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

2009-10-20 04:28宋长江
岁月 2009年8期
关键词:堡子姚家

宋长江

1

妞子终于盼来一场大雪。

猫冬的日子到了。大荒沟老少爷们淌一年汗,全靠猫冬休养生息。他们可以不顾日头懒在炕头使劲睡,还可以大口大口喝从烧锅儿灌来的酒,哪怕喝倒在茅坑里也不碍事,屋里的老娘们儿都比平日宽容。有的娘们儿还会纵容自家不会喝酒的爷们儿,说,喝点,少喝点。喝了酒的爷们儿往往性情大发,搂起娘们儿劲足足的。当然了,一猫冬,爱拉呱的娘们儿也偷出空走东家串西家,拉谁家媳妇咒婆婆,哪家媳妇钻苞米地会野汉子,谁家的崽子进城挣多少钱,哪家丫头说是进城打工其实在卖身。拉的诡秘,呱的热乎。最显清静的要属那些个胆小的呆在家里的丫头,按老人说法,都是些听话的崽子。她们没有像长辈那样显得没水平,胡扯乱拉些没用的,她们要保持良好的名声,好为将来找婆家垫个路。妞子就是一个胆小听话的崽子。

妞子大名叫春兰,是郎家堡子郎有桥的二丫头。大雪盼来了,妞子却变得寡言了。妞子娘对妞子爹说,死丫头咋蔫了?妞子爹哼一声没搭茬儿。对妞子爹来说,不是带把儿的崽子,没管的兴头,大老爷们儿管多了会让人家说犯贱。妞子娘又说,不对劲儿,死丫头有点呆。妞子爹一马脸说,你瞎咧咧啥,呆是傻,她傻吗?妞子娘嘿嘿一笑。妞子爹在妞子娘眼里,是大爷们儿,宠着惧着。郎家虽说不是郎家堡子大姓,根基可用老郎家来形容。一个老字,道出昔日郎家人丁旺兴,不然哪会有郎家堡子!遗憾的是,到郎有桥这辈儿,只有哥哥生个带把儿的崽子,剩下都是些丫头,他自己就造了俩儿。这也让妞子娘心存愧疚。当初嫁郎有桥,是郎有桥的挺壮和文化水儿让她心动。那时郎有桥是十里大荒沟惟一念满中学的人,嫁郎有桥比嫁给那些个粗横蛮野的人总有得意的地方。要说不得意,就是头胎生了个丫头,二胎又生了妞子。妞子娘曾悲壮地表示再生一个,说不生个带把儿的你可以……郎有桥摇摇头。这就是嫁给有文化水儿的人的好处!

妞子初中毕业后,妞子爹有意供她念高中,但妞子硬说自己脑子笨念不好。又精又灵的崽子,打怵念书,注定没啥出息。所以,妞子将来的出路对郎有桥来说也就没啥悬挂,嫁个好人家了事。还是那想法,要是个带把儿的崽子,拿棍子揍,也得学,老郎家就缺念书走出大荒沟的人。妞子念不好书,不怨爹不怨娘,连自己都不怨。她只有一个心愿,念不好也要走出大荒沟,到城里打工去。可想法在爹面前仅仅露过一回,就被爹冷脸断了念想。爹说,我告诉你兰子,除非我死了。爹的意思她明白,堡子里的秦姐,在城里打了半年工,一分钱没拿回来,还被人打伤一只眼;沟里韩寡妇家的燕子,过年来家戴金挂银,说去城里打工,其实在城里当按摩小姐,让村里人戳后脊梁说三道四好晦气。爹是怕呀!不过妞子想,我只要安分守己,挣多挣少不计较,有啥怕的?从姐姐年初嫁出大荒沟,妞子对进城打工又有了更强的欲望,趁嫁人前不出去走走,以后结婚生孩子可就没机会了。决心下了,跟谁出去却让她犯难。女伴中没个可依靠的。男的么,思来想去也没瞅准哪一个。可就在大雪前的一天夜里,隔壁院的广宝愣头愣脑钻进她的梦,对她笑,把她笑醒了。咋会梦见广宝呢?烦死人啦。其实她烦的不是广宝,而是自己。越烦,广宝的影子越是没黑没白地在她眼前晃悠,不知不觉就会出神儿地站在院墙脚下想听听广宝家院里有没有广宝的动静,上茅房时,也会顺脚站在坡地上,瞅瞅南山口的道,很是希望瞅见广宝来家过年的影子。

