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多余的人

2009-10-10 05:27讴阳北方
章回小说 2009年10期
关键词:启东小艾芳华

讴阳北方

那是春天里一个阴雨蒙蒙的日子,在城里当武装部长的王启东突然回到了村里。他在堂弟王大正家住了两天。

外面虽然飘着蒙蒙细雨,王大正却像迎来一个意义重大的节日。他从没被人这样看得起过,何况这个人是王启东,是小村历史上出过的最大的官,是开着吉普车到他家里来的。那时候,村里人除了看见过拖拉机,没人见过吉普车呢。王大正一向耷拉着的脑袋昂起来了,眼睛红红的,比喝醉了酒还红。他吩咐老婆在自家的破炕席上放上炕桌,把王启东带来的衡水老白干倒了满满两大碗,先自喝了个痛快。可等王启东终于说明了来意,王大正看着挤在门口向屋里张望的一张张肮脏的小脸,心里犯了难。他和老婆萧广英合计了一晚上。

第二天,王大正把七岁的小艾推到王启东面前。王启东有些犹豫。这个面色青黄的孩子,像失了水分的菜叶,两条发黄的小辫子仿佛两根细麻绳在脖子间扭来扭去,一双大眼睛占了半张面孔。王启东抱起小艾掂了掂,觉得七岁的孩子还没有一颗大白菜重。他对自己的堂弟和弟媳不满地说:“这孩子不会有病吧?你们可别糊弄我,这么一大群孩子,怎么单就挑个没亲娘的……”

小艾的继母萧广英脸上红红白白一阵,忙解释说:“大哥放心,孩子没病,全是饿的!你不就想要个闺女嘛,小艾没亲娘,不是能跟你们更亲?”

见王启东脸上还没有放晴,萧广英又补充道:“这孩子会干活了,不吃闲饭,你领回去,小嫂子一准儿高兴!我那些个娃,除了会要吃没出息,只配跟我们过穷日子。”

王大正点头同意萧广英的说法。前一天晚上他也曾对萧广英的决定提出过疑问,提醒她说:“过继的事要让小艾去,你不怕人戳你脊梁?”萧广英说:“小艾跟了她大伯就变成城里人了,有饭吃,还有书念,将来能像男人一样上班挣钱,这可是咱农村人做梦都想的好事哩,也算我这当后娘的疼了她……”说着,萧广英眼里泪花一闪一闪。没有人知道,做个城里人正是萧广英年轻时想象过无数次的幸福生活,是当年那个把她骗大了肚子的油田宣传队长向她描述过的幸福生活。王大正点了头。

王启东牵着小艾向村后的大榆树下走去,那里停着他的吉普车。远远的,他们看见一群半大小子正围在大榆树周围,嘴里学着汽车叫,两手在吉普车上摸来摸去。雨水已经把他们的头发淋得一绺一绺贴在脑壳上,像一只只掉进水沟里的鸭子。王启东吆喝了一声,坐在车里乐呵呵的司机忙开了车门,连声轰赶着孩子们。那些小鬼头没跑出几步远就站住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小艾。王启东抱起小艾把她放在后面的车座上。

孩子们羡慕地围过来。小艾把头探出车窗,向小伙伴们摇摇手,一边快活地说:“我要去城里吃白馒头了!”七岁的小艾并不清楚“过继”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以为只是像继母给她说的那样:到城里有饭吃。

“真的?给我们捎几个回来行不?下回再去打野菜,我们帮你多打!”一个叫二忙的孩子流着口水说。

“你啥时候回?我们可等你!”一年四季都光着脚的嘎蛋嚷道。

萧广英向车里探进身,抻了抻小艾的衣服,把沾在她头发里的几片干草屑仔细地择了去。

小艾快活地在车座上颠着屁股。王启东挥挥手,示意萧广英回去。

吉普车开得很慢,一步步爬过乡村泥泞的土路。蒙蒙细雨中春天的田野一片萧索,稀疏的小麦苗贴在地皮上,像给大地穿了件到处打满补丁的衣服。路两旁被剥去了树皮的柳树槐树枯着身子,树头不见一丝绿意。忽然,小艾看见远远的几座坟包旁边露出几点绿色,她欢喜地叫了一声:“野菜,那里有野菜!”一边指给王启东看。王启东向车外瞥了两眼,他知道小艾指着的那一堆小土包里有一个埋着她的亲娘,在小艾还不会走路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为了丈夫的荒唐,一气之下喝药死了,是萧广英带大了小艾。

小艾跟着大伯第一次坐了汽车,第一次走上了城里宽阔的马路,第一次看见了高高的楼房,她心里的好奇和快乐像一面面鼓满了春风的彩旗。她的小手一路被大伯牵着,直到走在陌生阴沉的街道上,她心里还明亮亮的。她甚至哼了几句歌儿。

小艾还没来得及从眼花缭乱的城市风景里收回目光,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座红砖瓦房前面。王启东敲过门,黑漆的大铁门开了,屋里走出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少有的年轻好看的女人,小艾觉得她真像画上的一样。

年轻女人看见王启东领着的小艾愣了愣。

王启东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简单地说:“我堂弟的孩子,小艾。”

年轻女人点点头,紧着的眉头有些舒展:“这就是小艾呀,怎么回老家也不跟我说一声?”说着,年轻女人从王启东手里接过小艾,紧紧地抱起她,在她脸上亲吻了两下,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你大伯跟我讲过你,没娘的孩子真让人心疼!在城里多住些日子吧,让我也好好疼疼你!唉,没人知道,我多喜欢孩子……”

小艾闻到女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沉醉的花香。女人的亲吻和甜蜜的声音也像花香一样让小艾沉醉。小艾忽然有些泪眼模糊。

王启东脸上浮着令人难测的表情,似乎是冷笑了一下说:“喜欢孩子那就好好待小艾,以后,小艾就跟咱们一起生活。”

年轻女人好像没听明白王启东的意思,张着嘴望向他。

王启东示意了一下小艾:“小艾,我们在路上说好的,想吃白馒头就怎么样?”

小艾眼睛亮亮的,声音甜甜地叫了女人一声:“妈妈——”

女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凝固了。

王启东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提醒了一句:“孩子叫你妈呢!”

