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季节

2009-09-24 06:43余显斌
北极光 2009年4期
关键词:小莲林子村长

余显斌

栽秧要抢先,割麦要看天。

接近五月,风一吹,山山峁峁的麦子就黄了,一大片一大片,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一地金子,让每一双眺望的眼睛,在这个时候,都放射出喜悦的亮光。

一早一晚,总有个老人在田头地脚经过,捏住麦穗,仔仔细细地看个够,和看自己小孙孙的眼光一模一样,流溢出喜悦和满足。然后,拿下草帽,扇着凉,抬起头,望望天,天空干净得如水洗过一样,几朵白云轻悠悠地飘着。一颗心就笃定了,安逸了,背着手,慢慢地踱回家,收拾起镰刀来,磨啊磨,磨成了一弯亮亮的月牙。

儿媳就埋怨:“爹,还早着呢,磨个啥?”

老人用手指刮刮刀刃,试试刀锋的利钝,慢条斯理地说:“早磨早准备,免得娃儿他爹回来,手忙脚乱的。”娃儿,是这里老人对孙子的昵称。这里的老人说自己的儿子,不说名字,以自己孙子的爹称呼

儿媳听了,就走到门外,望啊望,望得一双毛眼眼都发胀了,却什么也没望见,怀着一颗空落落的心,走进屋子。

老人没有回头,可什么都知道,说:“快了,麦黄鸟都叫了。麦黄鸟一叫,一两天内准回来。”话里有安慰儿媳的意思,同样的,也有安慰自己的意思。

“回来不回来,什么相干?”儿媳说,扭着腰肢,喂猪去了。

这里的汉子们都算准了时间,真的,麦黄鸟刚叫响第一声,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就仿佛受到了召唤,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不管挣到钱的没挣到钱的,回来了,就给家里带回了喜气,带回了安慰和团圆。一家家,响起了笑声,一个个年轻的媳妇,一夜之间,仿佛开春的花儿,脸上都映出汪汪的水色。山里风水好,女人们是清清的水儿淘洗出来的,是浅淡的风儿漂染出来的,是山里淳朴的爱情养育出来的,一捏,都是一把水儿,青嫩青嫩的,如一棵棵清灵灵的指甲菜。

坡上,活泛了,这儿一对,那儿一双,都是,忙碌的身影。年轻人的幸福,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沟里洼里,传出小夫妻打情骂俏的声音和女人软软的笑声,撩拨得空气都能溅出火星。同时,嘶哑的山歌声,也整日在沟沟峁峁响起,响亮亮的,缭绕不散。

“山丹丹开花红姣姣,干妹子人才长得好。一天想你十八遍,想得眼红喉干了。”一声山歌,把塬上的阳光喊醒了,一闪一闪,在塬顶惺忪着眼,映出一片水艳艳的红。

山峁这边,就有人接口,喊:“更生,更生,干妹子就在身边啊,想的话,亲一口呗。不亲可白不亲。”

叫更生的张狂起来,果然抱住自己的媳妇,“叭”地在脸上亲一个响,脆脆的,在太阳下亮亮地回荡,让一沟两坡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还问:“咋样,响吧?”

两边山上的人都笑,笑声在朝霞里荡漾起伏,和满坡的天光搅和在一起,淡淡地,泛着红丹丹花的香味。

小媳妇很娇羞,也很甜蜜,打了男人一巴掌,骂道:“厚脸皮,不羞不臊的。”话里有埋怨,可那两个酒涡里,却漾满了快活和满足,在五月的晨光中,白亮白亮的。

听到山歌声和亲嘴声,小莲正站在自己家的院子中,脸,无来由地红了,一颗心也怦怦地跳。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前面的一棵杏树。树上,杏子黄了,一颗颗饱饱满满的,丰润得如一个个含情的少妇。

麦子黄了,该动刀了,那人该不会是把时间忘记了吧?