妞子跟广宝从小一块玩到大,广宝宠她。不过妞子心里清楚,跟广宝进城是不可能的,妞子爹和广宝爹为院墙占地的官司快打两年了,到现在也没打完,两家早已断了来往。别说广宝不会领她进城,就算领,爹也能敲断她的腿!心里明镜,咋就管不住自己的眼和脚呢?

2

广宝姓姚。姚家是郎家堡子大姓。多年来,郎姚两姓间总有些大大小小的疙瘩。姚家以前住离郎家不足百米的老屋,十年前分家后才搬到郎家隔壁。与其他郎姚两姓比,两家处的还算热乎,多少有些礼尚往来,特别是妞子和广宝,两姓间的疙瘩似乎没影响到他俩。无论上小学上中学,妞子总跟着广宝,七八里山道,跟广宝走放心。

郎家尽管不是郎家堡子的大姓,可郎有桥从不小看自己。郎家堡子之所以叫郎家堡子,郎家毫无疑问是宗根,是宗根就有先天的自豪感在里面。凭借有点文化水儿,郎有桥虽说没当上正经村干部之类的官,心里有些憋屈,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郎家人丁不旺呢!不过在大荒沟,他郎有桥说话办事多少还是有份量的,哪一届村干部都不敢小瞧他。如今郎有桥五十出头了,他知道郎家怕是永远翻腾不起浪,心里也时时提醒自己,少惹是非,别让人家欺负就行。哪知前年秋,不想惹是非的郎有桥,与隔壁姚家动了肝火,虽没动武,却动到了法庭上。

姚家三间房原住一刘姓寡老婆子,十年前,村里把寡老婆子送进乡养老院,房子被姚家买下。奇怪的是,寡老婆子的房山墙和郎家的房山墙隔着一道十公分的间隙,问为啥要隔着间隙,活着的人谁也说不清。前年上秋,姚家翻建旧房前,广宝爹跟郎有桥打招呼,说这回我得把山墙连上,好看又保两家的暖,留着缝隙也没用场,串风。说的在理,郎有桥爽快地答应了。事情赶得巧,姚家房子快收尾时,郎有桥去一趟北大荒,探望“低标准”时离家讨活路的三叔,回来后发现,两家原先由姚家用树枝夹的障子已被姚家拔掉,正在用石头砌院墙,大部分已封顶,还剩两米长的地方再有小半天就平口了。郎有桥和广宝爹打了招呼进屋,妞子娘说,你看见没,他家砌的院墙占了咱家的地了。郎有桥出去瞅瞅,院墙取两家房山墙居中,与原先的树枝障子比,墙自然宽出许多,宽出部分占了郎家不到半捺的地儿。按郎有桥正常想法,这墙砌的也算合情合理,哪有把自家山墙甩在院墙外的?但是,不哼不哈地干上了,总有欺人的意思,这就不能不吭声了,这是原则。于是,郎有桥对广宝爹说,大哥,你这墙咋都砌我这边啦?广宝爹看出郎有桥不快的脸色,话也带出理儿地说,这不正对山墙吗,不然也不是那回事呀。郎有桥说,那你也得先打个招呼呀!广宝爹说,你也不在家呀。郎有桥来气了,说,我不在家,你大妹子不是在家吗?广宝爹蔫了,嘴里不知嘟囔一句啥话。朗有桥从口气上判断是一句不中听的话,火就上来了,说,来来来,先停下,你把话说清楚。广宝爹立马瞪起眼睛,说,咋的,你还能给我扒了?郎有桥冲到墙根下,说,你再往上砌一块,你看我敢不敢扒!广宝爹的脸紫了,看架势要亲自砌上一块,被广宝娘拦住。

