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方言女性亲属男称现象及其文化解析

2009-10-22 00:07汪从莹
神州民俗 2009年1期

摘要:与普通话相比,崇阳方言的亲属称谓很有特色,存在一种女性男称现象,即女性亲属用男性亲属称谓来称呼。文章从文化语言学角度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解析。

关键词:崇阳方言;亲属称谓;女性男称

崇阳县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处,隶属湖北省咸宁市,东接通山,南邻江西修水,西毗通城、湖南临湘,北界咸安、赤壁。全境面积约1968平方公里,人口约47.18万人。崇阳方言属赣鄂南方言西片,其传统的亲属称谓十分奇特,存在着女性男称现象。本文将具体描述这一现象并从文化学角度来分析其原因。

所谓女性男称,是指用原来适用于称呼男性的称谓词来称呼女性。在崇阳方言中,很多女性亲属没有独立的称谓词,而是用男性称谓词来代替。比如在普通话里,“爷”、“哥”、“弟”等称谓词的称谓对象只限于男性,与女性搭不上边,但在崇阳方言中却能称呼女性。具体表现形式如下(以面称为例):

爹:爷爷、外公叫爹,奶奶、外婆也叫爹(发生了音变,念dia)或细爹;祖辈的姑爷爷、姨爷爷、舅爷爷分别称作姑爹、姨爹、舅爹,而祖辈女性没有姑婆、姨婆、舅婆这类专门的称谓,则直接用这些男性称呼对应地来称呼她们。

伯:伯父叫伯爷,伯母叫伯妈;表伯或表伯母统称表伯。

叔:方言里是“爺或细爷”。叔叔、婶婶、父亲的妹夫、父亲的妹妹、均称作“(细)爷”,或按排行称“几(细)爷”,或按名字称“某(细)爷”;父亲的姐夫叫姑爷,父亲的姐姐叫姑姑;表叔同普通话里一样叫表叔,但表婶也称表叔。此外父亲也可以称“爷”,一般用于复合词语中,如爷伙儿的(父子们、父子之间),爷娘(父母)。

哥:平辈中兄长称作“哥”,大于自己的女性包括姐姐、嫂子、堂姐均叫“哥”,但表哥表姐统称为老表。

弟:平辈中小于自己的男性称为弟弟或老弟,妹妹称作老弟,也可以直呼名字(显得亲切),表弟表妹为表尊重一般不直接叫名,而称作老表。

舅:方言里是“舅爷”。母亲的弟弟、母亲的弟媳、母亲的妹妹、母亲的妹夫均称作“舅爷”,或按排行称“几舅爷”,或按名字称“某舅爷”;母亲的姐姐叫姨妈,母亲的姐夫叫姨爷。

父亲、母亲:一般都称作爸、妈。

综观这些称谓词,我们可以发现崇阳方言中的亲属,不分性别,称呼相同。如父辈中年纪比父亲小的,无论男女,都称为“爷”,母辈中年纪比母亲小的,无论男女,都称为“舅”,平辈中比自己年纪大的男女都称为“哥”,需要区分时就在称呼前加上排行或名字,另外也可在男性称谓前加“细”称呼女性,如爷爷称作“爹”,奶奶便称作“细爹”。

称谓,总是反映着一定社会文化或特定语言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世界各民族的语言里,称谓词的发展情况各不相同,种种称谓词的语言表象,往往反映出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家庭的历史文化状貌及其深刻文化内涵。上述现象在其他方言中也有类似的表现,如武汉方言中“爹,伯伯”称父亲,“小爹”既称父亲的弟弟,也称父亲的姐妹(姑姑),但缺乏系统性。然而为何要将一般用来指称男性的称呼用来指称女性呢?按照文化语言学的观点来解释,这其中有其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一、崇阳方言亲属称谓女性男称现象的文化物质内涵

这种现象是中国传统称谓方式的遗留。早在先秦以前,华夏民族就有用男性称谓词称呼女性的传统,如前文提到的用“兄弟”称呼“姊妹”那样。不过,为了区别总是在男性称谓词前加“女”或“细”(“细”本是“女”的引伸义)作为女性的标记。如“[女]兄(姐姐)”、“[女]弟(妹妹)”、“[女]公(丈夫的姐姐)”、“[女]叔(丈夫的妹妹)”、“[细]君(诸侯之妻;对妻妾的敬称)”等等。有语料为证:

姊,女兄也 (《说文·女部》)

夫之兄为兄公,夫之弟为叔,夫之姊为女公,夫之女弟为女妹。(《尔雅·释亲》)清郝懿行义疏:“夫之姊为女公者,女公与兄公义同。夫之女弟为女妹者,女妹当作女叔,与夫弟为叔之义同也。”

俾同气女兄,摩笄引决……焉得谓之贤?(唐刘知几《史通·浮词》)按:春秋时赵襄子姐姐为代王妻。襄子欲吞并代,击杀代王后,“其姊闻之,摩笄以自刺”。“女兄”,《战国策·燕策一》“张仪为破从(纵)连横谓燕王”作“姊”。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战国策·楚策四》)

中国古代的女性男称现象与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是相呼应的。人类社会早期经历了从母系到父系的过渡。在母系社会中,女性的地位还比较高,这一点可以从许多由“女”旁构成的姓氏看出。到了母系社会后期,男性凭借体力上的优势,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地位日益提高,并最终取得支配权,而女性的地位则逐渐低下,不得不依附于男性,这样人类就进父权制(男权制)时代,男权制使男子成为倍受尊敬、欣赏的对象。语言是文化的载体,称谓语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不可避免地打下了历史的烙印。由于男权的辉煌,男人们便造出了一些尊崇自己的称谓词,女性男称就是其表现之一,他们认为用带有男性称谓的词来称呼女性就是对女性的尊重。这种现象除了上述例子外还有很多,如尊称别人的女儿为“女公子”,称颂贤明的女性当权者为“女中尧舜”, “女郎”也是对年轻女子的代称,古乐府《木兰辞》中有“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之句,寓有“女中之郎”的壮志之意。“女士”,源于《诗经》“厘尔女士”,孔颖达疏“女士,谓女而有士行者”,比喻具有男子操行的女人,后世用来尊称妇女,多用于书面语和外交场合。称颂有豪爽宽阔胸襟的女性为“女中豪杰”、“女中丈夫”等等。这种称谓方式就沿用了下来,在清朝,宫廷里有一种对慈禧太后的男性化称谓——宫中诸人把慈禧称为“老佛爷”、“老祖宗”,光绪则称慈禧为“亲爸爸”。这表示的是特殊的尊重,而对慈禧来说,则是为了显示其高贵的身份及至高无上的地位。崇阳方言中的女性亲属男称也蕴含着这一文化因子,为了使女性亲属得到尊崇,故将代表男性的称谓词异化成女性称谓词,以消除称谓中的歧视,体现男女同尊。对父亲和母亲最为敬重,于是分别有专称“爸”、“妈”。