小莲想着,抬起头,向远处的路上望。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五月的朝阳在奔跑,在跳跃。叹一口气,她感到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准备磨刀。自己阳坡那块麦子也黄了,明天,就要割了。“栽秧要抢先,割麦要抢天”,不然的话,一场大雨,麦子就长芽了。走到大门边,无意识地扭回头,远处的路上,仍白亮亮一片,没有一个人影。

对面山上,不知谁此时唱起了山歌,隐隐约约地传来:“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小莲脸上一热,仿佛被谁猜中了心事,左右望望,见没有人经过,忙逃一样,进了屋子。

塔元,是条很小很小的沟,一条水夹沟而下,白亮亮的,如银子,日里夜里地流淌着。水边,有青青的水草,几只牛儿随意地漫步着,不时伸长脖子,“哞”地叫一声,在夕阳下远远地回荡着。水里,是蓝天,是白云,还有鱼儿,粗仅一线,背上洒着淡淡的墨点,游啊游的,引来一群群顽皮的笑声,唧唧喳喳,叫来一沟的热闹。

沟畔上,就是人家,百十来户,聚成一个村子,隐藏在绿荫中,不时地,扯出一缕炊烟,或者几声鸡啼,告诉外来的人,这儿是住户。村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虽不是同姓同族,可见面,总是叫大叫小的,不分亲疏。

沟畔下面是地,沟畔上面的梁顶,也是地。

小莲要割的麦子,就在沟这边的梁上,从院子上去,走一道曲溜拐弯的上坡路,再下一道坎,旁边有几棵白杨树,一片青绿,就是的。

麦块不小,割到半上午时,地里的麦子才放倒一半。太阳从峁顶射下来,白亮焦黄。四野里,麦芒在太阳下闪着光,连空气里也散发着一种麦子的焦香味。小莲擦擦额头的汗,坐下来歇歇,一边看着旁边三岁的儿子在树下捉虫子喂蚂蚁。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圆圆的眼睛,很机灵,是小莲心里一个很好的安慰。

就在小莲逗儿子,唧唧咯咯,又说又笑时,地头,响起了割麦声。小莲忙回过头,太阳下,是一个细高条汉子,弯着腰,忙碌着,动作很笨拙。可能知道小莲在注意他吧,回过头,一笑,亮眼灼灼,如贼,是村长。

小莲见了,细细长长的眉毛微微地蹙起,形成几个皱褶。咬着牙,有一会儿,一笑,低下头,在儿子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一拍儿子的头,小家伙站起来,很听话地走了。望着儿子小小的身影上了坎,下了坡,小莲才放了心,拿起镰刀,走到村长身边,说:“村长,怎么又麻烦你给我割麦?”

村长回过头,朝小莲一望,酽酽地笑,说:“妹子一个人割,孤单,我心疼,所以就来了。”

小莲的脸红了,一双眉毛蹙得更紧了,说:“村长,你是领导呢,说话要讲身份。再说,论辈分,我还叫你叔呢。”

“啥叔啊,我和你们家又不沾亲不带故,你以后千万别喊我村长,也别喊我叔,喊我吴大哥好了。”说着,村长直起腰,胖胖的脸上流淌着汗,笑嘻嘻地向小莲这边靠过来。

小莲忙忙地向一边让去,手上的镰刀不停,游鱼一样,在麦林里一游,倒下一大片麦子,再一游,又倒下一大片。

村长啧啧道:“妹子手好快,哥在这个村可一直都没见过这么能干的人。”

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小莲细细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脸蛋。干渴的喉结就不停地移动着,仿佛里面有一个活物,在不停地乱拱乱窜。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村长回过头,是小莲的婆婆,手里拉着自己的小孙子。

小莲的婆婆六十多岁了,老人身体很好,就是眼睛模糊,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仿佛隔

着一层雾。老人四十多岁上得了一个儿子,不久老伴去世,一个人苦苦地守寡,把儿子养大,娶了一房媳妇,实指望这以后可以享福了,可是小莲过门还不到一年,儿子就在煤矿上出事了,这简直如同摘了老人的心肝,老人白天哭晚上哭,以至于落下了这个眼病。