事情就这样僵下来。广宝爹没砌,朗有桥也没扒,一个月牙豁口留了下来,现如今还是用一块塑料布搭盖在上面。事后两家本来有合计解决的可能,好心人劝过,村长也说了话,但架不住两姓人的掺和,一时没解决了。既然没动武,那就来文的,来点体面的,郎有桥一纸状子将姚家告上乡法庭。法庭的人沥沥拉拉调解两三回,意思是说院墙

砌的不算过界,墙不能扒;与原先树枝障子比多少移占了郎家的地儿,从情理上讲,姚家一次性补给郎家三百块。姚家憋着气,没马上答应。朗有桥心里说,钱不在多少,给钱就算赢,为的是原则。原本打算接受,看姚家不爽快,嘴上就说一句,我还想要五百呢。广宝爹一听炸了,说,五百?给你个屁!就这样,两家拒绝再谈,官司也一直没结果。乡法庭离大荒沟有二十里路,开始法官下来两回,郎有桥也去过两次,后来法官再也没来过,说等集中案子再审。现在说,有近一年了,再也没人过问了,郎姚两家也都有些疲惫了。村里人早把两家打官司的事忘的了,不忘的只有郎姚两家。

去年春节广宝来家过年,听说两家打了官司,见妞子便远远躲开。妞子见状,心怪怪地乱跳,有说不出的滋味。妞子生气地对郎有桥说,爹,三百就三百呗。妞子爹瞪了她一眼:你个小兔崽子,闭嘴!

3

大年一天天靠近,妞子一天比一天发蔫儿,南山口雪道上出现的人影也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妞子娘闲唠时说,听说广宝他娘给广宝提了一门亲事,年里就能相亲。姚家急于相亲,是因为广宝爷七十多岁,卧床多年,想在蹬腿前看一眼重孙子。妞子想笑,广宝才多大呀,会当爹吗!腊月二十九,妞子去院门前柴草垛抱草烧饭,刚走出院门,猛丁发现姚家柴草垛下,广宝正用力抽柴禾,妞子赶忙缩身往院里退,惊得心口怦怦直跳。妞子娘站在锅灶边扯嗓子喊,你咋了你呵,像贼猫!妞子被喊的一哆嗦。广宝大概听到喊声,回一下头,便瞅见妞子缩身的影子。整整一天,妞子为自己那个缩身动作而恼火,赌气连门也不出了。她想,广宝啥时回来的?

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郎家堡子热闹起来,鞭炮放过之后,串门拜年的人一拨接一拨在堡子里串。郎姚两家没闹掰前,妞子拜年头一家就是广宝家,她知道姚家人喜欢她,广宝娘有时像对亲闺女样待她。现在不行了,去不得了。心里别扭,妞子就糗在家里,任爹娘赶她出去拜年,她也懒得动弹。到了初二,妞子再也呆不住了。熬红眼的她突然犯了勤快,又是喂鸡又是喂猪,屎尿也多了,一趟又一趟去茅房。妞子娘心烦,说,你想把猪撑死呀!见她去茅房,就说,你哪来那么多屎尿?妞子不言不语,把娘的话当耳旁风,瞅家人不注意,出出进进时总是放慢脚步,呆在院墙下侧耳细听隔壁院的动静。功夫不负有心人,妞子终于听到广宝要去北堡子老舅家吃饭,她快速出院,决定在北岗堵广宝,想以意外相遇,谁也躲不了谁。

北岗是个秃山岗,不高,被雪盖上后,像大雪糕卧在那。山上有一条小道,不走近是看不见的。妞子猫一样溜上岗,停在岗的背坡,等待广宝走过来。走上岗的广宝正要下坡,一眼瞅见妞子,愣住,两眼不知往哪放。尽管妞子有备而来,一时竟没了主张,想好的一肚子话,一句也没说上来。广宝看出妞子眼里的内容,不自然地笑笑,开始下坡。妞子愣愣地不知所措,侧身让过广宝,眼瞅着广宝下山了。妞子恨自己,咋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呢?但广宝的笑,让她心里感到有希望,于是她决定再找空儿碰碰广宝,一定要把进城打工的想法告诉广宝。可琢磨两三天,也没听见广宝的声音,更没看见他的影子。她想,广宝是不是相亲去了?

