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鸟

2009-09-24 06:43
散文百家 2009年9期
关键词:小红帽人参童话

周 亚

周末去母亲处,被小女孩蕾逮了个正着。

蕾生性活泼、好动,精神气儿十足。如同每一次,蕾一见我就玩兴陡涨,小脑筋转得飞快,找出许多可玩的花样。

我的印象里,蕾从小就比同龄人“高出一筹”。饭前洗手,不待大人叫唤,她便搬个小板凳一溜烟儿跑到洗脸间水槽前,往小凳上一站,拧开哗哗的小龙头,把两只小手洗得干干净净。再如,很多孩子弱项的穿衣脱鞋,搁她头上均属一流。这时你若想去助她一臂之力,她准会果决地推开你的手。她要自己来。穿鞋时哪怕一时撑不进,她也会“吭哧吭哧”扭动身子使出浑身解数,让小脚在鞋里左冲右突,完了还不忘伸出小手将鞋绊稳稳当当地搭上。这个动作叫我叹为观止。我据此揣测,蕾潜在的性格一定干练,且毫不含糊。这样的女孩长大后,该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呢?

一阵疯玩之后,开始正餐。蕾扯着嗓门(那种无遮无拦、全然不像一个秀气女孩的作派)宣布今天的节目。《小红帽》?哦,我记起一则久远的童话,曾经伴随我走过像蕾这样的孩提时代。记得故事里有小红帽和生病的妈妈,不过,今天蕾要来个反串,她扮“健康”的妈妈,我扮“生病”的孩子。我有一点诧异。在她的下意识里,也以强者自居呢。

蕾搬出一套“过家家”的行头。眨眼间,就在我面前摆弄停当了一堆眼花缭乱的小玩艺儿——锅盆瓢碗水桶扁担一应俱全,还有一副针管。这是蕾特意设计的。

自知躲不过,权作放松一回吧。我随遇而安地听从蕾的指挥,在客厅长沙发上躺下,身上覆盖了条毛巾被。现在,我是蕾的“宝宝”了。

我对这个角色暗暗得意。

很快,我就发觉这念头错了。因为蕾决不会让你睡午觉一样安安稳稳地躺着,她要求你做很多事儿,配合她。你必须不时把双眼打开,一眨一眨,就像她玩腻的那只娃娃。她要她的“宝宝”哭,要她的“宝宝”笑,要她的“宝宝”装出一副患儿模样,因为她在喂它吃药,给它打针(她正拿一朵棉球抹一抹扎针的部位);她替它掖掖被角,摸摸“发烧”的额头。总之,这个5岁的小女孩正全身心扑在她的游戏上,扮演她此刻的角色。只要看一看她忽闪的睫毛,小巧鼻尖上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便可知道她有多么投入、多么着迷。

见她如此当真,我也尽心尽责起来,摒弃“乐”中偷闲的念头。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扮演好我的角色,不忍轻拂那一分脆弱的童真。

客厅洒满蕾“咯咯咯”的笑声。

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女孩,何时才肯息鼓收戈?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几近绝望。终于,等到蕾的父母带她回自己家去的一刻。眼看游戏就要结束。

我仍躺着。蕾不让我睁开眼睛。

“妈妈”去逮大灰狼了,等“妈妈”逮住了大灰狼,你才可以起来!这不啻为这个兴头不减的女孩布下的一道命令。

我闭着眼睛应允。窃喜。终于可以解脱了!我在静候蕾随父母走出门去的最后一点声响。

这时,我的耳廓传来过道上蕾压低嗓音的说话声:

嘘——!(她一定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圆嘟嘟的唇边)

你不回来小姑姑就起不来啦?她的大姑姑逗她的声音。

假假的——!(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定惹人喜爱地忽闪着)

我倏忽一惊,睁开双眼。

童话不见了,心中的鸟飞了。

一颗早晨沾在草叶尖上的露珠,闪着梦的光泽,清澈、纯洁,给人无尽遐想;一只羽毛渐丰的鸟,在一碧如洗的晴空自由飞翔,云儿是它游戏的宫殿,风作它滑翔的天梯……

风一样飘逝的童年,我们在童话里浸润、漫游,《海的女儿》、《白雪公主》、《灰姑娘》……从童话里飞出的那只鸟在一代代人中间飞翔,传递着生命和美的气息。纯洁、善良、真诚、美丽,童话给了我们这些珍贵品性的同时,也教会我们梦想、天真。或许,从根本上说,天真和梦幻更是一种禀赋,在你诞生时就融入你的血液,植于你的性灵。童话的作用,只是在这块先天雨水充沛的土地上,播撒一粒粒种子,催开粉色的花骨朵儿,滋生出醇香的果实。

