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石英之乡

石英之乡富强梦

凤大公路上，一辆辆重型运输车来来往往，穿梭如织，载货车车厢上面无一例外地蒙着黑色篷布，如果不是因路面颠簸间或有白色粉末从车厢板壁缝里撒落下来，从外面乍眼一看，很难发现它们拉的究竟是什么货物。当地开车的江师傅看都没看就回答记者，这些重型运输车装载的白色粉末就是石英砂。它们要么被送往就近的加工企业，要么被运往淮河埠头，装船运走。

云南水富县农民工患“怪病”事件发生后，记者循着线索赶往了凤阳。在“怪病”的起源地，记者先后前往林山、笔架山等石英石开采矿山，大庙镇、刘府镇等石英砂加工集聚区，以及石英砂流通集散地——淮河埠头，实地查看了石英石从开采、到粉碎加工、至运走深加工的全流程。

一路上，司机兼向导江师傅不忘见缝插针地给记者推销凤阳：明洪武大帝朱元璋的故乡就在我们这里，现在还埋葬着朱元璋的父母淳皇帝和淳皇后；我国民间艺术奇葩——凤阳花鼓，也在我们这里，至今流传数百年之久而不衰；凤阳更是我国农村改革的发源地，31年前，中国农村土地“大包干”的改革序幕就在此拉开，那里叫作“小岗村”。

现实中，凤阳却是一个较为贫困的农业县，如今，这个老农业县正在实现艰难的转身，以跟上工业化大发展的生死时速。而被凤阳寄予翻身仗梦想的，是当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石头。凤阳的石英石、石灰石储量十分丰富，均在100亿t以上，石英石品位和储量位居华东之首、全国第二。由此，凤阳又被人们誉为“石英之乡”。2005年，中国建筑材料工业协会、中国建筑玻璃与工业玻璃协会还联合将“中国优质石英砂原料基地”的称号授予了凤阳。

守着得天独厚的石头，当地政府自然明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近年来，凤阳将培育壮大特色支柱产业，打造中国最具竞争力的玻璃产业基地作为首要发展战略。凤阳县县长范迪军在2008年凤阳政府工作报告中更是提出，全县要坚持产业化、规模化、集群化发展不动摇，以扩大总量、提高质量为重点，大力发展玻璃及相关产业，在大企业、大项目上下工夫，在延长产业链、提高生产和配套能力上下工夫，大力发展浮法玻璃、日用玻璃、工艺玻璃、电子玻璃、新型节能玻璃等，加快产业集聚。力争在3年内建成华东地区、5年内建成全国最大的日用玻璃和工业玻璃生产基地。

在相关政策的倾斜下，目前，已有比利时长江矿业集团、台湾台玻矿业集团、台湾华夏集团、香港金威玻璃集团、山东德力玻璃集团等31家国际国内著名石英砂加工及玻璃制品企业落户凤阳。其中，由台湾华夏集团与日本东洋玻璃集团出资1亿美元建设的生产线，可年产20万t特种玻璃、优质玻璃、高级水玻璃等制品，是目前安徽省投资额最大的玻璃制品项目。近年来，10余家保温瓶、玻璃器皿和工艺玻璃制品生产加工企业也入驻凤阳门台工业园，年产保温瓶胆8000万只以上、玻璃器皿和工艺玻璃制品3万t，成为全国最大的保温瓶生产基地。

目前，凤阳的石英石开采、加工已颇具规模，全县石英石年开采量达到600万t，年加工石英砂500万t，石英砂年外销量400万t，各种石英砂产品不仅畅销全国20多个省市区，部分还远销东南亚和欧洲地区。凤阳的玻璃制品销售量也占到全国市场的26%，产自凤阳的日用玻璃、浮法玻璃、水晶玻璃、光电玻璃、光伏玻璃等成品更是远销海内外。一个以石英石开采加工、石英砂深加工的产业链和企业聚集群，已在凤阳基本形成。

江师傅告诉记者，当地以石英石开采加工而发家致富的人比比皆是，资产过亿的企业就有好几家，裴氏、杜氏、淼氏矿业集团……这些企业的老板都是当地举足轻重的人物。

守着得天独厚的石头，当地人也开始扒拉着自己的算盘。不甘受穷的一些人纷纷仿效，开始了自己的淘金梦。没有大量资金，买不起大型设备，建不起配套设施，那就土法上马。弄台碎石机，支架矿筛，家家开起了石英砂加工小作坊。

在“怪病”的起源地——凤阳县刘府镇(原官沟乡)，记者看到，一条街道的两边，最少有4/5以上的院落是石英砂加工厂(坊)，一家一圈高高的院墙，铁栅栏门深锁，里面堆放着碎石机、矿筛、石英矿石等物。厂(坊)大都没有名字，院门旁也都没有挂牌。这些厂(坊)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干式作业，没有洒水除尘设施。有的院墙墙砖上，院外草地上，蒙着白乎乎的一层石英砂粉尘。一阵风吹来，嘴里就有砂的感觉。在凤阳县大庙镇，石英砂加工厂(坊)也俯拾皆是，区别于刘府镇的，是大庙镇的石英砂加工厂(坊)规模相对较大，大部分为湿式作业，绿树掩映中，到处是竖立着的脱泥斗和受阻沉降机、水力分级机等，以及混浊的砂浆沉淀池。如果是站在凤阳笔架山、林山顶上，尽收眼底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小白点。江师傅介绍说，每一个白点，都是一个石英砂加工厂(坊)。