正月初六,广宝的声音才又一次传进妞子的耳朵。心慌慌的妞子,恨不得闯进姚家大院。她在自家大门口溜达了小半天,也不见广宝出来。她急了,一不做二不休,进屋找来一张纸,写道:广宝,晚上六点,我在大井等你。写完后,她出屋来到墙根,听到广宝的动静后,从月牙豁口处将纸团扔过去。住了一会儿,妞子溜出院,来到姚家大门口,偷偷往姚家院里瞅,院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她发现那个纸团被风吹得在地上滚滚停停。这可咋办呀?再写。于是进屋又写一份,裹上一块土疙瘩,握在手中。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大概广宝睡足午觉出来上茅房,妞子才盼来机会,待广宝解完手,听到关茅房门的声音,她把裹着土疙瘩的纸团扔了过去。恰在这时,妞子娘走出屋,喊一声,你干啥你呀?妞子说,没干啥。妞子娘见妞子脸红红的,又问,你捣啥鬼儿?妞子白了娘一眼,进屋去了。

因为娘的突然出现,妞子没有感觉到广宝是不是捡起了纸团。她想象那纸团落地时噗地一声,广宝不会没感觉。广宝可不傻。

吃晚饭时,妞子娘无意间又提起广宝相亲的事,说女方是邻乡的,听说人长得挺俊,比妞子大一岁,说姚家的彩礼要给得冲,上秋就可以把事办了。妞子娘嘴里充满羡慕地说,听说呀,广宝今年拿回来小一万多块呢。妞子爹嘴一瘪说,吹。妞子灵机一动说,后堡子的小凤还拿回六七千呢!妞子娘说,人家丫头真能。妞子说,过了年我也走。妞子爹瞪了妞子一眼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妞子把碗筷一放,撅起嘴。谁知妞子爹又说,广宝不是拿回钱了吗,出了正月,我就找法院要。妞子说,要啥要?妞子爹火了,你个小兔崽子,里外不分。

吃完饭,天已黑,妞子溜出家门,顺小道向堡子外的大井奔去。夜色下的雪地泛着灰白色的光,妞子到了大井旁,却不见一个人影。广宝没看见纸条?还是广宝根本不想见我?郎家和姚家的关系看来彻底完蛋了。同时她又恨起自己,丢不丢人呀,明知两家还打着官司,咋还赖了巴叽要跟人家走呢?这要让爹娘知道,还不得揍我一顿?这要让堡子里的人知道,我还有脸见人吗?越想越慌,越想越怕,泪就哗哗往下淌。心说,广宝呀广宝,你可千万别把我写纸条的事说出去,说了,我就死给你看……有啥事?妞子背后突然传来广宝的问话,妞子吓一跳。广宝从大井旁的一棵大树后闪了出来。妞子慌忙擦去脸上的眼泪,低头不说话。广宝急了,你说话呀。停了好一会儿,妞子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跟你进城打工。广宝说,我可不敢领你。妞子说,不让他们知道,你领不领吧?广宝想想,问,你去能干啥?妞子一听有门儿,就说,只要你领我去,干啥都行,跟别人去我不放心,你要不领我去,我这一辈子就死在这沟里啦。广宝说,让你爹知道了咋办?妞子说,你不说谁知道?广宝不言语了。妞子干脆地说,我就跟你走!妞子拿出儿时的赖劲儿,是整治广宝的最好办法。妞子接着说,我都想好了,咱俩别一块走,你走的头一天,我就去镇上大芳家等你,我爹知道我想和大芳去打工,啥时走你提前吱一声就行了。广宝还是不言语。妞子说,啥时走我听你的信。说完独子一人先回家了,把广宝一个人扔在大井旁。广宝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足足有十几分钟,才耷拉脑袋往自家走去。

