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咂时光的重量

2009-09-24 06:43方小英
散文百家 2009年9期
关键词:米饭红薯村庄

方小英

时光站成了此岸和彼岸:生长和死亡,敞开和关闭,贫穷和富足,擦肩而过和蓦然回首,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痕迹。从懵懂无知的稚子学童跨进鬓毛微衰的中年,时光宛如手中无法阻止的流沙,清晰地滑过,又清楚地烙在生命里。这个过程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在一步一步的回首之中,已悄然沉淀成细沙,积累成怀念的样子。

沿时间的河流逆向而上,我总在一个地方停留与观望——老屋后的古树,仿佛森林覆盖着我的心灵和往昔。我试图从那些树上找到光阴的痕迹,这些古树年代久远,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鸟儿衔了种子,先在村庄出现之前就落地生根,参天蔽日把大半个村庄拢在枝桠下。小时候,每到夏天,榧树落花,全掉在屋瓦上,夏天雨水多,堵住瓦路,经常半夜被淋湿。一家人起来找出家里所有可以接漏的家什。

不知道老树现在是否还开花,它的内心早已空成大洞,像大海一样容纳村庄所有的变化,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时间,就像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动声色地见证着村庄的风来云去,目睹着农人稀稀稠稠的日子。

树群下纳凉的喧闹,还有捕蜻蜓,捉蝉,斗蟋蟀,秋风过后一地的榛果……年少时的戏趣已淡成美好回忆的一幕幕。老树给贫寒的乡村日子带来很多快乐,年少纯粹的快乐,并不关心自己明天要干什么,和二妮,水生他们,光着脚走在石板路上,听蝉声嘹亮地唱响一个个夏天。在树的注视下我攀上了时光的高度,经历一次次疼痛的蜕变,终于有一天我以决绝的背影离开了村庄。

如今村子已越来越空,像千年的榧树一样内中空洞。人们像蛾子般投奔城里的热闹去了,老房子兀自关着,几个老人守着老房子独自老着。

我知道我的来路,和树一样来自脚下的土地。那些树如同我慈祥宽宏的祖辈,欣喜着儿孙们天南地北的远行,而独自品呷着寂寞。

延伸出去的房子大都建在路两旁。路的这边,是山;另一边,还是山。但路,不再是那路。曾经的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大山腹地开辟出来的,碎石铺就。这头连着外面的世界,那头是更深处的山。小时候看起来无比宽敞和悠远,通向一个我不知所向的远方。

十二岁那年,堂哥用叮当作响的自行车驮我上路,使我见识了城市,一个迥异于我所在世界的世界,那些让我目瞪口呆的事物都存放在路的尽头。回来时,我感觉头顶的天突然窄得无法原谅。从那时起,我就萌发了离开了它的念头。

离开的过程艰苦而漫长,经历了挖野菜,打柴,采药材……那些植物的清苦至今还在回肠荡气。曾为了想吃鸡蛋,故意把自己弄病了,母亲采了草药熬汤打进一个鸡蛋竟成了我奢侈的梦想。采过党参、半夏、鱼腥草、柴胡,它们是我们心中的“银行”,稚嫩的字迹布满了我们的汗味。那时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雪一下就是两三天,冰天雪地,把乡村变成鸟也飞不进来的黑白世界。高二寒假那年,路被雪阻断,上学迫近,父亲挑了我的书担,鞋子绑上草绳,我们在泥泞的雪地里走了六七个小时才到学校。

在无数次的丈量中,我熟知这条路的每一个坡度和弯道,以及它们所蕴蓄着的隐情的岁月。从它上面走过的人和事无数,它像一座渡桥,承载了梦寐以求的期待。从这条路上出发的人们,他们回来。他们惊奇地发现这条路已被修饰得近乎完美,华丽如同走向一个风景名胜。车轮与路面弹奏着近乡情怯的浅吟低唱,每一声都在我心里唤醒我的存在。存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凝视倾听着,让一条路穿过我的肌肤,穿过我的血管。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这是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关于道路的预言。