女人搂抱小艾的手臂突然间变得僵硬冰冷,小艾从女人怀里摔到了地上。

王启东在女人锥子一样的目光里走进院子,摆弄起放在窗台下面的一盆盆花草,对女人的目光视而不见。

女人尖叫一声,喊着王启东的名字蹿到院子里,一个又一个花盆摔在王启东脚下。那些正在怒放的花,被女人的皮鞋踩得稀烂。

小艾浑身抖着,黑眼睛更大了。她转身想跑出院子,却被王启东的大手一把拉住了。

女人和王启东的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

小艾无处躲藏,她被王启东硬拽到女人面前。王启东交给她的任务就是不停地喊妈妈,直到女人答应。年轻女人把床上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红花绿叶的被子和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被踩得没了形状,她硬是不接小艾的叫声。她声泪俱下地喊着:“王启东,你为什么不让我生下我自己的孩子?你连我也杀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

在许多器皿的破碎声里,小艾明白了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在惊恐和混乱中缩成一团。

小艾的童年,就在那个阴雨蒙蒙的日子猝然结束了。

几天以后,小艾才从邻居姚奶奶的嘴里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叫吴芳华,她是王启东的第二个妻子。王启东一直住在城里,他们的情况小艾从前一点都不知道。姚奶奶眯着眼睛说:“王部长的第一个老婆可是老实人,只可惜没给他生个孩子,真是个苦命人,也不知道一个人到哪儿去了……”正说着,吴芳华踩着一双绣花拖鞋走出院门,警惕地朝姚奶奶这边张望。姚奶奶不敢多说了,捋着小艾的头发,做出梳小辫的样子。吴芳华对姚奶奶笑了笑,说:“我这个女儿怪好的吧?招人疼,就是认生,乡下孩子嘛,慢慢调教就好啦。快,小艾,叫一个,叫妈妈呀。”小艾眨眨眼,一时不能适应吴芳华的热情。

七岁的小艾懵懵懂懂成了城里人,开始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每天,她早早地被吴芳华从被窝里拉出来,捧上一只小铝锅,负责去街对面的早点部买油条和豆浆。吴芳华要的是满满一锅豆浆。这些小艾在乡下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好吃食一路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小艾光是闻一闻都觉得美味无比,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可是小艾强迫自己憋住气不去闻它们,她的全部注意力和力气必须时刻用在手里端的锅上。铝锅越来越沉了,小艾的手腕越来越酸,越来越软,仿佛端在手里的不是豆浆而是一锅铁水。小艾赶紧找个地方换换手,歇一歇,否则这一锅豆浆就会摔在地上。开始的时候小艾犯过几次这样的错误,铝锅摔了,豆浆洒了,滚热的豆浆烫得她双脚紧跳,脚面上马上红了一片。小艾心惊胆战地哭着跑回去,吴芳华就扯住她黄黄的头发,劈头盖脸一顿痛打:“吃我的,喝我的,还敢摔我,我让你们王家老老少少欺负死啦!贱丫头,今天的饭别想吃,给我擦地!擦不干净,明天的饭也没得吃……”

小艾跪在地上,一下一下使劲地擦着水泥地,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吴芳华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躺够了,走进厨房给自己下面条,炒鸡蛋。“哧啦”一声响,热油爆出的葱花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她故意弄出各种声响,一个人呼噜噜地吃得满头大汗。赶上高兴,她或许会扔给小艾两块干硬得像瓦片儿似的饼干,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说不准会对小艾干出什么,最经常的是穿上高跟鞋,用钉了掌的后跟使劲踩在小艾干活的手上。小艾感到手上的骨头在一节一节断裂。吴芳华一边用力一边笑着问小艾:“还想不想喊我妈妈?贱丫头,要是呆不下去了,就求你大伯把你送回乡下!你不知道我多讨厌你这张哭丧脸,小小年纪,就克死了亲娘,你还想留在这儿克死我吗?”

可是王启东对小艾的哀求无动于衷。他对吴芳华说:“你甭想把小艾挤走!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明白,趁早死了那份心!再怎么说,小艾是我们王家的骨肉,别的什么野杂种,我王启东死都不会要!你要是想不通,就离婚!”

吴芳华哭一通闹一通,就是不离婚。她没有工作,娘家又在乡下,武装部长王启东当年没让她当成女兵却把她变成了女人,他只给她办了城市户口,宁肯在家里养着她。吴芳华对王启东没办法,便把对男人的怨恨都发泄到小艾身上。小艾有时候在梦里也能听到女人“踏踏”的脚步来了,赶紧一个激灵坐起来,双手忙忙地护住头,躲避着随时会落下来的棍棒。可是当她稍稍清醒,发现大伯和女人还在睡着,就悄悄地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滑下来。

小艾在无声地哭过之后,常常一个人坐到屋外的台阶上,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身下的台阶冰一样凉,她毫无察觉。她想起了继母,在一大群弟弟妹妹中,这个好心的继母总是偷偷地多塞给她半块窝头。她想起了一群挨饿的兄妹,他们肋条上的骨头都能数得出来,可是他们每天依然快快乐乐地在土里打滚,在壕沟里狂奔,扯着嗓子一起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她还想起了等她带回白馒头的一群伙伴,那个袖子上的鼻涕厚得都能划着火柴的二忙,那个一年四季都光着脚的嘎蛋……她甚至想到了那个根本不记得模样的死去的女人,那个把她孤零零抛在这个世上的女人……可是红砖墙和大铁门阻止了小艾想逃走的念头。小艾才七岁,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段时间,小艾觉得自己总好像悬在空中,总也落不到地上。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她也想不明白那个叫妈妈的人为什么要把她生到这个世上,而且生下她自己却走了,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渐渐地,想得多了,脑子里的东西乱糟糟一团,像在打架,小艾就再也不愿去想,也不愿说话。她知道,即使说,也没人听,索性每天只是垂着眼睛干活,任凭全身累得酸痛发胀直到麻木。

吴芳华鄙夷地皱着鼻子,对王启东说:“瞧瞧你们王家的好闺女,整天呆得像个木瓜!你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领回这么个小废物?我给这样的孩子当妈,简直倒了八辈子霉!”小艾垂头听着,没有一句话。

一年以后,小艾上学了。她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学校。她早早地起床,为那两个还在酣睡的人跑步买来早点,然后急急忙忙做好一切家务,在他们醒来之前,小艾就背上书包去了学校。她宁肯空着肚子走。她是多么喜欢红砖房外面的一切,多么喜欢课堂上的时间。只有这些时候小艾才觉得空气都是芳香的,她的呼吸变得畅快,脚步变得轻盈,一向低着的小胸脯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尽管大家谁也琢磨不透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艾还是成了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小艾对老师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只要不请家长,让她做什么都行,她会年年给老师考第一。而吴芳华一直不知道小艾在学校里的样子,她从不去小艾的学校。除了上学,她就把小艾关在家里,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上街,所有的家务就都扔给小艾。她还警告小艾:家里的事不准向外人透露一个字!她甚至不许小艾交朋友。她冠冕堂皇地对姚奶奶那些邻居说:“让别人带坏了小艾可不行,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可得把她调教好!”

一年又一年,小艾身上的旧伤结了疤又添新伤,她细细的身材总像棵缺了水分的黄豆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见了人还怯怯的,沉默得像个纸人儿,只有一双手整天不停地忙碌。吴芳华身上一年四季穿的是小艾织出来的新毛衣、新线衣,而她胡乱扔给小艾两件替换下来的衣服,小艾便用丝线把那些故意撕扯出的破洞细细补了,默默地穿在身上。小艾没有朋友,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更不被允许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她甚至只在自己的小屋里洗澡,从不敢迈进公共浴池一步。因为在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布满了大大小小丑陋而醒目的疤痕。小艾一闭上眼,就能闻到烟头烫在皮肉上的焦糊味。可是小艾没有眼泪——吴芳华无数次举着棍子在她耳边尖叫:“不许哭!我讨厌哭!”