“怪病”事件发生后，由卫生部牵头的联合调查组在凤阳进行了调查。调查组查明，凤阳县共有石英砂加工企业480多家，其中干粉生产企业258家。这些企业大多为家庭式小作坊，生产工艺落后，生产条件差，无防尘设施，企业管理无序，大部分没有合法证照，厂房内粉尘飞扬，没有经过职业卫生审核，职业危害监管措施不落实。

“怪病”事件发生后，国家安监总局职业安全健康司也派人前往凤阳进行了专程调研。凤阳县常务副县长朱大纲就有关情况介绍说，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乡镇企业快速发展，当地群众就利用这一资源优势，开始开采加工石英砂和发展玻璃产业。其中，一些石英砂生产企业规模小、档次低、生产技术落后，不仅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环境污染，而且给从业人员的身体健康也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对此，凤阳又是如何进行监管的？凤阳县安监局局长金士刚介绍说：“作业场所监管的执法主体不在安监部门，即使我们明明知道企业违规作业，也无权向企业发出整改通知书。在这样一种体制下，我们不等不靠，已经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在安监总局职业安全健康司设立之前，我们就在凤阳县4个安全生产执法大队中专门设置了一个职业卫生执法大队，来强化职业卫生监管。2007年，我们还针对官沟石英干粉生产企业中务工人员使用纱布口罩、防尘效果低的情况，强制推行了符合国家卫生标准要求的防尘口罩，就是这一行动，我们也只能是以企业不符合安全生产条件的名义来推进。”

“实际上，自2005年以来，凤阳县就对大量存在的石英砂生产小作坊进行过多次联合执法，先后取缔了160多家、查处了150多家石英砂生产小作坊。但由于石英砂干式加工厂(坊)技术门槛低、资金投入少、分散于农户家等原因，大量小作坊屡禁不绝。”金士刚介绍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倚着丰富的矿山，一方面，为数众多的企业和家庭正在创造着财富，享受着甜蜜；另一方面，这疯狂的石头，就像一把双刃剑，带来的不仅仅是财富，还伴有职业病伤害！目前，已经有很多人开始被迫品尝它带来的痛苦。

矽肺之村矽肺殇

3月16日，春城晚报以《云南水富50多名返乡农民工患怪病12人死亡》为题，报道了“云南省水富县50多名从安徽省凤阳县官沟乡石英砂厂打工返乡的男子，共同患上了一种怪病，两年多时间已相继死了12名青壮年男子”的消息，当天，大型门户网站搜狐网以《村民打工返乡12人病逝，多人惨变“活死人”》为题，进行了转载报道，引起国家相关部门和社会群众的广泛关注，网民纷纷发贴评论，国家主席胡锦涛随后在有关部门呈报的内部报告上批示：“搞明原因，救治病人”。

3月20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副主任侯培森，会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职业卫生与中毒控制所首席专家李德鸿、解放军总医院第二附属医院结核病研究所主任医师王仲元、上海肺科医院主任医师周泽深3人，前往云南水富县进行调查。

王仲元教授告诉记者，当时各媒体报道共涉及返乡民工77人。其中，12人已经死亡；24人有自觉症状，前往当地医院就诊；41人无任何症状未就医，其中有些工人又到凤阳打工不在家。赶到水富县医院后，三人专家组连夜对2名重症病人进行了联合会诊，通过询问病人病史、检查病人身体和查阅病人影像学资料(X射线胸片)，很快确诊2人所患“怪病”均为矽肺病合并肺结核。其中，33岁的苏庭文为Ⅱ期矽肺病合并肺结核，并发双侧气胸；34岁的邓寿田为Ⅲ期矽肺病合并肺结核，并发严重的低氧血症。专家们当即决定将低氧血症患者连夜转往与水富县相邻、医疗条件较好的四川省宜宾市第二人民医院(三级甲等医院)救治，对双侧气胸患者则就地进行了双侧胸腔闭式引流治疗。

随后两天，在水富县有关部门的大力配合下，三人专家组又先后对24名有症状者、39名无症状者(2人仍在安徽凤阳打工)，以及6名死者(另6名死者死亡后未留下影像学资料)共69人的病历记录和影像学资料逐一进行了会诊。会诊确认：6例有影像学资料的死亡病例皆为矽肺病或矽肺病合并肺结核，其中，1名死者的肺结核十分严重，留下来的影像学资料上全部是结核病灶，已经看不出哪里是矽肺了；24名有症状者中，17人为矽肺病或矽肺病合并肺结核；尤为严峻的是39名无自觉症状者，也检查出有26人是矽肺病或矽肺病合并肺结核。

由此统计，三人专家组已从69人的病历记录和影像学资料中确诊出49人为矽肺病或矽肺病合并肺结核。这一检出比例，占参检总人数的71%，再创近年来职业病群体患病率新高。