妞子爹和妞子娘最终没扭过妞子,同意她跟她的同学大芳去城里打工。大芳在城里一家纺纱厂作挡车工,妞子爹和妞子娘合计了好几天,认为纺纱厂女工多,女工多的地方相对就牢靠一些。临走那天,妞子娘把妞子亲自送到镇里的大芳家,再三嘱咐大芳一定要好好照顾妞子,还开玩笑地说,出了事可要找你算账。等送走妞子娘,妞子兴奋地大喊一声,我解放喽!大芳说,你解放了,我遭殃了,你到底跟谁进城呀?神神秘秘的,不

是私奔吧?妞子障悻地说,就是私奔。说完脸都臊红了。第二天,妞子早早来到公路旁的站牌下,等广宝,等去县城的客车。眼看车要来了,也没看见广宝的影子。当车进站的时候,还不见广宝,妞子突然感觉心气上涌,顶出眼泪。广宝骗我!广宝恨我家就骗我呢!妞子呜一下哭出了声。就在车要开走时,广宝从路边儿的一家小卖店窜出来,拉一把神不守舍的妞子说,走,快上车!

4

广宝领妞子进城后,马不停蹄带妞子走大街串小巷,为妞子找工作。妞子很累,说,明天再找呗。广宝说,不找工作你上哪去住呀!妞子说,上你那呗。广宝苦笑道,我那儿哪是人住的地方,二十几个人住在一个工棚里,你一个女的,不可能!妞子说,咱住店呗。广宝说,我还不会住店呢。再说,你住店让人卖了咋办。妞子不说话了,心里有些慌。还好,天黑前,妞子被一家涮烤店录用了。广宝说,你有福,这家店刚开,大,正规。妞子说,那又有什么用。广宝说,我放心呗。广宝经常从自己干活的工地跑到涮烤店去看妞子,妞子对伙伴儿说,广宝是她哥。时间一长,伙伴儿不知看出啥破绽,都说是你对象吧?妞子脸红,说,不是,他有对象,都相亲了。

一个月后,涮烤店因卫生问题,让卫生防疫部门给查封了,妞子有幸放了一天假,便兴奋地跑到建筑工地去看广宝。谁知在工地上让同村的小顺子看见了,广宝心情不快,对妞子说,糟了,他回去肯定要对家里人说。妞子也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广宝说,我俩要倒霉了,我爹非揍死我,你爹也不会饶了你。这是两人出来后,第一次谈及两家的事情。妞子看出广宝不开心,想出一招,说,咱俩把他嘴堵上。广宝问,怎么堵?妞子说,你请他吃顿饭,喝点酒,不让他说。广宝摇头,他那个嘴,十顿饭也堵不住。妞子说,那怎么办?广宝不语。妞子想了想,再也想不出啥招,就把话叉开说,我开工钱了,六百多块,我请你吃饭吧。广宝心事重重地说,算了吧,你攒着吧,好和你爹交差!妞子说,我才不管呢,能跟你出来就行。广宝说,还是我请你吃吧。妞子没挡着,跟广宝在附近一家小饭店吃了一顿,花了二十块钱。妞子快活地说,等我挣多了,我请你去大饭店。广宝勉强地笑笑。

妞子进城两个月后,请假回了一趟大荒沟。妞子闲聊时问她爹,和老姚家的官司咋办啦?郎有桥有些气愤地说,出了正月我就找到法庭,法庭的人还让我等。妞子说,爹,等啥等?这点小钱人家不愿办。你快撤诉吧!丢人呢!郎有桥说,你少管!妞子偷偷瞄了一眼爹,说,我替……发觉话不能这么说,忙刹住。郎有桥瞪了妞子一眼。妞子说,我这里有一千块,你拿着吧。郎有桥脸热腾起来,说,你留着用吧。妞子说,我留下零花的了。郎有桥接过钱说,我给你攒着。妞子脸红了,说,攒什么攒。夜里,妞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多么想去广宝家看看,问问有没有话捎给广宝,再想听听广宝相亲的事到底是个啥结果。当然,去广宝家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妞子临走时,小声对爹说,爹,老姚家的事算了吧。郎有桥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我能这样不了了之吗?等着瞧,法院再不给我话,我就动手给墙扒了!妞子脸一拉,说了一句,值吗?

