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有林风 袭乃钗副”

2009-11-02 07:21荆煜君
新闻爱好者 2009年17期
关键词:晴雯宝钗黛玉

荆煜君

晴雯和袭人是《红楼梦》中侍候贾宝玉的两个大丫鬟。在宝玉的情感生活中都占有一席之地,是曹雪芹着力塑造的两个出色的艺术形象。小说第八回脂批评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指出晴雯有林黛玉的风格,而袭人是薛宝钗第二。清代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也有“晴雯,黛玉之影子也”、“袭人,宝钗之影子也”之说。因此,解析晴雯与黛玉、袭人与宝钗的异同以及这两组形象的文化意义,成为研读《红楼梦》过程中颇为隽永的一个话题。

晴雯不仅眉眼有些像林黛玉,而且在才华、品性、心志追求以及对宝玉的感情方面更神似林黛玉。

林黛玉是贾府小姐中的出类拔萃者。容貌上“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气质是“风流袅娜”,且才思敏捷,堪为大观园中的一等诗人。晴雯是贾府丫鬟中的佼佼者。凤姐说过:“若论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她的气质是“风流灵巧”,虽为丫头,不曾读书,但女工在诸丫鬟中堪称第一。她曾抱病为宝玉织补“能干织补匠人”“都不敢揽”的雀金裘,竟补得同原先几乎一样。因此,贾母评价晴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

黛玉和晴雯都是性情率真、言辞锋利的人。她们不善掩饰自己的好恶,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尤其是心情不悦的时候,常伶牙俐齿地挖苦别人,自然会因言语不慎得罪了人。

林黛玉由于寄人篱下,有着太多的敏感和自尊,因此爱使“小性子”,有时“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周瑞家的送宫花最后送到她这儿,她就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众人笑说扮小旦的戏子“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她就恼了。责问宝玉:“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她心情轻松的时候,常与丫头们嘲笑,与紫鹃更是情如姐妹;她疑忌宝钗的时候,常讽刺挖苦,可一旦知道了宝钗的良善,立刻剖肝沥胆赤诚相见,与之结为金兰契友。黛玉实在是个本真的人。

晴雯更是性情直率,有时称得上任性而为。第二十六回,晴雯因和别的丫头拌了嘴,迁怒不肯为来访的黛玉开门,害得黛玉独自在花下垂泪。第二十七回,小红临时为凤姐办事。晴雯冷笑着讽刺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第三十一回,袭人排解宝玉和晴雯的争执,不小心说了句:“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招来晴雯毫不留情的挖苦:“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羞得袭人脸紫涨起来。晴雯身为大丫鬟,待下严苛,常骂小丫头。有时还动手责罚她们。第五十二回,她听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不顾自己害着重病,一把抓住坠儿,拿簪子向其手上乱戳,并把坠儿撵了出去。

晴雯这种“夹枪带棒”的言语和“暴炭”般的脾气。被脂批称为“招祸之媒”。与黛玉比起来。她显得更加任性而不知自保。黛玉以小姐之尊尚且不肯为一碗燕窝粥惹底下婆子丫头们的嫌怨,而晴雯却常拿出“副小姐”的款儿,疾言厉色地对待地位比她低的人,到关键时刻,被人落井下石,招致祸端,应了“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的判词。

晴雯的性情既然有如此多的不足,为什么曹雪芹把她排在了又副册的首位呢?答案恐怕在于曹雪芹更看重其心志追求的高洁和对宝玉感情的纯真。

晴雯判词中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指出了她的个性和环境格格不入的一面。晴雯身为奴隶,而较少有奴才观念,她有一种比较自觉的人格意识和朦胧的平等意识。第三十七回,秋纹提到一次跟着宝玉去给贾母和王夫人送桂花,得了几百钱和两件衣服的赏,特别自豪。晴雯笑道:“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了你。你还充有脸呢……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当然,我们可以说晴雯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因为先受赏赐的袭人地位确实比她高;也可以说她说的不过是赌气话,真换了她,未必敢当面“冲撞了太太”。但这种人格平等的意识却是极其可贵的,比秋纹说的“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高出了不知多少倍。