看见老人走过来,村长马上窝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老人走过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下一团黑影,一动不动,以为是邻家的狗跟着自己一块儿跑来了呢,走过去用脚踢了一下,说:“这死狗,咋跑得这快,刚才还一块儿呢。”可那狗既不叫也不跑,仍然窝在那儿。老人就笑,说:“这狗东西,越来越乖了。”

小莲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说:“娘,那是村长。”

老人凑近去,仔细看了又看,也笑了,说:“看我这眼神,把人看成狗了。我说村长,嫂子踢你你咋也不应个声,幸亏嫂子刚才用的是脚,如果手上有镰刀,打一下,还了得!”

村长站起来,嘿嘿地笑,一脸尴尬。他也不知道老人是故意骂他,还是真的没有看清。心想,这老婆子,咋的早不来迟不来,偏在这个时候来。可嘴上却说:“看你家小莲忙,我就来帮一下。”

小莲站在旁边,也笑,眉眼弯弯地跟着说:“娘,以后不要再在村长面前称嫂子了,你要把村长喊侄子才对。村长刚才对我说了,我们又不沾亲不带故的,让我不要喊他叔,喊哥。”

村长很窘,脸如猪肝色,在旁边忙忙地向小莲使眼色,让她不要说了。小莲却笑眯眯的,仿佛没有看到,自顾自地说着,然后走过去,笑笑地要过村长的刀,说:“吴大哥,你既是来帮忙,我也就不客气了。这样吧,我和我娘割麦,请你今天给背麦子,咋样?不然,今儿黑的一夜雨,麦子就要长芽子了。”

村长无奈,把刀子递给小莲,然后拿起小莲的背篓,绑了两捆麦子。小莲笑笑,说:“男子汉,怎么一次只背两捆,还不如我们女人呢。”走过去,又加了两捆,看着村长龇牙咧嘴地背上,脸红得如猴屁股一样,一晃一晃地走了。自己站在后面,望着,很久很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婆婆回过头来,笑道:“死女子,无空无影的,笑个啥?”

小莲“咯咯咯咯”,地笑弯了腰,笑罢,说:“娘,我篥你呢,给麦子抓痒一样。你歇着吧,千万不要看不见,割了手,我来吧。”说完,接过婆婆的刀,远远地扔了,让婆婆到树荫里坐下。一个人弯下腰,唰唰唰,唰唰唰,麦子一片片倒下。

一天的麦子,一个上午就割完收完了。快吃午饭时,小莲说下午对面还有一块麦子,吴大哥帮忙帮到底,一块儿收了吧。

村长一听,变了脸色,晌午饭都没吃,借口上厕所,一去再也不见了影子。

上午割麦回来,又累又热,婆婆说做漏鱼吃吧,又凉又解暑,还快。

小莲答应了,洗把脸,到水沟里转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满把是青绿碧嫩的指甲菜,水灵灵的。刚洗罢,菜上的水珠一滴滴从纤长的手指上落下,晶莹,清亮,放射着一丝丝光线。

指甲菜是这儿的一种野菜,生在背阴的山沟里,半尺长的嫩藤,上面排生着一粒粒嫩叶,肥厚,水嫩,那蜡质的外壳里,仿佛包的不是叶肉,是一汪汪绿色的水。这种野菜,醋一烹,吃漏鱼,又酸又脆,很美。

小莲炒好菜,做好漏鱼,给婆婆盛一碗,自己盛一碗,刚准备喂儿子时,邻居的张婶来了。张婶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跟所有农村做媒的老人差不多,热心,能说会道。

见了张婶,一家人站起来,让座。同时,小莲又忙忙给张婶舀了一碗漏鱼。张婶也不谦让,拿了就吃。这里就这样的习俗,吃饭不分你我,有时,有的人拿着饭碗串门子,吃完,就在别人家吃。相反,如果有人吃饭,你从门前经过,主人死拉不去的,反而说明两家有矛盾。