小艾十七岁那一年,得了绝症的王启东孤零零地死在医院里。那时,吴芳华正和别的男人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得知噩耗的小艾哭着推门跑进吴芳华的房里,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大伯去世的消息,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吴芳华跳下床,一把扯开了小艾蒙在眼睛上的手,她的脸上挂着笑:“害什么羞呀,我的乖女儿,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你不是从小就爱偷看我吗?今天妈妈让你看个够!你也大了,该学学怎么做女人了。来吧,别怕,你最听妈的话……”

小艾哭叫起来,眼前赤裸裸的一切让十七岁的小姑娘吓破了胆。惊恐的挣扎中,小艾把健壮的吴芳华撞倒在地上。她大喊了一声:“爸死了!求求你,去医院看看他!”

吴芳华惊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小艾瘦小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院子尽头。她喃喃地重复着小艾刚才的话:“死了?他死了?去医院看看……”

吴芳华忽然一屁股坐在床上,古怪地笑了一阵,又放声大哭。

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一边的男人拍拍吴芳华:“哭什么?这不正是你天天盼着的吗?这样,我们就能想什么时候在一起就什么时候在一起,而且他的一切都会是我的,我的一切都会是你的,你有什么可伤心的?”

男人的劝慰并没有让吴芳华停止哭泣,她哭得真是伤心,泪水把一条枕巾都打湿了。男人不解地看着她:“难道,你对那个老家伙还真有感情?看不出来……”

吴芳华哭喊着:“你懂什么?”索性倒在床上哭得天翻地覆。

是啊,这个男人怎么能懂得吴芳华此时的心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和王启东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当年,农村姑娘吴芳华一腔热血地想参军入伍,无论是做个电话兵、卫生兵还是文艺兵,那都是一个农村姑娘所能想到的天堂一样的生活。但是,她一没熟人,二没关系,全县仅有的两三个招兵名额怎么能轮到她?她听人说市里武装部管征兵的事,就带着干粮住到市里的一个小旅馆里,天天一到上班时间就去闯武装部。就这样,她认识了武装部长王启东,王启东居然真的答应帮她。受宠若惊的吴芳华把王启东当成了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恩人,不惜一切地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如愿。据王启东说,那两个名额都被县委领导的子女占了,她只有再回到农村过原来的苦日子。吴芳华不甘心,她不想付出那么多而最后只是竹篮打水。她一无所有,只有自己,她只有抓紧王启东。吴芳华相信,只要抓紧王启东,自己的命运就能改变。

一年以后,吴芳华真的如愿以偿成了部长夫人。王启东的前任老婆是他参军前家里给娶的,不识几个字,虽然为王家种了十几年的田,织了十几年的布,一直把两个多病的老人伺候得安然入土了,却没给王启东生下一男半女。王启东顺顺当当就离掉了她。可是结婚两年多,王启东辛勤耕种无数个日夜,吴芳华的肚子也没增加新内容。吴芳华忍不住找医生做了几次检查,最后确定不能生育的原因在王启东身上。医生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王启东,还劝要子心切的他领养一个孩子。可是王启东坚决反对。这个比吴芳华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武装部长,不相信自己强壮无比的身体居然没有一颗能发芽的种子。他对医生说:“我打过那么多仗,抗美援朝都参加了,没伤一点皮毛,这说明我是员福将啊!怎么会连个自己的孩子都生不出来?”王启东的逻辑让医生哭笑不得。一晃又是五年,吴芳华依旧身材窈窕,年轻动人,而四处求医浑身散发着中药味的王启东却像是老了二十岁。

吴芳华绝望了,她不愿看到王启东就这样毫无希望地痛苦颓废下去,她比王启东更相信科学的结论。她想来想去,偷偷接受了娘家嫂子的建议,那是在农村最古老最通用的方法:借种。不久,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向丈夫报告了好消息。王启东马上怀疑地问:“这是你跟谁的孩子?我新淘换的几副中药还没吃完,我得养精蓄锐,咱俩已经两个月没在一起睡了,你怎么会怀孕呢?”吴芳华支吾了半天,最终没能逃过这位老侦察员的火眼金睛,只好如实地承认了。吴芳华让王启东千万要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王启东愣了,举起巴掌想打她,却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吴芳华抱着王启东大哭了起来,王启东什么也没再说。

开始,吴芳华以为王启东默许了,欢天喜地地准备着各种孕期要用的东西,早早地做好了孩子的小衣服。可是一个月后,王启东领来了自己的侄女小艾。他对吴芳华说:“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死也不会要个野种!还有那些小孩子的东西,赶紧扔掉,我看见就恶心!小艾好歹是我王家的骨肉,别的,你甭想,想也没用!至于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以后你要跟我老老实实过日子,我王启东眼里不揉沙子!”王启东的话使吴芳华跌下了悬崖,她变得绝望而疯狂。她声泪俱下地求王启东:“我要我自己的孩子……你连我也杀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她“乒乒乓乓”地摔碎了一切能摔的东西,王启东并不阻止她,但他的决定不容动摇。他对吴芳华说:“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可以离婚,我不会强迫你。”

王启东说:“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没有自尊……”

吴芳华到底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心里仇恨王启东,可她又没有勇气退出这份苦心经营才得到的生活。她明白,只要自己一退出,马上就会有人补上来,有几个女人不想过“夫贵妻荣”的舒服日子?尤其那些像自己一样泡在苦水里毫无出路的农村姑娘。于是吴芳华依然做着部长夫人,但她的心已经开始迅速地蜕变。她暗暗地不断更换男人,快乐地践踏着丈夫的自尊。直到王启东得了绝症死在医院里,她才发现自己心中的扭曲和仇恨已经是一座扑不灭的火山……

追悼会上,武装部长王启东的原配夫人意外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她哭得几次昏倒。人们奇怪,这个乡下女人居然不怨恨王启东,还哭得这样伤心。她的伤心是真的,人们能看得出来,她不像王启东后来娶的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吴芳华。人们在吴芳华脸上看到的只是木然,没有悲哀。人们不禁纷纷感慨:一日夫妻百日恩哪,糟糠之妻不下堂,王启东这一步是走错啦……王启东无比苍老的原配夫人最后走到小艾面前,仔细地端详了小艾半天,又握了握小艾长满老茧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走了。吴芳华的眼一直跟着她,说不清那眼神是警惕还是嫉恨。

办完王启东的丧事,成了寡妇的吴芳华更觉出了小艾的多余。她一个电报就把小艾的亲生父亲叫了来,让他领走小艾。吴芳华学着王启东的语气说:“再怎么说,小艾也是你们王家的骨肉,不是野杂种……”