晴雯的反奴性还表现在她与宝玉的关系中。晴雯对身边这个平等待人、善解人意的少爷无疑是爱恋的。这从她对袭人说的满含醋意的话语中明显可以感觉得到。但因为不小心跌了扇子,被心情不佳的宝玉骂为“蠢才”,她立刻快言快语地回击了自己的主子——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

当晴雯的人格尊严受到践踏的时候。她就迸发出强烈的反抗精神。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撵出怡红院。宝玉悄悄地跑去探望,重病在床的晴雯向他倾吐了心中的愤怒:“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为了反抗使她蒙冤的黑暗势力,晴雯选取了一种特殊的方式,给枉担的虚名充实进了实际内容:剪下指甲赠与宝玉,又与他交换了贴身小袄,还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正大光明、敢作敢当,这是晴雯的本色。

晴雯对宝玉的感情是纯真热烈的,不具世俗的功利性。她爱宝玉,却从未与宝玉做过“鬼鬼祟祟的事情”。不像袭人与宝玉有私情反而到王夫人那儿说什么“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她对宝玉的痴情是“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像袭人有“争荣夸耀之心”。但她不明白“大家横竖是在一处”需要王夫人的首肯,因此,她不懂得小心谨慎地博取王夫人的欢心:她理解宝玉厌弃“仕途经济”之路,从来不在这一点上劝谏他,反而想方设法帮助宝玉在父亲面前蒙混过关。对宝玉的纯情,对宝玉的理解,这是晴雯酷肖黛玉的。

袭人的容貌不似宝钗,是“艳冠群芳”的一等美人,她似乎略逊一筹,但在才干、性情、观念和心计方面,她的确有似于宝钗。

薛宝钗是见多识广的皇商之女,自父亲死后,“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应该说,在协同母亲管理家事的过程中,宝钗练就了协调人际关系、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因此,在参与贾府管家工作的时候,她能在探春实行承包制改革的基础上,提出“小惠全大体”,也即利益均沾的策略。宝钗还懂得当铺经营的规则,明白参行牟利的机关,知道哥哥出趟远门回来,“也该请一请”伙计们。可见,宝钗具有非常务实的理家才干。

袭人是怡红院的丫鬟首领,不仅宝玉的饮食起居,她呵护备至,而且诸丫鬟的日常事务,也由她操持安排。她因母丧回家几日,宝玉请大夫为晴雯看病,临走打发轿马钱可犯了难。先是麝月不知银子搁在哪里,待开了小柜,面对几块银子、一把戥子,宝麝二人又不识戥子,不知该拿多大块的银子。可见袭人在怡红院的作用。俨然是半个女主人。

袭人的性情温柔和顺。宝钗的性情稳重和平,其中都有一个“和”字。宝钗在贾

府和各方面的人际关系融洽,尤其对湘云、黛玉、岫烟等人更是关怀体贴。早期的黛玉因为疑忌“金玉之论”,常讽刺挖苦她,她或浑然不觉,或一笑了之,仍一如既往地善待黛玉,最终赢得了黛玉的友情。袭人待人也如宝钗,分寸得当,宽厚善良。第十九回,她听说宝玉为自己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了。怕宝玉闹事,忙用他话混过不提。过后,李嬷嬷不知好歹前来寻衅,骂袭人“妆狐媚”,她只哭不对抗。第三十一回,晴雯因跌坏扇子与宝玉拌嘴,袭人好意劝架,却被晴雯奚落,惹得宝玉情绪失控。执意要赶走晴雯。晴雯表示“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僵持不下。还是袭人跪下央求宝玉并带动诸丫鬟一起跪求,才化解了这场闹剧。

在思想观念上,袭人和宝钗一样。都是封建礼教真诚的维护者,也是自觉的遵守者。

宝钗恪守“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德教条。多次劝谏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时时劝导姊妹们“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这是宝玉和她“生分”的原因。袭人身为丫头,眼光见识虽然不如宝钗,但对宝玉乖僻的性情,也是每每规谏。第十九回、第二十一回,袭人依仗宝玉对她依恋不舍之情,或以家人要为她赎身之论,趁机劝谏宝玉百事检点,读书上进;或以赌气不理宝玉之法,规劝他不可总在姊妹群里厮混。有趣的是,宝玉对宝钗的劝说厌烦不已,但对袭人的说辞暂时能听得进去。