妞子回到城里,偷空跑到工地,对广宝说,我回家了,我和我爹说,咱两家的事算了吧。广宝问,你爹咋说的?妞子说,他没哼声。广宝说,我在家时也跟我爹说过。妞子忙问,你说啥?广宝说,我说……广宝不说了。妞子急了,你说你说。广宝说,不说了不说了。广宝把话题一转,说大顺子前几天被老板开了,他要是回家呀,你我就倒霉了。妞子没管这些,追问,你说你对你爹都说啥了!广宝叹口气,不说。妞子撅嘴使上性子,你说你都说啥了!你说你爹都说啥了!广宝摇摇头,坚决不说。妞子佯装生气,转身就走。原想广宝能喊住她,广宝却没喊。她真的生气了,也没脸自己返回来,心里骂了一句,死广宝,死心眼!

过了几天,广宝的影子在涮烤店外溜来溜去,妞子还在赌气,就是不出去,不给他说话机会。广宝只好隔窗向她挥挥手走了。看见广宝远去的身影,妞子心里有些发酸。晚上躺在床上妞子的心又酸了一回,她想,广宝再来,她不再躲他了。她不想让广宝伤心。然而广宝没再来。

5

一天中午,广宝工地上的大刘急匆匆走进涮烤店,对妞子说,你家大宝出事了。妞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俺家大宝?那人说,他腿摔断了,在中医院,你快去看看吧。妞子心一哆嗦,说,怎么摔了?重吗?大刘说,你赶快去吧。妞子说,我去,我去。

妞子走神儿了,干起活来也不利索了,接到大堂经理好几个不满的眼神儿,最后大堂经理竟然喊了起来,郎春兰,客人叫你没听见吗?妞子灰溜溜地赶紧应着客人。好不容易熬到客人少了,妞子来到大堂经理面前,说,经理,我哥腿摔断了,捎信让我去。大堂经理脸色很难看,问,现在去?妞子嗯了一声。去吧去吧。大堂经理还算痛快。

广宝的腿吊在床上,小腿和脚打上了白白的石膏。你咋了?妞子头一回看见这架式,眼里就有了泪光。广宝不解地问,你咋来了?妞子说,大刘告诉我的。广宝脸色阴沉不再做声,一会儿,眼泪流了出来。妞子见广宝流泪,说,你别哭啊,有什么事你说啊。广宝告诉她,昨晚摔的时候,包工头就不想管,说我是干完活往工棚走时自己不小心摔的,后来又说看我平时表现不错,才掏出五百块,让大刘把我送来。今早大刘急得像猴一样,包工头也没让他陪我,谁给他工钱呀。广宝又说,他咋把你找来了呢?妞子想了想说,找我就是让我陪你呗。广宝说,那可不行,你还有活呢。妞子说,我不干了。广宝说,那可不行,你陪不了我。妞子说,行。广宝说,那可不行,不方便。妞子瞅着广宝,低头不说话了。旁边床上的病友问广宝,她是谁?妞子抢着说,妹子。病友对广宝说,是你妹子你怕啥,雇个陪护得好几百呢。广宝和妞子的脸都红了。妞子坐在床边儿,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病友大概看出妞子的心思,说,你别为难,大便小便我们这屋有闲人,到时帮你一把。妞子很感激地点点头。

妞子拿着自己的东西从涮烤店返回病房时,广宝变卦了,坚决不让她伺候,说你给村里的小卖店挂电话,让他们给我爹捎个信儿,说我摔了,让家里来人。妞子说,人家问我是谁我咋说?广宝说,你编一个么。妞子问,你爹他能信?你吓唬你爹呀!我不挂!我的活都不干了,你让我咋办?广宝没话了。