小艾走了,连近在眼前的高考都没能参加。她一言不发地跟着父亲一直走到自家的责任田里,挥动着两只细细的胳膊开始学做农活。继母萧广英对着瘦弱的小艾不停地叹气,她没有想到:成为城里人的愿望竟然那么难以实现。当年,小艾在那个阴雨蒙蒙的日子被城里的大伯领走了,可是没人相信一个后娘的好心。每天收工回来,萧广英就发现,不是窗子被人捅破了,就是篱笆被人拆了一大块,少了同伴的鸡鸭呆呆地缩在墙角里,沾了血块的羽毛凌乱地踩在地上。后来人们干脆直接把唾沫吐到了萧广英脸上。她有口难辩。而小艾后来在城里的遭遇,再次把一个后娘的好心碾轧得粉碎。萧广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无法生养的女人,在远方的城市里毫不费力地就撕碎了她对小艾关于幸福生活的所有幻想。

十七岁的小艾变得更加沉默,离开了十年的农村生活已经让她格外陌生了。她的一群弟弟妹妹也都长大了,一个个面孔粗黑却高大结实,他们常常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小艾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无法加入。二忙和嘎蛋他们也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胳膊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一顿饭能吃下十几个包子。他们已经和小艾彻底生疏了,有时候远远打量几眼田里的小艾,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样子。他们那种眼光让小艾觉得鼻子发酸,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城里人,也无法成为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她心里又是多年前初到城里时被悬在空中无法落地的感觉了。

在遥远的城里,女人吴芳华的生活也并没像她自己设想的那样花好月圆。那个先前躺在王启东床上和她信誓旦旦的男人并没跟她结婚。王启东死了,武装部长的位子没像他们预计的那样落到那个男人手里。他们低估了王启东的洞察力。

其实,王启东早就对吴芳华失去了信任。当年他闹离婚,是打着妻子一直不能为他传宗接代的旗号,顺顺当当地离掉了她。那个女人只因为没给他生孩子背着沉重的罪名,她一直为自己的这个缺陷而愧疚,以至离婚后也不肯再嫁。而王启东迅速地娶了这个年轻俊秀一直想依靠他当兵的农村姑娘,除了喜欢她的美貌,他真的是想让吴芳华为自己生个一儿半女。可是无情的现实像一颗子弹打进了这位武装部长的身体。他无法相信是自己的问题,更不想在众人眼里失了面子,成了笑柄,成了忘恩负义、薄情好色的伪君子,所以他不能接受医生的结论。他四处求医,悄悄地乞盼着奇迹的出现。

王启东多年的努力却没有结果。当王启东从吴芳华那里确知了她瞒着他偷偷地借种怀孕,高高的汉子愣了,傻了,从此,在他眼里阳光和女人一起不再明亮。王启东从农村领来了侄女小艾,这是他没有退路的退路。他逼着吴芳华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他能感觉出从此以后这个女人对他的怨恨。吴芳华变了,她借口流产搞坏了身体,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小鸟依人地缠着他,他回到家,也再没有热汤好饭等着他,想吃什么,自己动手,不然就饿着。他只能忍。吴芳华对小艾的种种行为,王启东也觉得很过分,可是又懒得跟她吵架。自从在床上没有了激情,王启东什么都懒得管了,什么都得过且过。然而吴芳华的过分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收敛,相反,随着光阴流逝越来越变本加厉。王启东早就觉察了吴芳华的不规矩,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加上自己已经在婚姻上走错了一步,他更不愿把家中的不堪向外张扬。直到王启东生病住院,吴芳华越加掩饰不住自己的急不可耐,她常常打发小艾请假去医院伺候病人,自己谎称不舒服,趁机和别的男人在家里幽会,有时,一连几天王启东都见不到吴芳华的影子。

有一天,王启东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他趁医生护士不注意,偷偷地溜出了医院。他像个怕被人看到的小偷一样躲藏在家门口附近的一棵大榆树后。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开了,吴芳华先探头看了看,确定大门外没人,才挥手示意后面的男人走出来。王启东的目光没有注意吴芳华心满意足的脸,而是不相信似的盯在那个男人的背影上。还没有愈合好的刀口撕裂一样地疼,却没有他的心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大大出乎王启东的预料,他万万没想到给他戴绿帽子的竟是白明坤,他一手举荐的副部长!王启东没有冲上去给自己的女人几个耳光,他没有力气再走进那扇自己亲手油漆的大门。他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再信任了。

王启东跌跌撞撞地捂着伤口回到医院。他想了一夜,写下一封信给上级,揭发白明坤。他在信中说:“我是被白明坤和我老婆害死的!我辜负了党多年来对我的栽培和信任,轻信人,用错了人,举荐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给党的事业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我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然后王启东硬是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提前离开了人世。

武装部长王启东死后,副部长白明坤马上被撤消了一切职务,留党察看。白明坤后悔得打了自己一顿嘴巴。

吴芳华并不死心,她依然对自己的魅力怀有高度的自信。她不顾一切地打到了白明坤家里,向他可怜的、一无所知的妻子和孩子们历数她和白明坤几年来的似海深情。她和那个小学女教师一起为着同一个男人咬牙切齿、痛哭流涕。然而小学女教师坚持住了一点:她恨丈夫,却不打算跟他离婚,他现在一无所有了,正好老老实实跟她过日子。孩子们也哭叫着说:“我们要爸爸!不要臭阿姨!”听了此话的白明坤对妻子和孩子们感激涕零,差点给他们跪下。相比之下,吴芳华越发使他觉得可怕,他觉得就是这个女人给他挖好了陷阱,让他一夜之间失去了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他不能再失去妻儿,不能再和这个让他成为人们笑柄的狐狸精在一起。于是为了向妻儿证明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也为了不再受这个倒霉女人的纠缠,白明坤上前奋力打了吴芳华一顿耳光,又挥舞着一把扫帚把她像赶瘟疫一样赶了出去。

两年以后,不甘失败的吴芳华终于嫁给了一个真的肯为她离婚的工人。她不在意他只是个工人,就是因为他肯为她离婚。那些有个一官半职的风流鬼们,玩耍玩耍还可以,谁会傻到为一个风流寡妇弄得抛妻弃子满城风雨?再说有白明坤做先例,他们谁也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只是好景不长,吴芳华还没有完全从征服工人阶级的喜悦中平静下来,那个工人同志的孩子们就开始不断地向父亲报告后妈如何虐待他们。一次两次的,工人同志还不信,孩子们轮流报告得多了,工人同志便管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邻居们也纷纷打抱不平,都说吴芳华原来就是出了名地虐待孩子,那个叫小艾的可怜女孩就被她折磨得跑回乡下去了。工人兄弟把吴芳华打得皮开肉绽。吴芳华只好逃跑,被抓回来以后,打得更加厉害。终于,在无数次的逃跑和失败之后,吴芳华在一次毒打中流产了。看着一地的血,这个女人捶胸痛哭,继而狂笑一阵,疯了。最后,她疯得在大街上“哇哇”乱叫,见了男人就脱衣服。工人同志像丢一块破布一样把吴芳华丢进了精神病院。