吃漏鱼,准确地说,不叫吃叫喝。

张婶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望着小莲的婆婆说:“难怪人家都说这女娃一手好茶饭。老嫂子,就是这漏鱼,我敢说,你做不出来,我也做不出来。”

婆婆笑,满脸阳光。在老人的心里,小莲就是自己的闺女,夸小莲,她脸上也有光。

吃罢饭,天还很热,不能上坡,小莲绣起了鞋垫。张婶坐在那儿和小莲的婆婆闲聊。几次望着小莲,张口想说话,可又没有说。

小莲见了,停了针,一笑,睫毛一眨一眨地:“婶,有啥事啊?”

张婶笑着,拍了一下手,说:“看我们小莲,那心可是够尖的,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婶说了,娃你要答应呢,算给婶脸。如果不答应呢,就算婶没说。”

婆婆也笑了,说:“看你婶那张嘴,反的顺的都让她给说了,自己娃跟前,咋还恁地讲究,见外了吧。”

张婶喝了口茶,清了下嗓门,说:“隔村的来成知道吧,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个,看中了小莲,硬求着我来做媒。哎,我想,小莲这好的女娃,怕看不上他。可他非请我来一趟不可,我就来了。”

小莲低着头,绣起了鞋垫。一时,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孩子在婆婆怀里睡着后轻微的鼾声。过了一会儿,小莲抬起头,望望张婶,说:“算了吧,婶。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如果成了,我还罢了,孩子他奶和孩子咋得过?”

张婶点点头,说:“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两个脾气是不对。可,娃,婶要说你几句,山根已经离开快三年了,你也该替自己想想了。如果有好小伙子,不好开口,尽管对婶说。”

提到死去的山根,婆婆的眼睛红了,泪眼婆娑的。不过老人很通情达理,也跟着一边拍着孙孙,一边说:“是啊,你不能为了我们这老的和小的,害了你一辈子啊。”

小莲抬起头,望了婆婆一眼,说:“娘,你儿子死还没满三年呢。就是三年了,我也不嫁,谁愿意养这一家老小,谁就来。不然,我守一辈子寡。”

婆婆听了,就抹眼泪,说:“我怎么不死啊,害了我小莲啊。我死了就好了。”

小莲说:“娘,你说啥呢?”一边说一边停了花针,也抽咽起来。惹醒了婆婆怀中的儿子,不知出了啥事,张着个小嘴哇哇大哭。

张婶劝这个劝那个,劝到后来,也眼泪长流,陪着哭了起来。

小莲盼望的那个人终于来了,在一个响晴的上午。

那时,小莲吃过午饭,抽空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绣鞋垫。一边绣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抬起头,向远处看。远处,一直到路的拐弯处,别说人,狗都没有一条,小莲的眼睛里,有一抹浓浓的失望。突然,远处响起了一声狗叫,小莲的手一颤,绣花针扎在了指尖上,一粒小小的血珠落在白布上,洇出一片红。小莲就着血迹,很细致地绣出两朵桃花,粉粉艳艳的;旁边,偎依着一对喜鹊,唧唧喳喳地叫,叫出一片明亮的喜气。

“呵,真好,给我绣的吧?”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把她从沉思中叫醒,吓了一跳,回过头,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麦客的。

每年,这儿麦子成熟时,总会在山那边来一帮打工的,帮忙割麦,这里的人就叫他们麦

客。

这来的麦客,叫林子。

过去,男人活着时,总是请林子。这小伙子比男人小一岁,比小莲大一岁,踏实,勤恳,见啥干啥,很得他们家喜欢。于是,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婆婆就会说:“林子呢,林子咋还不来,怪让人念想的。”