仅仅两三天的病房生活,妞子和广宝都不那么别扭了。大礼拜晚上,同病房病友回家了,病房里只剩下广宝和妞子,广宝说,这要让你爹知道,非打断你的腿,骂你是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妞子说,我不让他知道。广宝嘻笑道,回去我告诉他。妞子笑了,你才不敢呢,他能把你那条好腿也打断。夜里,广宝的床吱吱嘎嘎地响,把睡在病友床上的妞子吱嘎醒了,妞子问,你咋啦?广宝说,没事。妞子就又眯上眼。不一会儿,广宝痛苦地喊,妞子,快把尿壶给我。妞子懒懒地说,我看也是让尿憋的。说完下床打开灯把尿壶递了过

去。广宝忙说,打灯干啥?妞子脸红了,又把灯闭上。广宝接过尿壶,试了几试都没如愿,急得有些吭哧。妞子扭过头说,我帮你吧。广宝说,不用。说着尿已呲了出来,根本没进尿壶。妞子听出来了,慌忙上手接过尿壶,由于屋里太暗,也没法接准,羞得广宝连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大概尿憋得太久,广宝已无力关闭,尿就痛痛快快呲到了地上,有没完没了的感觉。妞子呆呆地立在原地,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临尿完,广宝还说,糟了糟了。屋里静静的。过了好长时间,妞子说,我给你换换床单吧。广宝苦笑着说,不用。妞子没听他的,把灯打开,动手换床单,说,我马上洗洗,让人看见了丢不丢人呵。广宝没再阻拦她,任她翻来挪去,不过那个出尿的地方还是让他用毛巾捂得严严实实。洗完床单,已是下半夜,两人都无睡意。妞子突然羞羞答答地小声问,大宝,你那个对象长得俊吗?广宝说,你问她干啥?妞子还问,啥时结婚?广宝说,我爹说明年,我才不想结婚呢!妞子嘴一撅说,你才说的不算呢!你爷还等抱重孙子呢。广宝眼睛一闪一闪地瞅妞子,发现她天真的笑脸,好像没藏着啥鬼儿,便不知深浅地说,咱两家要是没那事多好呀。妞子收回笑脸问,你啥意思?广宝忙说,没啥意思。妞子继续问,你说,你啥意思?广宝不说啥意思,却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后嫁人还可以走出大荒沟,我就别想了。妞子说,其实离不离开大荒沟都无所谓。广宝问,你啥意思?妞子忙说,没啥意思。说完,就把头低下了。