依然拥有城市户口的小艾,在二十岁那年被招工回城。这个结果让全家人都意想不到。萧广英高兴得眼泪哗哗直流,连着炖了三天的肉,放了三天的鞭炮,比过年还要隆重。小艾看着弟弟妹妹羡慕得要命的目光却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人就像一枚棋子,下一步如何走,从来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小艾又回到了那个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她被安排在一家棉纺厂上班。这家棉纺厂离她曾呆过的那个家很近。那段时间,城里最大的新闻就是关于风流寡妇吴芳华疯了的事,这个事件里小艾是个不断被提起的人物。善良的人们都说,那个工人同志幸好醒悟得快,他的孩子们才免遭小艾那样的虐待,而武装部长王启东就属于自作自受了,谁让他喜新厌旧?谁让他老牛吃嫩草?说到底,小艾是最大的受害者,是被王启东硬拉进来的无辜的受害者,正因为无辜才更值得同情。

棉纺厂的小艾被包围在这样一些充满同情的目光中。人们用万分关注的眼光打量她,在她耳边不止一次地提起那个疯了的女人吴芳华,好奇地向她打听那个女人的过去。小艾脸上并没有出现人们所期待的气愤、委屈或者兴奋,她的眼里也没有流下辛酸的泪水,对于吴芳华的过去小艾更是只字不提。关注她的人们不免有些失望了,他们唏嘘哀叹着:多好的一个女孩,都被狠毒的后妈虐待傻了,连话都不会说呢。小艾不去听人们背后的议论,只是认真地跟师傅学技术。小艾在老家干了三年农活,手上有了些力气,她想快点学好技术,不想让别人老帮她,不想看到那些同情惋惜的目光。

每天下了班,回到宿舍,同屋的女伴儿们又嚷又闹地像一群池塘里的鸭子,小艾从不跟她们掺和,自己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等到熄了灯,所有人都睡了,小艾就在黑暗里独自睁大眼睛,多年来那些一直追着她的可怕的回忆潮水般地涌来。她常常彻夜难眠,好像那个叫吴芳华的女人就在她眼前,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小艾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去了设在郊外的精神病院。

一个护理员指给小艾要找的人。小艾看见在精神病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边,一个骨瘦如柴、头发像乱草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捡苹果皮吃。苹果皮上满是踩过的脚印和灰土,疯女人却抓起来飞快地塞进嘴里,吃得摇头晃脑。

小艾怀疑地问:“她,她真的是吴芳华?”

护理员回答得很干脆:“没错,这里就一个吴芳华。”

疯女人在小艾惊愕的目光里直起腰,把拖在手里的一只破烂的布娃娃重新抱到怀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儿歌,一边抖动着身子,旁若无人地从小艾面前走过去。

小艾哭了。积攒了十几年的眼泪就在那一刻像决了堤的河水。小艾一边哭一边想:这个吴芳华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啊?其实她还很年轻,原本可以像别人一样好好生活……

小艾成了精神病院的常客。她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工资买来她记忆里吴芳华喜欢的东西。可是疯了的吴芳华一直想不起这个唯一来探望她的女孩是谁,恶狠狠地拿砖头打她,用枕头扔她,用牙咬她。有一天,小艾带来一个崭新的布娃娃,布娃娃梳着两条小辫子,轻轻一动就会眨眼睛。小艾把布娃娃放到疯女人怀里,疯女人嘿嘿地笑了,拉了小艾的手呜呜哇哇地又唱又跳。小艾给她洗脸梳头,给她一个一个剪干净指甲,一个一个扣好扣子,疯女人都安静地坐着,哄着怀里的布娃娃睡觉。护理员说:“这个吴芳华呀,从来没有这样听话过!”

疯女人吴芳华开始依恋小艾。在精神病院长满杂草的小院里,她无数次地跑到紧锁的大铁门前等待小艾的到来。她看小艾的目光也变得温和可亲。小艾想:这就够了,这让她在想起这个自己叫过妈妈的女人时不再心酸。她任凭别人不理解,任凭别人背地里骂她傻瓜。

一个周末,小艾病了,发高烧。捱到下午,烧退了一些,小艾挣扎着爬起来,坐上公交车去郊外的精神病院。远远的,小艾看见吴芳华垂着头坐在大铁门边,她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小艾走过去,发现吴芳华已经睡着了,手里紧握着小艾上次买给她的一把木梳子。护理员告诉小艾:吴芳华已经在大门边等了快一天了,中午饭都没吃,谁叫都不动。小艾有些发愣,护理员奇怪地对她说:“吴芳华竟然能记住哪天是星期天,真是不可思议!”她们叫醒了吴芳华。吴芳华睁眼看见小艾,手舞足蹈地从地上跳起来,抓着小艾的手唱啊跳啊,像个孩子。

那两年多,小艾所有的节假日都是陪吴芳华度过的,她是去精神病院最多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都知道疯女人吴芳华有个好女儿,小艾对自己的身份也从不辩解。

小艾最后一次去精神病院,吴芳华的床空了。几缕秋阳透过病房的小窗洒落在干干净净的床上。护理员告诉小艾:吴芳华死于心脏病,发病时她拒绝治疗。

护理员把一封信交给了小艾,还有一个手缝的布娃娃。吴芳华在信上说:布娃娃是她亲手做的,小艾从小到大她没有给过一件东西,她希望小艾能接受这个布娃娃,希望小艾能原谅她。吴芳华在信上还说:她的病好了很长时间了,她已经能够回忆起许多以前的事情,她非常痛苦,她觉得对不起小艾,可是她怕小艾知道她好了就再不会理她,为了见到小艾,她便一直把病装下去,天天和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在一起。

小艾的眼泪无声地落在手里的布娃娃上。她的眼前出现了第一次看到吴芳华的情景: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脸上挂着无比动人的笑容,她张开手从大伯手里接过小艾,她那么紧地抱着小艾甚至亲吻了她。小艾闻到了女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沉醉的花香。小艾泪眼模糊地喊了一声妈妈。可是女人的笑就在那一刻凝固了,她的目光和双手同时变得僵硬冰冷……那个晚上,小艾生平第一次经历了一个男人和女人惊心动魄的大战。小艾听到了女人像一根风筝线那样长的尖叫,她声泪俱下地喊着:“王启东,你为什么不让我生下我自己的孩子?你连我也杀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在许多玻璃器皿清脆的破碎声里,小艾还听到了“离婚”这个词。小艾在惊恐和混乱中缩成一团。后来她实在困极了,就蜷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睡梦里她依然听到满屋子的东西在地板上碎裂。其实,小艾是多么渴望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能再抱抱她,叹着气对她说:“孩子,可怜的孩子,让我好好疼疼你……”可是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变了,她把折磨小艾当成了快乐。小艾却总是傻傻地想:是谁偷走了那个可以做妈妈的女人呢,他把那个会笑的女人藏到哪里去了?小艾就是在被女人虐待得最痛苦的时候,也禁不住这样想。第一眼看见的那个美丽可爱的女人让小艾再也忘不掉……

