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前世今生

2009-09-24 06:43
散文百家 2009年9期

戴 冰

在广袤的苏北平原上,流动着无数条生命之河。她们或大或小,各成气象,各领风骚,灵动着一方方土地,滋润着一个个日月,造福着一处处家园。

但这里我要说的是川里河,一条默默行走在故乡原野上的母亲河。虽命运多舛,历尽沧桑,但她仍是我心中的最爱。

川里河,曾是我生命的源头,又是我生命的摇篮。在她温暖而多情的臂弯里,在她丰沛而甘甜的乳汁滋养下,我从呀呀学语的稚童、懵懵懂懂的少年,长成知书达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直到我而立之年离开故乡,到四十里外的县城工作、定居,才很少同她谋面。

川里河又叫穿里河,起初,很美,很宽。她从废黄河东岸的千年古镇北沙的街西窑塘蜿蜒而出,由西北向东南,曲折穿越六十里许,直奔阜宁县城西郊,汇入东流入海的射阳河。从空中俯瞰,她的身影几乎成“s”形,宛若母亲舒展奔放的身姿。据《阜宁县志》记载,从前阜宁境内,自春末至秋深,常有卤潮倒灌,淹死禾苗,给老百姓带来深重灾难。清光绪八年(1882年),职员丁如茯、士绅顾汝霖、刘雨学等数十人联名吁请疏浚川里河,并建马工石闸,引西边的淮水御卤。

而就是这条经过疏浚、本来用以御卤的川里河,无意间却为我的故乡带来舟楫之便,水运之利。不但给两岸的百姓带来无限的福祉,而且激活了故乡的经济,创造了古镇北沙的繁荣。“昔日帆樯林立,水运很盛”。在沿河的码头上,在古镇的集市上,至今仍可谛听到历史的潮声,捕捉到繁华的旧影。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她的命运开始发生了改变。一条新开凿的自西南而东北的苏北灌溉总渠,拦腰截断了她,致使她的东段即下游成了没娘的孩子。但因为总渠的西边同时开凿一条并肩平行的排水渠,加上两河之间建有节制闸和船闸,所以川里河上段的航运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只是要改道进入排水渠和灌溉渠,与原先下游的航道分道扬镳。从我记事时起,就常见川里河上白帆片片,运货的,运粮的,运竹木的,运煤炭的,络绎不绝。更有捕鱼的舟子,往来穿梭,荡来荡去。拍板响处,鱼儿入网;或是一只只充满灵性的黑色的鸬鹚,在主人的指挥下,出没清波里,不时衔上白亮亮的草鱼青鱼,给渔人和岸上的看客带来无穷的乐趣。有时,无风或是逆风行舟,重载的船不得不借助纤夫的脚力。那些纤夫啊,肩上勒着长长的纤绳,低着头,弓着腰,把脚插进泥里,或是拚命地蹬着岸边的布满荆棘或砂石的小路,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于是,激越的号子带着生命的张力从河的两岸飞出,白亮的阳光在古铜色的脊背上跳跃,汗如雨下。

川里河两岸春日的风光是迷人的。你若有兴,不妨漫步她的堆堤,你会发现这里的风光清新淡雅,秀美如画,充满野趣。司春女神的红酥手,将水之湄紫红的芦芽抚摸成一片嫩绿,转眼间,呼呼拔节蹿出,纷纷亮出自己生命的旗帜,给曲折的河床勾勒出两道或浓或淡的绿边。于是,便有了苇哨四起,“柴刮刮”鸟的欢唱跳跃,还有盛满童心的苇叶船。再看两岸的农舍田畴,牧童耕夫,早已沉醉在无边无垠的绿海之中。这时,春风又不失时机地唤醒岸边的野草野花、果林菜园,刹那间,赤橙黄绿青蓝紫,把个大地涂抹得五彩斑斓,一片锦锈。若逢春雨潇潇,天地间一片迷蒙。这时,片片白帆从岸柳的疏影中,从一簇簇农舍的屋顶上,缓缓飘过,那种清新淡远的韵味并不比宋人笔下的山水长卷逊色。

