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马路的青蛙

杨宝琼

中午，顶着炙热的太阳回家，过了单位门前的红绿灯，来到临近住宅小区河边的马路。突然感觉到宽阔的路面上有动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青蛙。我心中一惊：天啦!又是青蛙。整整一个上午，青蛙一直在困扰着我，反复折磨着我的神经。一大清早，就在我拎着包准备出门上班时，母亲突然对我说她要回老家去，在我的诧异之余，她说出要回去的理由是夜里青蛙太吵，让人整宿睡不好觉。没等我说话，她又说小区外面的蛙鸣不是老家窗外稻田的蛙鸣，听着让人踏实、稳妥，而小区外面荒地里的蛙鸣怎么听怎么都有种荒凉凄楚的感觉，让人心里发毛，长满了野草似的……

母亲的话挑起了我的思绪，何尝是母亲，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小区在新开发区，周边全是大片大片待开发的废耕的良田，杂草丛生，雨水丰沛的夏天，草木疯长，一片葱郁葳蕤。就在这貌似生机盎然的绿茵里，青蛙们依旧继续着它们的生活：产卵、孵化、游动着音符般的小蝌蚪，长成青蛙，呱呱叫着生息繁衍，可是此鸣非彼鸣!在我的家乡，被誉为鱼米之乡的老家，夏天来临，水稻沐浴着艳阳和雨水的恩泽，恣意返青、长叶、拔节、抽穗，整个高原盆地绿汪汪地成为一个绿色的海洋，飘荡着谷叶的淡香，在和煦的微风吹拂中轻轻漾起波澜，舒缓轻柔地拍打着岛屿一样的村庄，用绿色消除盛夏的酷暑，用清香慰藉着乡村宁静的时光，用淡淡的稻花香味喂养着乡村贫乏的岁月。特别是当夕阳收起最后的光芒，满天织锦般的晚霞慢慢消散，恢复了清凉肃穆的天空挂起一弯镰刀一样的新月，如水般宁静的村庄突然被渐次响起的蛙鸣漾起圈圈涟漪。蛙鸣从最初的稀疏渐渐密集，此起彼伏，在星空下，在轻风里，宛如一曲优美的协奏曲，让人油然想起唐诗宋词里描绘的意境：“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日暮采樵人去后，一痕淡月乱蛙鸣。”或明月清风，或烟雨潆潆，稻花白鹭翔，蛙鸣声声作管弦，为整个夏天增添了多少生机灵动和音韵。

时光荏苒，寒暑易往。千百年来，蛙们从乡村的田畴池塘、稻花藕草、清溪流泉鼓瑟唱和，一直唱进平平仄仄的唐诗宋词和元曲，一直唱进风清云淡、水墨酣畅的中国画里。而我，就是在这样有蛙鸣唱和的夏夜，在家乡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美好时光。每每夜幕降临，我端坐在书房里，在面对稻田的窗前，深深吸一口从窗外涌进屋来的浸透了谷叶清香和稻花芳香的凉风，顿时心旷神怡，眼目清明，就着蛙鸣诵读课文，伏写作业，更多的时候是在读唐诗、宋词、《诗经》等“闲书”，抑或写一些闲云野鹤、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散文字，虽不拿出示人，但从心底里认定这些文字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字里行间浸润着诗意、禅意的蛙鸣，清香的谷花，喁喁的虫鸣，清凉的风声以及整个乡村恬静祥和温馨的呼吸。

就这样在针尖般的烈日之下，在慢慢爬动的青蛙面前痴痴发呆，一只正在过马路的青蛙，一只浑身沾满了灰尘的青蛙，离开了它的水域家园，正在对它来说宽阔得看不到边的火辣辣的马路上，艰难地挪动着，朝着马路对面，在一条生死末卜的路上艰难行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达的声音，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急忙转身，拦住一辆急驶而来的轿车，一声急促刺耳的刹车声中，车停在了我的身边，车窗降下，司机恶狠狠地瞪着我：“干什么?”我指着车轮前面艰难爬动的青蛙，告诉他这里有一只青蛙正在过马路，别轧着它。司机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嘴里嘟哝着在我的坚持下打着方向盘绕过青蛙扬尘而去。

在我的守护下，青蛙终于煅爬到马路对面了，我的眼睛因为阳光的剧烈照射而感到阵阵发黑，模糊了青蛙没有尊严的身影，我内心涌起莫名的忧伤、惘然和惆怅。这只过马路的青蛙，它从何而来?到何处去?为何而来?又能到何处去?没有人能回答我，也没有人会这样去关注一只离开自己的家园误入城市的青蛙。我的目光更加模糊了，有泪光闪烁，我似乎能够理解母亲为何想回老家去了。

回到家里，母亲不在，一定是上街买菜未归。我到三楼的露台远眺小区外面的路，一眼就看到母亲正一个人走在那条长长的路上，微微发福的身影，缓慢而疲惫的步伐，低着头在正午的烈日下踽踽独行，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犹如一个不开心的孩子，独自把不快乐的心事装在心里，找不到一个人诉说。我知道从老家来的母亲的不快乐，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母亲常常找不到路，母亲害怕车流穿梭的马路，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有聊天的伙伴，每天站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等待我们下班，而总是有人在她做好饭菜端上桌后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即便回家了还深夜坐在书房里电脑面前，没有人听她说话……母亲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家乡，离不开那个她操劳了大半生的老屋和房前屋后菜园果树；舍不得离开贵比远亲的近邻；舍不得离开白天盛满阳光，夜里泊满月光的庭院；舍不得离开包围着村庄的随着四季而变幻色彩的庄稼，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劳动便让母亲欣慰和踏实的了……

可是我们何曾留意到母亲的不快乐，何曾看到母亲的孤独和无助?总是无限放大自己工作的辛苦，打拼的不易，生存的艰难，不如意的种种繁琐俗事，无暇照顾家人特别是父母的感受。母亲烈日下孤独的身影宛如一把利剑，刺得我的心痛楚无比，虽然我很不习惯母亲不在的日子，但我决定周末送母亲回老家住一段日子。同时还要带上儿子一起回去，回去听听稻田里的蛙鸣，带儿子去捕蜻蜒、捉蚂蚱、捞蝌蚪、摸鱼虾，让他体会一下在这座城市里从未体验过的童年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