因为吴芳华已经再嫁,按照当地风俗,不能埋进王家祖坟。那时,王启东长满青草的坟头旁已经埋了他的第一个妻子,那个女人在临终前向弟弟妹妹们说了最后的遗愿,就是死后陪伴王启东,不让他一个人孤单。他们满足了她的愿望。精神病院通知吴芳华的第二任丈夫来处理后事,那个工人同志却迟迟不肯露面。遗体不能久放,精神病院只好一再催促。工人同志最后宣称:他能负担吴芳华的住院费用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至于她的遗体,精神病院随便处理掉就行了。其实,那时候工人同志正忙着和别的女人谈婚论嫁,哪里顾得上再去理会这个已经死了的疯女人。小艾知道了这些,和精神病院协商之后认领了吴芳华的尸体,用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为吴芳华办了葬礼。人们更加不解,没有人不说小艾是个傻瓜。可是小艾自从埋葬了吴芳华,发现自己终于能夜夜安睡了,她的心开始变得平静清澈。

小艾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开始有人帮她介绍对象,拉着她去相亲。她跟人见面总是说:“我不爱说话,请不要笑话我。”人家要是问:“为什么不爱说话?”她就只会笑笑,再不说什么。三年里小艾谈了好几个对象,其实都是人家在谈,她听。人家嫌她是个闷葫芦,跟介绍人说:“女人闹点儿不怕,大不了吵一通,那也痛快!这种不声不响的,让人发悚,有话没处说,有理没处讲啊!”

厂里热心的大姐们只好降低标准,给小艾张罗了一个家庭条件很差的小伙子。小伙子叫冯勇,在交警队上班,每天往岗亭上一站就是八小时,风吹日晒,呼吸的是飞扬的灰尘和各种汽车尾气,脸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快十岁,同年龄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冯勇的家境也不好,兄弟四个,降次排列,一个比一个小两岁,家里只有两间破房子,他又是老大。小艾什么都不嫌。她跟介绍人说就喜欢冯勇的开朗劲儿,有他在,再冷清的地方也能马上热闹起来。冯勇听了很感动,认认真真地跟小艾谈起了恋爱。当然,主要还是他谈,小艾听。

秋天很快来了。树叶刚刚开始落,小艾就把一件亲手织的毛衣送到冯勇手上。毛衣厚厚的,花色和式样都是当时最流行的,用的是纯毛的毛线,几乎花掉了小艾两个月的工资。冯勇捧着那件毛衣,心里热乎乎的。小艾说:“你每天站在外面指挥交通,冷,穿上吧。”小艾亲手给冯勇穿上了毛衣,长短肥瘦再合体不过。冯勇心里漾动着一股暖流,一下抓起小艾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小艾手上厚厚的老茧让冯勇一愣。小艾红着脸抽出手说:“你别笑话我,我没有别的女孩那么漂亮的手。”冯勇做了个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动作,他再次抓住小艾的手,把它捧到嘴边亲吻着,喃喃地说:“小艾,就为你这双手,我也要娶你!”

小艾和冯勇结了婚,住在交警队分给他们的一间宿舍里。本来,王启东生前住的房子小艾有继承权,可是娶了吴芳华的工人同志占了那房子,说是和吴芳华共同的财产——虽然他把吴芳华送进了精神病院,可是并没跟她正式离婚。有人鼓动小艾去争那套房子,说那女人是改嫁的,房子还应该姓王,不能便宜了外人。小艾没去争,她对冯勇说,那样做自己又会被人们同情和关注了,她只想过清清静静的日子,还有,那个院子总是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即使争来了她也不愿住进去。冯勇虽然有些遗憾,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结婚一年多,小艾生了个胖儿子,冯勇高兴得在院子里翻跟头。小艾对冯勇说:“我不会说话,你就多带带儿子,多教他说点什么,让他长大了别像我!”反正家里的一切冯勇根本插不上手,房子又小得转不开身,他也乐得抱着儿子到处走。冯勇喜欢对朋友们说:“我家小艾有个毛病,就是太爱干活,你让她歇一会儿她就难受,真是!”其实,人们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得意。瞧他,自从娶了小艾,不光是人变得白白胖胖,身上的衣服都干净整齐得连个水点儿也没有。多神气,人们都这样夸着冯勇。人们还说:你那个破家,要不是小艾肯跟你,啥样的姑娘会进你的门?你多有福气!冯勇听到这些,更是咧开大嘴乐得嘎嘎响。

小艾的儿子慢慢长大了,他的脾气真的一点儿不像小艾,整天像只打足了气的皮球,滚到这儿滚到那儿,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艾看着快乐的儿子,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冯勇趁机劝小艾再生一个,由他负责教育,一定会再培养出一个快乐天使。小艾不禁有些心动,说实话,她也非常想要个女孩,她想一定要让女儿有个完美的人生,不能像她那样。可是努力了几年,竟没有成功。中间也看过几个中医,到不孕不育医院就过诊,都没有结果。那种企盼与失望着实让小艾痛苦了一番,她也暗暗理解了大伯王启东和吴芳华当年为要一个孩子而不得的心情。等到小艾的儿子冯小勇上中学了,小艾终于也想通了,不再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而折腾。她索性到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女孩原来是一个弃婴,嘴唇上有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兔唇”。兔唇女孩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因为领养这个兔唇女孩,冯勇和小艾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他对小艾说:“你傻不傻?谁家不是拣个好的往家领,你却弄回个累赘!唉,你自己本来就像个哑巴,再加上个‘小豁嘴小哑巴,你让我这日子怎么过?咱可说好了,有罪,你自己受!”小艾就说,她看不得兔唇女孩的那双眼睛,看见她就让小艾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她不能再把女孩送回孤儿院去。小艾还给女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晶晶。

冯勇这回可不像当初带自己的儿子冯小勇,他成了“甩手掌柜”。小艾没有怨言,下了班就去幼儿园接晶晶,回到家,把晶晶抱到膝盖上,脸儿对着脸儿,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话,有时候一个字要说上几百遍。冯小勇说:“妈妈这一年说的话顶上十几年说的话了。”为了让晶晶多说话,小艾一改往常不喜欢上街的习惯,一有时间总是把晶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牵上她的小手,走上人声熙攘的街头。在无数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或是彩霞满天的黄昏,小艾也忘不了带着晶晶在街心公园散散步,她对迎面走过来的每一个熟人说:“这是我的女儿晶晶,她的小嘴可会说话呢!晶晶,说一个!”小女孩就咯咯地笑一阵,学着小艾的样子跟人打招呼。