崇阳方言比较系统地保存着古代女性男称现象,为中国文化史的一些研究提供了确凿的现实依据。

二、崇阳方言亲属称谓女性男称现象的文化制度内涵

崇阳方言中这种女性男称现象从侧面反映了汉民族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封建文化制度。一种语言现象的形成,不是语言本身,而是语言的使用者,是社会,是文化。中华文明始于夏、商、周,对妇女的偏见也起于此时。《逸周书·时训》载:“(春)虹不见,妇女苞乱,难不人大水,国多淫妇,……天气不上腾,地气不下降,母后淫佚。”另《诗经·小雅·斯干》中有:“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褐,载弄之瓦。”的语句,女性的地位明显不如男性,崇阳话里也有这样的印记,如称女孩子为“倒伢子”。把这种偏见演绎至顶峰的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把“男尊女卑”、 “男主女从”等理论化、制度化了,从而形成了一套系统的、强制的中国传统文化制度,如在社会分工上,主张男女内外有别,“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易经·家人》);“寝门之内,妇人治其业焉”(《国语·鲁语》),妇女被禁锢在家里;主张女性依附于男性,“妇人无爵,从夫之爵,坐以夫之齿”(《礼记·郊特性》);在经济上,女子没有独立的财产权,“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在婚姻问题上,离婚、多妻是男子的合法权益,而女子“一与之齐,与终身不改”(《礼记·郊特性》),否则便是失节。儒家思想统治了中国几千年,其影响可谓无孔不入,连亲属称谓大多以男性为中心。综观现代汉语,父亲的兄弟有专门的称谓“伯”、“叔”,而母亲的兄弟,尽管是男性,但属于母系,所以不区分大、小,只共用一个称呼“舅”。父亲兄弟家的孩子称为“堂兄弟”、“堂姐妹”,“堂”,同堂也,家里人。而姑姑家、舅舅家、姨妈家的孩子,都是“表兄弟”、“表姐妹”, “表”,外也,明摆着不是一家人。儿子的孩子称为“孙子”、“孙女”,而女儿的孩子却被叫做 “外孙”、“外孙女”,一个“外”字,疏远之意溢于言表,对于母亲的父母称“外公”、“外婆”也是此理。崇阳方言的女性亲属男称现象也留下了封建文化制度的印记。这种文化制度将男性主义发挥到了极至,几乎每一个称呼都打上了男人的烙印,即使是上文那些寓有褒扬赞赏义的女性美称,也暗含着男性价值评判标准和审美取向,都是以男人为中心而冠名的,对慈禧的男性化称呼恰恰显示了封建文化制度下女性渴望平等的畸形心态。

现代社会讲究男女平等,男尊女卑已没有了它存在的土壤,而在作为文化符号的崇阳称谓语词这一块块历史的活化石上,却可以看到这种封建文化制度的痕迹。

三、崇阳方言亲属称谓女性男称现象的文化心理内涵

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崇阳方言的女性亲属男称里已失去了意义,使它沿用至今的原因是添加了一些本土的感情因子。重亲情、讲礼仪是崇阳人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繼承,它已经深深印在国人的社会意识中,并成为汉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崇阳方言亲属称谓亲情味十足,在形式上,它放弃了宗法原则中的亲疏之别,强调的是一视同仁的“自家人”,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当面称呼要用血缘关系的称谓称呼。例如,对于妻子来说,称呼丈夫的一切亲人,一律随丈夫,也就是说,如同称呼自己的亲人一样。如,称公公为“爸”,婆婆为“妈”,小叔子、小姑子为“弟”。对于丈夫来说,称呼妻子的亲人也一律随妻子,如,称岳父为“爸”,岳母为“妈”,大舅子为“哥”,小舅子为“弟”。对于小叔子、小姑子来说,称呼哥哥的妻子也一律像称呼自己的哥哥姐姐那样,称为“哥”。这种称呼显得亲近,缩短了彼此之间的感情距离,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无疑有利于大家庭内部的团结。崇阳方言中表示家庭、血缘关系的亲属称呼也用于一些非血缘关系成员,这充分反映了人们以讲礼仪、重情意为荣的心理。如可用“爹”、“爷”、“哥”等称谓来称呼族亲,祖父辈一律用“爹”称呼,父辈用“爷”或“伯”称呼,平辈比自己大的用“哥”称呼,比自己小的可直接叫名字。

随着社会的迅猛发展,许多女性男称称呼都消失了,有的即使存在也改变了原来的意思。如在现代知识界,“先生”一词既可以用于男性亦可以称呼女性,可作为文人学者的通称来称呼杰出的女性,并且是表示对女性的尊敬,赞赏,例如宋庆龄先生、何香凝先生等。这恐怕是那些“尊贵”的男性先辈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吧。由于崇阳特有的传统文化、民族心理以及其特殊的地理环境,上述那些传统的女性亲属男称称谓形式才得以相对保存完好。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崇阳也无法避免地受到了外来文明的冲击。渐渐地,新的称呼语取代了旧的,“爷爷”、“奶奶”的呼喊声明显高于“爹”、“细爹”的呼喊声,对后者的坚持似乎只是落后和迂腐,或许若干年后,新生代的人甚至不会相信那些词汇曾经那样存在过,不知道该惋惜还是该顺其自然,亦或这就是语言发展的必然结果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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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汪从莹(1981- ),女,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会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