院很大,但里面的房子都似乎很旧了,里面有好多的树。她就跟着女孩子从这条小路蹿到那条小路。她都弄糊涂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条路呢?最后,女孩子把她带到一间屋子前,然后伸出她的手向里面指了指。就在这里,她说。

金子果真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她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脏乎乎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孩子,正在往孩子的嘴里塞米糊。看到金子,她抬了一下头,然后又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往小孩嘴里塞东西。金子想,难道是她在照料宝宝吗?难道是用她那双粗糙的手去整理宝宝的小鸡鸡吗?想到这儿,金子的心又凉了一片。

金子轻手轻脚地走,她顺着哭声往里面去。她一边走还一边朝那女人张望,她害怕女人不让她进去,但女人似乎没有在意她。孩子的哭声很响,似乎有好几个孩子在一齐哭。金子走到一排摇篮前,她张大眼睛寻找宝宝。她心里一直要说,宝宝,宝宝,你在哪里啊?这里总共有六七个孩子,他们的哭声扰得她耳朵生痛。

就在这时,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朱砂印了。是的,就是她按上去的朱砂印,红红的,并不扎眼,但还是能辨认。宝宝正在使劲儿地哭,他哭得整张脸通红通红的。金子内心就像针在刺一般。她朝门口的女人看了看,女人还在专心地低头喂米糊。刚才带她进来的小女孩不见了,或许已经到外面独自去玩了。金子伸出手来,然后轻轻地放到了宝宝的脸颊上。嫩嫩的皮肤质感传递到了金子的手上,一股温情就这样涌了上来,它很强大,就像海潮一般。

金子的手很灵。她只触到他的皮肤,宝宝就不哭了。

金子的心揪了起来。她想宝宝还是想她的呀。

金子把手放在宝宝的脸上,她轻轻地抚动着。宝宝好像很舒服,一动不动。

这时,金子又偷偷地拉开了宝宝的裤裆。她要看一看宝宝的小鸡鸡有没有受伤。她看到宝宝的小鸡鸡红红的,连屁股下面也是红红的。整个裆部有一股重重的尿臊味儿。这与金子自己带的那会儿形成了天壤之别。

金子突然觉得心痛起来。

宝宝,我对不起你啊。她对着宝宝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此时此刻,一个危险而又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出来。这念头来得很突然,她在过来的车上还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但在这时,这个念头抓住了她,紧紧地抓住了她。她朝门口再次张望了一眼,那里一切风平浪静。于是她迅速低下身去,一把抱起了宝宝。宝宝也十分机灵,看到金子,竟然也停止了哭泣。金子抱着宝宝就走,她的脚步像风,甚至比风还要快。她没有顾得上门口的女人,她只顾朝着门外走。她要抱走宝宝,她不能没有宝宝。

不好啦,有人偷小孩子。那个女人终于叫了起来。

金子的脚步匆匆。她不管女人的叫声,她只顾着走。她想只要骑上车就好了,宝宝真的回去的话,文山也奈何不得。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金子跑出几十步以后,听到了声音。有人追上来了。

金子越跑越快,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的脚步轻盈、有力。现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了其他的念头,她只是告诉自己,快,快些,再快些。

她冲到了门口。她不敢回头,她知道后面跟着的脚步声。她要带宝宝离开,她要自己哺养这个孩子。她不能与宝宝分开。这样想时,她浑身就充满了劲儿。

她把宝宝放进了篮子,然后骑上了车。

拦住她,拦住她,有人在喊。金子摇摇晃晃骑着车,车子终于动了。这时,她听到了宝宝的哭声。宝宝又哭了起来。宝宝一哭,她的心就揪起来了。

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了。金子把车子骑到了马路上。有个人站在路的中心,像一棵树似的挡着了。

金子想,不管了,冲,冲过去再说。

这样想后,她就低着头拼命踩车子。宝宝的哭声更响了。追赶的脚步和喊声此起彼伏。

金子是在骑出十几米时摔倒的。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车把子左右地晃了几下,然后她就开始倾倒了。金子第一个反应不是自己,而是宝宝。她想,万一倒下,宝宝会不会摔伤呢?但她根本来不及细想,车子就翻倒了。她和宝宝都倒在了地上。边上的人是一阵惊呼。