川里河上并非没有桥,只是有点少,一东一西,两座,一座连着南面的史庄高小,一座连着西面的大西粮站,之间相隔五里。两座桥原先都是木质,桥上栏杆的红漆虽已被雨打风吹去,但骨子还硬朗。我读史庄高小时,每天都要从东边的木桥上走过,桥下时常停泊着从水乡兴化、宝应一带来的卖麦芽糖或是捕鱼的小船。那些船上的人,语音软软的,柔柔的,也仿佛被水泡过似的,很好听。桥南的地里长着红薯胡萝卜。那时,适逢三年困难时期,同学们肚子饿,因此,长满茅针的河岸,收获后的红薯地胡萝卜地,便成了大家觅食的去处。只要发现遗漏下来的小红薯小胡萝卜,马上刨到手来回一搓,送入口中。洗?就免了吧。茅针则更好办,剥开外面上红下绿的包叶就可以吃了,甜丝丝的,只是吃多了大便难解。学校西边的沈河是川里河的支流,里面繁盛的菱角便是我们秋天的美食,但要提防被看青的捉住。否则,告到老师那里可就惨了。也有饿得走不动的,冬天,干脆睡在川里河的河坡上晒太阳,等我们放学时再叫醒他。好在时间不长,两年后我们便考进了北沙初中,又来到川里河西边的一座桥。这里同样热闹。学校对岸是大西粮站。那时,农村还是大集体,因此,每当夏秋收获季节,便有许多交征购的农民推着独轮车,咕咚咕咚地从桥上走过;或是用船的,桨声欸乃,悠悠地从雾气中摇来。也有成船成船把粮食运出的,于是,广场上、码头上,人声喧嚷,帆樯林立,热闹非凡,仿佛再现昔日的繁华。

人类总喜欢逐水而居,往往一条河就是村落与村落之间的自然分界。这不,沿着川里河的南岸就一字排开三个村,而北岸就是我的衣胞之地水家舍,西边毗邻着大西庄,大家共享着这条河的恩惠。也正是这条河,两岸的村庄才灵动起来,鲜活起来,充满朝气;两岸的人民才生生不息,福寿绵长。

沿河的人家是幸福的。他们一半的生活在陆上,一半的生活在水上。每年,在忙完农活之余,他们便下河捕鱼,搞点额外收入。有用旋网的,一张张丝网随着右手使劲一甩,在半空中立即成扇面舒展开来,形成一道道美丽的圆弧,徐徐落入水中;有用扳罾的,一张张大网布在河中,单等鱼儿入网,捕鱼者只要扳动辘轳,便有了蹦蹦跳跳的收获;也有用拉网的,一般是在秋冬枯水季节。几十个人分列两岸,各拖网上的纲绳,沿着泥泞的河滩像纤夫似地向前。这活很苦,很累,等到一网鱼上来,人大多成了“泥猴”。虽然拉网者大多穿上隔水的高筒胶鞋,甚至塑料围裙,还是免不了溅上泥浆。若是冬天,在瑟瑟的寒风中,清网拾鱼,更是冷得直哆嗦。不过,苦虽苦,能挣到钱还是开心的。

那时的川里河,清波荡漾,水产丰富,不仅供人们航运、灌溉、排涝、饮用,还奉献出无数的鱼虾蟹螺和河蚌。她就像一个伟大的无私的母亲,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人们。而沿河的人们呢,就像热恋母亲的孩子,纷纷将石板或木板伸向河中,搭成一个个码头,拉近与水亲近的距离。妇女们在这里淘米洗菜,汰衣浣纱;男人们在这里担水浇菜,洗刷农具,或是给耕牛饮水。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了大人孩子们游泳戏水的天然场所。于是,河的两岸经常飞起焦急的呼唤,铺满快乐的笑声。

然而,世事难料,美丽富饶的川里河在经过数次折腾过后,最终奄奄一息。先是被灌溉总渠腰斩,接着,西边的源头又被南北向的干渠截去。八十年代末,经过斩头去尾的川里河再被第二次拦腰一刀,一条新河从她的腰间逸出,直奔西边的五里翻水站。这样,她原先的上段大部分自然成了无用的阑尾,而剩下的只好改嫁新河,委屈地承担起排泄内涝的功能。曾经热闹的粮站荒废了,曾经热闹的高小停办了,曾经的木桥没有了,曾经的鱼网渔船渔人连同鸬鹚没有了,河上的帆影连同纤夫的号子以及昔日的繁华昔日的欢笑也永远地消失了……

看着我的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的川里河无语凝噎,目睹她的沧桑变故,我的心沉重如铅。我不敢说这是人为的折腾,因为这些折腾好像都是有理的合法的。成片的良田可以占用,成片的树木可以滥伐,你一条川里河又算得了什么?虽说人有人的命运,河有河的命运,正常情况下,人的命运大多可以由自己主宰,但河的命运却大多是由人来决定的。君不闻老百姓笑云“书记一动,河工重弄”?君不见有多少河渠淤塞、荒废?又有多少河水被污染得又黑又臭,鱼虾皆灭?过去,人们和每条河都敢亲近,随意捧起哪里的河水都能饮用;现在,人们不得不对每条河都心生疑窦,保持警惕;生命之源,不得不依赖于经过处理的深井水、经过漂白的自来水。那么,将来呢?我不敢想了。

呜呼,我的川里河,我的生命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