王仲元教授介绍说，会诊中发现病人主诉的相同病症是咳嗽、憋气；相同职业经历是都曾在安徽凤阳加工过石英砂，他们中最长的干了4年，最短的干了2个月；所做的工作都是粉碎石英石，筛分石英砂，包装，装卸车。

为了了解当时更多的情况，记者电话采访了水富县部分矽肺病患者和相关知情人士。

电话中，49岁的刘树祥显得气如游丝。2004年和2005年，刘树祥曾经两次前往凤阳官沟打工。刘树祥回忆说：“当时是在老板陈秀兰、王洪江(音)的石英砂厂打工……白天黑夜都在满是粉尘的房间里干活，干的活就是粉碎石头，然后筛分、包装起来……一开机子，两三米远都看不到人。”刘树祥的肺一大半已经坏死，胸膜补了两次，光医疗费就花去了5万多元。目前，刘树祥因病情恶化，已被转移到宜宾市第二人民医院救治。

44岁的王长贵是经景发财(77人中的1人，已死亡)介绍而前往那里打工的。“在那儿干活苦得很，4个人一班，24h不停机，机器一开，灰尘喷得不得了，戴口罩都不顶用。”“每天干的工作都是粉碎石头，筛砂，上货，下货。”王长贵向记者描述说。2004年底，王长贵回家过春节后就没再去。2006年2月，因要还盖房子借下的钱，王长贵只好再次前往那家厂子打工。干了2个月，就接到家里媳妇打来的电话：“家里说有人从这边的厂里回去后就不行了，快要死了，让你不要干了。”回家后，王长贵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儿，一直咳嗽。王长贵在这家厂子仅仅打了1年工，没想到最终也得了这种病。

王仲元教授介绍说，涉及“怪病”的77人中，永安村有65人，大池村11人，楼坝村1人。因矽肺病伤害，从2006年10月到2008年12月，永安村已有6人、大池村有5人、楼坝村有1人已先后死亡，死者均为30～49岁的青壮年。其中，特别严重的一家甚至已死了3口人。

永安村村委会主任刘树海证实：“死了3口人的是景正兴老汉家。3人分别是景正兴老汉的闺女景发英、二儿子景发财、小儿子景发远。目前，景家剩有一个儿子，排行老大，是个哑巴。景发财死后，撇下了两个孩子，大的12岁，小的6岁，最让人痛心的是景发财的老婆刘树芬(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矽肺病重症患者。”

矽肺的发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般在持续吸入矽尘5～10年后才会发病。王仲元教授介绍说，如果工人持续吸入的是高浓度、高游离二氧化硅含量的粉尘，经1～2年也可发病，这种情况属于“速发型矽肺”。云南水富县农民工打工一两年就纷纷发病，说明他们患得正是王仲元教授所说的速发型矽肺，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凤阳石英砂加工厂(坊)粉尘浓度很高、作业环境恶劣。王仲元教授同时指出，尤为严重的是，铁锑等尘肺，病变不损伤肺泡结构，患者脱离粉尘作业后，病变可以不再继续发展。而石英粉尘因所含二氧化硅量较高，所引起的肺间质反应以胶原纤维为主，胶原纤维往往成层排列在肺泡膜上，形成密集的矽肺结节，导致肺泡壁严重增厚，不能正常换气。这种改变是永久性的，一旦患上矽肺，患者即使停止接触石英粉尘，其肺部病变仍会继续发展。

“怪病”事件发生后，涉事两地政府积极进行了处置。凤阳县常务副县长朱大纲介绍说，凤阳县已积极与水富县进行了沟通，县财政已拿出100万元作为专项资金，并动员石英砂协会成员积极捐款，截至4月7日，已捐款218.3万元，用于农民工治病。此外，全县还对石英砂干粉生产企业实施断电停产整治，对无证无照企业依法关闭并拆除生产设备和厂房。截至4月7日，已拆除石英砂干粉生产设备103台，拆除厂房10家。同时，全县也集中开展了石英砂职业病防治工作，对所有石英砂生产企业从业人员进行健康体检。截至4月7日，全县已有595名石英砂从业人员进行了健康体检。水富县副县长高文辉也通报了有关处置情况。水富县镇两级政府已向3个村返乡患病农民工发放农村最低生活保障金4万多元，为患病农民工和已死亡的12户家属发放临时特困救助金4.9万余元，救助每户患病死者家属大米200kg，救助重病患者每户大米100kg。这些补助和救济，对于那些矽肺病人和他们“因病返贫”的家庭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凤阳一行，记者所接触到的官方人士，大都躲避不及，一再表示，面临着很大压力。

当前，我国已处于职业病危害的高发期，群发性职业病案例时有发生。有多少病人经得起等待，又有多少疮疤还需要掩盖，还有多少生命健康能够重来？加强职业安全卫生监管，不只是一句空话，它必须真正落到实处。临近发稿时，水富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刘树芬快不行了”!如果加上她，景正兴老汉一家可就搭上了4条性命。

编辑余茂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