后来,男人走了,家里,更离不开林子。林子也知道,因此,一到五月,麦黄鸟发出第一声叫声,就一准进村,来到小莲家。

大家都说,林子是个好小伙儿。言外之意,希望小莲招赘了这个小伙子。以至于后来,连婆婆也劝起小莲。可小莲不应,小莲有自己的打算。

看到林子的那一会儿,小莲的眼睛濛濛的,有一层云翳,凝成水滴,要落出来。小莲回过身,向回走去,望也不向后望林子一眼,说:“我以为你忘记了呢。”

林子听出了其中的埋怨,说:“这两天上坡,脚被石头砸了,刚治好,就忙忙赶来了。”

小莲忙回头,望着林子,脸上是瘦了些。也黑了些。就问:“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咋还不注意,不要紧吧?小心发作了。”

林子说:“不要紧,蹭了点儿皮,在床上躺了几天,就好了。再说,再不来,你和娘该着急了。”林子跟着山根叫婆婆为娘,一直这样。婆婆很高兴,声叫声应,见人就说,自己又有个儿子了。

小莲说:“我才不会着急呢。”说完:一笑,眼光亮亮的,泛着水色。看天,天蓝得发光,如水清洗过一样。看太阳,太阳也不那么扎眼了,泛出一片片的光彩。

山坡上,五月的风从塬上刮过,民歌一样柔软,沁着一种成熟的气味,一种阳光的味道,抚摸在小莲的身上,软绵绵的。

风,弄乱了小莲的头发,露出小莲的腰肢,细细的,瓷光闪闪。

小莲回过头,看见林子的眼睛粘在自己腰上,脸一红,忙忙扯下衣服。

林子移过头,假装没有看见,望着远处的蓝天,和蓝天下清清的流水,不由得扯起嗓门,信口吼起了信天游:“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一对毛眼眼望哥哥——”声音嘶哑,浑厚,红铜一样鲜亮,从塬顶飞过,飞到对面山上,又撞回来,在响晴响晴的天空下缭绕不散。

小莲笑了,回过头来,牙轻轻一咬,问道:“怎么,想家里的哪个妹妹了?”

林子望着小莲红红白白的脸:“家里没有妹妹,眼前倒有一个,可是人家不愿意让咱想呢。”说完,涎着脸,望着小莲笑。那笑酽酽的,流进小莲的心中,让小莲的心一跳一跳的,仿佛爬了一只蚂蚁。

小莲的脸又红了,是一块霞,浸在白白亮亮的水中。

小莲啐了一口:“嚼舌根子。”说罢,忙忙回身割麦,手忙脚乱的,一声惊叫,刀子割在了手上。血,一粒粒落下,落在地上,桃花瓣瓣。

“怎么,厉害吗?”林子跑过来,抓住小莲的手指就吸:“淤血不吸出来,会化脓的。”吸好后,翻遍衣服,找不到一块布片。没法,拿起镰刀,顺手在衣服下摆上割下一块,仔细地包扎着。

包罢,不见动静,抬起头,见小莲正望着自己,红晕渗到了脖子上,鼻翼轻轻地翕动,一双毛眼眼水汪汪的,里面也有一个林子,在对着自己笑。

小莲猛地醒悟过来,甩脱林子的手,四周望望,山峁峁上没有了一个人影,只有麦黄鸟在一声声地叫。转过身子,瞥了林子一眼,割起麦来。

林子也望望小莲,无言地拿起刀,割起麦来。

小莲割着麦,心里却如一只小免,一跳一跳的,想起村人的话,说她和林子好上了。婆婆说:“小莲啊,你才二十五岁,后面的路还远呢,总不能一辈子单身,就招赘了林子吧。我问了,那小伙子家里穷,没有娶媳妇,还是单身呢。人是个好人,年龄也相当,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

小莲想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男人死还不够三年呢,自己于心不忍呢。

想到男人,小莲向远处望去,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在对面的梁顶上,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静静地卧着,是男人留给自己的念想。男人是个好男人,知冷知热,勤快能干,可惜好人不长寿,下了煤窑,去时是六尺高的个子,回来的是一个骨灰盒。从此,留下小莲、老娘,还有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儿子。

小莲的泪涌出来了,长长的睫毛怎么夹也夹不住,一颗一颗地落在地上,迅即被黄土吞没了。这一方黄土啊,吸人汗,吸人血,也给人带来生命、爱情和希望。

“山根,你走了,撂下一大家,你知道我该有多难啊,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小莲在心里默默地说,仿佛男人就在她的面前,甚至在对她笑呢,“这人跟你一样,知冷知热,对老人和孩子都很好,是个好人。我,我要是招来了,你不会责怪我吧?”