她想,她闯大祸了。

6

躺了一天一夜后,她终于起来了。她浑身发软。

腿还有些疼,她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拐到窗口,她看到了外面热闹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

现在,她有一种说不清的疲倦。这一睡真的是漫长无比。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睡着,她的眼前在不停地晃动着那天的情形。她的脸上摔出了青淤,而宝宝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自从福利院回来以后,她就和文山大大地吵了一架。文山讥笑她,说不听他的,现在好了,闯祸了。本身金子心就痛,他这样一说,她的心更痛。她不知道宝宝怎么样?是不是摔坏了?如果摔坏的话,那么她会负罪一辈子的……这一天她在气头上。这气头上一浇,火苗就起来了。于是两人又大吵一场。

昨天下午,文山收拾了一个行李袋走了。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只是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六个字:到儿子处去了。文山走了以后,金子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动,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她与文山在一起生活的情形。想到了组织安排他们的婚姻,想到了有一年文山大病进医院抢救,想到了他们的儿子呱呱坠地,想到了他们在照相馆一家人的合影……但想得更多的是两个人的争吵,可以这样说,伴随着他们生活的是争吵,不停地吵,一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他们吵了成百成千遍了,无法统计,也无法计算。这会儿,她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可笑起来。她想,自己的婚姻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与她年轻时做的梦完全不一样。

这一回,她没有哭。她想你要走就走吧,我不看到你也让六根清静些。她担心的是宝宝。

她想,我现在信上帝了,要上帝保佑宝宝无事。人家都说信上帝很灵的,但愿她这一回也很灵。

起床以后,她就去刷牙。她觉得嘴巴有些苦,肚子也有些饿。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她想,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文山回来了呢?她还是低着头刷着牙,泡沫挤满了她的嘴唇。敲门声一直在响,而且似乎比前面更激烈些。她快速地漱了漱嘴,然后又瘸到了门口。

她朝猫眼一瞄,一惊。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福利院的。他们上次来过。

金子一下子心里大乱,她想这怎么啦?脑子就像机器一样折腾起来。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不开这个门。

门外继续敲。

她把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到外面的声音。现在她不敢开门,她怕听到可怕的消息。他们会告诉她宝宝的事。他们会说宝宝受伤了。宝宝脑子摔坏了。甚至还会说宝宝死了……她不敢去听这样的消息。就这样,她用力地塞住自己的耳朵,然后身子一点点儿滑落下去。她坐到了地上,屁股感受到了地砖的阵阵凉意。走开,你们走开。她心里这样哀求道。

吃过中饭,她决定去医院。

如果不去的话,她肯定会发疯的。她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她觉得宝宝就是她身上的一块肉,这块肉一旦离开,她就受不了。她觉得以前自己生儿子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但现在,在这个几个月的宝宝身上,她却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阳光疲惫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一片苍白。她是坐公交车去的,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脚还是痛。但她马上把脚痛给忘了。她惦念的还是宝宝,她祈求上帝,一定要保佑宝宝平安无事。

当医院里的酒精味儿扑鼻而来时,她的脚步却迈不开了。她不敢再上前了,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宝宝。这样想的时候,她感到眼眶里都充满了泪水。那些泪水就那样含着,风一吹就会哗啦啦地下来。

她不知道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她甚至想到逃开。她想,自己把宝宝摔倒了,现在怎么还有脸面对宝宝呢?

医院门口都是人,进进出出,谁也没有注意她。

犹豫一阵以后,她还是朝着门里走去。问询处有一位小姐坐着,她就上前,想问一问,问清宝宝住在哪个病房情况到底如何。当金子刚在靠近问询小姐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这个人正从大厅穿过。

她一下子呆住了,站着,不动。是的,一点儿也没有错,是文山。

难道他也来看宝宝了。

她心里一阵激动。这激动来得很快,令她气喘吁吁。她睁大眼睛,努力地再看。

文山到底到这里来干啥呢?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作者简介:但及,男,1965年生。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被多种选刊选载。现居浙江嘉兴。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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