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的味道

陈志宏

居城多年,聚餐时有一个细节让我记忆深刻——在合上点菜单的时候,宾主间总会有人补充一句:“再来个青菜吧,最好是带叶子的那种。”

青菜,神奇的青菜,有时声势浩大地在贫富和城乡之间划一道分界线,有时仅仅是一桌菜品中微不足道的小配角。不管贫富,也不论城乡,过日子终归是离不开青菜的,念念青菜生活味。

有一次,朋友问我:“你知道青菜的味道吗?”第一反应竟是茫然,缓过神来,我怀疑他在给我开类似脑筋急转弯的玩笑。我敛起笑容,煞是认真地戏谑道:“青菜的味道?不就是青菜味道吗?”

朋友却一脸认真地说:“我刚刚从成都回来。川菜久负盛名,那些日子我算是真正领略到了。印象最深的不是大鱼大肉、麻辣水煮,而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馆子里的青菜。那家餐馆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青菜人家,土得掉渣儿,像个裹着头巾的羞涩村姑。进得店来,迎面一张屏风写了一句——你知道青菜的味道吗?”

我等不急,反问道:“那你知道青菜的味道吗?”

朋友说:“从那家店里出来,就知道了。青菜人家有一道水煮青菜,不加任何作料,在滚水里过一遍就端上桌。吃起来,才是真正的青菜味道。那味道其实很平淡,有些涩口,带点草香,下肚后有回甘,就像割草机修剪过草坪之后空气里流淌的那味儿了。”

我说:“不稀奇,国外有人吃青菜都不用在开水里过一遍的,生吃。那才是叫原味呢。”

朋友说:“你说得不对,他们吃生的青菜,都要蘸五花八门的酱呢。”

蓦然间,我想起小时候吃的青菜来。那时,家里做饭用大木甑蒸,饭熟了,母亲会将洗净的青菜——印象中空心菜占多数,放进蒸过饭的滚水里一焯,撒上一小勺盐,就直接下饭。儿时吃的青菜,没有酱醋等诸般纠缠,没有经锅油烈火炙烤,不走偏,不失真,吃进嘴里,是青菜的原味。只有吃过这样的青菜,才有资格回答“青菜是什么味道”这一并不复杂的问题。可是,红尘中的你我,有几人吃过这样清淡寡味的青菜呢?

多年来,我们盘中和嘴里的青菜,都被旺火开发过,被油盐酱醋浸润过,其味都被各种杂味抢了风头,遮盖了去,真味反而模糊起来,记不清晰了。

青菜味道,恰如人生万般滋味,缠绕在味蕾上的是理不清道不明的枝蔓,原味和真味,往何处寻觅呢?

人生之初,我们如吃寡淡的原味青菜。当然,谁也不愿意长久地这样淡下去,所以,不断地树立自己远大的人生目标,苦苦奋斗,孜孜以求。等梦想实现了,就如我们吃那被各种调料包围的青菜,原味道在种种干扰中,模糊了,失偏了。正所谓人生百味。等老之将至,万事放下,心头了无挂碍,那经过百般滋味的历练,终究回归至原味,就像我那朋友从“青菜人家”那里所尝到的原味青菜,就像我儿时吃的那滚水里焯一遍的青菜。

青菜的味道,从另一角度看,是微版的百味人生。

人们总在努力追求着,苦苦追寻着,却在不断追求中,丢失了自己最初的目标。等到我们想起那时本真的愿望,回味当初的向往,才发现时过境迁,自己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迷失在诱惑、欲望、惊喜、烦恼、痛苦和悔恨等杂陈的人生滋味中,把自己走丢了。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想补充一句:“大味至淡”。

“你知道青菜的味道吗?”一语惊心,不由得在内心自问——你知道成长的味道吗?你知道读书的味道吗?你知道爱的味道吗?你知道……

本真和原味,对我们来说,有时竟会是那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