小莲默默地想着,默默地割着麦子,一直割到月亮清亮亮地挂在塬顶,才和林子向回走去。远远地,月光把沟下的水映成一条潋滟的白光,在月下一闪一闪的,如散碎的银子。村子里,错落的灯光已经亮起,但人声,还是从这里那里传出。麦忙的季节,人们常常会在月亮地下割麦,风吹着,凉凉快快的,很舒畅。割完,铺在地上,明天上午焦热的太阳一晒,下午,就可以挑回家了。

小莲和林子一直走回去,踏着一地软绵绵的月光,向塬下走去,走成月下两个黑黑的剪影。

小莲的家,在村子的东头。一个独立的院子,矮矮的院墙,上面罩着石板。院子里,一棵杏树,一到麦黄季节,杏子就黄了,饱饱满满的。因为麦黄时节成熟,所以叫麦黄杏。

两人回到家时,婆婆在刮洋芋,还择了豆角、黄瓜。看到他们回来,老人笑眯眯地,仿佛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拿来洗脸水。孙子跟在奶奶身后,也跑进跑出,跟屁虫一样。

洗罢脸,歇了会儿,婆婆说:“这几天娃儿他叔可累坏了。小莲,炒几个菜,让他叔喝两杯解解乏。”说着,老人到了灶下,开始烧火。

林子没有客气,他已经习惯了,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也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老人。洗罢脸,坐在那儿,逗着孩子玩,让娃儿喊“叔”。娃儿嘴巴很乖巧,爬上林子的膝盖,一声声喊叔,喊得林子满脸是笑,亲着那张小脸。抬起头,得意地望着小莲笑,双眼灼灼,如猫。

小莲望了眼他和孩子,一笑,拂拂额头的头发,忙着上灶去了。

一顿饭功夫,几盘菜摆在桌上,虽是自己地里产的,可经小莲一整治,红白青绿,摆满一桌,格外好看,也好吃,酒,是自己家酿的。

几杯酒下肚,小莲的眼睛水亮亮的,流洒着柔柔的光。林子的脸膛也红红的,眼睛里,看小莲的影子就成了一片一片的,对着自己笑。吃罢饭,婆婆和儿子早早地睡了。小莲到灶房收拾碗筷,正洗着,猛然,细细的腰肢被一双手搂住,回过头,林子的一张嘴就凑了上来。

小莲用力闪,用力推。林子的手在小莲的身上游走,如溅着火星一样,点燃了小莲,浑身火蓬莲地燃烧着。但本能地,小莲仍抵挡着,闪避着,迷迷糊糊,一掌,捆在林子的脸上。

两人都是一惊,怔住了。林子用手敲敲

头,说:“醉了,真的醉了。”转过身,红着脸走开了。小莲站在灶台后,呆呆的,泪慢慢地流下来,一个晚上,把碗洗了又洗。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蓝得如一块无边的梦,所有的山、水都笼罩在这个干干净净的梦中。山上的麦子,经过几天的收割,已经不多了,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山野里,寂静了许多。

林子起了个大早,把两把镰刀拿到院子里去磨,一边愉快地吹着口哨。口哨声如流水一般,清清白白的,在五月的早晨流淌,听起来,清新,悦耳。

小莲也早早地起来,眼圈有点青,收拾了一包礼物,让婆婆带着儿子走亲戚去了。院子里,没有了娃儿的笑声和叫声,没有了婆婆忙碌的影子,一时,只剩下两个人,显得空旷了些,也冷清了些。

