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道

2009-10-24 01:44沈石溪
晚报文萃·开心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鱼尾棍子大鱼

沈石溪

那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到离寨子不远的孔雀湖去看我昨晚扎在芦苇秆上的八架金丝活扣是否逮着了野鸭。运气欠佳,八架金丝活扣七架空的,剩下的一架逮着只小麻雀。爬山爬出一身臭汗来,我想冲个凉。孔雀湖丰沛的湖水越过山垭,沿着一级一级石坎淌下去,灌进山下的河道,就成了流沙河的发源地。陡峭的山坡垂挂着一道宽约二三十米的大瀑布,是个天然淋浴场。正洗得痛快,突然,隔着水帘我看见山下被瀑布冲出来的那片清澈的水潭里,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原来是一条大鱼在水潭里游弋,乌黑的背鳍在绿水间飘舞。

每年的四五月间,这种名叫黑鲩的大鱼,就会从澜沧江下游溯江而上,游进流沙河,一直游到终点站——孔雀湖来产卵。鱼卵在温暖的孔雀湖孵化出来后,生活七八个月,长到比巴掌大一点时,便顺着瀑布冲下流沙河,游进澜沧江去。四五年后,这些小鱼长成一米来长重达百斤的大鱼,便会准确无误地顺着原路返回孔雀湖来产卵。孔雀湖既是鲩鱼的产院,又是鲩鱼的摇篮。

没能逮到野鸭,要是能拖条大鱼回去,也蛮不错的。我很兴奋,赶紧跑出石坎,到小树林折了根手腕粗的树枝,又扯了一根手指粗的藤子,准备捉鱼。

大鱼拼命甩动尾巴,游进瀑布,一个打挺,跃上一层石坎,然后,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浇淋下,翕动着嘴鳃,大口大口喘息着。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鲩,足足有一米半长,身体比大蟒蛇还粗,少说也有150斤;黑鲩又叫螺蛳青,普通的黑鲩脊背是黑色的,鱼肚皮是青蓝色的,但这条大鱼却浑身墨黑;它的肚子鼓得像只大大泡泡糖,毫无疑问,里面塞满了鱼籽;一般的黑鲩嘴唇不长胡须,它却嘴唇两侧各有一根一寸长的触须,一看就知道,是一条有相当资历的大鱼,堪称鱼母。鱼母者,女中豪杰,女中魁首的意思。

两三丈高的山坡,被瀑布冲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层层梯田;我站在最高的那层石坎,等候着鱼母光临。

鱼母喘息了一阵,又一个打挺,跳到更上一层的石坎,就像爬楼梯似的层层登高。开始时,它每跳一层躺在石板上喘息两三分钟,跳到第四层石坎后,它明显气力不支了,间歇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要五六分钟后才能缓过劲来继续往上跳。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终于,鱼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上了。我提着棍子,赶到它的面前,我咬着牙,抡起棍子,瞄准它的后脑勺,用一种打高尔夫球的姿势,一棍子下去。

鱼母可真是条老奸巨猾的鱼,在我棍子砸下去的刹那间,鱼头和鱼尾向上翘起,弯成月牙形,又突然首尾耷落,像拐杖似的支撑石板,亚圆筒形的身体像马鞍似的弓了起来,整条鱼便以极快的速度弹射出去;我打了个空,啪,棍子砸在石头上,我虎口震得发麻,手里的棍子断成两截。

鱼母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的弹了弹,被湍急的瀑布一冲,随着水流一起冲了下去。鱼母从石坎上一级一级砸下去,砸得天昏地暗,跌得晕头转向,—直滚进山下那个大水潭里。它沉进水底,过了一会又飘上来,翻着鱼肚白,像根黑鹅毛似的在漩涡里打转。又过了一阵,它燕尾服似的鱼尾开始摆动,鱼肚朝上的身体也慢慢扭转过来了,背鳍歪歪地氽在水面,挣扎着游出了漩涡。