父亲常常说,草民的命就是草。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就是一株草。从大地深处钻出来,求得一抔生存的泥土,草莽中生存,野气而孤傲地生长着。阳光将影子照亮,举着诗经的句子,落在春天的衣襟上,如同无数关于忧伤、关于命运的小秘密。父母对我的养育可以用“含辛茹苦”来概括,这苦,就是草的清味,体现的不仅仅是植物本身的属性,也是那个年代一种大背景。

越是物质匮乏的环境,生命力越发顽强和坚韧。那些生长在菜园的黄瓜,荒坡上的野草莓,还有悬钩子上的金樱子,都曾经填过我们饥饿的胃。把玉米秸秆当甘蔗,嘴边横吹,吹成箫的模样,是苦涩里的那抹酸甜。我们那消化力极强的胃肠啊,堪比食草的牛和羊,甚至,在冬日里还赤足穿行在草丛刺窠中,感受枯萎和柔软。当环境不具备娇惯,人的生命的另一端必须长出倔强或者忍耐,就像野草在贫瘠的沙地上,虽然长得艰难,却不愿放弃。白天割草,晚上睡在稻草上,梦可以长在柔软的白云上。

李白高唱“我辈岂是蓬蒿人”大笑着出门,我离开村庄时没有仰天大笑,但是我肯定也用了另一种庆幸的姿势——我以为我摆脱了一株草的命运。

在城里扎根下来,我逐渐褪掉了乡音,蜕去了泥土味,和城里的人一样在健身房里流汗,在美容院里和皱纹作斗争。丰衣足食,没有特别为钱发愁的日子。吃不求解饱的点心,偶尔弹筝拨弦,听雨闻香,调弄一些风雅的闲情逸致。物质一点一滴地填满生活的空缺,那些被时光剥去外衣的苦难也蝶化成珍珠的光芒。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质地没变,依然是一株草!

如果以甘和苦作为幸福的分界线的话,草显然是个悲剧角色,但是谁能肯定永远只有一种味道呢,当一株草随雨而生,有楔子一样扎根的力量;因风而起,有羽毛一样飞天的勇气,与四季循环共处,同万物和谐相伴,到最后也要以一朵花的姿态映在蓝天碧水里。“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我终将是幸运的,遇着最滋润的雨和最和煦的风,踩着苦涩,一步一脚地向幸福迈进。

乡村躲在大山的皱折处,太阳晚出早归,只能种单季稻,米就更赋予了宝贵的意味。每当新谷出米时,村庄的上空飘落着米饭的清香,村民的脸上荡漾着喜色,连孩子断奶也选择这个时节。可是能吃上纯粹的白米饭并不多,只是象征性的,多数时候,米饭一半红薯一半,黏软的米饭被活生生拆散。红薯吃得我的胃直犯酸。我恨死红薯了,那时我端一碗饭,坐到门槛上吃,把红薯挑出来,喂鸡。奶奶看见了用筷子打我,边打边骂,说,有红薯吃还不知足,荒年时,叫你吃树皮啃树根。

先人对米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可是记忆中稻田深处泥浆里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开裂的手指,米包裹着的黑无边无际,它从下种到抽穗到收割到碾米,向上生长的路,蜿蜒崎岖,一步一个脚印,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供给我们生命的血浆。

韩美林有一篇文章,说他饿极了的时候,听到别人讲到一个“米”字就会满嘴口水,浑身颤栗,起鸡皮疙瘩。

看到这段字,我眼睛里有了泪花,吃饭是件高兴快乐的事,但倘若面对米饭,流的不是口涎而是眼泪,便是满含悲情的饮食了。

那时考大学,只要能成为非农业户口,每月有国家供应粮,学什么都是其次的。高考的独木桥,仿佛就是通往桃花源的必经之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我和米一样行走,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终于走到我想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传说中叫作幸福。

现在,米不再是餐桌上的主角,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甚至有些减肥的女人,常年不吃饭,只吃水果,好像跟米饭有仇,米成了她通往幸福的障碍。假如米有人一样的心脏,它是欣喜还是悲伤?

粮食是大自然的恩赐,米是大地母亲洁白的乳汁,要永远抱有尊敬之心。或许,一粒从大地长出的米的终极目标就是:希望被人们伤感地怀旧,因为曾经带给我们无奈的酸楚,但是不要为它沉重,不魂牵梦萦,它愿意淡出生活的重心,与世人平静相处,偶尔被感恩之心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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