有一种人,永远一颗童心系之,天真无邪;有一种人,心轮随年轮增长,原本的那一分童真,终将被世事熏染、变色。很多时候,我们渴望自己成熟老到、摆脱幼稚,惟恐遭人耻笑。岂知古人云:能婴儿乎?当有一天,我们终于在人生中跋涉得累了、疲了,变得谙于世故,想去追回那份单纯明净,却已遥不可及。能婴儿乎?那是一种为人的姿态,一种至真无伪的境界。它告诉我们,童贞是世上最可贵的东西。

但是,现实太冷峻,哪里有天真的理由?哪里有桃花园里极乐世界的梦幻?

我曾在大街上遇见一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持一根干净、壮硕的白菜根的男孩。在街边一个弧形拐弯处,我叫住他,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不知道。他看着我,晃动着硕大的脑袋。

是一棵“人参”?我内心一闪,鼓动他。

有太阳射出的光,暖暖地照耀,四周十分明亮,像洁净的玻璃的闪光。多么容易产生童话的感觉啊!

他一声不吭。高举起那支酷似人参的白菜根,越过头顶,果真对着那颗暖暖的太阳照了一照。

是“人参”?

不是!

那是什么?!

哼!男孩乜了我一眼,神气地顶着他的大脑门走了,不再搭理我。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当他举着那根壮硕的白菜根的时候,当他对着一片透明的阳光照射的时候,我以为他会相信这是一棵人参,至少,他是擎着一件有用的东西走在大街上。但是他没有。他没有被这个虚幻吸引住,没有当真。他回答不是人参的时候,语气是那么坚定从容、无可置疑。

我伫立街头,眼前是熙来攘住的行人与车辆,水一般地穿梭着。

假假的——!游戏中蕾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惊异于她(他)们的早慧,惊异于她(他)们走出童话的轻松自如和本能。或许这一代孩子根本就未曾进入过真正的童话,现实角色和童话角色在她(他)们本来就泾渭分明。蕾也一定不会像我儿时一样,对小红帽被猎人从狼肚子里拯救出来的结局置信不疑。

人类的童年大约是没有童话的,只有对创世不倦的探秘和想象。当成长的人类发现那颗幼小的胸膛里对阳光雨露、鸟语花香、对爱、对悲欢哀乐,有着更单纯、直接的渴望,发现稚嫩的心灵更需这一养分的滋养呵护,这时,童话出现了。童话之于人类,成了不可或缺的精神营养,一帖润滑剂。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有没有经受过童话的滋养是有天壤之别的。

面对这个男孩,面对童话感的失却,我突感一阵心疼。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溺于姐姐编织的一个关于小桌子小凳子的童话里。姐姐告诉我,她们学校后面有一座小山包,山包上有两株非常奇怪的树。树上挂满一张张小巧的红桌子、绿凳子,宝石般闪闪发光。我惊异极了,央求她第二天放学一定给我摘一个带回来。至于要小桌子还是小凳子,红的还是绿的,颇费我一番思量。(现在我已忆想不起这些细节,总之我渴望立马就能见到那些漂亮的宝贝。)那以后,我就拥有许多个“第二天”,因为姐姐总有没带回来的理由,我则在一次次企盼落空之后,又一次次鼓起希望,将满腹期待挪到“第二天”,对“第二天”置信不疑,相信自己定能见到宝石般的红桌绿凳,而那些富有幻想的红桌绿凳竟也因此伴我走过很长一段童年路。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嵌在童梦里的红桌绿凳依然闪闪烁烁。回首间,人间已是气象万千。相信童话,就是相信梦的力量,沿着梦境向前滑翔。

直至成年后,我忽发奇地想向姐姐提及此事,我的问题是,她怎么会向我编这样一个童话?不料姐姐一脸神肃——她说她从来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我像是冷不丁地从一个夜梦里走到阳光环绕的屋外,一切梦中五光十色的东西均化为乌有。唯一的解释是,姐姐历来明智练达,而我的脑瓜子则充塞奇思异想。拿母亲的话说,是稀奇古怪的。孰是孰非?此案断成一桩未竟的公案。

嵌入我的记忆,化作我童梦中一缕轻烟的是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滋养激发了一颗童贞之心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和追寻,以及坚贞的品质。而这,就是童话所造就的特质。

在某个节日到来时,我没有听从蕾想要一只魔鬼娃娃的要求,而是从书店的儿童读物丛书里挑选了一套《格林童话》,醒目地摆在她的小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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