第二天早晨查房时,护士长通知广宝补交押金。八百都花光了?这才几天呀。广宝吃惊地问。护士长说,看你是农村的,有些可做可不做的项目还没给你做呢。再交五百吧。护士长走后广宝有些傻呆,一句话也不说。妞子问,交不?广宝说,太贵了,这也住不起呀。妞子说,那也得住呀。广宝说,不行,我得回家,我得回家养。妞子说,那咋行,不治腿废了咋办?广宝沉默,脑门儿开始流汗。妞子急了,你说话呀!广宝还是不说。妞子摔脸子了,你说话呀,你不说我不管你啦。这招儿还挺灵,广宝吱吱唔唔地说,我兜里没钱了,都寄回家了。妞子问,啥时寄的?广宝说,开一点寄一点,我怕丢了,我怕让人给抢了。妞子说,没钱你就说没钱,还那样干啥!我这有,你用吧。停一会又说,我也不懂得寄,我要早知道你往家寄,我也寄了,揣着我还提心吊胆呢。说完转身出去交押金了。当天下午,广宝突然决定要回家。妞子不解地问,钱都交了,你还要走?到时腿上的石膏咋往下拿?广宝说,不能住了,太贵了,你去挂电话,让我爹来接我,等腿养到日子再说。妞子赌气说,我不给你挂!广宝明白妞子担心离开医院腿长不好,就说,我问大夫了,养好了,腿上的石膏可以到镇上的卫生院拿下。妞子说,你要真想回去,不用你爹来,我送你。广宝急了,说,你找死呀!妞子说,我送到县城再让你爹去接。广宝说,不行!妞子说,就行,就行!你要说不行,我现在就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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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很快把城里的高楼大厦抛得无影无踪,逶迤在大山沟里。一路上,妞子和广宝都默默无语。快到县城的时候,广宝对妞子说,妞儿,我咋谢你?妞子抬起头,望了一眼广宝,泪光闪了闪。村里叫她妞儿的只有广宝。妞子用手抹了一下眼,满腹心思地摇摇头。广宝说,等我养好了腿,我去城里看你,请你到大酒店撮一顿。妞子还是不语。广宝不管妞子答不答,嘱咐说,你回涮烤店后一定要小心,我不在,别让人欺负了。妞子还是不语。广宝问,你怎么不说话?妞子用鼻音哼了一下。火车到了县城,妞子扶广宝走出车站。路过一公用电话亭,广宝说,我给我爹挂个电话,你把我送上汽车就行了,我让我爹去镇上接我。妞子说,别挂了,你爹听了会吓一跳,我送你到镇上吧,到时给你雇个车直接到家。广宝说,不行!到镇上熟人太多。你再不听话我揍你!妞子说,你别凶,凶我也要送你到镇上,我不放心。广宝说,让熟人看见咋办?妞子说,不会的,下了车我就往回赶。广宝无奈又答应了。

山里最熟悉最暖人的景象越来越多,长不成林的小柞树的叶子已经发黄,山坡上零零星星的小枫树,像一簇簇正在燃烧的火焰,挑动着妞子和广宝的心,既激动又紧张。汽车快到镇上时,两人又都沉默了。突然,妞子问,有件事你得告诉我,咱两家的事你对你爹说啥了?广宝说,你咋还记得这事!妞子说,你说!你必须说!广宝被逼无奈,低声说,我说那钱我给。妞子问,你爹咋说?广宝说,还用问,他骂我兔崽子。妞子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我都是兔崽子!笑过后,广宝吱吱唔唔地说,你爹不告到法院就好了。妞子寻思了一会儿说,现在说那些有啥用,你爹不倔也没这事。广宝叹了一口气,这点事一到法院就麻烦啦。妞子说,想办法简单呗。广宝问,你有啥法?妞子说,到时再说吧。广宝不解地瞅妞子。妞子得意地做个鬼脸。妞子小声问,你结婚让我去喝喜酒吗?广宝说,你也不会喝。妞子说,不会喝我还不会吃吗!你让不让我去吧?广宝不语。妞子问,找媳妇了,还和我说话吗?广宝还是不语。妞子又说,你对象来看你,可别说我伺候你。广宝说,我傻呀!我才不告诉她我腿坏了。妞子说,你怕她不要你?广宝说,那才好呢!妞子抿嘴乐,说你说瞎话吧。广宝说,不是瞎话。

车到镇上,妞子要扶广宝下车,广宝不让。妞子把两个包先拿下车,再伸手接广宝,广宝无奈地把住了妞子的手。两人的手都很暖很热。到了地面,妞子突然松手,让广宝金鸡独立地在地上晃,有意不去扶他,说,到了,你走吧,我回去啦。广宝说,你给我喊个熟人来呀。妞子大声说,我怕熟人看见。说完,自己先笑了,说,大宝你真傻,我都到家门口了,我能不回家吗,你知道我多想我娘吗?广宝感到大事不妙,涨红了脸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回家,你咋说?你知道会发生啥事?妞子很坚定地说,我不信他们还能把我杀了!你自己准备准备向你爹咋说吧,再说了,你还欠我的钱呢!这回你可说不清你家欠俺家多少啦。我呀,要亲自去你家要,我不信你娘你爹能把我赶出来!说完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广宝傻眼了。

十里大荒沟的土路上,三轮耗子载着妞子和广宝两个山里跑出去的兔崽子,蹦蹦跳跳地向郎家堡子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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