宝钗和袭人都是颇具心计的人,只不过宝钗的心计表现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而袭人的心计表现在人生道路的设计上。

宝钗深谙世情,在人际关系复杂的贾府,她这个寄居的亲戚本着“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处世哲学,从不沾惹是非。同时。凡有增进感情的事情,宝钗都积极去做。比如迎合贾母喜好。说自己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听见金钏自尽的消息,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哥哥从南方带来土物,她挨门儿送到。包括一向不讨人喜欢的贾环处。凡有矛盾冲突的场合,宝钗都尽量回避。比如滴翠亭外。她无意中听到小丫头私传信物的悄悄话,情急之下使出“金蝉脱壳”之计遮掩过去:抄检大观园之后,她连忙找了个借口搬出园子。进退有据,全身避祸,宝钗表现出成熟练达的素质。

袭人在小说开始时只是个尽心竭力的忠仆,未见得有多么长远的谋划。也许是和宝玉有了“云雨情”之后,“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的心中升起了对未来的梦想,因此她哭闹着不要母兄为她赎身。从宝玉错把她当黛玉倾诉肺腑,她心下暗度如何如何;从宝玉误把她踢得吐血,使她“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些描写中。可以想见她是把宝玉当作人生道路来经营的。她以百般温柔织就的情网网住了宝玉的心,使宝玉那些软弱的“化灰化烟”的话只愿对她讲。但是只经营宝玉远远不行。她的“姨娘梦”还要有上面的认可才能实现。借着汇报宝玉伤势的机会,袭人便向王夫人进言,建议将宝玉搬出大观园。一番为他们母子着想的肺腑之言,感动得王夫人赶着她叫“我的儿”,“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的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此后,王夫人看袭人自是与众不同,提到袭人的好处甚至眼含热泪,嘱咐风姐悄悄将袭人的分例提高,与姨娘等同。若不是贾府突遭变故,袭人的人生设计应该是水到渠成,圆满成功。

晴雯和黛玉、袭人和宝钗,她们的身份不同,命运结局也略有差异,但因为处世风格以及在现实中的成败具有相似之处,而成为两组耐人寻味的艺术形象。专家学者对其中的代表人物钗、黛所蕴涵的象征意义多有论述。王昆仑先生将宝钗性格中的功利特征和黛玉性格中的唯情特征做了淋漓尽致的剖析,指出:“人类中间永远存在着把握现实功利与追求艺术境界的两派;一个人自己也常可能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中。”将钗、黛理解为人群中倾向“现实主义”和倾向“浪漫主义”的两派,抑或一个人人性中的两面。王蒙先生认为“宝钗与黛玉代表了两种心理机制”,“一边是天然的、性灵的、一己的、洁癖的,一边是文化的、修养的、人际的、随俗的”。他们的见解具有共同之处,即钗、黛分别代表了“世故”和“纯真”两种价值取向。当然,作为她们“影子”的袭人和晴雯也具有同等意义。小说中,曹雪芹既写出了宝钗、袭人的“世故”在现实中的畅行无阻,又揭示了其不可爱之处:既写出了黛玉、晴雯的“纯真”令人倾慕的情怀,又反映了其在现实中终致失败的结局。王蒙说其中“流露了伟大作家对于这两种心理机制的敏感、理解、惶惑与遗憾”,但曹雪芹终究设计了让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甚而为此斩断尘缘,出家为僧;安排地位略低且早夭的晴雯位居又副册的首位,而地位略高、贯穿始终的袭人位居第二,透露出曹雪芹对纯真感情的重视和珍爱。其实,那何尝不是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世人潜藏内心的渴慕呢?

晴雯与黛玉的纯真。袭人和宝钗的世故,美而不善,善而不美。二者兼得。实为妄想;求取平衡,需要智慧。

编校: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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