小莲望了一眼林子,林子也在望着自己。小莲的脸又红了,眼睛里,流泻出一种哀怨的目光,低着头,匆匆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屋顶升起了一缕炊烟,在白净的早晨,升出一缕温馨、幸福与和谐。

林子磨好刀,又到屋里,拿出锄头,认认真真地修理了一番。过两天,就得播种,啥事都得提前准备,不然的话,到时又会拿了这坏了那的。

要用的家具都一一归置好,灶房里,饭也熟了,放在桌上,是一碗荷包蛋,专门给林子一人做的,小莲却没有。林子放下筷子,说:“怎么的,只给我一个人做的,你咋不吃?”

小莲提提围裙,一笑,说:“吃吧,我不喜欢吃这个东西。”然后,在林子面前坐下,望着林子吃饭。林子吃了两口,看小莲对自己望着,反而不好意思了,一笑,把筷子一放,说:“今儿个咋的了,这样望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莲把头移向别处,望了一会儿,用巴掌搓搓脸,又是笑笑,可是那笑和过去的总有些不一样。接着,嘴张了张,又停下。

“你,你有什么心里话就说啊。”林子说,满脸阳光,双眼闪闪发亮,把手在衣服上擦擦,很庄重地坐在那儿。“你放心,我这个人不会作假,过去是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无论是对老人,对孩子,还是对你。”

“不,他叔,你领会错了。你……你出门也这么多天了,我寻思着,家里也该惦记你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卷纸币,颤颤的,放在了桌上,又急急忙忙回过头,望着墙上的一张年画,一动不动。

林子望望小莲,又使劲敲敲头,把小莲给的钱推了过去。站起来,向外走去,脚步有些踉跄,一直走出去,踏一地阳光走了。下了沟,拐一个弯,人,就没有了影子。可山歌却一声声传来,一直传到小莲的耳朵里,清清楚楚,显得荒凉而悲怆:“白马银鬃四争蹄,远走高飞忘不了你。太阳出来一点红,出门人儿谁心疼……”

小莲站在院子的杏子树下,听着那歌,一个身子软软地没有了骨头。她慢慢俯下身子,拾起地上一根棍子,撑着,一步一步地走回去。进了房门,被房槛绊了一下,,倒在地上。她并不起来,爬着,慢慢爬到炕沿边,扶着炕沿,撑起来,一头倒在炕上。泪,一窝儿一窝儿往出涌。

朦朦胧胧中,小莲觉得很累很累,很想睡一觉。她想,睡吧睡吧,或许一觉醒来,一切都是一个梦。

隐隐地,小莲感觉到自己走在一条荒野偏僻的路上,很孤单,很害怕。望望前面,有一个人在走着,自己就连忙在后面追,可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下死力,就是追不上。小莲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喊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我一个人受不了。”那个人回过头,夕阳下,一张笑脸,模模糊糊地,像自己的男人,又像是林子。

小莲一下子靠在那人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生怕一放松,那人又跑了似的。那人抱着小莲,轻轻地拍着,哄孩子似的,连连说:“不哭,不哭,我不离开你,我这不回来了吗?”

声音清晰,熟悉,像梦,又不像梦,把小莲从朦朦胧胧中拉回来,一直拉到现实中。小莲不敢睁眼,害怕眼睛一睁,一切都会消失。但,明显地,她感觉到了那人身体的温热,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吹拂着自己的发丝。忍住心跳,她慢慢地睁开眼,面前,赫然是林子。

小莲一声长嚎,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头扑进林子的怀里,蓄积的泪水,如决堤的大水,汹涌而出。林子也沁着泪,轻轻地抚摸着小莲的头发。

门外塬上,金黄黄的太阳光里,麦黄鸟在一声声高叫:麦黄——快——割,麦黄——快——割,声音清脆悦耳,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塔元沟的老人说,这是一种灵性的鸟儿,在劝人们要抢收抢种呢。

责任编辑: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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