我想,它很快就会游走的,它死里逃生,目睹了手持木棍的我,知道死神正在山垭上等着它,当然要逃走的。

但是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鱼母游进瀑布,一摆尾,又开始往山垭上跳,它跳得无比艰难,往往要跳好几次才能跳上一层石坎,每次跳失败,都重重摔在石板上,传来叭的一声闷响。孔雀湖仿佛是个强磁场,紧紧吸引着它。而鱼母现在跳的却是鬼门关,它还跳得那么起劲。那么执著,那么顽强,实在令人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了。我看见,它的尾巴砸碎了,长长的背鳍也折断了,背部的鳞片也被粗糙的石头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皱纹很深的鱼皮,它躺在我面前,鱼尾、鱼背、鱼嘴、鱼鳃、鱼眼里都在朝外渗着血丝,整个身体差不多被血涂红了,它已不是黑鲩,而变成了红鱼,让我惊讶的是,鱼母的身体的其他部位伤痕累累,那圆溜溜胀鼓鼓的肚皮却完好无损,连皮都没有擦破,看来,它十分注意保护自己蕴藏着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缓慢而又沉重地翕动着,两只微微鼓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总觉得那两道被血丝过滤过的眼光有着某种暗示和期待。

我重重一棍击在它的脑壳上,它的后脑勺凹进去一个很深的洞。就像打在死鱼上一样,它纹丝不动,只是嘴巴停止了翕动。我有点纳闷,我觉得鱼母的表现很反常;它几秒钟前还从下面那层石坎跳上来的,就算力气耗尽,没能耐再使什么鬼花招了,但受到致命打击后,总该挣扎几下吧?要不是它的脑壳碎了,我真要怀疑它是在装死。

我从腰上解下绳子,从洞开的鱼嘴塞进去,又从鳃帮里穿出来,打了个结,提在手上。

当地有个很奇特的风俗,凡是在产卵期逮到大肚子黑鲩,打死后,都要抬到孔雀湖边,把鱼尾泡进水去,说是满足这些大鱼的愿望,让它们把肚子里的鱼籽产进湖里去。不止有一个老乡告诉我说,如果不做这个仪式,这些千里迢迢来产卵的大鱼死也不会瞑目;你即使把鱼切成段,放进油锅炸,它也会在锅里蹦踺,把油锅掀翻。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我吃力地拖着鱼母,到了岔路口,准备拐弯离开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发觉手里的藤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动了。我回头一看,哦,是湖边的一根树枝缠住了鱼头,我返身想把树枝拉开,可刚刚弯下腰来,却发现是鱼母的嘴咬住了树枝!

这不可能,我想,鱼母脑浆都被我打出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分明是条死鱼,还会咬东西吗?我站在湖堤上,搔着头皮,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我这辈子无法忘怀的事发生了,我只觉得攥在手里的藤子猛烈颤抖了一下,眼前闪耀起一片黑光,湖面爆起一片水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鱼母已从湖堤跳进湖去;它的动作快如闪电,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一条死鱼是怎么诈尸似的跳跃起来的;它的嘴还紧紧咬着湖边那根树枝,鱼头枕在岸上,身体浸泡在水里;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喷射出一片金黄的鱼籽,碧水间飘起一条长长的黄绸带,不,更像是一条金色的虹,一端连接着死亡,一端连接着新生;色彩鲜艳的鱼籽绵绵不绝地喷射出来,缓缓地沉进绿色的水草间……

它赢得了生命道路上的最后辉煌。

终于,鱼母胀鼓鼓的肚皮瘪了下去,尾部那道金色的虹也消逝了,插在它嘴里的那根树枝也徐徐地退了出来。这以后,我把它拖回寨子,刮剥鱼鳞,开膛破腹,挖鳃去肠,切成鱼块,清蒸油炸,它都动也没动过一下。

(摘自《西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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