一年以后,尽管晶晶说话的时候依然会咬字不清,可她变得爱说,敢说。就为这,小艾高兴地对冯勇说:“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晶晶这孩子到底不像我!”冯勇只用眼睛的余光瞥一眼晶晶,鼻子里不屑地“哼”一下,他才没心思听小艾唠叨这些呢。当小艾说出要为晶晶攒钱做兔唇缝合手术,冯勇的不屑马上变成了愤怒,他盯着小艾老半天,气哼哼地吐出两个字:“有病!”然后,把屋门奋力一摔,扬长而去。小艾有些难过地看着冯勇的背影,想不出他为什么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如果原本有些缺憾的人生都能被缝合得完美了,那该多让人心满意足。晶晶目光惊惧地扯扯小艾的衣角,小声说:“爸爸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我是个多余的人。”小艾收回目光,落在晶晶脸上,晶晶的话让她险些落了泪。她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被大伯领回家的情景,那个年轻女人的哭叫让她觉出自己的多余。小艾把晶晶拉进怀里,轻轻抚着她断裂的嘴唇说:“晶晶,你记着,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多余的。妈妈喜欢你,哥哥喜欢你,我相信,爸爸,爸爸有一天也会喜欢你!”

冯勇并没像小艾期望的那样喜欢上晶晶。他越来越少回家了,他喜欢上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它让冯勇张大了眼睛,忙得像只迎风转的风车。即使偶尔回家,冯勇也忙得顾不上看小艾一眼,不跟小艾说一句话,两手把身上的脏衣服一扒,扔到小艾面前,等小艾拿来干净衣服,他两手一伸换上,抬腿又走了。起初,小艾以为冯勇荣升了交警队的副队长工作忙,没往心里去,可是喝醉酒的冯勇常常带回香水味或者口红印儿,这让小艾的心发沉。发现这个秘密的还有冯小勇,他在一个假日悄悄跟踪了父亲。冯小勇向小艾证实冯勇在外面确实荒唐。

冯小勇难过地说:“妈,你太老实了,该说的就要说呀,有儿子给你撑腰呢!”

小艾泪眼婆娑地说:“这种事,说,管用吗?不行,咱跟他离婚吧!如果你爸找的是个好女人,我就认了,谁让我连句话也不会说?我知道,你爸跟我过日子憋心……”

冯勇不同意离婚。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现在这社会,有几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不在外面找乐子?这算什么?可是,外面的女人做情人还可以,当老婆不行!像公共汽车似的……只有你这样的做老婆,男人才放心!”

小艾被丈夫的一番话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如此可怕。她不哭了,开始和冯勇分居。无论冯勇怎样求她,她只有一句话:“你的心已经坏了,什么时候你能再像以前一样,我再跟你搬到一块儿。”

有人出面劝小艾,不只一次地说:“小艾,别傻了!现在这个社会,你得想得开才行,为了孩子们嘛,为了你跟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哪能眼看着他有钱了,把自己打下的江山让给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多少人家不是这样凑合着过?”

小艾摇摇头,不要凑合的日子。

冯勇也没有改过的意思,就连原来每个月要交给小艾的生活费都拿去泡舞厅了。小艾不去求他,为了给两个孩子挣学费,自己找了两份可以兼职的工作,白天黑夜地干。

没有了小艾,被人伺候惯了的冯勇生活越来越没有着落。他常常在各种场合喝得大醉,对谁都胡言乱语,说什么:中国的一夫一妻制根本就是个错误,如果一个有成就的男人可以拥有三妻四妾,而女人们又能和平共处,那么男人们就不会疲于应付,就能一心一意地干事业。大多数男人对他的奇谈怪论只是笑笑,只有少数几个人背地里说:“这个人耍到头啦,连脸面都不要啦!难怪人家小艾不想跟他过……”

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冯勇,终于在一次酒后驾车时出了车祸,一条腿粉碎性骨折。和他的车子相撞的摩托车主当场死亡。一时间人们都说:“小艾,这下该解恨了,冯勇这叫罪有应得!别管他,让他尝尝自己酿的苦酒吧,让他长长记性!”

小艾没有在意人们说什么,一听到消息马上就跑到医院去。冯勇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他的两个兄弟和一个额头上缠着纱布的陌生女人等在外面。女人一脸倒霉透顶的沮丧。

二勇三勇看见小艾都愣了,那眼神除了对小艾的到来表示惊讶,还有慌乱和歉意,好像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情。小艾觉得有些奇怪,以为冯勇的手术出了什么差错,急红了脸问他们:“你哥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二勇三勇前些年都是在小艾勒紧腰带全力资助下娶的妻生的子,对大嫂自然敬重有加。他们忙摇头安慰小艾。二勇悄悄向三勇使了个眼色。三勇会意,匆忙推着旁边的陌生女人走了。小艾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二勇忙解释:“那是三勇的一个同事,听说大哥出事了,来看看,来看看。”小艾点点头,顾不得去想二勇很不自然的表情,目光和心思已经全在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里。

冯勇从手术的麻醉中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小艾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湿毛巾正给他擦手。冯勇的手在车祸里弄得很脏,小艾已经擦了半天还没擦干净。冯勇的手抖了一下,想抽出来,可是小艾抓得很紧。冯勇目光有些茫然,声音也有些抖,他侧过脸,不看小艾,语气很重地说:“你来干什么?这里有二勇三勇他们,你回去吧。”

小艾不抬头,依然仔细地给冯勇擦着手上的泥巴,连每个指甲缝儿里都认真地擦过了。她也不看冯勇,说:“伺候病人的事都是女人干的,让二勇他们回去吧。”

冯勇不满地看着两个兄弟:“你们杵在那儿干什么?快把你嫂子劝回去!”

二勇三勇为难地看着小艾,两人一对眼光,哀求冯勇说:“还是嫂子说得对,我们肯定伺候不好你,到时候又惹你发脾气,把你交给嫂子,我们放心!你也好好想想,该改改了!”

冯勇还要坚持,二勇对小艾说:“嫂子,千错万错是我哥的错,你不要生气,我们替他给你赔不是!我们知道你会照顾好大哥,拜托你了!”

冯勇呵斥二勇:“你胡说什么?我哪儿错了,改什么?这关键时候你可别给我整事!记着,我是你哥!”

二勇生气地看一眼冯勇:“我知道你是我哥!不然……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以后怎么才能对得起我嫂子!”

小艾正纳闷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二勇对她鞠了一躬,说:“嫂子,我们对不住你了!”然后,一推三勇走出了病房。

小艾愣愣地:“这个二勇,今天这是怎么了……”

冯勇连忙接话说:“他们是让我,让我的伤吓坏了,真是没经过事!”

小艾看看冯勇身上裹满的纱布,看看他吊得高高的一条腿,叹了口气。屋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吊瓶里走动的液体声。

很长时间,冯勇想动一下身子,疼得“哎哟”一声叫出来。小艾忙按住他:“别乱动!医生说了,你腿上的骨头都碎了,膝盖用金属圈儿箍起来了,打了很多钉子。你想干什么告诉我,等好了再逞强。”

冯勇呆呆地看着被吊起来的一条腿,攥起拳头想砸下去,可到底没下得去手。

小艾抓住冯勇的空拳头掖进被子里。她把保温桶里的热粥倒出来,轻轻地吹着,用勺子送到冯勇嘴边。

冯勇看着屋顶说:“小艾,我想不到你还像以前那样对我好,说不定,我,我会残废呢!”

小艾嘴角牵动了一下:“你是病人,只管养病吧。”

小艾在医院里伺候冯勇,端屎端尿,擦洗身子,每翻动一次冯勇肥胖的身体小艾就是一身的大汗。病房里没有为陪床家属设床位,小艾累了、困了,就坐在病床旁边的小凳子上眯一会儿。一天,冯勇看着小艾已经有些弯曲的背,奇怪地问:“小艾,你什么时候驼背了?”

小艾苦笑了一下并不回答。

冯勇有些愧疚地说:“小艾,是我对不起你!我这条腿,医生说可能要残了,你还会跟我吗?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保证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

小艾望了冯勇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冯勇的这次交通事故,由他所在的交通大队负责出面解决。他们根据冯勇提供的一些情况,判定是摩托车先违章,超速驾驶,让冯勇拿出一笔钱来,赔偿死者家属了事。冯勇拿不出多少钱,小艾就把家里的存折都取光了,又跟同事借了,加上三个兄弟一起凑的,赔偿了死者家属。本来以为一切都解决了,冯勇的伤势也大见好转,一家人都高兴得松了口气。可是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一个额角上带着伤疤的女人跑到冯勇病房,口口声声地跟冯勇要损失费。

冯勇目光不安地看看旁边的小艾,沉下脸对疤额女人说:“你是谁?怎么跑到这儿来胡闹!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该到这儿来惹是生非吧?赶紧走,赶紧走!等我出了院再跟你算账!”

疤额女人冷笑了一声:“冯勇,这才几天不见,就认不得我了?说我胡闹?哼,事是你惹的,想赖账吗?我可不吃这一套!”

冯勇急得有些脸红:“你这人怎么不明事理?我说了,等我出院以后有什么事再办。走吧,快走!”

疤额女人一甩头:“这么打发我走,不是太便宜了你?等你出院?哼,等你出院我还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呢?你两个兄弟欺负我也就算了,你还想堵我的嘴?给钱吧,给了钱我就走,不会再找你!”

冯勇有些慌,向疤额女人摇着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小艾听得蹊跷,忽然想起冯勇出车祸做手术那天曾经见过这个女人,当时三勇说是他同事,把她慌慌张张地推走了。小艾问疤额女人:“你不是三勇的同事吗?你要的什么损失费?”

疤额女人说:“狗屁,鬼才跟他同事呢,我呀,我跟你丈夫是‘同事,是那种关系,‘一同出事,哼,都是他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就得负责!”

冯勇气得去抄病床旁边的拐杖:“小艾,别听她胡说!她疯了!她见男人就咬住不放,她是害人精……”

疤额女人撇了撇嘴,轻蔑地说:“我是害人精?我顶多跟男人们跳跳舞睡睡觉,我可没有害人性命!倒是你……”

小艾追问道:“他怎么啦?你说!”

冯勇拄着拐杖站起来,一边用力往外推女人,一边对小艾说:“别听她胡说,这种烂女人不会说出好话来!”

疤额女人挣脱冯勇的拉扯,满面怒容地说:“冯勇,我可是这城里有名的一朵花,不是烂女人!我是让你出车祸毁的!你看看我这张脸,以后我还怎么靠它吃饭?痛快地说吧,损失费给不给?可别像打发要饭的!兔子给逼急了还能咬人呢,我可不希望你像你那两个兄弟,什么后果都不考虑!冯勇,你是干这个的,你知道,我一旦说出事实的真相,你就蹲局子去吧!让你老婆也帮你掂量掂量,看看哪头轻哪头重?”

冯勇还要说什么,小艾喊了一嗓子:“你闭嘴,让她说,我要听听是什么真相!”

冯勇跌坐在床上。

疤额女人得意地说:“真想听?那就准备好钱!他答应给我的不算数,你可不能再赖账,不然,我就到公安局去说!”

小艾的面色发青,一字一句地说:“好,你告诉我,如果它真的值那么多钱,我砸锅卖铁也给你!我说了就算!”

小艾语气坚决得让冯勇吃惊。冯勇捂住了脸。

疤额女人告诉小艾,车祸发生以后,冯勇并没有受伤,他甚至借着酒劲儿拉着她下了车看情况。他对女人说,撞坏辆破摩托车不算什么,他就是管这个的,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他们看见车主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血。就在他们愣神的时候,摩托车主爬了几步,抓住了冯勇的脚,苦苦地哀求救救他。冯勇吓坏了,拼命掰开那只带血的手,拉着女人坐回车里。他慢慢地把车向后倒了一段,然后,冲着那个车主的方向一踩油门,从那人的身上轧了过去!慌乱中,冯勇没有把好方向盘,车子一直向着公路下面的一条小河冲了过去。他和女人都受了伤。但是拖着一条腿爬到岸上之后,冯勇笑着对女人说:“真是老天助我!这一下,河水和淤泥就会把留在车身上的血迹弄得干干净净,我折一条腿也值啦……”最后人们看到的,就是断了一条腿的冯勇。他一再叮嘱女人:千万别说出真相,因为那天出车祸的时候没有人看到。他让女人给他作证,他说不会亏待她。

小艾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然后又慢慢变得通红,最后连她的眼睛都变成了红的。

冯勇顾不得那条伤腿,一下子从病床上滚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床下。

“小艾,小艾,你听我说,我办这样的交通事故办多了,如果被撞的人死不了,那你就等着花钱吧,那可是个无底洞呀!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好心救了他!小艾,我,我是为咱这个家呀,我,我是为了你!”

“住嘴!冯勇,你,你怎么能……”小艾浑身抖着,从病房里跑了出去。几十年来,她第一次痛哭失声。

小艾决定和冯勇离婚。

那天,一家人坐在一个小饭馆里一起吃最后一顿饭。冯小勇劝爸爸去投案自首。冯勇沉默了半天,拐着一条腿走到对面的小艾身旁。他看看儿子,看看眼神无比清澈的晶晶,垂下头说:“小艾,我答应儿子。可是,可是你能等我出来吗?”

小艾没有表情地问:“这是你去自首的条件吗?”

冯勇摇摇头:“不是,我就是想,这个家,这个家对我很重要,我不想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小艾沉默着,眼光望着别处,不说话。

晶晶眨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说:“妈妈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多余的人。”

外面正下着细雨。小艾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阴沉而宽阔的马路上。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那天,大伯牵了她的手,把她从远方领进了这个城市,领到了这条阴沉的马路上。那天,她记得七岁的自己还唱了一支好听的歌。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卞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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